目錄 續鏡花緣
◀上一回 第三十一回 黑齒君王聞風警悟 白民女子放足淫奔 下一回▶

話說海外黑齒國地方,文風素來極盛,草野之中,碩彥鴻儒埋沒者亦殊不少,即如女兒國的侯相盧紫萱,他的父親學問優長,活到七十多歲,仍只得一個諸生。原來黑齒國的習氣卻與中國差不多的,不是請托的人情,便是家兄的勢力。即女試觀風之典,也是如此。故而紫萱的母親緇氏一聞天朝特開女科,不憚乾山萬水之遙,同了女兒趕到天朝中,得個文學淑女。還有女兒國侯相黎紅薇,懷才不遇,也與緇氏母女同到天朝,考中才女。武則天女主封黎紅薇、盧紫萱等為護衛大臣,隨同女兒國儲君(考中才女,特授女學士,加封文艷王)陰若花回國。陰若花即位之後,封為左右丞相。及至女兒國王戰勝了淑士國,淑士國獻表投降,威聲大振,鄰邦聘問不絕。因是倡武修文,開科取士。海外各國到處皆知。傳至黑齒國王的耳中,細細查問,方知女兒國職掌絲綸的左右丞相,俱是黑齒國人氏,只因屈抑真才,以致楚材晉用。國王因此中心警悟,剔除從前的積弊,大加整頓,嚴杜考官的徇私受賄,一經查出從重治罪,必使朝無幸位、野無遺賢,庶不至真才埋沒,投足他邦,士氣當為之一振。凡有試官不取的卷子,國王另派搜遺大臣重閱一過,懷奇抱異之人,盡羅珊網,賢能絕無負屈之憾。雖女試觀風之典,亦照此例。後來黑齒國的考政大勝從前。

那知白民國的人民得了女兒國開科取士的信息,另有一個思想。訪得女兒國的風氣,凡是婦女都作男子打扮,凡是男子反作婦女打扮,鬚眉巾幗,顛倒陰陽,歷來如此。那些巧黠漁利之徒,想出了一個方法,撮掇這些濁富之家與好名之輩,開設許多女學堂,使婦女入學讀書,希圖獵取功名。並勸婦女不用纏足,已經纏裹之足也須放大,與男子一般方為合格。好事者訪問這個緣故,反被這些利口捷舌的道:「老兄真是不通世俗!人家的女子,你看他纏了腳時,弄得面黃肌瘦、血膿狼籍,及至纏成了小足,到後來步履艱難,並有纏成癆怯之症,橫遭夭折。即不然,纏得七蹺八劣,橫闊豎大,走又走不動,看也不好看。不如把腳放大了時,倒有許多好處。第一行走便捷,不至扭扭捏捏,倘遇凶荒兵燹,逃災避難之時,亦會奔走。若腳小伶仃,那就難了。況如今女兒國開科考試,他們國中的女子都不纏足,那些纏足的反是男子。倘然考中了回來,父母、翁姑、丈夫豈不榮耀?如雲鄰邦之人不准與考,他們現在的國王做世子的時節,也曾穿耳纏足,易服改裝,逃到天朝取中部元,廷試考取一等,授職女學士。如今他自己做了國王,斷無不許鄰國士人去考試的道理。」從來巧言舌辯的人,說來的話都是動人聞聽的,況且白民國內的這些豪富之家,沒有一個不是心性浮誇,識見卑陋。雖然生得美貌非常,那知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他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兩道長眉,一雙秀目,戴著白帽,穿著白衣,滿身綢絹,雅潔非凡,而且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用了異香薰透,觸鼻芬芳。男子如此修飾,那些婦女的打扮時髦更不用說了。

先是,一個富翁姓蔚名世和,為人愚笨,文理不通,專好沾名釣譽。有種趨炎附勢的篾片,因蔚世和是個富翁,祖父貽下家產甚是豐足,都是拍他的馬屁,投其所好。說得天花亂墜,掇撮他開女學堂。蔚世和遂聽了他們的說話,首先開了一個女塾,取名崇新女學堂。弄了四五個教習,招了六七十個女學生,都是年剛及笄,大者也不過二十歲左右。那些教習並非老成碩彥,大率浮浪子弟居多。至於白民國女子的金蓮,大約都有五六寸長,素來墊些高底,裝成小足,終嫌行走不便。一聞放腳的消息,莫不聞風興起,要學時髦。這個風氣自女學堂的女學生開端的,而且那些女學生非但歡喜放腳,頭上不梳雲髻,還梳了一條大發辮,面上戴了金絲眼鏡,項上圍了尺許高的領頭,身上穿著短小緊湊的衣服,下面禿著褲兒,也不穿裙子,足上穿了黑襪,套了男子一般大小的皮鞋,打扮得不衫不履,怪狀奇形。所讀的書,既非《內則》,也非《列女傳》,都是些街談巷語,俚俗歌謠,杜撰出來的書本。教習的年紀與女學生亦不甚相懸,打扮得甚是異樣,頭上披了前流海,鬢髮蓬鬆,也戴著金絲眼鏡,短衣窄袖,足穿皮鞋,弄得來男女無別。日積月累,弊端百出。男學生穿了兩耳,扮作女學生,到女學堂中去讀書,勾串私通,蜂迷蝶戀,結了許多露水姻緣。繡閣名姝,不知學壞了多少,甚至配了夫家,背著父母,跟了情人逃奔。且有男教習與著女學生結識私情,烈火乾柴,融成一片。久而久之,境內女學堂愈設愈多,女學生的風氣愈弄愈壞。凡白民國內的婦女,忘廉喪恥十有二三。並有女學生到戲園中去串戲,與女伶為伍的。種種壞處,筆難盡述。那些教習,教了六日書便要放一日假,謂之游息之期,又謂之來復日,無非竊取《戴禮·學記》「藏修息游」、《周易》復卦「七日來復」之意,一月之中,足有四日放蕩。非但虛擲光陰,而且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三朋四友,結伴閒游。到了游息之期,更是酒地花天,形骸放浪,不知天地為何物。

一日,懷春女塾中有個教習,姓鳳名喚伯檀,請客訂約,在大花街細柳巷賽西施家內肆筵設席,邀了聚秀女塾教習勾德之、宣行女塾教習毛本仁,崇新女塾教習二人,一個叫做吳其純,一個叫做印敏時,還有自己塾中一個同事,叫做甄伯堪,到賽西施妓院中去吃花酒。其時天已傍晚,東道主人鳳伯檀先行到賽西施家內坐定,雛婢送茶,便問:「你家姐兒往那裡去了?」雛婢答道:「鳳爺,咱家姐兒出局堂唱,就回來的。」不多時,甄伯堪也來了,隨後吳其純、印敏時也都到了。伯堪道:「吳、印二兄從那裡來?」其純道:「弟與敏時兄在花惜借家打了一個茶圍,就到這裡來的。」四人正在閒話,只見賽西施花枝招展,扶著雛婢冉冉而來。進了屋子,與眾人道了萬福,敬了瓜子。鳳伯檀道:「今日在那裡出局?」賽西施道:「集賢酒樓,八大人宴客。」伯堪道:「可曾散席?」賽西施道:「尚早哩!二排局還沒有來,三排局還沒有去叫,奴因鳳爺在這裡請客,故而急急回來。」話未說完,忽聞簾鉤響處,毛本仁、勾德之也走進房來。眾人立起招呼。鳳伯檀道:「毛、勾二兄來何遲也?」本仁道:「小弟在敝友處祝壽,尚未終席。因恐各位老兄等得心焦,因此託故逃席。途中遇見德之兄,恰好同來。」德之道:「小弟正欲出門,忽然來了一個鄉親纏住了,講那許多道學的說話,好不惹厭。直至送了他出去,方得脫身前來。」伯堪道:「拿局票來,待小弟做代筆。德之兄的貴相好,請先說來。」德之道:「咱叫柳如煙罷。」伯堪舉筆寫了。又道:「本仁兄叫那位相好?」本仁道:「小弟就叫那個陶笑春罷。」伯堪寫了。又問敏時,敏時道:「小弟素來沒有相好。」吳其純道:「弟與老兄代叫一個初出茅廬的名妓,喚做賽貂蟬,近來甚是時髦。叫了來時,也好瞻仰瞻仰他的色技何如。」敏時道:「承兄推薦,就叫他罷了。兄的相好,今日卻叫何人?」其純道:「小弟就叫花惜惜的局罷。」伯堪也都寫了。鳳伯檀對著伯堪道:「老兄自己叫那個相好?」伯堪道:「我可免了罷。」伯檀道:「那是不興。」伯堪只得寫了個「筱膩寶」。伯檀道:「諸位老兄有興,可多叫幾位相好來陪陪。」眾人都道:「已經有了。伯檀兄有興,於貴相好賽西施之外,再叫幾位來鬧熱鬧熱。」伯檀也道:「這可不必。」伯堪隨將局票交與侍婢。侍婢喚進外面的龜奴,把紅箋轉交下去喚局。又喚龜奴來擺臺面,起手巾。

伯檀道:「諸位老兄請坐,不用客氣。」當下眾人隨意就坐,傳杯弄盞,暢飲酣呼。不一時,伯堪叫的筱膩寶局先到,眾人都對伯堪道:「貴相好真是巴結,末了兒去叫,第一個先來。若不是恩相好,那裡有這樣巴結?」眾人正在調笑,只見柳如煙、陶笑春也來了。末後花惜惜同了賽貂蟬聯袂而至,群雌粥粥,香氣襲人。先是筱膩寶引動歌喉,唱了一支小曲。敏時回頭看那賽貂蟬時,淺淡衣裳,前流海的頭髮覆額,又看那裙下的金蓮,足有七八寸長,面熟異常,似曾相識。仔細想來,明明是去年崇新女學堂內的女學生,如何做了娼妓來應出局?心中甚是羞惱忿怒,口中又不好說出。正在十分不樂,忽聽那女學生輕撥絲弦,鶯聲嚦嚦,唱了一支小曲。敏時勉強應酬。眾人都是興高採烈,行令猜拳。賽貂蟬唱完了,接著陶笑春、柳如煙對唱了一出《昭君和番》的京調,花惜惜與賽西施都是不會唱的。印敏時立起身來道:「諸位仁兄請治酒政。小弟尚有別處酬應,失陪得罪。明日再會了。」眾人挽留不住。敏時別了眾人,急急回到家中,將這節事說與妻女知道,恨恨之聲道:「自今伊始,斷斷不可去女塾讀書,沾染了習氣有玷家聲。」說著,便寬了衣服,倒身睡去。

到了次日起來。梳洗已畢,用了些早膳,忙到崇新女塾,與吳其純說知,道:「昨晚老兄代小弟叫的那個賽貂蟬出局,就是去年在這裏讀書的女學生,老兄教的高徒。難道老兄沒有看得出麼?」其純道:「小弟豈有認不出來?只是當著眾人,一經道破,顏面攸關。故而特地早來,等侯兄台商議,辭了這教習之職,仍日去就村館教些蒙童,再不要做女塾中的烏龜教習了。」敏時道:「小弟也有此意。咱們二人同去何如?」其純道:「如此甚好。」當下二人出了女塾,徑來蔚世和家中,見世和正要出門,二人連忙止住,同進中堂,將昨晚情形細細述了一遍,道:「弟等有傷顏面,請從此辭。」蔚世和再三挽留,二人力辭不允,立起身來,就此告別。蔚世和送了出門,到處探聽,果有其事。自己也覺無顏,就將崇新女學堂閉歇。弄到後來,醜聲四播,女學堂的名望穢褻不堪,因此閉歇者亦復不少。

印敏時辭了祟新女塾的教習,回家把自家的女兒印文蘭嚴加管束,拘在家裡讀書,不許出外與那些女學生同淘。原來印文蘭年華二五,容貌平平,性喜趨時,金蓮五寸,聞得女學堂裡頭的學生都半放足,文蘭也要學樣。被父親不許,文蘭道:「女兒聞得來年女兒國要開科考試,若不把腳放大,不像個男子了,如何好去與考?」敏時道:「女兒,你有所不知,女子放大了腳成何體統?倘女兒國去考了不中,回來難道再纏不成麼?況如今女兒國的左右丞相,是黑齒國人,都是小小的金蓮,只因纏得太小,不能放大,外面套了靴子,那個看得出來?斷不因放大了足就能取中。只要做得出佳文,無論大足小足,都會中的。女兒既要去考試,還須好好的用功。切不可把腳先放大了,學這宗不倫不類的裝飾。」文蘭聽了,諾諾連聲,遵依父訓,日夕勤功,腳也不敢放大。後來到女兒國去赴試,中了個三甲進士。這且按下慢表。

如今又要講到女兒國內學士文人,這家結社,那家會文,詩賦文詞、策論雜作,種種揣摩。未知出人頭地的究屬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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