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近世社會齷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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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十二金賣去一員督撫 兩封書送來無限生機 编辑

  且說陳雨堂這個人,他祖上本是山東老州縣,他曾祖及祖父,都是在山東有名的能員,便是他父親,也是個山東候補縣,署過諸城、嶧縣,與及梁山泊所在的惲城縣,不是苦缺,便是要缺。雨堂隨宦在山東,也捐了個鹽大使,在山東候補,意思想得一個勞績保舉,便可過個縣班,誰知他生性率直,容易得罪人,混了幾年,非但不曾得著保舉,並且連本有的功名也被上司奏參了。後來他父親過了,起服之後,他仍然捐了一個二百五的雙月知縣,在山東當過幾年差。他既在山東三四代之久,寅僚舊好總多,易於照應。那一班沒有差使的黑州縣,看見他未免因羨生妒,因妒生恨;因恨便生出傾軋來。思量要攻擊他,說他未曾到省人員,冒當地方差使。這是官場中的生性如此,習慣如此,不足為奇的。雨堂得了這個信息,恐怕連這個二百五的功名都乾掉了,便忙著跑到上海來,避一避這個鋒頭。

  誰知一到上海之後,嫖了個不亦樂乎,把祖上掙下來的宦囊散個罄盡;便是幾件衣服,也鬧的典盡當光,弄到這步天地。卻有一層好處,到底是書香人家出身,所有銀錢、衣服、古玩等件,都看得不甚貴重,隨便當當賣賣,也不甚計論價值,只有那兩箱字畫碑帖,卻看得如性命一般,憑是怎樣窮煞餓煞,總不肯當賣。常對人說:「我他日如果做了叫花子,也要摟著這幾卷紙片兒求乞的。」就以這兩軸趙文敏八駿圖、米南官長手卷而論,兩件東西合起來,當日有人出過千金之價的;如今被老婆輕輕的賣了十二塊洋錢,如何不氣?氣得他頓一回足,拍一回桌子,嘴裡咕噥咕噥的也不知說些甚麼了。忽然一陣目瞪口呆的,直挺挺的坐著,那眼淚如斷線珍珠般亂滾下來。

  老婆看見了,不覺冷笑道:「從前當賣盡多少金珠,不曾聽見你說過一聲可惜,此刻只賣了兩個紙卷兒,便那麼肉麻起來。」雨堂直跳起來道:「你懂得甚麼?那一幅八駿圖不算數,單是這一個手卷,我老太爺到京引見時,帶著這手捲去,因為卷上有潘文恭公的題跋,便把他送到潘大軍機府上,求潘大軍機也題一題。誰知潘大軍機看中了,叫人示意給我老太爺說,這卷東西,如果肯送給他,他可以寫信給山東撫台和河道總督,覷便在河工搶險勞績案內開一個隨折保舉,從知縣上一下子就可以成了道台,以後還好好的栽培他一個督撫。是我老太爺因為這東西是自己祖上傳下來的,不肯送人,所以混了一輩子還是個知縣。此刻被你十二塊錢賣了我家一個督撫,你說傷心不傷心!」說著索性號啕大哭起來。

  老婆聽了這一番括,不覺也直跳起來道:「你不要撒賴我,我不信潘大軍機是個三歲小孩子,貪你家一個破紙卷兒,便肯拿一個督撫來換。你家老太爺又不是個傻子,放著現成督撫不做,死摟著那麼個紙卷兒。你既然知道這東西可以換個督撫的,你為甚不拿去換一個來做做?此刻東西賣掉了,卻拿這些不相干的話來撒賴我。你不要拿督撫來嚇我,我娘家也是做官人家,莫說督撫,便是候選督捕府的銜牌,我家祠堂裡也有兩三對呢!」雨堂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被他一篇糊塗話,反鬧得無言可答。含著兩眶眼淚,立起來出門去了。無精打采的走到了北協誠,開了一隻燈,喳喳喳的盡著吸煙。

  這一天竟是饑不知食,渴不知飲,昏昏沉沉的在煙榻上過了一天。直到天將入黑時,方才惘惘然出了北協誠。正在悵悵然無所之的時候,忽然迎面來了一個人,一把抓住了,說道:「雨堂兄,那裡去?」雨堂定睛看時,原來是蕭志何。志何接著說道:「你可知道,陳蕙裳做了撫台了!」雨堂愣然道:「這是那裡來的話?他此刻不過是個臬台,怎麼平空的超越起來?可知道放的是那一省?」志何道:「就在山東。因為湖廣總督召入軍機,山東撫台(即五少大人之父也)升了湖廣總督,著速赴新任,毋庸來京,卻把貴州撫台調了山東。」雨堂道:「鬧了半天,原是與他不相干。」志何道:「還有下文呢。這位新調東撫,著速來京陛見,未到任以前,著陳某人護理。你想,貴州這條路多遠,還要入京,他這一護理,不一年也要半載呢!我正要來找你,可要到山東走一次?我也奉陪。」雨堂道:「這話可是真的?」志何道:「我方才到上海道衙門裡去,親眼看見官電,如何不真?」雨堂道:「這也奇怪,現成放著藩台在那裡,怎麼派了臬台護院?這件事到底有點可疑。」志何道:「虧你還是幾代官場!大凡護院,本是兩司都可以做得的,只看上頭的意思罷了。此刻且不必爭,明日見了報,便可見我是撒謊不是。我只問你一句,譬如是真的,你到山東去不去?」雨堂道:他是我老人家的門生,十來年間,被他由佐雜巴到了撫台,我如何不去謀一個事?其實我一向就想去找他;因為他只是個臬司,手底下沒有甚麼好差使,只巴望他升了藩司,我就要去了,何況是個撫台?這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去。」志何道:「明天在那裡看你呢?」雨堂道:「我一兩點鍾總在北協誠。」志何道:「如此,明天會罷!我此刻還有點事情去。」說著,拱手別去。

  雨堂一個人獨自沉吟道:「平空遇了他來,和我搗鬼,不信陳蕙裳就會護院起來,想是他們知道我窮極了,故意造這些謠言來怄我。」一面想著,一面信步行去,不覺已經到家。想起老婆的蠻不懂理,心裡懊悔回來,但是已經到了,只得推門進去。只見自己老婆和一個男乾對坐著吃飯,不覺吃了一驚,連忙跨入屋裡一看,原來是自己妻舅,從江陰來的。彼此相見,問起來意,方知道丈母病重,思念女兒,專打發兒子來接女兒歸寧的。姊弟兩個商量連夜動身,正苦等雨堂不回來,沒得主意。此刻看見他回來了,便告知此意。雨堂沉吟道:「你回去也好。服侍得外母好了,你也可以多住幾天,因為我這兩天裡頭也打算到山東去。等我到了山東得了差使,看定了公館,再寫信接你。」老婆道:「你不要還是嘔氣,我不定,從沒有聽見過你說走,我偶然回娘家去,你也到山東去了,天下有這等巧事?」雨堂道:「忘八蛋騙你。方才蕭志何告訴我的,說陳蕙裳做了山東撫台,約我同去的。但是確不確還未可定,如果是確的,我就一定要走。」老婆道:「不確呢?」雨堂道:「不確的,我還去做甚麼?只等明天早起看了報就知道了。」老婆道:「你既然要去山東,我把兒子帶去罷。」雨堂道:「他正在讀書的時候,由他在我身邊的好。」

  老婆道:「我們馬上動身,盤纏也不曾有。」雨堂連忙道:「此刻鬼捉住我,要我出一文錢買命也沒有。」老婆照臉啐了一口,妻舅忙道:「不要緊,我帶著現成的。坐江輪到江陰,有限幾個錢。」老婆道:「我一場回去,也要買點東西給娘。」妻舅道:「娘此刻是急於要見你,並不是要貪你的東西;況且動身得匆忙,就不買東西回去,娘也不怪你,別人也不笑你的。老實點罷。」當下吃完了晚飯,便打點行李,姊弟兩個附了長江輪船去了。雨堂不知陳蕙裳護院的信息真假,終夜打算,不曾合眼。

  一到天亮,便叫用的一個老媽子出去買一張報來看。誰知那買來的是一張《遊戲報》,沒有上諭的,不禁嗒然,只得自己走出去找了來看。誰知果然是真的,照著志何昨天所說,一字不差,不覺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恩量怎樣弄點盤纏動身。想來想去,只有紫旒。便一口氣跑到二馬路書局裡。紫旒方才起來,一見了雨堂,便連連作揖道:「恭喜,恭喜!」雨堂愕然道:「甚麼喜?」紫旒道:「世兄弟做了撫台,怕不提挈你升官發財麼?還不是喜?」雨堂道:「你真是用了耳報神的,怎麼就知道了?」紫旒道:「我們好朋友,是事事關心的,怎麼不知道?」雨堂道:「我正是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呢!你知道我的,一個大沒有,還欠了三四個月的房錢,怎麼動得了身?」紫旒道:「這個怕甚麼?我們朋友總要幫忙的。昨天蕭志何已經對我說過了,他要約你同去。他和陳中丞雖然相識,然而交情沒有你的深,不怕他是個知府,只怕這回到了山東,他還要仰仗你呢!」雨堂道:「這也不見得。」紫旒道:「這是明擺著的情形,你又何必客氣?」雨堂道:「這是護理的事情,我們要走馬上就要走了,求你代我籌點盤纏,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可以,可以,我總盡力就是。」雨堂大喜,謝了又謝。

  紫旒又請他同到九華樓吃了點心,雨堂方才回家。到得飯後,便走到北協誠去等蕭志何。先對著阿大亂吹了一陣,到了一點多鍾,只見紫旒的家人送來一封信,另外沉甸甸的一包東西,交給雨堂道:「我們老爺送給陳老爺的。」雨堂接過來,捏一捏那包東西象是洋錢,連忙坐起來,拆開那封信一看,上寫著:

  因恐足下急用,先籌呈五十番,請即檢收,然弟力亦盡於此矣!即夕設席花錦樓,恭餞行旌,乞勿吝玉。雨堂大哥鑒,紫旒頓首。

  雨堂看罷,不勝歡喜,連忙打開紙包點一點數,卻是三十元洋錢,二十元鈔票。便對來人道:「不錯了,我收到了,請你回去上復你們老爺,說謝謝。」家人道:「今天晚六點鍾同安裡,務必請老爺到。」雨堂道:「知道了。我到,我到。」

  那家人才去了,志何便到。一見面,便道:「如何?我不撒謊罷?我打聽得後天就有煙台船了,我們來得及走罷?」雨堂道:「沒有甚麼來不及,只要有錢便得。」志何道:「你還差多少?」雨堂道:「方才紫旒送了五十元來,再能籌得百金,便可以將就動身了」。志何道:「這個容易,我等一等和你送來。但是你準定後天能走才好。」雨堂道:「只要有了錢,沒有來不及的事。」志何又談了幾旬,便起身去了。雨堂有事在心,趕著過足了癮,便回家去料理一切。先拿出當票來,揀要用的衣服贖了幾件。真是事忙嫌日短,不覺又是上燈時候了。便交代老媽子安頓小孩子吃飯,自己走到花錦樓處,紫旒、志何已經在那裡了。志何見面之後,便塞過一卷鈔票給雨堂,雨堂接過放在身邊。陸續客到了,一席花酒,無非是酒肉叫囂,不必多敘。

  且說雨堂得了志何一百元之後,次日便又贖了兩件行頭,料理清房錢,收拾好細軟,將幾件木器寄在紫旒書局裡。胡亂過了一天,便開發了老媽子,退了房子,帶了兒子跟志何動身去了。臨動身時,才寫了一封信通知老婆,及告知山東收信地址。船到煙台之後,便起早兼程,趕到濟南,一路上的盤費,都是志何報效的,自不必說。到得濟南,志何本有公館在那裡的,便一齊搬到蕭公館裡去,安息一天,便去上院。那位陳護院,果然一見了面便極道契闊,答應了弄一個好差使,雨堂自是歡喜。因為住在志何處不便,自己另外找了房子,把從前分寄在人家的木器傢伙取些回來,自立門面,專等札子,誰知等了一個月,絕無消息,每上院又必見;每見必面允給差,卻只不動公事。雨堂不覺支持不住。正在無可生發的時候,忽然一天連接了兩封江陰來信,知道丈母死了,不覺異想天開的生出一個籌款的法子來。要知是何法子,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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