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公案
卷上
卷下 

  潮陽一縣,歲徵民米軍屯一萬一千餘石,配給海門、達濠、潮陽、惠來、潮州城守五營兵食,無有存者。徵收不前,則庚癸將呼,非細故也。

  雍正五年丁未,承三載荒歉之餘,米價騰貴。潮令魏君發支兵米,至五月之半止矣,其半月不能繼。六七兩月,將離任,又不繼;八月解組,大埔尹白君署潮篆,九月卒於官。五營軍士半載乏食,懸釜嗷嗷,民間岌焉。時鎮潮大帥尚公,約兵有法,紀律嚴明。潮陽、海門諸守將,皆能得士心。是以諸軍雖極苦,而無敢越念。

  大吏以余承乏,代庖茲邑。冬十月十八日抵任,廩無粒米,倉無遺穀,軍士多鳩形鵠面,有不能終日之勢。適奉憲檄,借運鎮平、程鄉倉穀三千石,暫給兵餉。余曰:「噫!美矣。但募舟轉運,上水下灘,往返須二十日,恐兵丁不能久待。且夫船運費將何所資?轉盼數月,又有運還程、鎮補倉之費。可遂云長策乎?查是歲早禾半收,冬稔八分以上,設法催徵,未必不較便捷也。」

  吏皆曰:「難甚,潮人素有健逋之癖。鄉間居民,有糧者少,連阡廣陌,皆郭內世家大族之田。闔邑鄉紳、舉、員,文武生員,不下七八百人;捐納監生,一千三四百人;院、司、道、府書吏轅役,勢豪大棍,不知幾千百人。皆威極烜赫,如虎如狼。持檄催糧之差,孰有過其宅而問者,見之惴惴莫敢仰視,有片言獲戾,則縛入其家,禁閉楚撻;否則追至縣堂,叢毆公庭之上,由來久矣。而圖差亦遂與和同舞弊,有錢縱釋,毫不以催徵為意。每逢比較,拘亡戶餓殍一二人,代責抵塞,無有確實糧戶得以見官。且比較輕笞,百不當一。稍示之以嚴刑,則有前任魏使君故事,各役哄堂一聲,漬然走散,登東山,紮石洞,二三百人,蜂聚弗返,誅之不可勝誅。使君無如之何,則必款紳衿,邀豪猾,出以好言勸慰,然後下山,供役如常。自此奄奄不能復振,百事皆掣肘不可為矣。」

  余曰:「不然,紳衿獨不畏詳革乎?上司吏役,不畏上司懲治乎?勢豪大棍,吾自有三尺,此無難也。衙役散堂登山,則係不軌亂民,吾能禽而盡殺之。」僉曰:「紳衿、憲役,非止百十抗糧,可以詳革,必人人而盡申之,安所得許多楮墨?且日亦不足矣。」余曰:「噫!天下豈有不可化之人哉?我自有良法處置,非汝等所知也。」

  乃下令闔邑人民曰:潮陽之在嶺東,固巍然大縣也。沃野平田,二百餘里,素號產米之區。人物蔚興,世家大族,甲於潮郡。士大夫明禮義而重廉恥,古以海濱鄒魯目之。邇來西成歉薄,急公者鮮,兵糈貽誤,亦出於無如何。

  今冬稔有秋,閭閻不苦乏食,此亦急公奉上,為長史分憂之日也。五營軍士,自五月至今,未沾升斗之糧。汝等同鄉共井,非親即故,寧不相知相恤?況設兵衛民,輸賦養兵,古今通義。汝等藉人之力以安疆土,忍坐視其枵腹顛連,而不一惻然動心歟?

  茲奉憲檄,借運鎮平、程鄉倉穀三千石,暫給潮餉。

  夫鎮平小邑也,程鄉中邑也。小邑人民尚能急公完糧,以贏餘米粟養活鄰縣,汝以潮陽大邦,而乞食於小邑,不亦可恥甚乎?況鎮、程之粟雖來,汝士民糧米終須完納,何苦自居頑戶抗欠之名,使堂堂大縣黯然無色?其羞其否,願汝等一深思之也。本縣代庖伊始,專職催科,以濟兵食。查向來糧米徵收,每石加耗一斗,乃普天通例。今本縣特從寬簡,凡納本年糧米,一斗收耗羨五合,每石耗米五升。納舊年米,一斗收耗羨三合,每石耗米三升。只僅取足供糧道養廉奏銷之費,本縣毫不濡染焉。汝等當曲體減耗為民之心,將應納新舊糧米,爭先納完,使十日之內,得以發給兵糈。後此源源接濟,五營皆慶飽騰之樂,本縣實受汝士民賜矣。倘汝等不知情理,仍前抗玩不納,則本縣減耗無益,自當照舊加一徵收,惟有嚴刑峻法,以與汝頑民為難。汝等自度能抗本縣,能抗朝廷之法乎?

  縉紳衿監,為民之望,逋糧功令,更加嚴切。至於勢豪土棍,土司衙役,尤不足道。本縣不侮鰥寡,不畏強御,倔強之性,自昔已然。況分為朝廷法吏,不能搏擊奸豪,伸三尺之典章,無是理也。紳則詳參,士則申褫,奸棍蠹役,幽囚杖斃;而其名下應完糧米,即至家破身亡,亦終不免於輸納。彼時雖欲悔之,其何及矣!

  本縣謬叨民牧,有風俗人心之責,所最與士民痛癢相關、休戚相共,欲代謀安居樂業,遂生複性之計,不知凡幾。此區區急公完糧,分內當為之事,非有所苛求於汝。

  汝等豈皆木石心胸,不肯稍聽本縣一言耶?試於清夜平日,反覆靜思,必有以慰本縣之望,本縣將憑軾而觀之。

  是時,十三都士民以此舉為異事,歡欣趨納者甚眾。而一二頑梗衿監,且笑其愚。余密遣差役捕致之。每日必有一二登堂者,計新舊積欠累累,總列一單,問之曰:「若肯完乎?」多浮詞支飾。余曰:「噫!汝莫不可化之士矣。今欲詳革汝貢、監,則功名可惜,吾不忍也。請暫入獄中少坐,不論今日明日,今夜明夜,但糧米全完,即出汝矣。」

  而圖差復漸有弊,不肯攝衿監到官。余思潮人好訟,每三日一放告,收詞狀一二千楮,即當極少之日,亦一千二三百楮以上。於當堂點唱之時,見係貢、監諸生,必呼而問之曰:「若完糧否?」召產房吏書齎比薄堆積案頭,立查完逋。完則獎以數語,揖之退;逋則開列欠單,置之獄,俟完乃出。由是輸納者益多,而詞訟亦稍減其半。

  計開徵甫十日,積米盈倉,遂給發五六月兵食。先潮陽一營,次海門,次達濠,次潮州城守營,又次惠來營。輪流一周,復給七八月兵食。果爾源源接濟,前者方去,後者復來。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等月,皆支領足數。至臘月二十八日而告厥成功,不復有懸欠升斗矣。五營軍士騰歡感激,不可名狀。潮陽營游府劉公、海門營參府許公皆曰:「我等平心自揣,苟得支給一半,或止少兩月,則已喜出望外,不圖徵發之神之至於斯也。」自是,新歲兵食按月支給,終余署任,無有遲者。

  方立法嚴比之初,諸圖差弊竇驟塞,頗有慍言。復以拘到人民,不加刑責,糧完即釋安業。又逋賦止問本人,雖父兄子弟,已分析異居,不許波累。圖差平日枝蔓牽連,妄拘索詐之術,至是俱無所施其巧,而笞杖刑法與凡民一例,不得獨輕,久欲行歷任時挾制、哄堂故事,而余屹不為動也。

  忽一日,完糧甚稀。余正在待給兵食甚切,恐催徵不前,有辜軍士之望,重杖嚴比。時更漏初下,猝聞亭外人眾哄然一聲,差役擁擠,向東角門走出。書吏稟請退堂,曰:「圖差散矣。」余曰:「欲上東山耶?」吏曰:「大抵然耳。」余曰:「恐城門已閉,不得出,待我遣人赴營中,請啟鑰,大開城門縱之去。」眾差聞余語怪異,皆佇立聳聽,其去者亦稍稍潛集。

  三班頭役二十餘人,跪下稟曰:「我等願往擒之。」余曰:「勿擒也。人眾至二三百,汝等數人何能為?且眾差此行,乃我明日立功之會,何攔阻哉?昇平世界,而差役敢於散堂,是叛也。其所以叛之故,縣令催科嚴也。兵食孔亟,催科不嚴,則縣令有罪;既已嚴矣,則無罪而有功。是眾差之叛,非叛縣令,叛朝廷也。既為朝廷之叛民,則縣令明日耀武揚威,率營兵、民壯搗東山,一鼓剿擒之。定亂之勛,與軍功一體議敘。其有逃匿在家,必籍搜捕,窮治新鄰,不盡獲正法不止。所慮昆岡炎火,玉石無分,不以此時查點清白,恐守法不散之差,亦與叛人同罪。枉累非辜,情所不忍。汝等高聲傳令:堂下差役,願走者速走,不走者靜聽點名。」吏白作何點法。余曰:「仍照糧簿喚比,不到者記名,便可知是誰為叛矣。各圖各甲,以次唱名,完多者記賞,完少者重杖。」至四鼓雞鳴而畢,無敢有一名不到者。余笑曰:「汝等皆在,誰為上東山耶?我昔在軍中,視三十萬賊如草芥,況東山一卷石,直用靴尖踢平耳。暮夜不知尋死者為誰,我亦不記前過。汝等自今以後,各深自愧恥,勉為守法奉公焉可也。」

  由是,諸役皆股栗,紳士豪強輸將恐後,是以兩月之間,能辦五營半載以上之兵食。而鎮平、程鄉三千穀,省往來轉運之勞費。人心既定,頑梗既訓,役膽既破,從此催科,不復費力也。

  丁未秋七月十有三日,余赴普寧尹,初學政也。

  甫月餘,有潮民王士毅者,以毒殺弟名來告。云:「從弟阿雄,隨母嫁普民陳天萬為妾。天萬嫡妻許氏妒,以藥鴆阿雄致斃,十指勾曲,齒唇皆青。」並具有誣告反坐甘結,蓋情詞似乎可信也。

  詰朝詣驗,空壙無屍。士毅利口喋喋,直指天萬懼傷移滅。天萬舉家相顧,駭愕不能出一語。余澄心靜氣,鞫知阿雄病痢兩月,並喚當日醫家問訊,灼無可疑。熟視許氏,腹大如牛,三四人扶掖蹲踞,則九年蠱病,含悲淒惋,亦非復妒悍鴆毒人也。

  遍問犯證十餘人,再四窮詰,皆莫知屍在何處。度為王士毅所偷,因呼屍母林氏,問:「阿雄夭殤之日,士毅來否?」

  曰:「邀之,不來。」復問:「次日來否?」曰:「來,不入我家,過其表姊宅即去矣。」問:「姊有夫、男與否?」曰:「有子廖阿喜,年可十五六。」

  即喚阿喜來,問:「廿八日,王士毅到汝家何事?」曰:「遇諸途,未入我室。」問:「何所言?」曰:「言『阿雄死,今埋否?』我對曰:『埋。』士毅問:『埋在何處?』我對曰:『後邊嶺。』即去矣。」

  余拍案厲聲曰:「偷屍者,王士毅也。」夾訊之,果服,供稱係僱乞人乘夜竊發其塚,持之去。再詰其移匿何處,及指使訟師姓名,皆支吾不以實告。恐有從旁窺視者,遂將王士毅決杖三十,聲言旋邑枷示。其陳天萬一家及鄉里牽連人等,概行釋去。當場觀者數千人,咸以為果完結也,歡呼震天,羅拜匝地。

  旋輿不半里,密呼壯役林才,語之曰:「汝去衣帽,先驅入邑城,疾趨東門旅店,問潮客王士毅投宿幾日,寓何房舍,舍中有一人,縛以來。」

  果擒獲訟師王爵亭,舉動從容,若為弗知也者。謬言與王士毅素不相識,士毅亦不之顧,詞氣斬截,幾於無間可乘。度代書、認保之處,土毅不能獨行,密喚代書及保家訊問,俱稱:「此人同來則有之。」爵亭尚不承招,給紙筆,令書供詞,則字跡與原狀若合符節。因投三木,真情畢吐,供稱:係老訟師陳偉度指畫奇計,偷屍越邑,移埋氵戎水都烏石寨外。其埋處當問偉度,即士毅亦不能知也。

  因復遣役星飛訪緝,弋獲陳偉度前來,則老奸巨猾,較爵亭深沉十倍。至則切切鳴冤,言:「陳天萬乃我服弟。此二人全無良心,欲以假命陷弟於死,幸遇青天,燭奸如神。今陷弟不得,又欲移陷其兄。非公龍圖再世,我兄弟死不瞑目矣!」

  余心然其說,有矜釋之意,見雙睜閃爍,似非善類,偶試之曰:「好訟師也!汝所言有情有理,娓娓動聽,若遇他人,百千亦釋。今不幸遇我,而汝又知為龍圖再世,則不必復來相欺。逐一首實,當從原諒。」偉度愕然,無以應。

  王爵亭指之曰:「汝我三人,在烏石寨門樓中商謀此舉,汝援楊令公盜骨故事,教我等偷屍越境。一則不憂檢驗無傷;二則隔屬不愁敗露;三則被告者懼罪滅屍似實,陳天萬弟兄妻妾,鄉保鄰里,皆當以次受刑,夾拶糜爛;四則屍骸不出,問官亦無了局,我等於快心逞志之後,開門納賂,聽其和息,莫敢不從,致富成家,在此一舉;五則和息之後,仍勿言其所以然,阿雄屍終久不出,我等亦無後患。迨偷屍更埋之後,三人歡欣痛飲,共稱奇計,謂神不知鬼不覺,雖包龍圖復生,不能審出情偽。今日之事,尚有何言說哉!既遇龍圖,奈何猶不實供,獨使我二人受罪也?」偉度尚嘵嘵不服。

  余復試之曰:「汝雖無同謀,卻蹤跡不謹。王爵亭、王士毅既為汝弟仇人,汝奈何在東門旅店,與之共坐飲食?」偉度出不急,遽答曰:「偶然耳。」余曰:「一飲偶然,連日共飯,亦偶然乎?」偉度曰:「普邑無多飯店,不得不爾。」余曰:「汝等連日旅店商量,吾已知之。若果仇人相遇,安有許多言說?」偉度漫供:「因爵亭等誣害吾弟,我故以好言勸之耳。」

  余復試之曰:「汝夜間與之同宿,何也?」偉度曰:「無之。」

  因復密訊王爵亭,竊詰其夜間住宿之處,房室、被帳、器皿位置情形,則又在城中林泰家。先後呼到林泰父子,隔別嚴訊,則偉度、爵亭在渠家同宿三夜,絲毫不差,其為同謀主使無疑。爰行夾訊,偉度始供,與天萬因祖屋變價,有睚眥之仇,藉此播害泄忿是實。其阿雄屍,埋在烏石寨外下溪尾,深三四尺,上砍一樹半截為記。

  隨將偉度羈禁,差役管押王爵亭,前至其地。一面關知潮陽令,一面移檄塘邊汛弁,以兵同往。如言掘地四尺,起草蒲席包,則阿雄屍在焉。舁回普邑,俾林氏、陳天萬認明非偽。

  令仵作檢驗,渾身上下,俱無他故。

  王士毅低首無言。陳天萬見偉度而泣曰:「吾兄何為至於此?吾與兄一本之親,無大仇怨。曩因祖業微嫌,兄言欲害我破家蕩產,不得留一鋤存活,吾以兄為戲耳,不意兄果有此事。非兄今日自言,吾亦不知禍從何起也。今者吾事已白,兄自苦奈何?」偉度歎曰:「我之誤也,不必言矣。」

  或勸余將此案通詳,則官聲大震。余曰:「普邑當連年荒歉之後,吾蒞茲月餘,地方未有起色。三宄之罪,固不容誅;通詳解省,牽累多人。吾不忍沽一己之名,使民受解累之苦也。」

  因將王士毅、王爵亭、陳偉度各予滿杖,制木牌一方,大書其事,命鄉民傳擎偕行,枷號四鄉週遊示眾。普人快之。

  潮俗尚鬼,好言神言佛。士大夫以大顛為祖師,而世家閨閣結群入廟,燒香拜佛,不絕於途。於是邪誕妖妄之說竟起,而所謂后天教者行焉。

  后天一教,不知其所自來。始於詹與恭、周阿五,自言得白鬚仙公之傳。經前任王令訪拿,挈家逃匿,後復還故土,亦稱白蓮,亦稱白楊教主。大抵係白蓮教是實,而變幻其名爾。

  妙貴仙姑,即詹與恭妻林氏也,詭言能呼風喚雨,役鬼驅神,為後天教主。其姦夫胡阿秋輔之,自號筆峰相公。相與書符咒水,為人治病、求嗣,又能使寡婦夜會其夫。

  潮人篤信其術,舉國若狂,男女數百輩,皆拜以為師。澄海、揭陽、海陽、惠來、海豐之人,無不自遠跋涉,舉贄奉柬、牲酒香花,叩其門稱弟子者如市。

  丁未仲冬十日,余自郡旋署,始知之。則已建廣廈於邑之北關,大開教堂,會眾數百,召梨園子弟,鼓歌宴慶兩日矣。

  急遣吏捕之,則隸役皆畏得罪神仙,恐陰兵攝己。而勢豪宦屑,又從而左袒庇護,乘風兔脫,竟不能勾獲一人。

  余乃親造其居,排其闥,擒妙貴仙姑,窮究黨羽。則臥層之中重重間隔,小巷密室,屈曲玲瓏,白晝持火炬以入,人對面相撞遇,側身一轉,則不知其所之,但藏奸之藪也。

  余不敢憚煩,直窮底裡。於仙姑臥榻之上,暗閣幽密之中,擒獲姚阿三、楊光勤、彭士章等十餘人。復於仙公臥房樓上搜出娥女娘娘木印、妖經、悶香、髪髻、衣飾等物,尚不知其何為者。余追捕仙公益力。勢豪知不可解,因出胡阿秋赴訊。夾鞫之下,神奇百出。其實無他技能,惟恃悶香、衣飾,迷人耳目而已。蓋愚夫愚婦聞神仙之名,先以惶悚懾服,又見妙貴女流,無所顧畏。而阿秋髪髻、脂粉,衣裙翩翩,亦且左右仙姑,共作妖狐娬媚,遂以為真娥女娘娘,不復疑其為男子也。

  迨入臥房,登邃閣,拜彌勒佛,誦《寶花經咒不》,燃起悶香,則在座者皆昏迷睡倒,恣所欲為。其悶香,亦名迷魂香,聞之則困倦欲臥。有頃,書符,飲以冷水,則迷者復醒。

  所謂求嗣、見夫,皆得之夢魂倘恍之際。

  按其滔天孽惡,雖懸首藁街,猶不足以山川之恨。因念歲歉之後,鄉民以解累為憂。且黨羽多人,必至世家大族,牽連無已。余體恤民情,為息事寧人之計,凡所供之姓名,一盡燒滅免究。

  將林妙貴、胡阿秋滿杖大枷,出之大門之外,聽萬民嚼齒唾罵,裂膚碎首,並歸仙籍。其縱妻淫孽之詹與恭,及同惡姚阿三等十餘徒,分別枷杖創懲。餘黨一概不問,使皆革面為人焉,足矣。

  籍其屋於官,毀奸竇,更門牆,為棉陽書院,崇祀濂、洛、關、閩五先生,洗穢濁而清明。余亦於朔望、暇日,與閹邑人士講學會文其際,出文會張陂租穀百餘石,為春秋丁祭、師生膏火之資。正學盛,異端息,人心風俗,蒸然一變。

  鎮帥尚公、大中丞揚公聞之,再三嘉歎,且曰:「此教不除,害不在小,通詳正法,厥功為大。令除民之害,不忍沽一己之名,使縲紲遍及於鄰封。深夜室內,自經溝瀆,則保全人名節多矣。善夫!」

  延長、埔上、塘子等鄉共築陂障水,輪流以灌溉其田。八九月之間旱,江、羅兩家恃強眾,紊規約,不顧朔日為楊家水期,恣意桔槔,奄所有而踞之。

  楊仙友不服,操刀向阻,弟兄楊文煥、楊世香隨之。羅明珠奔回,告其鄉老江立清,號召鄉眾。江子千、江宗桂、羅達士、羅俊之、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滿、江阿尾、江獻瑞等四五十人,荷戈制梃,環而攻之。楊學文見父、叔在圍困之中,亦招呼三十餘人與之格鬥。眾寡不敵,仙友殲焉。文煥等紛紛逃竄。世香受重傷不能自脫,被擒入寨內,誇示豪雄,實以醫藥調劑,恐其死也。

  是時,署潮令者為大埔尹白公。驗傷通報,未訊而歿。冬十月十有八日,余攝篆視事,庭鞫再三,莫肯居兇手者。詞證江拱山、謝文卿,以格鬥人多,刀梃交下,實不知為誰。詢之未死之楊世香,亦僅知傷己者為羅俊之、江阿尾、江獻瑞,而致斃楊仙友之元凶,亦不能知其為誰也。

  將江、羅兩姓人犯,隔別細詢,撫之以寬,動之以情,示之以威,加之以三木,鉤距畢施,刑法用盡,總以「不知」二字抵塞,無一人一言之稍有罅漏者。余於是亦無可如何也。

  居數日,陰晦,淒風慘淡。漏下人寂,余呼兩造齊集,謂之曰:「殺人償命,古今不易。汝等清夜自思,設汝被人殺死,而人不償汝命,汝為冤魂,能甘心乎?汝等所希冀僥倖,不肯招承者,以無人指質耳,我已牒城隍尊神,約於令夜二更,提出楊仙友鬼魂,與汝質對。汝等雖有百喙,亦難以掩飾矣。」

  命隸役分攝諸人,隨詣城隍廟。鳴鐘鼓,焚香再拜,起坐堂皇。先呼楊仙友鬼魂上堂聽審,憑空略問數語。謂階下諸人曰:「楊仙友在此,欲與汝等對質。汝等舉頭觀之,此以手捧心、血染紅衣者是已。」眾人或昂首而觀,或以目竊睨,惟羅明珠、江子千、江立清三人低首不視,若為弗聞也。

  余即呼羅明珠至,正言曰:「仙友在此,欲汝還其一命,汝尚何推諉哉?」明珠駭顫,良久不能答。余曰:「汝平日利口狡賴,今仙友冤魂在茲,汝則不敢置喙,其為汝殺死無疑。若不實言,當刑訊。」明珠服曰:「吾梃擊其顛,傷在偏左。仙友之死由鋒刃,乃江子千,與吾無涉也。」

  繼呼江子千至,問之,子千不承。余曰:「汝自與楊仙友辯論。」子千熟視不語。余曰:「汝不見冤魂乎?魂言羅明珠執木棍傷其額顱之左,汝執長刀刺其胸膛,僵於地,汝拔刃,血隨之湧出。當日情形如此,汝尚何容辯哉?」子千曰:「是也。」余曰:「仙友之死,由汝二人。魂所言無妄乎?」曰:「無妄矣。」余曰:「當日號召多人,指麾令殺者為誰?」曰:「江立清也。」

  遣役將子千、明珠入廟中暗處。呼江拱山謂之曰:「楊仙友怪汝,汝明知殺彼之仇,不以實告,欲沈其冤。今與汝為難,汝受賄幾何,即以汝償其命矣。」拱山叩頭曰:「殺人者,江子千、羅明珠;主令者,江立清。奈何以無干之人償其命乎?」繼呼江宗桂、羅達士、江阿明、江阿祖、江阿滿,細加詢問,皆如拱山等所言。

  江立清恃其老也,刑法不能加,鬼神不能嚇,堅諉不知。

  詰問良久,終不承。余見其病甚,度不久奄人世,乃謂曰:「眾證明確,即同獄成。仙友言,禍由立清,終不肯使活,將奪其魄於道。」即將江子千、江立清諸人按律定擬,解赴大吏。

  甫三日,而立清卒。潮人遂以為真有鬼神也。

  潮俗多無賴,以攘奪、穿窬為常經。使之閒居寂處,則不能以終日。

  余初蒞普時,民之攘竊者百餘人,緝治懲勸,逾月肅清。

  冬十月,攝篆棉陽。棉之攘奪於途者以百計,穿窬者以千計。

  行人當中午,持梃結群而趨。日未晡,則路絕人行。

  余怒焉。擒其積惡盈貫者,斃之;窮凶極狠者,刑之;雖甚劇而可化者,懲而釋之,使立功自贖。竊果、蔬、薯、芋,雖微必杖。或抗法逃藏,不獲不已。賊知余之為彼難也,甫及月餘,亦群然斂跡,道路肅清。

  民以無賊為賀。余曰:「噫!未也,暫戢耳。」又旬日,而惠來、海豐之人,皆怪余驅賊入其疆。棉之文武寅僚亦以為賀。余曰:「噫!未也。惠、豐自有土著,安能納盡垢污?恐其無所之者尚眾也。其潛蹤也,為畏死;其寂處也,不能安。將無有入海之意乎?」

  或曰:「子知海務者,二三月出巡,八九月旋師,今豈盜賊下海時哉?」余曰:「嶺南氣候不定,今雖冬臘,日暖風和,何可忽也?」因密約海門、達濠及潮陽三營將弁,並行訪緝。

  越數日,果有偵者來報云:匪類潛謀糾眾集械,將出海。

  其窩頓在百二十里之外,兩邑交界鐵山之麓,土名葫盧地。有炮火巨械,埋在方老七園中。長槍、大刀、藤牌,俱藏寮間茸草深處。約以臘月十二夜二鼓,會集起行,直趨海岸,奪府而出。

  時十一夜二鼓矣。海門營遣千總陳廷耀與余密商,議以舟師夜抵石港,登岸埋伏石埠潭山間,待其來掩擊之,而疑其未善。余曰:「噫!然哉。師行百里,不無人知,風聲偶漏,將屬徒勞。即使幸爾相遇,不與官兵敵殺,則必棄械而奔,暮夜之間,難為追緝。不若乘其未發,先入虎穴,以官拘犯,如縛雞豚,止用兩三人力耳。」陳曰:「賊徒已多,豈兩三人所能辦?」余曰:「此間三人足矣,至彼則我眾自多。」陳君會意,曰:「善!」遂辭而去,留百總翁喬,聽余調遣。

  余張燈草檄,使普役陳拱、潮役林標,偕百總翁喬,乘夜馳赴普邑。檄署典史張天佑,統率壯丁五十名,馬快、健役五十名,以初更直抵葫盧地,圍搜捕擒。果在老七茅寮中擒獲謝阿皆、黃阿五、高阿萬、沈阿石、方阿球等五人,即於寮間搜出鋼叉、挑刀、鉤鐮槍、竹篙槍、藤牌二十八麵桿。又於園中起出大炮四位、神威炮一位。又於老七宅內,搜出子母炮、鐵槍、牌刀、斬馬刀、鐮刀、鐵鉤五十六把,火藥二桶,鉛子一筐,火繩、火絨、紅布雜物,不計其數。

  復擒獲林阿元及老七。老七者,方阿條也。素不孰,好結納匪類。世居普邑葫盧地鄉,與揭陽民黃阿振、潮陽民楊阿邦、陳阿祿,皆盜徒相善,往來密洽。以余治盜嚴肅,無逞志之區,乃於十月朔日,在棉湖寨沙壩中,偶語米貴乏食,阿條遂起意,商謀下海劫掠商船。

  自以家居山僻,園寮茅舍,可為往來駐足總匯。購置軍械、米糧,以為行資。阿振、阿邦、阿祿各逞己能,分途招伙。擬以是夜在大壩墟會齊,由錢澳奪舟出海。自謂神出鬼沒,無人覺知,可以乘風揚航,橫行島嶼,劫商舶,屠賈客,銀錢貨物,堆積如山,致富成家,在此一舉。而豈知天道不容,有乘其未發而張網羅以掩捕之者也!

  據供,黨羽多人。就其確然有據者,復擒獲王建千、歐阿利、梁阿義及代製炮械之鐵匠劉阿捷等,續獲邢阿鳳、朱阿永、鄭阿禽、林阿齊、梁阿千及與阿條為首之黃阿振、楊阿邦,共一十八人,按律懲治,惟陳阿祿以自首從寬。其餘情罪未著者,概免株連,許以改過自新,不追既往。

  自是,山陬、石罅、海內遊魂,無不聞風喪膽,潛蹤遠遁,莫敢有復萌攘竊多事之想者。潮、普兩邑肅然矣。

  余方理堂事,見儀門之外,有少婦扶老嫗長跪其間,手展一楮戴頭上。遣吏役呼而進之,曰:「若告狀,宜造堂前,何跽之遠也。」命吏人接受之。吏復曰:「素楮耳!」余曰:「婦人不知狀式,素楮亦不妨。」吏曰:「沒字也,惟空楮而已。」余曰:「亦收之。」展視果然。

  召而問之曰:「若有冤欲白,當據事直書,何取空楮來也?」婦人曰:「不識字,又短於財,代書者為李阿梅所阻,莫我肯代。」余即將其楮命吏書之,吏曰:「不知也。」余曰:「書供詞。」

  則老嫗鄭氏,年八十六矣。少婦姓劉,鄭之寡媳也。鄭言:「亡兒李阿梓,去年十二月初五日為李阿梅逼殺。將鳴之官,阿梅懇族中生監李晨、李尚、家長李童叔等,勸我無訟,為我斂埋,貽我住屋,養我老幼。今阿梅不存良心,逼我徙宅,收我瓦桷,絕我糧食。餐風宿露,不知命在何時,我是以來告也。」

  余曰:「人命至重,汝不應私和。且自去冬以及今秋,已經九閱月矣,告何為者?」劉氏曰:「阿梅欺凌孤寡,實以夫亡隔歲,無控告人命之理,故敢於負約耳。我等亦知夫死已久,當日原係威迫服毒,不控抵償,今者敢有他望?但毀屋絕糧,情實難堪。而訴之族長、生監,互相推諉,視若秦越。姑年風燭,兒在襁褓,天不憐救,死無地矣。」

  問阿梅家在何處。劉氏曰:「在昆安寨,離城不遠。」余曰:「汝婦姑少待。」即飛簽遣役,拘李阿梅對質。

  有頃,阿梅至。訊之,阿梅狡賴曰:「無也。我與阿梓有服之親,去歲阿梓不幸病死,我憐其母老子幼,常周恤之。今災餘米珠青黃不接,我自救尚且不贍,豈能復顧他人?」鄭氏、劉氏再三爭辯,阿梅固不承,且曰:「婦人無厭,義舉原非可以常繼之事。我妻兒現在苦饑,何況於汝?」問以逼死李阿梓,及李晨、李尚私和貽屋養老諸事。阿梅曰:「此風影俱無者,不過欲求助升斗,誤聽訟師造此聳誑。李晨、李尚、李童叔可以喚質。」

  余亦心疑其果無有也。但以鄭氏婦姑不類狙詐之人,而阿梅目動言肆,似非誠實,試之曰:「阿梅膽大,敢於我前弄巧!我聽人兩語,即以洞見心肝,豈汝利口所能欺誑?汝以我初蒞任,可以相欺,欲試我三尺法乎?有罪首實,雖重譴亦可姑寬。汝不以實情告我,我喚李晨、李尚、李童叔與汝質對,水落石出,先責汝欺誑四十板,然後按情治罪。汝試思之。」

  阿梅服曰:「是也。阿梓乃我從兄之子,因去年十二月向我索找田價,我不依,彼一時短見,服毒圖賴。族中李晨、李尚諸人,勸我代為殯殮。我曾給鄭氏銀十二兩,又將舊日十五兩借券亦取還之。並無許其養老之事。」鄭氏曰:「原約兩間房屋亦為棲身,今拆去瓦桷,置我婦姑於何地?且公議贍養一年,今尚少四月。李阿梅,遂昧良心乎?」阿梅曰:「屋瓦係風災吹毀,我暫收存,今仍去蓋好,還鄭氏婦姑居住。月給與食米一石,至臘月以後,則不干我事矣。」鄭氏、劉氏皆曰:「可!」

  余曰:「李阿梅應加刑責,以儆無良,懲欺誑。姑念片言一折,輒自服辜,據實輸情,如約補過。此亦非甚頑梗不可化之民也,從寬令其修屋、給米,免行笞杖,以全親親之誼。俱各和好如初。」鄭氏、劉氏皆大悅。李阿梅亦歡欣叩首,轉身吐舌而去。

  龍湫埔溪畔泥窟之中,有死屍焉,莫知其所自來。適有好事者造其鄉,偵為竊賊王元吉,因謀賊弟王煌立,以為奇貨可居,藉嚇白墓洋楊姓。久之,無所獲,以活殺賺和來告。

  披閱之下,覺多可疑。煌立情詞激切,當堂具結請驗。時十一月十二日漏下二鼓也。余堂事畢,呼煌立至內署。察其言貌,似樸拙為人所愚。問誰主使,不以實告。

  度鄉民為命案入邑,必有約保左右其間。因留煌立他室,密遣人至其寓處,出袖中飛簽,立喚同來之貴山都約保。果有保正許元貴在焉。元貴大驚,以為事已敗露,誘卸訟師李阿柳。

  即簽拘李阿柳。

  據差役鄭伯、陳拱稟稱,李阿柳係普邑革退工房書吏,須黎明往普提訊。余曰:「不然,仍在王煌立寓中,急掩捕之。」

  有頃,阿柳至,自稱:「今日死矣!乞免刑,當吐實。」余曰:「善。」阿柳欲言不言,似有瞻顧狀。余恐書役中有與同謀者,授楮筆使書之。

  阿柳知不可欺,即據實直書商謀嚇詐情事。而訟師蕭邦棉、普棍張阿束及案前經承刑書鄭阿二皆與焉。即令鄭阿二跽下對質。飛簽拘出蕭邦棉、張阿束,皆頃刻而至。

  鞫訊情由,緣李阿柳在普多事,避罪入潮,與蕭邦棉投契。

  邦棉往龍湫鄉收租,攜與俱。有案賊曹阿左至寓齋,言窟中屍乃王元吉,數日前曾與楊如杰口角。白墓洋楊姓頗富饒,藉此詐財,甚不費力。邦棉遂使阿左招來屍弟王煌立;煌立難之,以家貧乏費為詞。邦棉即給煌立錢二百,阿柳代書提詞,將楊鳴高、楊如杰等十多人羅織詞內。又使阿左往邀許元貴。元貴齎詞至白墓洋,稱煌立欲赴縣控,為蕭邦棉、李阿柳所留。事可和息,須費銀八十兩。

  而是時,刑書鄭阿二亦以收租至白墓洋,從中議價,遍向楊家嚇索。諸楊不依。煌立、元貴因偽為入邑,至貴嶼,邦棉、阿柳又偽為留回。越兩日,會餘旋普,因又偽赴普邑,宿林惠山、張阿束之家。阿束又為講和,與鄭阿二、李阿柳等極力嚇索。自八十兩降而四十、二十,以及十兩。而楊如杰之母吳氏,終以並無毆打王元吉事情,且係貧寡,無可措應。遂出而以藉屍勒酷具控,而王煌立亦有活殺賺和之鳴。

  則此案之興,實由此一班訟師、宄棍、奸保、蠹書傍風生事所為。乃漏下尚未四鼓,而網羅盡皆弋獲,所謂恢恢不漏者乎!

  但王元吉作何,身死之處尚未明晰。次日詣驗,重傷遍體,且腰間竹篾二條,確係他處移來者。當場訊問,皆莫能知。

  心疑此偷兒被殺行徑,曹阿左案賊必知之,而阿左不到。

  因呼許元貴謂曰:「人命至重。今屍在曠野,未知兇手為誰,但案內有名,臨審不到者,即是矣。曹阿左不到,必係真凶。汝星夜拘出赴訊。如賄縱不出,則汝代抵償焉。」

  薄暮旋輿,過石埠潭鄉,鄉老幼數十人羅拜於道。問何為者,皆曰:「我等篤實農民,非有他事。因鄉居孱弱,十數年為賊所苦。幸公蒞止,始安生業。今田稻得收,園蔬無恙。喜公而來,迎公欲見公一面耳。束薪為炬,以送行。」余一一慰勞之,且曰:「汝等皆安居樂業,守法奉公,尊君親上,則我受賜多矣。明月在天,蟲沙畢照,此炬可以不勞。」耆老子弟皆夾道而趨,辭之不去。

  中有一老者將傾跌,余遣人扶掖請回。老者昂首言曰:「吾年六十有九,未嘗見此好官。今宵雖跌死,亦快活也。」余因令輿夫徐行,從容問所疾苦,則搖首曰:「今無矣。」問鄉間尚有穿窬否,則曰:「吾鄉無有,前途十數鄉亦無有。惟龍湫埔未盡絕,我不敢言。」余曰:「吁!無害。」老人乃附耳言:「彼處惡賊五人,竊劫無忌,今已死其一,即所驗之屍是已。餘四人,曹阿左、鍾阿表、黃近啟、羅阿錢,皆飛天手段難捕之賊也。」余心識之,越兩日,許元貴果獲曹阿左以來。將夾訊,阿左奮然吐實,侃侃而談。供稱與王元吉、鍾阿表、羅阿錢、黃阿瑞,共以竊奪為生。十月廿二夜,欲作穿窬。因無所獲,適楊如杰之弟楊阿印,獨宿園寮,看守地瓜。元吉潛入其寮,偷所蓋棉被,為阿印所覺,呼其名詈之。元吉欺印年幼,搶奪而去,售與黃奕隆,得錢八十文。阿印歸訴其兄,而如杰病起初羸,亦未如之何也。元吉又於二十四夜,偕阿左等四人同至鄭厝寮行竊,復為事主覺,喊鄉人齊出捉賊,棍棒交加,拒捕逃脫。阿左、阿表等四人,皆壯盛先奔,獨元吉餓悴行遲,受傷特重。以黃麻布褲纏裹頭顱,鮮血進透。

  二十五,遇阿印、如杰於鬼墓寮途中。阿印恃有兄同行,向元吉索被。互相爭角,當為鄉眾勸息,途之人所共知也。乃元吉夜宿於黃奕隆瓦窯內,數日殞身。奕隆恐有干連,偕其弟奕茂及黃阿瑞等,將屍移置曠野埔窟中。而元吉叔父亦知而不問,蓋以其身為匪類,不足矜憐,恐控出真情,反為門戶之辱也。

  因拘到鍾阿表、羅阿錢、黃阿瑞,俱供元吉伙盜及鄭厝寮拒捕受傷是實。黃奕隆繳出所買贓被,亦與阿左、阿表等供招相符。而黃阿瑞,即係黃近啟。蓋石埠潭老人所屈指而數群盜,入網羅,亦無一疏漏云。

  擬欲通詳律究,因念荒歉後,解累艱難,將蕭邦棉、李阿柳、鄭阿二,張阿束、許元貴,及案賊曹阿左、鍾阿表、黃近啟、羅阿錢、買贓移屍之黃奕隆、聽唆誣告之王煌立,分別杖責枷刺,各蔽厥辜。

  自是,潮邑訟師、土棍、衙蠹、猾保、姦宄、盜賊,皆人人震恐。地方大治。

  有鄭侯秩之妻陳氏,以迫死夫命來告,云其夫充南薰坊保正,因蕭邦武匿契抗稅,恨夫較論,於十一月十三日,統率囚徒蕭阿興、李獻章、蔡士顯、莊開明等,擁家抄殺,將夫叢毆垂斃。無地逃生,投河而死。現今屍在峽山都大壇溝邊。余心疑之,然不得不為驗訊也。

  其子鄭阿伯果駕船載屍以來,立往相驗。雖遍體並無他傷,而指甲泥沙,實為投河確據。然竊疑蕭邦武等五家,皆貿易樸民,無無故叢毆一人之理。且侯秩身充保正,而邦武等五家連連被竊。在前令魏君任內,各控就保究盜則有之。餘下車即為比緝,刻日追贓,亦無至今始共毆迫下水之理。兼殘屍口頰無存,無從辨別真偽。而自十三日被毆下水,何無一人知覺,至今始來控告?即使十三日溺死,距今廿一日相驗,未滿旬日,何以屍首腐爛,竟似半月有餘?亦不應若是之速。

  窮詰其偽,阿伯不服,稱屍在水浸,速朽為宜。再問邦武等五人,皆不能自為置辯。而陳氏、阿伯利口喋喋,披麻執杖,子哭其父,妻哭其夫,一時哀痛慘苦之情形,幾令旁觀鐵石亦為墮淚。然餘心終不以為然也,勒令阿伯母子自行備棺收鹼。

  眾皆駭愕。

  余呼邦武等五人,謂之曰:「侯秩未死,汝等不能弋獲乎?」

  皆曰:「不知也。」余曰:「汝同鄉共井,何事不可訪知?乃如此憚煩,置身局外,殊可怪也。他人事可諉為不知,今身為兇犯,禍及切膚,應羈獄詳候抵償,汝五人皆自甘償命乎?」

  五人胥涕泣求救。余曰:「無益也。侯秩平昔縱盜殃民,今見我來,畏法逃遁耳。度汝等潮民,逋逃之藪,不外惠來、海豐,甲子所、東海窖、碣石而已。汝五人分途追緝,無不獲者。」

  越三日,蕭邦武果在惠來縣地方活捉鄭侯秩以來。百姓環庭聚觀者數千人,皆拊掌大笑。陳氏、阿伯含羞伏地,叩頭請死。因究出造諜指使之訟師陳阿辰,並拘坐罪,潮人快之。

  至其屍所由來,則係久溺餓丐。招尋無主,然既有偽子假妻,為之披麻執杖,殯殮成禮,則此丐亦可含笑九泉云。

  余既兼潮篆,車塵僕僕兩邑間。一日,過鄯門,見數牧章在河畔偶語。中一童曰:「橫逆哉!剝婦人至赤身,可殺也。」又一童曰:「新婚遇此,慘甚矣。以輿夫敝褲為新婦嬌裝,當日如何下車,如何入室?恐是夜合巹,乃夫不能無疑也。」又一童曰:「疑亦將如之何?乃夫尚畏懼,不敢控告,奚怪彼梟梟者哉!」

  余聞大駭,停車詢之,諸童皆笑而走。命牽一童臂以來,乃言:「烏黃隴與惠邑交界之區,惡賊十數輩,橫行無憚。此月二十日,要行嫁者於途,拉新人出自輿中,摩頂放踵,皆剝奪以去。乞留一下衣蔽體,亦不從。且環而睇審其不可名言之處。及賊去,輿夫憐之,解敝褲與之週身。」

  余曰:「噫!而言過矣。行嫁則迎親多人,豈能袖手旁觀?多人則衣衫可讓,何至用輿夫敝褲?且為之夫者,又肯默不告官,無是理也。」牧童曰:「貧家無多人親迎。告官不能致之死,非徒無益,且反禍焉。彼窮凶極惡之流賊,殺人放火,靡不敢為。誰復以身試虎口耶!」問娶妻者姓名,曰:「不知。」

  問諸賊各何姓名,曰:「尤不知也。」余心識之,歸而遣人密訪,未能得其詳。

  先是,十八日,余方抵潮署事。十九日黎明,有以白晝搶劫來告者陳日耀、陳日光、林嘉升云:「於是月望日,在雙山遇賊十餘,刀梃交下,三人皆仆地,裂顱划足,銅錢衣被劫奪一空。熟識三賊,鄭阿載、鄭阿惜、劉阿訟,皆溜天極惡,無人不知,無人敢告,無人能捕之賊也。時以公未蒞任,稟明縣尉驗傷,今未平復。」余笑曰:「既無人能捕,何告為?」日耀等泣曰:「某言其平日耳。幸公蒞止,可仍聽道路荊棘,貿易不得安生乎?」

  余飛差星夜往緝,遂於二十二日弋獲劉阿訟以來,召日耀等三人與之對質。阿訟昂然曰:「是也,奪其錢六千,衣衫裘被之類凡有七,尚存蔡阿繼家中,未分散。」問:「同黨幾人?」曰:「鄭阿載、鄭阿惜、蔡阿繼、張阿祿、莊阿泛、廖開揚、馬克道,與我共八人耳。」問:「汝等諸人,聚居何所?」曰:「我輩皆不敢回家,在山中閃爍往來,草棲岩宿。惟蔡阿繼、廖開揚二人在家,窩接物件。」問:「平日行劫幾處?」曰:「多矣,難記憶也。」問:「下海劫船與否?」曰:「此則無之。」

  因設法購緝,復於二十六日擒獲鄭阿載、鄭阿惜、張阿祿、莊阿泛、蔡阿繼、廖開揚以來。皆不待刑訊,與劉阿訟所言若合符節。

  余見鄭阿載、阿惜尤奇凶,心惡之。問平素劫奪幾何,亦云久而忘記。止近此數日內,言之歷歷,則雙山行嫁一婦人預焉。問所劫婦人何贓。阿載言:「貧人無他長物,止銀簪、耳環、戒指、衣裙,寥寥數件而已。」問:「同劫幾人?是誰下手?」曰:「同劫仍此八人,下手加功,則我與阿惜、阿訟、馬克道四人耳。」問:「行嫁則迎親多人,汝等敢突出橫劫,非百十人不可,言八人、四人者,妄也。」命夾之,則大呼曰:「再醮之婦耳,焉有許多人迎之?我等實止八人。今日諸事皆直言不諱,獨何為以此相欺?今即言百人千人,亦不過一死而已,寧能於死之外別加我罪乎?」

  余拍案數之曰:「汝等不為善良,甘心作賊。昇平世界,白日行劫,得財傷人,罪當死,一也。男女授受不親,奈何橫加剝辱?且不顧新婚,使人夫婦一生抱痛,罪當死,二也。汝剝奪新婦,一絲不留,且分持其體而聚觀,如此辱人,乃天地鬼神所共痛憤之事,罪不容以不死,三也。」阿載、阿惜皆曰:「我等作賊,為貧所驅。劫害多人,死亦無怨。至於剝辱,乃再醮之婦,何新婚之足云?彼自家不存羞恥,則其體亦盡人可觀,未必衣服之去留,遂為關係也。彼其丈夫尚不敢出來控告,則此事亦可不必深究矣!」

  余笑曰:「噫!婦人之不可再醮也,如是夫。雖盜賊,猶將輕之,況讀書明理言節義者乎?此事亦姑置勿論。但積凶行劫已多,法不可活。就剝殺陳日耀等一案,治罪有餘。惟是通詳每多漏網,而無辜牽累,餓殍途中,殊堪憫側。俟枷號滿日再議,可也。」

  即令廖開揚起出銅錢、衣衫裘被等物,付陳日耀、陳日光、林嘉升,當堂領回。馬克道候獲日按法懲治,餘皆痛杖大枷,發四城門示眾。

  阿訟,阿載、阿惜為邑人所痛恨尤深,環觀者千百,皆嚼齒指罵,或擊以泥沙,燔以草火。而彼婦之丈夫,亦從人群中潛錐其股,灼巨艾灸之。阿惜咬舌而死,阿載等不數日皆後先畢命。潮人相舉於加額稱大快。

  阿祿、阿繼其後亦皆病斃。惟莊阿泛以頭觸庭階,自稱能改過,從寬杖責,與之小枷。阿泛竟帶枷逃脫。未及兩月,又以謀財劫殺郭君芳命案獲出,按問如律。

  洋盜,故惠、潮土產也,其為之若兒戲然。三五成群,片言投合,奪取小舟,駕出易大,習為固然也久矣。

  余以丁未秋蒞普,特嚴弭盜。甫兩月,境絕穿窬,山溪清廓。時尚未越俎代潮也。

  冬十月,有南澳鎮差員高聰、紀壽、林耀等齎投公檄,移提行劫樟林港大盜林阿相、李阿來。余以綏靖地方,無分彼此,亦不暇辨阿相等之是否真賊,即依來文喚出移解。

  既而思之,海洋行劫,賊徒必多,散黨還家,豈僅寥寥一二輩。若不多方搜緝,使其根株淨盡,潛藏鄉村,為害匪淺。

  不可謂普邑無海疆責任,遂漠然置之也。

  因遣役密訪,有李阿才、李阿皆、李阿繒三人蹤跡可疑。

  隨差陳拱、陳勇攝訊,則李阿繒乃從前竊豕經余拘責者。憶其月日,似不宜有出海之事。屏左右密訊之,阿繒果未同行。且言林阿相、李阿來皆昔年舊案扳累,非此次在洋行劫之人,惟李阿才、李阿皆出海為匪是實。余釋阿繒去。

  細鞠阿才、阿皆,皆不自掩諱,直供係黃呂璜、耳聾京、林老貨招邀出海。九月十一晚,在老貨家對面南逕山會齊。山多林木,眾喜其密茂,遂止宿焉。老貨遣弟林阿鳳以飯至山餉眾。次夜,抵桑田之鳳豆山,藏石洞內一日。又次夜,奪取海船二隻,共駕出海。

  十四日,在花嶼洋面,劫奪鄭財源、鄭廣利繒子船二隻,將原海船棄去。

  十五日,在福建將軍澳海面,奪坐一紅頭船載鹹魚者。

  十七日,在井尾洋面,奪得吳德隆鹽船。眾人利其寬大,將鹽盡棄下水,群趨坐之。其紅頭船、繒子船三者皆釋回;惟留繒船中水手杜阿利在鹽船相助駕駛。

  九月二十四日,在潮屬廣澳洋面,劫奪林有利等杉木船,亦卸其杉木下水,林老貨等二十二人分而坐之。阿才、阿皆與黃呂璜等二十一人仍坐鹽船。是夜風濤大作,兩船不能相顧,遂各飄散。

  黃呂璜船上風篷破損,米糧又竭,饑寒迫身,不能久處海面。於十月初四日,在惠來縣所屬之香員澳沉械入水,棄舟登岸,散黨潛歸。黃呂璜傾跌坑溝,僵凍而死。餘皆空手乞丐還家。林老貨等一船,尚不知其蹤跡去向也。

  問同黨幾人,曰:「四十三人。」問誰為首,曰:「赤鬚大哥、耳聾京、林老貨、黃呂璜皆為首者。黃呂璜係同縣人,鄉居不遠,是以知其名姓。餘皆混名綽號相呼,必見面乃能識之。」

  余意同黨許多,豈有概不識名之理,必係代為隱諱,命刑之。李阿才叩首曰:「實不知也。平日所相呼者,有陳二潑、肚猴順、偷食油鼠、上海容、文萊薯、芬筒公、單鞭、皂隸、侯大漢、阿肥、二十三仔、老二猴、蕭大肚、權師,皆不知其姓名。即赤鬚大哥、耳聾京,亦不知何姓;林老貨,亦不知何名。惟億老貨家在潮陽縣之隴頭鄉,有弟林阿鳳。雖無下海,然往來要約,招伙集械,留阿鳳奔走效勞。若拘獲一林阿鳳,則諸人名姓可識矣。」

  正在設謀訪緝間,復據馬快陳勇稟稱,揭陽縣屬之棉湖寨,有黃阿鳳一名,係出海行劫之賊。余意此必林阿鳳詭姓也,飛差陳拱、陳勇、余進,齎檄往諭湖口司巡檢方大忠,立擒黃阿鳳以來。質之,李阿才曰:「陳二潑也。」問獲者實何姓名,據稱實名黃阿鳳,詭號陳二潑,家居棉湖。係黃呂璜招邀入伙,與阿才等同坐一船,在香員澳岸散黨者。

  時南澳鎮差員高聰、陳申、紀壽、林耀等,聞縣令獲賊,皆來問姓名,乞將三賊賞與差員報功,可得把總之職。余曰:「噫!此亦善。但賊徒尚多,欲一一緝獲,必須有人質對,然後無枉無縱,不累善良。且遲數日,待我獲有多賊,則賞汝矣。」

  高聰等不能待,將李阿才三人姓名星夜飛報鎮帥。鎮帥以為莫大奇功,星夜飛報閩、廣兩省總督、提督,內有「差員獲賊李阿才、李阿皆、黃阿鳳三名,被普寧縣借去」之語。余笑曰:「借衣可穿,借銀可用,借賊何為乎?」余初不知武弁獲賊,如許勛勞,以為猶夫文員,分內尋常之事,是以未與之耳。

  彼遂強冒為己功,一至此耶。

  幕友不能平,勸申文與之辯,謂:「花嶼、廣澳地方,皆鎮帥轅轄之下,何獨吝一槍一刀,讓大功而不建,反以漁舟、商艘盡借與賊?今欲向縣獄之中分捕快縛來之匪黨,以為封建大臣銘鐘勒鼎之殊勛,不亦羞弁韜而貽盜賊之笑乎?」余曰:「如此,非文武和衷之誼,不如讓之。我等焦心勞思,無非綏靖地方起見。若以此為名為功,則三尺童兒齒冷矣。」

  其李阿才所供知賊之林阿鳳,時即乘夜飛差往緝。一面移知潮陽縣差役協擒。次日回報,隴頭鄉並無其人。

  余未以為信也。密令李阿才乘婦人輿,壯役陳拱隨其後,潛聽阿才指揮,舁入隴頭鄉,直至林老貨門前。陳拱見其家有婦人,遽問曰:「汝老貨在否?」婦人曰:「乞丐死矣。」陳拱復問:「小叔阿鳳在否?」婦人曰:「久不來也。」於是陳拱喚鄉長、保正協拘,而婦人忽改口,言不識老貨、阿鳳為何人。

  擁之入縣,庭訊之。婦人堅稱不識老貨,亦無林阿鳳。問鄉長,鄉長亦言:「村中並無此二人名姓。」余思陳拱造門一問,婦人不意一答,真情已經畢露,豈有鄉中全無此人之理?

  命曳下鄉長夾訊之。鄉長大呼曰:「有也。」但以目視二保正而不言。余思二人必有弊,命出門外候呼喚。鄉長乃言:「村中向有林阿任,混號老貨。自九月他出,在外作賊未歸。近有傳其已死者,不知真偽。此婦實老貨之妻,日出丐食。林阿鳳即老貨之弟,今亦逃匿他處。保正恐難拘貽累,令我固稱無有。我是以不敢言也。」因將保正蘇贊卿嚴加刑夾,楊新重杖三十,俱置獄中,謂曰:「阿任、阿鳳獲到則釋,不然,囚之一世。」

  越數日,差役陳拱等多方訪緝,果獲林阿鳳以來。自稱並無下海,止奔走往來,招邀蘇阿佑、洪美玉、李阿才、李阿皆、鄭旭卿、姚阿祿、黃阿德、鄭阿順,及九月十一夜饋飯餉眾之事,言之歷歷。洪伯豐、黃呂璜購置軍械槍刀牌棍、大炮火藥、鉤鐮槍、竹篙槍之類,皆鑿鑿有據。「飯後因器械不足,有南逕羅朝權,遣弟羅朝學攜來藤牌、糧米,送與眾人。他事我不知也。」

  復攝到羅朝權、羅朝學,供稱:「昇平世界,不意眾人有下海為匪之事。林阿鳳、洪美玉平日相識,彼稱欲包蔭洋田,來借牌刀,防守盜稻,不敢不與。實因不知而誤借之,非同黨也。」

  是時,余兼攝潮篆,有兩邑地方之責。且群賊多係潮人,桑田出海,廣澳劫奪,皆潮陽一縣之事。雖疏防非我任內,而弭盜不可不清。會海門、達濠各營將弁,皆以捕賊為急,俱遣目兵,會同緝捕。

  余差周拔、鄭川,偕目兵劉智明、周瑞等,拘獲蘇阿佑,即者七一名。鞫訊之,始知耳聾京即蔡阿京,係湖邑和平寨人也。

  普役陳拱等復拘到洪美玉一名,供在潮陽鳳豆出海,行劫閩、粵各船,及香員澳散黨登岸之處,俱相符合。

  復會同達壕營,拿獲鄭阿順一名,乃惠來神泉人,即混名肚猴順者,供有姚阿祿、許阿光、侯阿舜、鄭阿鳳諸人而普役陳拱等已拿獲鄭阿鳳至矣。據稱:廣澳行劫杉木船被風飄散之後,與洪伯豐、林阿任等同坐一船。於十月初十日,在惠州金嶼洋面,奪得安興利繒子船二隻,始將杉木船放回,而繒子船亦釋去其一。十五日,在海豐下湖東洋面,劫奪陳元魁糖船一隻。二十五日,在碣石地方與官兵哨船相遇。拒捕對敵,被炮火傷死者六人赤鬚大哥、芬筒公、單鞭、皂隸、二十三仔、老二猴。其赤鬚大哥,即洪伯豐也。林阿任、蔡阿京共議,舟中無棺斂,將所獲布匹纏裹六屍投之海,駕船飛遁。二十八日,米糧乏絕,遂在大鵬山地方將器械沉水,散伙登岸。

  其繒船水手杜阿利,先於十月初六日在金嶼山邊取水,乘間逃回去矣。

  復據達濠營把總翁耀拿獲許阿光一名,移解前來,即混名上海客,亦號偷食油鼠者也。

  而差役鄭川、翁馗、鄭應等,多方訪緝,弋獲林老貨,即林阿任一名。據供:因家貧米貴,九月初七日往麒麟埔墟買米,遇洪伯豐、蔡阿京、黃呂璜,商謀出海行劫米船。係伯豐起意為首,周伙四十三人。除眾人所供之外,尚有李阿元尾、李阿完、高阿童、高阿權、蕭旭友、王阿貴、陳烏卞、蔡阿發、孫阿尾、黃阿九、吳大英、楊阿勇、陳阿楊、莊阿耀、劉阿應、盧阿利、李武臣、王阿熊,及呂璜所誘之頑童鄭阿尊等。其自出海行劫閩、粵各船以及散伙分贓之處,與眾人不謀而合也。

  而蔡阿京一賊,亦被差役鄭川、翁馗、標光、林潔、陳萬科等,購得眼線,尾其行蹤,擒獲以來。

  復檄行普邑署典史張天佑,帶同本縣幹役,按照所供住址,拘獲權師,即高阿權一名;李十二,即李阿完一名;高阿童,侯阿朝即阿肥,及鄭阿尊等三名。

  復關移惠來縣,拘獲劉阿應一名。而高阿權先於十月初六日,在惠來鄉間薯園被鄉保緝獲。惠尉嚴刑不承,惠令刑夾四次,亦不以實告。羈獄久之,因病醫調,乘隙逃歸。十一月二十八日,方回到舍,而初一日已就縛矣。初猶支吾抵飾,及見同黨齊集,眾證明確,亦自直認不辭,不待刑法之及也。

  復關移海陽縣,獲到吳陳盛一名。達濠營千總陳安瑞,在錢崗拿獲袁阿仁一名。復據差兵陳武、吳萬,在青洋山拿獲姚阿祿一名。皆質訊無異。則此案大盜,已拘獲十八九人矣。

  而王阿貴就獲於羊蹄嶺;鄭阿清,即鄭旭清就獲於葵潭;黃阿九、孫阿尾、陳烏卞、蔡阿發、李阿元尾就獲於海豐。皆碣石鎮所遣營弁目兵,在各處訪緝弋獲看也。

  潮州鎮差兵林捷先,在揭陽深浦山下,拿獲楊阿勇,即文萊薯一名。而盧阿利、李武臣、王阿熊、陳阿揚、莊阿耀、吳阿來、吳大英、侯阿舜即侯大漢,皆就獲於南澳。南澳鎮咨解福建水師提督,總督尋以粵省之案較重,將盧阿利等解回,交發潮陽縣承審。

  計此案盜伙,惟林阿鳳未經下海;鄭阿尊被欺為龍陽,雖同在舟中,不分贓物,不知行劫為何事。此外,實賊四十三人。

  今緝獲三十四人,碣石鎮官兵殺死六人,惠來登岸跌死之黃呂璜一人,則四十有一人矣。未獲者蕭旭友、黃阿德耳。然各賊皆稱,旭友即蕭大肚也,炮傷深重,散黨之時不能行走,必死在大鵬山中。止黃阿德一人未知去向,釜底遊魂,終無所逃於天地之外,徐以俟之可耳。

  當堂鞫訊,則船戶鄭財源、鄭廣利、林有利、杜阿利等,與群盜俱皆熟識,語言笑貌,不啻故人。

  自桑田鳳豆出海之後,花嶼、將軍澳、井尾、廣澳所劫各船,四十三人之所同也。其自十月初四以後,所劫安興利、陳元魁等船,則洪伯豐、林阿任、蔡阿京、許阿光、姚阿祿、侯阿舜、李阿完、高阿童、鄭阿清、鄭阿鳳、王阿貴、蔡阿發、李阿元尾、陳烏卞、芬筒公、單鞭、皂隸、二十三仔、老二猴、吳阿來、蕭旭友、黃阿德等二十二人之所獨也。李阿才、蘇阿佑等二十一人,雖少劫二船,無拒敵官兵之罪,然游奕海面非止一日,剽掠閩、廣,非止一船。得贓有多寡,按法無輕重,藁街之律,均不能寬,亦不必分首從也。林阿鳳永徙邊陲。

  鄭阿尊年幼無知,與羅朝權、羅朝學並行責釋。被棄下水之杉木、魚、鹽,及所搶衣服、銀、布,俱於各盜名下變產追賠給主。其兩船所用軍器,既經沉沒海中,亦不必深求矣。

  余於此案大盜,設謀購緝,晝夜焦勞。差役奔趨於四境,而鄰邑同寅不以為忌。羽檄縱橫於遠近,而文武將弁協心宣力,不以為嫌。始以旁觀之熱腸,為鄰封驅除稂莠,繼以攝篆棉疆,身在當局,有承審之責任。為兩省永莫安瀾,其獲之也勞,則審之也逸,覺向日之為人者,今皆所以為己也。可見綏靖地方,不必存此疆彼界之念。文武和衷,公忠為國,天下焉有難處之事哉!

  林阿相、李阿來二名,澳鎮知其非賊,發回保釋。粵省督、撫、臬司行查誣良為盜官役職名。余曰:「噫!南澳鎮營之功不可沒也,因假而得真,阿相、阿來何吝焉!」乃以林阿相為普邑馬快役,專司捕盜,李阿來以老歸農。

  從茲閩、粵海疆二三千里,波濤不動,商賈晏然。亦官斯土者之一快也夫。

  故民陳智有二子,長阿明,次阿定。少同學,長同耕,兩人相友愛也。

  娶後分戶異居。父沒,剩有餘田七畝。兄弟互爭,親族不能解,至相爭訟。

  阿明曰:「父與我也。」呈鬮書閱之,內有「老人百年後,此田付與長孫」之語。阿定亦曰:「父與我也。」有臨終批囑為憑。余曰:「皆是也。曲在汝父,當取其棺斲之。」阿明、阿定皆無言。

  余曰:「田土,細故也。弟兄爭訟,大惡也。我不能斷。汝兩人各伸一足,合而夾之。能忍耐不言痛者,則田歸之矣。但不知汝等左足痛乎?右足痛乎?左右惟汝自擇,我不相強。汝兩人各伸一不痛之足來!」

  阿明、阿定答曰:「皆痛也。」余曰:「噫!奇哉。汝兩足無一不痛乎?汝之身,猶汝父也。汝身之視左足,猶汝父之視明也;汝身之視右足,猶汝父之視定也。汝兩足尚不忍舍其一,汝父兩子,肯捨其一乎?此事須他日再審。」

  命隸役以鐵索一條兩係之,封其鑰口,不許私開。使阿明、阿定同席而坐,聯袂而食,並頭而臥。行則同起,居則同止,便溺糞穢,同蹲同立,頃刻不能相離。

  更使人偵其舉動、詞色,日來報。初悻悻不相語言,背面側坐。至一二日,則漸漸相向。又三四日,則相對太息,俄而相與言矣。未幾,又相與共飯而食矣。

  余知其有悔心也。問二人有子否,則阿明、阿定皆有二子,或十四五,或十七八,年齒亦不相上下。命拘其四子偕來,呼阿明、阿定謂之曰:「汝父不合生汝兄弟二人,是以今日至此。向使汝止孑然一身,田宅皆為己有,何等快樂。今汝等又不幸皆有二子,他日相爭相奪,欲割欲殺,無有已時。深為汝等憂之,今代汝思患預防。汝兩人各留一子足矣。明居長,留長子,去少者可也;定居次,留次子,去長者可也。命差役將阿明少子、阿定長子押交養濟院,賞與丐首為親男,取具收管存案。彼丐家無田可爭,他日得免於禍患。」

  阿明、阿定皆叩頭號哭曰:「今不敢矣。」余曰:「不敢何也?」阿明曰:「我知罪矣。願讓田與弟,至死不復爭。」阿定曰:「我不受也。願讓田與兄,終身無怨悔。」余曰:「汝二人皆非實心,我不敢信。」二人叩首曰:「實矣。如有悔心,神明殛之。」知:「汝二人即有此心,二人之妻亦未必肯。且歸與婦計之,三日來定議。」

  越翼日,阿明妻郭氏、阿定妻林氏,邀其族長陳德俊、陳朝義,當堂求息。娣姒相扶攜,伏地涕泣,請自今以後,永相和好,皆不愛田。

  阿明、阿定皆泣曰:「我兄弟蠢愚,不知義理,致費仁心。今如夢初醒,慚愧欲絕,侮之晚矣。我兄弟皆不願得此田,請舍入佛寺齋僧,可乎?」余曰:「噫!此不孝之甚者也。言及舍寺齋僧,便當大板撲死矣。汝父汗血辛勤,創茲產業。汝弟兄鷸蚌相持,使禿子收漁人之利,汝父九泉之下能瞑目乎?為兄則讓弟,為弟則讓兄。交讓不得,則還汝父。今以此田為汝父祭產,汝弟兄輪年收租備祭,子孫世世永無爭端。此一舉而數善備者也。」

  於是族長陳德俊、陳朝義皆叩首稱善教,阿明、阿定、郭氏、林氏悉歡欣感激,當堂七八拜,致謝而去。兄弟、妯娌相親相愛,百倍曩時。民間遂有言禮讓者矣。

  有饑民乘黃昏駕船在卓洲溪攘客。

  適余自普之潮,以是夜二更過貴嶼,見一人攔輿號呼,自稱:「我郭元藏也。晨往軍埔墟貿易,暮從石港泛舟還。中流被盜,攫去銅錢八千,黃白楮四十一束,布衣履囊,筐各一事。舟人王阿象赴水逃生。同避難者,李啟宣、黃朝盛也。」

  問賊何情形,曰:「十餘人駕八槳舟古母船,不新不舊。為篷四,前一篷破損。後載竹篙槍一束。」

  余即於道中停輿,張燈草檄,調保正楊勛、李纘、蘇贊卿、楊新等率丁壯八十名,沿溪飛捕。獲者懸賞十金,縱者重杖濁百。越次日,尚寂然無蹤也。

  因思多槳舟古母船非內溪所有,乃隆津、練江運載私鹽之具。

  復調集水保方東升、姚萬進、鄭茂紀、姚子寧等,在於練江後溪港一帶遍行訪緝。

  越三日,果在溪圩鄉港內,弋獲八槳舟古母船一隻。係維草岸,內有竹篙槍一束,其前一篷亦破損。問主者,則鄭長煥、鄭阿清、鄭侯器也。拘長煥等問訊,皆茫然不知,謂船式偶而相同。且自稱因貧違禁,私置多槳舟古母船彩捕,有時竊載一二石私鹽,亦不能免,實無攘奪卓洲溪情事。詞甚可信。

  余以鄭阿清索比匪,江上舟古母船有幾,平日非善良、能攘竊有幾,度無不了然者。數詰問,不以實告。

  將刑之,阿清乃言鄉人鄭阿忠、鄭阿鄒於二月二十三日,在下尾橋邊貨賣番薯,見王阿協、范阿義駕八槳舟古母船,乘風飛馳,直入貴嶼。其舟中有十許人,竹篙槍一束。正卓洲溪被搶之日,此其是矣。復喚鄭阿忠、鄭阿鄒赴訊,如所言。

  因命捕王阿協等。則王阿協、范阿義相率昂然自行投訊,余心疑其為良民也。忽階下有以鄉音相語者曰:「此必良民也!若是盜賊,焉敢自來送死?」味其語意,似故使余聞之者。余思此左右有人,非果善良,則為大盜,未可輕釋,當從容訊之。阿協、阿義果不承,鄭阿清等亦無以相難也。

  惟保正鄭茂紀言,阿協乃有名積盜。保正李纘、楊新言,范阿義素非善良。而鄭長煥言,二人平日皆在姚紹聰舟古母船上住宿,寢食無他處。因復攝到姚紹聰鞫問,則紹聰佯為不識阿協、阿義二人也者。且自駕雙槳小舟赴驗,明非舟古母;情詞亦似可信也。而姚族生監多人,林立階下,請釋善良,以安本業。

  余曰:「且遲之。」

  復有惠潮道差員李姓者扣扉請見。余不納,遣閽者問所欲為,則言:「貧民乏食相攘竊,亦屬細故,不可以大盜通詳,恐於道憲考成有礙。」余曰:「災黎元氣未復,大事亦當化小。吾但欲有罪者伏其辜,不肯使干連者疲於路。詳解則牽累多人,吾不忍也。」李又言:「姚紹聰、王阿協、范阿義皆善良,請早釋。」余曰:「良匪俟審明乃知,此非吾所得自主也。」

  越日將再訊。思此人出巨族,勢力蟠結,堂上方發一言,外間已知趨避。百足之蟲,扶之者眾,恐未易得情。乃屏左右,於內堂詢之,一切閒人皆驅逐,勿令窺伺語言。待質諸犯,亦分置各處,不使相謀面接耳。先呼保正鄭茂紀責之曰:「汝職在地方,稽查奸匪,今縱人攘客,而不以實告,即是汝作賊也。汝鄉中出為匪者幾人?姚紹聰舟古母船今匿何處?此雙槳小船又從何而來?不實言,先夾汝。」

  茂紀乃言:「姚紹聰、王阿協、范阿義此三人搶劫是實。其餘同伴,不知姓名。姚紹聰八槳舟古母船,前篷破壞,先在南塘鄉池中。後因追求日急,潛令其兄姚紹貴於十五夜駕出海門猷灣,藉稱彩捕,急則便於遠揚。其雙槳小船,乃事發之後在和平港內以二金購來抵塞者。我畏其族大強凶,是以不敢言也。」余叱退之。

  呼王阿協至前,紿之曰:「汝乃為紹聰所欺,無故以父母之身代人受刑法。今紹聰已自不諱,謂此八槳舟古母船實所置造,前篷破損。先沉在南塘池中,後使其兄姚紹貴駕出海門,今在猷灣弋獲矣。其雙槳小船,乃在和平買來抵塞者,價銀二兩。汝尚能代為掩諱乎?吾因知汝等窮民無家可歸,在人舟中度活,亦是可憐之事。汝等但勿作賊,何為並船而諱之?」

  王阿協叩頭曰:「是也。我等實係善良,不敢作賊,止在姚紹聰舟中寄食而已。」余曰:「未也。紹聰言汝盜賊之性,不可與交。彼憐汝無歸,以空船借汝安宿。汝遂潛招匪類范阿義等十餘人,竊駕行劫。彼恨為汝所欺,致遭波累,是以令汝勿言以受刑法。今汝尚欲受刑,以快彼之意乎?」

  王阿協仰天歎曰:「我等有何能為?不過從姚紹聰指麾耳。卓洲溪之事,實姚紹聰主之。同行者范阿義、范阿喜、姚阿胡、馬阿弘、姚伯蘭、許阿加、邱阿灶、陳伯榮、陳伯炯、陳伯鳳等,皆姚紹聰招來。所得郭元藏等錢十二千七百五十文,皆姚紹聰俵分。奈何獨歸過於我乎?」繼呼范阿義至,亦如王阿協所言。

  乃訊紹聰,紹聰猶支吾掩飾。以王阿協、范阿義供詞告之,紹聰亦直受不辭,且悉數所得贓物,多豬肝、豬肺二者。郭元藏嘻嘻叩首曰:「有之,前贓單偶遺,後乃記憶,以細微不敢瀆請。」今紹聰自言及此,其為此案真賊無疑矣。

  方東升言,邱阿灶乃姚萬進。哨丁先在姚紹聰家擒捕王阿協,為紹聰所阻,阿協得脫,乃自赴投訊。

  又捕獲阿義之兄范阿喜,故仇誣,非同黨也。而許阿加、陳伯榮、陳伯炯、陳伯鳳,皆與阿協、阿義有宿怨,且有多人公保良善。惟范阿喜、姚阿相等,跡甚可疑,難以掩飾。而亦有生監多人保結求寬,且有道差為之左右。稍一究詰,則波及富厚良民。必欲直窮到底,恐無辜株累者必多。

  從寬將范阿喜、姚阿相、馬阿弘等創懲示儆。而為首之姚紹聰、王阿協、范阿義各予滿杖,枷號三月示眾。滿日再責四十板,造入匪類冊,朔望具結點卯。追贓給還郭元藏、李啟宣、黃朝盛等。八槳、雙槳大小船,即以充賞。仍於姚紹聰名下追銀十兩,分賞保正壯丁,示無失信。

  自是溪河肅清,夜舟往來無窒礙。惟道差李姓者不悅,且漸漸有後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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