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當用世界公曆紀年

論中國當用世界公曆紀年
作者:錢玄同
1919年11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6

出版於《新青年》雜誌卷6第6號

論中國當用世界公曆紀年

編輯

錢玄同

紀年是厯史上一種很重要的符號。 有了這種符號,才可由年代距離的遠近,考見文化的進退,事物的變遷。所以必須有一種能夠永久繼續的紀年法,才能適用。 中國向來,是用皇帝來紀年。 皇帝配不配拿來紀年,還是第二個問題。單從一個皇帝改一次元來說,已經可以証明這種紀年在厯史上全無用處。 何況一個皇帝還不止改一次元? 像那武則天,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帝,竟改了十八次元。 還有一個皇帝在一年之中改兩三次元的。 這樣胡鬧的紀年,倒不如索性沒有紀年,還乾凈些。 距今二十年以前,中國的明白人,看見西洋史上用基督紀年,覺得實在便利,于是也想改良中國紀年的方法。 如梁任公做的《紀年公理》,可以算是中國紀年革命的宣言書。 自此以後,中國人就想出了幾種新紀年的方法:

(1)有人看見西洋人用基督紀年,就說,『這是他們用他們的敎主來紀年。 我們中國人也有一位孔大敎主,我們應該拿他來紀年。』于是就有康有為一派的孔子紀年。

(2)有人看見日本人用神武天皇紀年,就說:『神武天皇是日本第一個皇帝,又是日本民族的始祖;他們拿他來紀年,卻很合于愛國保種的道理。 我們漢族的始祖是黃帝,我們該學日本人的辦法,拿他來紀年。』 于是就有《民報》一派的黃帝紀年。

這兩種新紀年,除了始創的人以外,別人也有用他的。 此外還有主張用干支紀年的,卻是只見此說,沒有看見人用過。

又章太炎先生主張用『周召共和』紀年。 他的意思,絕不是拿那二千七百年以前的『共和』兩個字來冒現在的『共和政體』的牌。他是因為《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從「共和元年」起;自此以後,才有確實的年數,可以計算到現在。 那「周召共和」以前的年數,都是靠不住的;甚麼《帝王世紀》、《竹書紀年》、《通鑑外紀》、《通鑑前編》,等書;把三皇五帝以來的年數說得『像煞有介事』,其實這都是各人做各人的春夢,沒有一個可信的。 所以太炎先生用共和紀年,倒並不含甚麼「微言大義」在內,只是老老實實從中國厯史上可考的年代起,拿來做中國的新紀年。(我以前也主張這一說,曾於一千九百十年做過一篇《共和紀年說》,登在《敎育今語雜誌》裏。)

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共和革命軍起兵。 其時軍中的檄文布告等等,都用黃帝紀年。 這個緣故,因為當時的革命軍,本標揭『民族』『民權』『民生』三種革命,而以民族革命列在第一,所以檄文布告等等都帶着『排滿』的口氣;那麼用漢族的始祖來紀年,原是當然,毫不足怪。到了一千九百十二年一月一日,中華民國政府成立,改用世界通用的陽曆,于是就改稱那天為『中華民國元年元旦』。 自此以後,直到現在,就用『中華民國』來紀年。 有些人因為民國紀年已經通行,那改良民國以前紀年的方法,可以不用想旁的花樣,就稱為『民國紀元前若干年』就行了。

我對于以上各種新紀年的意見,只有那孔子黃帝兩種含有特別作用,不能贊成他,——因為不能強迫全國的人都信孔敎,不能強迫全國的人都主張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 其餘的兩種,我也並不怎樣反對他。 因為符號這樣東西裏面,本來沒有含着絕對的真理;只要簡單易記,製作的時候又不含特別作用在內,甚麼都可以用得。 共和紀年,從中國厯史上可考的年代記起;用了他,可以把二千七百年以前文化的進退,事物的變遷,彼此距離的年代一目了然。 『民國紀元前若干年』的方法,從現在逆溯上去,可以知道厯史上某人某事距現在有若干年。 這兩種紀年法,都算有一種用處。

可是從現在以後的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現在以後的中國人,是世界上人類的一部分。 所以無論講時事,講古事,都和世界各國相關連。 時事不待言。 以後研究中國厯史上的古事,決不是再像從前研究《通鑑輯覽》的辦法:說堯舜怎樣的仁,桀紂怎樣的暴;劉備是正統,曹丕和孫權是僭偽;岳飛是忠臣,秦檜是奸臣。 一定是用治社會學的方法,去研究自古至今中國民族文化變遷的真相。 那麼,一定有和別國厯史比較的地方。 既和別國厯史常有比較,則須和別國用同一的紀年,才覺便當。 我舉一件小事為例。那黃梨洲作《原君》,《原臣》兩篇文章,近來如梁任公諸人,都拿他來和法國的盧梭的《民約論》相提並論。 雖然有些比得過當,可是二百餘年以前的中國人能夠講這樣透澈的話,在厯史上確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人物。 我們假如要拿梨洲和盧梭兩人比較他倆距離的年代,若用公曆來記,則梨洲是一六一〇——一六九五,盧梭是一七一二——一七七八,一望而知他倆距離若干年。 若用舊法來紀梨洲的生卒,則是明神宗萬曆三十八年—清聖祖康熙三十四年。若用共和紀年來紀梨洲的生卒,則是二四五一——二五三六。 若用『民國紀元前紀年』來紀梨洲的生卒,則是前三〇二——前二一七。 和盧梭生卒的紀年相比較,沒有一種能夠一目了然的。 所以這共和紀年和『民國紀元前』紀年,還不是一個很適用的紀年。

所以我以為中國應該爽爽快快用世界公曆紀年。


有人問我,『你這所謂世界公曆紀年,就是那基督紀年。 基督敎徒用基督降生紀年,和孔敎徒的康有為要用孔子紀年一樣。 你說「不能強迫全國的人都信孔敎,所以不能用孔子紀年』,難道你要強迫全國的人都信基督敎嗎? 大概你自己是基督敎徒,所以明于責人闇于責己了。』 我答道,我現在並不是基督敎徒。 即使我一旦入了基督敎、我也斷不敢如此妄為,強迫全國的人都信基督敎,並且拿這基督紀年來誘人入敎。 我是因為基督紀年,其始雖出於敎徒之私,然後來漸漸推廣到政治上,到社會上;到了現在,歐美各國無不用此;就是中國和日本雖然別有紀年,然而也兼用這基督紀年。 在事實上,已經變成一種世界通用的紀年。 基督敎徒雖然也用基督紀年,可是除基督敎徒以外,別種社會用基督紀年的,絲毫不含有宗敎的意味。 所以在西洋,就是那口口聲聲反對宗敎的 Anarchist,也是用基督紀年。即此一端,更可証明基督紀年是世界通用的紀年。 《荀子》說得好:『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基督紀年之為世界通用的紀年,是已經『約定俗成』的了;所以雖出於敎徒之私,卻是『宜』的。 共和紀年和『民國紀年前』紀年;在中國前代既沒有用過,現在要想來用他,卻又因為和世界各國都沒有關係,難於造成習慣,是『異於約』的了;所以雖然其中不含有甚麼特別的作用,卻是『不宜』的。 現在雖然還有人對於中國用基督紀年不免要懷疑,可是『二十世紀之中國』這些字樣,他已經是『司空見慣』,覺得毫不足奇。 而一面又要來反對中國用基督紀年,豈不是『知有二五而不知有一十』嗎?

從前《新民叢報》第二十七號(?)有一位尚同子的通信,又《民聲週刊》第十號有師復君答人的信。都是主張用基督紀年的。 我的主張,完全和二君相同;現在把二君的話錄在後面:——

尚同子說道:『……新民子既以齊萬為一,去繁就簡為紀年之公例,則何不竟用西曆之為尤簡且一乎? 西厯紀年,托始耶穌,私也;行之既久,但稱「幾千幾百幾十幾年」固已共忘為耶穌矣。 今環球列國無論何敎何種無不相沿用之。其未從西曆者,獨吾亞洲一二國而已。 以數十百國千餘年所慣用之紀年,必非一二國一二學者之力足以奪之,則不得不捨己從人者,勢耳。………西曆年號,後此必疊見於吾學界中,為讀書人所常道。 獨於紀吾國事必思所以別異國之,徒增繁耳。』
師復君說道:『來書以吾人所用之「新世紀十四年」乃由於耶穌基督之降生歲數而來,因謂「以宗敎紀年為紀年,不免與敎徒以口實」。 不知此種紀年,已為今世界所通用,無論其人是否為基督敎徒,其國是否為基督敎國,均無不用此紀年者。 如支那、日本,原與基督敎相去甚遠,然苟為世界的交際,(無論條約,或個人之交通,)既不能不用此紀年。 而在學術上分別厯史之時代,尤必以「某世紀」為斷。 然則所謂「一千九百若干年」者,其起原雖本於基督之降生,而在今日,則已成為全世界交際上學術上之公物,而不能復私之以為宗敎之所有矣。 原夫紀年之法,不過為表誌年代之符號,而非有若何深意於其間;苟有一法,能令人周知而不偏於一地一事者,即屬可用:(如雲「中華民國若干年」「日本大正若干年」所謂限於一地;「孔子若干年」「釋迦若干年」所謂限於一事。) 今「一千九百若干年」者,既已通用於各地及各種社會矣,吾人又何不可沿其通俗而用之乎?』

二君所論,明通之至。懷疑於『用基督紀年就有基督敎徒的嫌疑』的人,讀了二君這兩段的議論,一定可以明白了。 如其還不能『釋然於中』那麼,我就要請問:——『年』和『月』『日』是否一樣的重要? 如說是的,則諸位應該知道,現在民國所用的陽曆,是以前的羅馬敎皇所製定的。 其中七八兩月的月名,還是敎皇的名字哩。(七月英文作 July,八月英文作 August,都是敎皇的名字。) 那甚麼二月只有二十八日,七月八月都是三十一日,這都有宗敎上的厯史的。 何以大家就願意遵用他呢? 七天稱爲一禮拜,到了禮拜日,就大家休息:這個典故,可不是出在《創世記》裏嗎?(創世記裏說:『天地萬物都已造成;到第七日,上帝造物的工已完成,就在第七日安息了。』) 何以現在中國的學校裏無一不遵守這個典故呢? 我知道諸位一定說,『因為陽曆和禮拜,在應用上很便利,所以雖然出於宗敎,我們中國的非敎徒也可以沿用。』 那麼諸位已經明白了。我們主張中國當用基督紀年,也是因為他在應用上很便利,所以雖然出於宗敎,我們不是敎徒也可以沿用的。 況且基督紀年,和陽曆置閏的計算上很有關係;我們既然用了陽曆,當然以基督紀年為便。 但我雖主張中國當用基督紀年,我卻也嫌『救主降生』這類字樣敎氣太重,看了覺得不大舒服;我因為承認這是已經『約定俗成』的世界通用的紀年,我就稱他為『世界公曆』(『曆』就是『年』的意思)。 這種改稱,和『禮拜』改稱為『星期』命意相同。

還有人以為『公曆紀年雖然便利,但是堂堂中華民國,忽然廢棄民國紀年,豈非自亡其國嗎? 你看!日本也用陽曆,也用星期,光是紀年卻非寫「大正若干年」不可。 就是他們厯史上永久繼續的紀年,也用甚麼「神武天皇若干年」。 並不採用基督紀年。 這就是愛國心的表示。難道我們中國人不該學他嗎?』 我說,先生這種見解,簡直和以前腐儒鬧『帝蜀寇魏』鬧『帝在房州』的辦法同一迂謬可笑。 難道國之存亡,在乎區區的紀年嗎? 那麼朱溫做皇帝的時候,李存勗仍稱『唐天佑若干年』,畢竟唐朝是否因此而復興? 明永曆帝被清兵殺了以後,鄭成功仍稱『明永曆若干年』,畢竟當時的明朝在哪裏? 就說現在罷,那班遺老遺少,愛寫『宣統若干年』,以表示其為清室忠臣,畢竟愛新覺羅溥儀的土地人民在那裏? 再翻過來說,基督是猶太人,猶太是否因為大家用了基督紀年,他就沒有亡國? 歐美各國用了基督紀年,是否就做了猶太的屬國? 若說不然,便可知紀年不紀年,和亡國不亡國,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怎麼可以胡扯亂拉,牽作一團呢? 至於日本的必須用大正神武紀年,這是因為他是君主國的緣故。 我們中國既然是民主國,國情不同,當然沒有應該效法他們的理由。 況且日本近來一班新人物,用『一千九百若干年』的,也一天多似一天,(請看日本新出的書報,便可知道)。 他們君主國的國民還不一定用神聖不可侵犯的君主紀年,而用世界公曆紀年;那麼,我們民主國的國民用世界公曆紀年,更是當然,絲毫不用猶豫了。


總而言之:——

 紀年是要能永久繼續的;
 紀年是宜求世界一致的;
 基督紀年,是已經為世界通用的;
 世界通用基督紀年,是和基督敎不相干的;
 中國若用基督紀年,就是用世界通用的公曆紀年,於考古,於現代應用,都是極便利的;

所以說:——

 『中國當用世界公曆紀年。』

公曆一千九百十九年,十月,二十四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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