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第一奇女/第1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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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次日鎮國府合家早起,高公梳洗已畢,先在天地、呂仙祠上叩拜了,又拜辭了祖先,回至上房,擺上酒宴。素娘執壺,夫人把盞,與老爺餞行發腳。此時行李駝驢諸事齊備,鄭昆進來回話,稟道:「周太監著人來約會千歲在城內棗林兒會齊,好一同起身。」高公說:「知道了。」遂立飲了三杯,接過雙印抱了一抱,遞過素娘,起身就走。
鎮國王眼望素娘與伏氏,滿面歡容說暫別。虎步如飛朝外走,貪戀全無甚剪絕。夫人素娘後邊移步送,不好啼哭腹內哀。仆婦丫鬟隨左右,慌慌忙忙走不叠。一齊送至儀門外,只見那老爺早巳下臺階。夫人素娘止住步,鄭安寧緊緊跟隨千歲爺。看著他。頭也不回揚長去,二人相對暗傷嗟。轉身各自回房內,心悲惟有自發呆。家丁送至府門外,鄭安寧叩首辭拜他老爹爹。好一個英雄高鎮國,逼真是忠心赤膽大豪傑。念念君恩思報效,他把那妻子家園一概撇。上馬加鞭登途路,後跟著行李人夫一大群。進城會著周太監,還有那地方官員把天使接。軍國事大欽限緊,曉行夜住不停歇。那日到了東京內,周太監先去交旨見皇爺。
周太監進得朝來,正遇天子在勤政殿批覽本章,聞奏其喜,吩咐宣鎮國王見駕。高公隨旨而進,拜舞山呼,叩駕已畢,天子命平身賜坐。天子道:「今因塞北耶律泰復侵內地,賢卿威名素著,番寇久敗於卿,承相呂國材、侍郎聞錦二人共薦,故朕召卿赴都,封你為兵馬平番大元帥,署理雁門關總鎮。欽限半月操演人馬,克日興師,卿須盡心竭力,蕩凈夷狄,勿負朕托。回兵之日,另加升賞。」高公連忙跪倒謝恩道:「微臣敢不盡犬馬之勞,以報陛下!」天子道:「卿一路鞍馬勞乏,且回府第歇息,明日武英殿賜宴。」高公謝恩出朝。牽掛著夢鸞小姐,遂往無佞府而來。
這時候,楊府早已知此信,順天侯等候在家中。家丁來報姑爺到,楊公歡喜樂無窮。整頓衣服離了坐,舉步忙忙往外迎。郎舅二人見了面,悲喜交集各打躬。彼此慰勞同問好,攜手相挽往裏行。楊爺說:「一自那年相別後,眠思夢想在心中。」高公說:「愚弟心懷也如此,到家時常意念兄。」楊爺說:「一日三秋非謬語,無人能解此衷情。」高爺說:「一念牽連難斷絕,身在漁陽心在京。」楊爺說:「夢鸞雖小識見大,但凡提起眼圈紅。可喜他舉止端莊言笑雅,身才骨格帶鋒棱。這而今學書習繡般般會,善問廣記絕聰明,六歲的身才如許大,男裝活像小神童。」楊老爺一面走著一面講,高老爺一邊微笑一邊哼。進了中門走甬路,穿過前堂到後庭。楊爺便望上房讓,說:「家慈專等早相逢。」郎舅二人往裏走,有梅香報與殘年老誥封。
隆太君聽得女婿來了,不由又悲又喜,挪下牙床,叫丫鬟:「快取我的拐杖來,恃我迎接姑爺。」說話間使女們打起簾籠,高楊二公走進房中,彼此相見問好。高公道:「嶽母大人請轉上坐,待小婿拜見。」太君說:「姑爺一路鞍馬勞乏,免禮請坐罷。」高公道:「久違膝下,禮當一拜。」太君執意不肯,楊爺說:「妹丈骨肉至親,說不得恭敬不如從命,行個常禮,到也罷了。」高公聽說,只得向上深深作了四個揖,太君還了萬福,然後就是李氏夫人帶著明器的媳婦少大娘子過來相見。明器、明珍也拜見了姑父,敘禮歸坐。侍兒獻上茶來,大家吃茶敘話。
老太君眼望高公呼賢婿:「自你前歲轉漁陽,我與石翰常提念,且喜時常有信至京邦。可是的姑娘素娘們都好?外甥雙印可安康?」太君說到這句話,不由的難忍心酸淚兩行。忙用手帕擦了去,淒慘慘復展昏花目一雙。高公爺強陪笑臉說:「都好,謝嶽母常懷記掛費心腸。」這老爺面上含春心內慟,二目一紅臉一岔。順天侯背轉身軀面向北,想起同胞心內傷。李氏夫人用話揚,說:「外甥可曾把差事當?」高公說:「今歲春間出了痘,這而今痘痕退盡臉皮光。」太君說:「過了大關就不怕,恭喜賢婿喜非常。」夫人說:「大家只顧說閑話,還未去請大姑娘。太君點頭說:「正是」,回頭有話叫梅香。
「丫鬟呢?快去請你三公子來。」使女答應,轉身而去。高公說:「這是怎麽個稱呼?」太君說:「這孩子不喜花翠,最愛男裝,他妗母就把他打扮了個假小子,往往跟他舅舅出去,人看他兩個哥哥,與他大嫂嫂都叫他三弟三叔叔,他卻欣然答應。我又與他起個別字,排著他兩個哥哥,叫作明玉。丫鬟使女們都叫他三少爺、三公子,以此為戲。他還很愛習武,別人見面只當是你兄長之子,都誇好個清秀學生,可是令郎麽?你兄長也就含糊答應。我命木匠作些小小木頭兵器,悶時帶至後園教他幾路兵法,他一見就會,小刀小槍耍起來真真把人愛殺。」
正說之間,只見一群侍女簇擁著夢鸞小姐,自後而來。怎見他豐神態度?有詞為證:
望去神如秋水,行來貌似春花。綠雲垂四鬢,赤錦綰雙鬟,輕羅小袖筍籠芽,體態豐神入畫。若非蕊宮異卉,還疑閬苑奇葩。明珠耀彩玉無瑕,萬兩黃金非價。
鎮國王一見親生女,又悲又喜又生憐。小姐緊行三五步,叫聲爹爹撲向面。桃花面上珍珠滾,拜倒膝前哭軟癱。老爺含淚說:「休悲慟」,探背彎腰用手攙。手拉手兒盤問話,爺兒倆四目相觀雨淚連。小姐說:「新娶的母親安康否?二娘與兄弟可安然?那日聽說去召父,盼了爹爹這幾天。難為你烈日炎天怎麽走,叫孩兒時常懸念暗牽連。又聽說還叫爹爹征塞北,此去不知何日還。可恨為兒偏是女,蒙懂無知在幼年。我若長到十五六,就要從軍征北番。朝夕陪伴依膝下,強如這父在沙漠女在南。」神女說著淚如雨,引的那在坐之人都痛酸。李氏夫人忙勸解,順天侯吩咐手下設杯盤。
當下擺上酒筵,楊爺把盞,敘禮歸坐,飲酒談心。只見家丁來稟:「今有兵部撥來的將校兵丁副參恭遊守來遞手本,參見姑爺,現在府外伺候。」高公說:「今日免參,吩咐中軍,明日帥府點名哦。」家丁答應而去。此時楊老爺早已命人把鎮國府鋪設停當,高公飲至初更告辭而去。
次日入朝赴宴謝恩,回府點名造冊,操演人馬。欽限了出師吉日,頭一天至楊府辭行。餞行酒罷,高公拜別,向老太君與順天侯稱了聲嶽母妻兄。
鎮國王手指著夢鸞小姐長籲氣,說道是:「這個冤家系我心。偏偏他公公已回南去,這幾年雁杳魚沈少信音。我的歸期無定準,瞬忽間是光陰似箭就成人。」高公之言還未盡,這不就嘆壞了楊爺與太君。齊叫:「姑爺休過慮,但願你成功即日報捷音。即便多遲三五載,這件事交與吾兒與老身。差人去接寇公子,且在舍下倒插門。小夫妻留在我家住,等著你得勝回來拜丈人。」高公見說把躬打,拭淚回言說:「謹遵。就只是有累妻兄與嶽母,廷贊何以報深恩!」楊公說:「妹丈緣何言及此?你我是骨肉相連那樣親。」鎮國王,回頭又把夢鸞叫:「幾句言詞要記真。外祖母妗母面前加孝敬,諸凡聽話莫生心。千依百順遵閨訓,習書學繡要殷勤。繼你亡母生前誌,了我平生一片心。吾兒本是聰明女,那用叮嚀再四雲。」小夢鸞雙手牽衣心痛碎,悲聲慘切淚紛紛。說爹爹所囑兒緊記,慈訓良言敢不遵。但只是天倫此去須保重,自加調養莫傷身。手下雖有兵合將,哪是爹爹的親人?鬥引埋伏加仔細,沖鋒打仗要留神。飲食自己調饑飽,穿衣酌量冷和溫。雖說是為國忘生當報主,也須念自己家中眾業根。天倫若好兒也好,父有個差池兒不存。成功早報平安信,免的你業障丫頭揪著心。孩兒若長到十歲外,我必要萬里之外找天倫。」高老爺,心如刀攪強紮掙,說:「松手罷,為父如今要起身。」這小姐,嚎啕大痛難分舍,引得那眾人掩面淚紛紛。李夫人慢擦眼淚朝前走,雙手抱起小千金。高公得便忙移步,拜別楊爺老太君。把心一橫朝外走,楊老爺後面相隨出了府門。
楊公父子送出府門,兩下囑咐而別。高公回府歇一夜。次日五鼓入朝辭駕,帥領隨征眾將,祭旗出城。十萬貔貅,排開隊伍,浩浩蕩蕩,竟奔雁門而去。
且說那北安王耶律泰,紮年時節,能征慣戰,時常起兵犯內,當日被高公與曹太夫人母子二人,殺的絕糧斷草,無奈獻了降表,願受王化,受了天朝的敕命。這「北安」二字,就是宋天子所封。年年進貢,歲歲稱臣,數十余年,並無犯境。近因他有個異母弟名喚耶律通,年已二旬,曾遇異人傳授,能飛石打人,百發百中。身長力大,武藝精通,心高誌大,只要扶保哥哥搶奪大宋的天下。北安王雖是番人,天性友愛,言聽計從。因雁門關主將病故,即命耶律通為帥,帶領番將,十萬雄兵,長驅南下。多虧副將張德功能守善戰,剛剛把城池保住。及至高公救兵到來,只剩了五日的糧草。高公至彼,與番兵打了幾仗,北兵敗了兩次,悄悄退了。追趕下去,他即渡過黑河,潛蹤遠避。及至收兵回來,他又瞅空南搶,野戰混殺。那鎮國王日夜操勞,鐵甲纏身,金戈在手,千方百計,禦敵迎鋒,雖未大勝,且喜不曾折兵損將。
這些都是後來事,且把當時節目說。也不言夢鸞住在無佞府,也不言高公塞北動幹戈。書中再表何人等,聽來那壞事的三姑與六婆。鎮國府一自老爺離家下,黎素娘夫人伏氏甚相和。每日家說說笑笑安然過,撫養三歲嬰兒雙印哥。素娘是個和平溫柔性,夫人是隨風就倒竟聽喝。金烏玉兔催寒暑,光陰似箭快如梭。伏盡秋來天氣爽,早過了牛郎織女度銀河。桂吐黃花槐結子,風清露冷厭輕羅。伏夫人這日正在房中坐,同著那素娘窗下作生活。蜂兒伺候一旁站,秋月床邊抱阿哥。耳內只聽簾櫳響,走進傳事的管家婆。
梁氏向前回話說:「稟夫人二奶奶得知:四賢村勞勤前來送信,說伏舅奶奶又犯了癆病,十分沈重,要請夫人去見個面呢。」伏氏聽說,落下淚來,說:「你叫他進來,我問他話。」梁氏說:「我叫他等著,他說家裏無人,還要到咱們墳地去叫媽媽作伴,不能等候,如飛的去了。」素娘連忙吩咐:「喚鄭昆進來。」蒼頭進來著千兒問:「二夫人有何吩咐?」素娘說:「東莊大舅奶奶病重,來請夫人,令人速備車輛,你再打點銅錢三十貫,粗細米糧四石送去,好與奶奶將養。若是不好,衣食棺槨,早備下,這都是千歲在家時吩咐下的。」蒼頭答應而去。伏氏連忙更衣,蜂兒亦就打扮。素娘親手裝了果盒四個,又派兩個仆女跟隨,又命人把伏公子喚來好一同前去。
列位,那伏公子如何在此呢?這一段話上回書未表。只因伏家寒素,孩子不能攻書,高公見伏準生的倒不愚蠢,有心栽培他成個器皿,因對滑氏說了,接了他來,對門住著個姓費的舉人,開館訓蒙,高公叫他入塾讀書,紙筆束修,皆是高府所出。這也是鎮國王仁德之處。上文表明。
且說伏氏公子,上了車兒,兩個仆婦與蜂兒坐在後面車上,張和打了頂馬,李清、趙泰左右扶轅,車夫舉鞭,騾馬走動,竟奔東村而去。
五里之遙不太遠,半盞茶時一陣風。送來的大車剛回轉,小車兒早巳到門庭。任婆迎在門兒外,叩頭問好不絕聲。二門外,伏氏下車頭裏走,進了滑氏臥房中。只見他閉目合睛床上躺,面如金紙嘴兒青。又是咳嗽又是喘,一半兒唉喲一半哼。十分憔悴形容瘦,擁衾倚枕發蓬松。伏順娘,捱身坐下呼嫂嫂,傷心二目淚直傾。準郎也把媽媽叫,那滑氏定性安神把眼睜。看見小姑與兒子,用手一拉不放松。叫聲:「妹妹想殺我,今日吹來是那陣風?自你出門缺看望,只為無錢家下窮。少車無輛接不起,心有余而力不能。姑老爺時常周濟惦著我,到叫我受之有愧卻不恭。偏遇我這遭病兒犯的十分重,又無個人兒作伴煮粥羹。自從勞瓊身死後,家中越發冷清清。又想準郎又想你,剛然閉眼又相逢。無奈何才叫勞勤去送信,還怕你不能來盼個空。」這滑氏,又哭又喘言不已,任婆子,走向前來勸一聲。
婆子向前說:「我在這裏稱呼大奶奶,在那裏叫舅奶奶;在那裏叫夫人,在這裏叫姑奶奶。大奶奶若依我老婆子說,姑奶奶容易來在家裏,你老又在病間,老姐兒們見了面,多生歡喜,少生煩惱,說說笑笑的,一來你老也去幾分病,二來姑奶奶心裏也舒坦。你老再看看,少大相公比先白胖了許多,生來的又伶俐,念上幾年書,姑老爺那裏是培植的起的,中秀才,作宰相,作知縣,作老大的官兒,都不定的,你老人家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哩!若不好好保養著,萬一有個山高水遠的,將來叫誰作老太夫人呢:這早晚兒也該進點兒飲食了。姑奶奶拿了四盒上好的乾鮮果品,何不就茶吃點兒?再不然有了錢了,要想什麽吃買去。」一夕話說的滑氏心花開放。
伏夫人也喜歡了,叫蜂兒把盒子端在滑氏面前,打開盒蓋,說:「嫂嫂你揀心愛的吃點兒。」滑氏挑了幾樣,就茶慢吃,說:「妹妹,你也吃點兒。」伏氏說:「我如今不大愛吃那些甜物,每日早晚用點心就吃兩個實饅頭。」滑氏道:「準哥,你也吃點兒。」伏準拉著盒子,挑來挑去,都不中意。用手一推,說:「我不吃了。」婆子說:「阿彌陀佛!大奶奶,你老看看,姑奶奶與少大相公把這樣好東西都吃俗了,可見每日是珍饈美味,享用不盡的。似這樣異品,小戶人家別說吃他不著,一輩子看不見影兒的頗多。那幾樣兒,我就不知他叫甚麽名色。」伏夫人笑著抓了一把說:「老婆子,你也嘗嘗。」婆子伸了雙手接著,說:「姑奶奶賞我,我就鬧口。」滑氏說:「蜂兒過來,也給你點子吃。」蜂兒搖頭說:「奶奶別抓,我不吃。每日夫人、二奶奶早晚吃點心剩下都是賞與我們,吃不了都收起來,放陳了雜兒八兒的還有一抽屜呢。」
正說至此,只聽外面有人接口說:「蜂姐姐吃高了口味了,有那些吃不了的東西,為何放著不帶點子來送與我吃?」說著蹭了進來,卻是勞勤。滑氏擡頭一看,說:「你這忘八啼子,冒冒失失,打那裏滾進來了?有時叫乾了嗓子也喚不應,聽見說吃東西你就搭訕來了?」抓了一把,「猴兒人的,拿了去罷!」小廝接過來,笑嘻嘻的就要跑。滑氏說:「滾回來,別走,幫著你任媽媽弄飯。」小子答應說:「我知道了。」
說話間,高府仆婦在廂房內吃了茶,說:「夫人,奴婢們該回去了。夫人多咱家去,吩咐了好打車來接。」夫人說:「你回去問二夫人,他要幾時接來,我就幾時回去。」滑氏把眼一丟,說:「姑奶奶,不是我說,你太無個脊骨,你是個正頭鄉主,那一個不是你屬下的?你說多咱去就叫多咱接來,又問什麽二夫人三夫人的呢?」滑氏說:「你們倆嫂兒吃了飯再去罷。」仆女道:「才吃了茶點,我們都不餓。」滑氏命任婆倒了盒子裝上四百文銅錢,遞與仆婦。仆婦叩謝,出門而去。這裏任婆收拾了晚飯,大家吃畢,點上燈來。伏氏恐滑氏勞神,遂叫鋪被安寢。任婆說:「姑奶奶在那屋裏睡?」滑氏說:「你鋪在那屋裏去罷,我成夜家咳嗽,看吵的他睡不穩,叫準郎和他姑姑那屋裏睡罷。留蜂兒在屋裏,好和你替換著與我捶捶打打的。」當下任婆收拾,大家安寢。不知滑氏之病可能好否,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