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陳獨秀先生序

《科學與人生觀》序
作者:陳獨秀
1923年11月13日
《科學與人生觀》一書有陳獨秀和胡適兩篇序言。陳獨秀這篇也收入胡適的《胡適文存》作爲附錄。

  亞東圖書館匯印討論科學與人生觀的文章,命我作序,我方在病中而且多事,卻很歡喜的做這篇序。第一,因為文化落後的中國,到現在才討論這個問題(文化落後的俄國前此關於這問題也有過劇烈的討論,現在他們的社會科學進了步,稍懂得一點社會科學門徑的人,都不會有這種無常識的討論了,和我們中國的知識階級現在也不至於討論什麼天圓地方天動地靜電線是不是蜘蛛精這等問題一樣),而卻已開始討論這個問題,進步雖說太緩,總算是有了進步;只可惜一班攻擊張君勱、梁啟超的人們,表面上好像是得了勝利,其實並未攻破敵人的大本營,不過打散了幾個支隊,有的還是表面上在那裡開戰,暗中卻已投降了(如范壽康先天的形式說,及任叔永人生觀的科學是不可能說)。就是主將丁文江大攻擊張君勱唯心的見解,其實他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這是因為有一種可以攻破敵人大本營的武器,他們素來不相信,因此不肯用。“科學何以不能支配人生觀”,敵人方面卻舉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出來;“科學何以能支配人生觀”,這方面卻一個證據也沒舉出來,我以為不但不曾得著勝利,而且幾乎是卸甲丟盔的大敗戰,大家的文章寫得雖多,大半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令人看了好像是“科學概論講義”,不容易看出他們和張君勱的爭點究竟是什麼,張君勱那邊離開爭點之枝葉更加倍之多,這乃一場辯論的最大遺憾!第二,因為適之最近對我說,“唯物史觀至多只能解釋大部分的問題”,經過這回辯論之後,適之必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因為這兩個緣故,我很歡喜的做這篇序。  

  數學物理學化學等科學,和人生觀有什麼關係,這問題本不用著討論。可是後來科學的觀察分類說明等方法應用到活動的生物,更應用到最活動的人類社會,於是便有人把科學略分為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二類。社會科學中最主要的是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哲學(這裡所指是實驗主義的及唯物史觀的人生哲學,不是指本體論宇宙論的玄學,即所謂形而上的哲學)。這些社會科學,不用說和那些自然科學都還在幼稚時代,然即是幼稚,已經有許多不可否認的成績,若因為還幼稚便不要他,我們不必這樣蠢。自然科學已經說明了自然界許多現象,這是我們不能否認的;社會科學已經說明了人類社會許多現象,這也是我們不能否認的。自然界及社會都有他的實際現象:科學家說明得對,他原來是那樣;科學家說明得不對,他仍舊是那樣;玄學家無論如何胡想亂說,他仍舊是那樣;他的實際現象是死板板的,不是隨著你們唯物論唯心論改變的;哥白尼以前,地球原來在那裡繞日而行,孟軻以後,漸漸變成了無君的世界;科學的說明能和這死板板的實際一一符合,才是最後的成功;我們所以相信科學(無論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也就是因為“科學家之最大目的,曰擯除人意之作用,而一切現象化之為客觀的,因而可以推算,可以窮其因果之相生”,(張君勱說)必如此而後可以根據實際尋求實際,而後可以說明自然界及人類社會死板板的實際,和玄學家的胡想亂說不同。

  人生觀和(社會)科學的關係是很顯明的,為什麼大家還要討論?哈哈!就是討論這個問題之本身,也可以證明人生觀和科學的關係之深了。孔德分人類社會為三時代,我們還在宗教迷信時代;你看全國最大多數的人,還是迷信巫鬼符咒算命卜卦等超物質以上的神秘;次多數像張君勱這樣相信玄學的人,舊的士的階級全體,新的士的階級一大部分皆是;像丁在君這樣相信科學的人,其數目幾乎不能列入統計。現在由迷信時代進步到科學時代,自然要經過玄學先生的狂吠;這種社會的實際現象,想無人能夠否認。倘不能否認,便不能不承認孔德三時代說是社會科學上一種定律。這個定律便可以說明許多時代許多社會許多個人的人生觀之所以不同。譬如張君勱是個飽學秀才,他一日病了,他的未嘗學問的家族要去求符咒仙方,張君勱立意要延醫診脈服藥;他的朋友丁在君方從外國留學回來,說漢醫靠不住,堅勸他去請西醫,張君勱不但不相信,並說出許多西醫不及漢醫的證據;兩人爭持正烈的時候,張君勱的家族說,西醫漢醫都靠不住,還是符咒仙方好:他們如此不同的見解,也便是他們如此不同的人生觀,他們如此不同的人生觀,都是他們所遭客觀的環境造成的,決不是天外飛來主觀的意志造成的,這本是社會科學可以說明的,決不是形而上的玄學可以說明的。

  張君勱舉出九項人生觀,說都是主觀的,起於直覺的,綜合的,自由意志的,起于人格之單一性的,而不為客觀的,論理的,分析的,因果律的科學所支配。今就其九項人生觀看起來:第一,大家族主義和小家族主義,純粹是由農業經濟宗法社會進化到工業經濟軍國社會之自然的現象。第二,男女尊卑及婚姻制度,也是由於農業宗法社會親與夫都把子女及妻當作生產工具,當作一種財產,到了工業社會,家庭手工已不適用,有了雇工制度,也用不著拿家族當生產工具,於是女權運動自然會興旺起來。第三,財產公有私有制度,在原始共產社會,人弱於獸,勢必結群合作,原無財產私有之必要與可能(假定有人格之單一性的張先生,生在那個社會,他的主觀,他的直覺,他的自由意志,忽然要把財產私有起來,怎奈他所得的果物獸肉無地存儲,並沒有防腐的方法,又不能變賣金錢存在銀行,結果恐怕只有放棄他私有財產的人生觀)。到了農業社會,有了一定的住所,有了倉庫,穀物又比較的易於保存,獨立生產的小農,只有土地佔有的必要,沒有通力合作的必要,私有財產觀念,是如此發生的;到了工業社會,家庭的手工的獨立生產制已不能存立,成千成萬的人組織在一個通力合作的機關之內,大家無工做便無飯吃,無工具便不能做工,大家都沒有生產工具,生產工具已為少數資本家私有了,非將生產工具收歸公有,大家只好賣力給資本家,公有財產觀念,是如此發生的。第四,守舊維新之爭持,乃因為現社會有了經濟的變化,而與此變化不適應的前社會之制度仍舊存在,束縛著這變化的發展,於是在經濟上利害不同的階級,自然會隨著變化之激徐,或激或徐的衝突起來。第五,物質精神之異見,少數人因為有他的特殊環境,一般論起來,慢說工廠裡體力工人了,就是商務印書館月薪二三十元的編輯先生,日愁衣食不濟,那有如許閒情像張君勱、梁啟超高談什麼精神文明東方文化。第六,社會主義之發生,和公有財產制是一事。第七,人性中本有為我利他兩種本能,個人本能發揮的機會,乃由於所遭環境及所受歷史的社會的暗示之不同而異。第八,悲觀樂觀見解之不同,亦由於個人所遭環境及所受歷史的社會的暗示而異,試觀各國自殺的統計,不但自殺的原因都是環境使然,而且和年齡性別職業節季等都有關係。第九,宗教思想之變遷,更是要受時代及社會勢力支配的:各民族原始的宗教,依據所傳神話,大都是崇拜太陽,火,高山,巨石,毒蛇,猛獸等的自然教;後來到了農業經濟宗法社會,族神祖先農神等多神教遂至流行;後來商業發達,隨著國家的統一運動,一神教遂至得勢;後來工業發達,科學勃興,無神非宗教之說隨之而起;即在同一時代,各民族各社會產業進化之遲速不同,宗教思想亦隨之而異,非洲、美洲、南洋蠻族,仍在自然宗教時代,中國、印度,乃信多神,商工業發達之歐、美,多奉基督;使中國聖人之徒生於倫敦,他也要奉洋教,歌頌耶和華;使基督信徒生在中國窮鄉僻壤,他也要崇拜祖宗與狐狸。以上九項種種不同的人生觀,都為種種不同客觀的因果所支配,而社會科學可一一加以分析的論理的說明,找不出那一種是沒有客觀的原因,而由於個人主觀的直覺的自由意志憑空發生的。

  梁啟超究竟比張君勱高明些,他說:“君勱列舉‘我對非我’之九項,他以為不能用科學方法解答者,依我看來什有八九倒是要用科學方法解答。”梁啟超取了騎牆態度,一面不贊成張君勱,一面也不贊成丁在君,他自己的意見是:

  人生問題,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的。卻有一小部分——或者還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學的。

  他所謂大部分是指人生關涉理智方面的事項,他所謂一小部分是指關於情感方面的事項。他說:“既涉到物界,自然為環境上——時間空間——種種法則所支配。”理智方面事項,固然不離物界,難道情感方面事項不涉到物界嗎?感官如何受刺激,如何反應,情感如何而起,這都是極普通的心理學。關於情感超科學這種怪論,唐鉞已經駁得很明白。但是唐鉞駁梁啟超說:“我們論事實的時候,不能羼入價值問題。”而他自己論到田橫事件,解釋過於淺薄,並且說出“沒有多大價值”的話,如此何能使梁啟超心服!其實孝子割股療親,程嬰、杵臼代人而死,田橫、乃木自殺等舉動,在社會科學家看起來,無所謂優不優,無所謂合理不合理,無所謂有價值無價值,無所謂不可解,無所謂神秘,不過是農業的宗法社會封建時代所應有之人生觀。這種人生觀乃是農業的宗法社會封建時代之道德傳說及一切社會的暗示所鑄而成,試問在工業的資本主義社會,有沒有這樣舉動,有沒有這樣情感,有沒有這樣的自由意志?

  范壽康也是一個騎牆論者,他主張科學是指廣義的科學,他主張科學決不能解決人生問題的全部。他說:“人生觀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後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觀的直覺而得,決不是科學所能干涉。後天的內容應由科學的方法探討而定,決不是主觀所應妄定。”他所謂先天的形式,即指良心命令人類做各人所自認為善的行為。

  什麼先天的形式,什麼良心,什麼直覺,什麼自由意志,一概都是生活狀況不同的各時代各民族之社會的暗示所鑄而成:一個人生在印度婆羅門家,自然不願意殺人,他若生在非洲酋長家,自然以多殺為無上榮譽;一個女子生在中國閥閱之家,自然以貞節為他的義務,他若生在義大利,會以多獲面首誇示其群;西洋人見中國人赤膊對女子則駭然,中國人見西洋人用字紙揩糞則驚訝;匈奴可汗父死遂妻其母,滿族初入中國不知漢人禮俗,皇太后再嫁其夫弟而不以為恥;中國人以厚葬其親為孝,而蠻族有委親屍于山野以被鳥獸所噬為榮幸者;歐美婦女每當稠人廣眾吻其所親,而以為人妾為奇恥大辱;中國婦人每以得為貴人之妾為榮幸,而當眾接吻雖娼妓亦羞為之:由此看來,世界上那裡真有什麼良心,什麼直覺,什麼自由意志!

  丁在君不但未曾說明“科學何以能支配人生觀”,並且他的思想之根底,仍和張君勱走的是一條道路。我現在舉出兩個證據:

  第一,他自號存疑的唯心論,這是沿襲了赫胥黎、斯賓塞諸人的謬誤;你既承認宇宙間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學家站開,且讓玄學家來解疑。此所以張君勱說:“既已存疑,則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學,不應有醜詆之詞。”其實我們對於未發現的腳質固然可以存疑,而對於超物質而獨立存在並且可以支配物質的什麼心(心即是物之一種表現),什麼神靈與上帝,我們已無疑可存了。說我們武斷也好,說我們專制也好,若無證據給我們看,我們斷然不能拋棄我們的信仰。

  第二,把歐洲文化破產的責任歸到科學與物質文明,固然是十分糊塗,但丁在君把這個責任歸到玄學家教育家政治家身上,卻也離開事實太遠了。歐洲大戰分明是英德兩大工業資本發展到不得不互爭世界商場之戰爭,但看他們戰爭結果所定的和約便知道,如此大的變動,那裡是玄學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夠製造得來的。如果離了物質的即經濟的原因,排科學的玄學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夠造成這樣空前的大戰爭;那末,我們不得不承認張君勱所謂自由意志的人生觀真有力量了。

  我們相信只有客觀的物質原因可以變動社會,可以解釋歷史,可以支配人生觀,這便是“唯物的歷史觀”。我們現在要請問丁在君先生和胡適之先生:相信“唯物的歷史觀”為完全真理呢,還是相信唯物以外像張君勱等類人所主張的唯心觀也能夠超科學而存在?

  十二,十一,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