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藍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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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申二月五日,有吏人過普邑之東郊。一人肩行李以從,後兩人似學步輿夫,舁一人,被傷憔悴,投宿邱興旅店。

  次日清晨,肩行李者先驅,從郡城大路以去。舁者尚臥弗起,吏人偕兩輿夫將行未行。邱興問之,吏人曰:「竊銀賊也。將稟官究治,以病未能行。」有頃,吏人及兩輿夫亦去。邱興往視病者,則其族人邱阿雙也。詢之,不能答,以手指畫,似言被毆將死狀。

  邱興怖愕。白鄉長高伯友,共迫行者。走二里許,及之,三人皆與俱歸。伯友問其故,乃知為海陽縣吏李振川。自省歸來,至葵潭,僱募邱阿雙代肩行李。在雲落旅店,夜失四金。

  阿雙認竊未償,因拉赴普邑,欲稟究追耳。其兩人林阿雄、吳阿尾,亦阿雙之儔類也。

  阿雙有兄邱阿楚,為普禁卒。邱興喚之,來看視,則阿雙已不能言,過午後死矣:乃相與赴稟縣尉,收振川三人於獄,申詳到潮邑。

  余星夜旋普相驗。右額角有木棍傷,兩手大指有繩索捆傷,頭上週圍有篾箍傷,左右額角又有木片支榍傷。腦後,腮頰,腋下、下體,俱有烈火烤燒傷。遍身叢毆條條,有似藤條亂擊傷。余曰:「噫!慘哉!誰橫逆至此!極乎!勿論鄰邑書吏,即當路顯官,如此所為,我必令償其命也!」

  當場鞫訊,則李振川自認失銀疑竊情由,及以折牀木栓,擊其額角一傷。餘皆雲落汛蔡管隊及兵丁四人所為,與己無涉。而吳阿尾、林阿雄亦言,捆、打、箍、燒諸事果係汛兵鞫賊,欲追客銀,有店家徐阿丙可訊。

  余思:此等異刑,惟捕盜營兵乃有之,恐所言未必無因。

  復見阿尾左手大指上,亦似有繩索痕。問之,阿尾固稱無有。

  余不信,復視其右指,亦然。合而觀之,則以細繩連捆兩大指,懸之梁間,俗所謂雙飛燕弔法也。睇審其頭上,亦有篾箍痕。解其衣,則肋脅之際,亦有火燒痕。余曰:「噫!奇哉!汝一身與死者無異,但傷痕較輕。汝何以緘默不言?至我問及,尚再稱無有。則彼銀非邱阿雙所竊,實汝竊之,汝故不敢言也。畢竟是誰刑汝?亦當言之明白。」吳阿尾曰:「亦蔡高也。」余曰:「蔡高如此橫逆,汝何以不言?」阿尾曰:「振川令我勿言,恐作命案內干證,拖累死耳。」余曰:「蔡高所為之事,振川令汝勿言,無此理也。」阿尾言:「振川憐我負販窮人,遭波累解審,無所得食。失銀係彼切己事,當為蔡高所累,萬不可免,多我一人無益也。」

  余照例錄供,填注圖冊通報。一面移檄雲落汛,提到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極口稱冤。而吳阿尾、林阿雄尚附和指證。

  因復移檄惠來營,將蔡高革除名糧,以便刑訊。一面移取縱兵職名,附詳題參,復弔集犯證,虛公研審。則徐阿丙證詞與眾大異,稱振川有族姪,醫卜長途,不能存活。先一日來投雲落店,初三日夕,偶爾相逢,亦與同宿。懇振川借給資斧,俾得還家。振川許之。越日黎明,振川失銀四兩及錢八十文。因謂同宿者曰:「官銀被盜,事關地方,汝眾人不協力追求,將遍累汝等矣。」店中之人皆大恐,互相盤問。傭夫林阿雄等,僉謂邱阿雙終夜不寐,開門出入二次。遂以阿雙為偷竊,直向追求。阿雙不服。振川曰:「盜竊官銀,打死勿論。」取折牀木栓,擊傷阿雙額角,復命族姪共係之。族姪恨其竊銀,致振川所許資斧竟成空虛。以細繩合捆阿雙兩大指,懸之梁間,拔柬薪之堅直而長條者,鞭之數十。眾人皆勸阿雙供認,阿雙仍不服。振川復與其姪,用竹篾紮成圈子,箍其頭腦之四圍。削兩木片,支其左右頭角,使箍內滿而緊束,目睛若將吐出,然阿雙仍不服。復用山茅然火,灼其腦後、腮頰、腋下、下身。阿雙言:「吳阿尾同牀,何以得免?」振川叔姪復疑阿尾同竊,亦縛阿尾,以治阿雙之法治之。而阿尾亦不服也。

  振川以阿雙倔強,銀不得出,始赴汛弁,言其事。把總王大振以事關地方,遣紅旗蔡高至店查問。阿雙自度不免,信口支吾,蔡高亦以為果偷兒也。勸振川解其縛,押搜前銀,終無所得。回覆汛弁,王把總曰:「鞫賊乃文官之事。」令振川帶赴普邑,稟縣究迫。振川叔姪遂以阿雄、阿尾偕阿雙往普寧作證。

  甫行數里,阿雙又稱銀在店中。振川等復將阿雙回店,遍處搜尋,仍無蹤跡。日將暮,蔡高復至店中,恐阿雙夤夜脫逃,為地方累,令振川以繩縛其手足而睡。至初五日黎明,阿雙巳受傷深重,不能行走矣。振川乃許阿雄、阿尾酒食,令其舁阿雙至普邑,尚望退出原銀,不意一朝斃命。此當日實情也。

  余不信,命夾之。謂:「振川、阿雄、阿尾前言已盡,豈汝一人所能飾說?汝得蔡高賄幾何?欲脫有罪害無辜乎?」徐阿丙曰:「天日在上,夾死不敢妄言。請從容細審,到水落石出之後,如非振川叔姪所為,則以我償其命矣。」問振川族姪何名?阿丙曰:「不識也,當問振川乃知之。」問營兵四人何名?丙曰:「止有蔡高一人,並無他兵,夾死亦不能造出名姓也。」

  喚阿尾、阿雄與之對質,阿丙詈其昧心誣良,必遭迅雷擊死。阿尾、阿雄不敢與辯。命夾之,兩人皆曰:「阿丙所言是也。我等前日誤聽振川商謀,謂人命重事,禍累無休,家貧不能備具棺殮,與原告和息。不如三人合供營兵打死,汛官必懼而求和。邱阿楚得賂領埋,可免通報,我等皆無禍難。於是捆、打、箍、燒諸事,悉諉營兵,而木條細傷,供為弓弦所打。今汛官不出和息,命案已經通報,徐阿丙話口現在,供證鑿鑿,我等豈能復昧良心乎?此人實係李振川叔姪打死,與營兵無干涉也。」

  余思:「屍場驗訊之時,吳阿尾匿傷不言,原有情弊。設非振川凌虐,何以教令勿言?」因復訊阿尾曰:「汝當日身傷,亦言是蔡高所為,今何謂營兵無涉?」阿尾曰:「惟是振川刑我,所以令我勿言。我因聽其謀,欲冀和息,所以當場默默。若果蔡高捆我、弔我、箍我、燒我,我肯為之隱諱乎?今日所供乃是實情,雖斬首入地,亦不敢言非振川叔姪矣。」

  訊蔡高,蔡高抵死不承。乃訊振川,振川歎曰:「前生夙孽,願死無所言。」余曰:「阿雙一命,畢竟斃於何人之手?」

  振川曰:「我也。」余曰:「阿雙強壯,汝羸弱之軀,何以能制其死命?必受蔡高賄買耳。」振川曰:「族姪李阿顯助我,非受賄也。」因將當日捆打箍燒情形備述不諱。與徐阿丙所言俱相吻合。問前供何以不及阿顯?阿顯家居何處?有父母妻子與否?

  振川言:「彼時欲推諉營兵,和息了事,是以不及阿顯,並自己亦不承招。今則道其實耳。阿顯家在惡溪,韓文公驅鱷之處。無父母妻子,孑然一身,東食西宿。自普邑先回之後,不相聞問者數月,未知復出周流道路否也。」

  余星夜關移海陽縣,專差守提,果獲李阿顯到案。當堂一訊,不待刑鞠,速將當日偕叔李振川酷虐刑死邱阿雙情形,直言不諱。與徐阿丙、李振川等各供先後吻合。余曰:「噫!是矣!」乃定爰書,擬振川抵償,阿顯杖流三千里。蔡高、徐阿丙不行勸救,阿尾、阿雄初供不實,各予八十重杖,解府審明,轉解臬司。

  臬司以初報供指為憑,今審係振川、阿顯致斃,與原詳不合,檄駁復審。余復虛心靜鞫,詳慎研訊,再無可疑,仍照原擬解上,大拂臬司意,時必欲坐蔡高兇手,取約兵不嚴職名附參。余不依,檄駁翻案。不勝憤怒,欲加以易結不結罪名,劾余落職。余曰:「殺非辜之人命,以保一己之功名,此事豈我為之哉?不如削職,入深山讀書,仍不失故吾也。」

  臬司復調余至省,令復訊,且面諭曰:「汝恃才執性,目無上司,我原檄如何駁詰?汝竟置若罔聞!此案若非營兵兇手,何能為此酷刑?汝從前驗報如彼,今日審詳如此,何以達部結案?茲付汝再審,汝其慎之。」

  余曰:「某無才末職,安敢任性?已照憲檄嚴審,而犯證矢口不移,無如何也。海濱之人,為盜捕盜,無所不諳。捆打箍燒之事,原不必待營兵而後能。振川身任縣胥,豈不知殺人者死?阿顯並未刑鞫,亦皆甘罪如飴,此則鬼物憑之。人命關天,不償不已,豈人所能強乎?蔡高實係無辜,故令屈抵,不特抵者不願,恐受抵者亦不願也。當時錄供通報,則據所言如彼。今日審出實情,則定愛書如此。大部駁詰,亦無如何。去官事小,枉殺非辜事大,惟有靜聽參革而已。」

  臬司怒不可回,跳叫詈罵,欲行揭參。左右曰:「免冠,叩響頭謝罪。」余笑曰:「免冠亦不妨;但頭何能響?此事我未之學也。」臬司亦笑且恨,因曰:「汝且虛心再審,不必執定意見。」余曰:「不敢也。」

  余思限期已迫,若待再訊解府,府訊解司,則緩不及事,因將案卷、人犯帶赴本府公署會審。駁詰刑訊,以府憲胡公為主,余從旁靜而聽之。命胥役亦於其旁,並記口供。則振川、阿顯、蔡高、阿丙、阿雄、阿尾諸人,堅供如前,至死不變。

  余更改問語,補新供,再將原讞敘入,攜質臬司。閱畢大怒,罵曰:「汝止自改問語耳,供讞則仍舊。真目無上司,視我若狗吠者也?」余曰:「不敢!問語出自問官,可以更改;口供出自犯人,死生關係,豈問官所能移易?口供即不可移,讞語自難更張。今日之案,實無疑義,請憲台明鏡親審。如有謬戾,罪不敢辭。」臬司曰:「親審若有別情,揭參必不可易。」余曰:「願之。」遂趨出。同列皆為我危。余曰:「我自幼貧賤,以至今日,一官有無,何足輕重?殺人以媚人,此官尚可為哉!」

  越數日,臬司親訊,疑振川等受人賄,囑將遍刑之。振川曰:「我在公門數十載,豈不知殺人者死?雖有千金之賄賂,而無性命以受享,得此欲何為哉?吾以四金不能捨之故,誤殺一人;今復諉罪於無辜之人,是我又殺一人也。此案不枉,即夾死亦無他供矣。」阿顯曰:「我殺人不認,乃當刑夾。既已供招明白,不敢嫁禍他人,又何夾焉?」蔡高曰:「吾今日即死於夾,不敢代人償命,使邱阿雙含怨九泉也。」阿丙、阿雄、阿尾皆言前供是實,今日夾死亦再不能轉移爾。

  臬司顧書吏而笑曰:「伊等作手如此精妙乎?吾欲翻案,則無從翻起;欲刑夾,則無從夾起。」書吏曰:「此是實情,非作手也。且將此案商之撫憲可乎?」臬司曰:「善!」即以其情入白之。撫憲曰:「可矣。」遂依擬題結。而李振川、李阿顯數日之間,先後俱卒於番禺縣獄,不待刑法之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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