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藍公案
卷下
 

  潮屬詞訟,好牽告多人相磨累以示武。或捏造花名,居奇網利,或行賂改匿,移向他人。蓋訟師、蠹役樂此為利。余方厲禁之而未止也。

  一日,有鄭娘寶毆死林嘉柱命案,牽連助毆之人甚多。鄭阿袒一名與焉,注係梅花村人。遣役攝訊,闔村並無阿袒。據屍母陳氏柬稱,即鄭啟亮。

  隨呼啟亮赴訊,自言「小名阿清,並非阿袒。」屍兄林嘉樹力爭:「此人實是阿桶,如係阿清,我甘反坐。」蓋潮邑鄉音,「袒」與「桶」兩字如一,並無分辨。余異之,謂啟亮曰:「今日所重,在有無助毆。汝即阿桶,亦何妨?」啟亮呼天搶地言:「若是阿桶,便助毆是真。」林嘉樹亦指天誓日言:「啟亮要不是阿桶,我便誣告是真。」

  余曰:「噫!此易辨耳。」命兵房取家用冊來觀之,則鄭啟亮小名乃「阿稱」也,字畫濃淡一色,渾然無間。余曰:「若是阿清,則無疑義。此『稱』字可疑,恐係『桶』字所改。」

  再取五年舊甲冊觀之,亦是「阿稱」,但中間小點,墨色加濃,不似一筆書成者。且閱其兄弟小名,旁皆從」木」,豈有啟亮一人獨從「禾」邊之理?拍案呼曰:「鄭啟亮,好大膽也!汝小名實係阿桶,敢改阿稱以欺我,將謂我可欺乎?今助毆是真矣。且問汝家甲冊作何改法?為汝改著為誰也?」

  啟亮知不可隱,乃言實名阿桶,托兵書林集賢代改者。拘林集賢對質,則得其賂錢三盲文,代為盜改家甲冊是實。將林集賢痛責四十板,革退兵書,荷校於市者兩月。

  啟亮亦加重責。審無助毆情事,余歎曰:「鄭啟亮弄巧成拙,深可笑也。汝家住梅花,離縣二十里。鄭娘寶致死林嘉柱之日,汝實未嘗在場。風馬無干,本縣自能審釋。使無串通蠹役盜改官冊,此刻寧家去矣。汝何以深心揣度,知我必弔觀甲冊?又何以深心善謀,連舊冊亦並添改?作弊如神,可畏殊甚。豈料我之獨奸亦如神,即彌縫至精至巧,終難以相欺乎?」

  眾人皆叩首稱神明。鄭啟亮以頭觸地,乞矜釋。余曰:「弄法蒙蔽,非常大惡。吾方為潮邑除奸弊,此事斷不可寬。亦荷校於市,使吾民知法紀,可也。」

  自是作弊者稍斂。余亦嚴禁代書,不許牽告五名以上。而習俗為之一變矣。

  戊申二月五日,有吏人過普邑之東郊。一人肩行李以從,後兩人似學步輿夫,舁一人,被傷憔悴,投宿邱興旅店。

  次日清晨,肩行李者先驅,從郡城大路以去。舁者尚臥弗起,吏人偕兩輿夫將行未行。邱興問之,吏人曰:「竊銀賊也。將稟官究治,以病未能行。」有頃,吏人及兩輿夫亦去。邱興往視病者,則其族人邱阿雙也。詢之,不能答,以手指畫,似言被毆將死狀。

  邱興怖愕。白鄉長高伯友,共迫行者。走二里許,及之,三人皆與俱歸。伯友問其故,乃知為海陽縣吏李振川。自省歸來,至葵潭,僱募邱阿雙代肩行李。在雲落旅店,夜失四金。

  阿雙認竊未償,因拉赴普邑,欲稟究追耳。其兩人林阿雄、吳阿尾,亦阿雙之儔類也。

  阿雙有兄邱阿楚,為普禁卒。邱興喚之,來看視,則阿雙已不能言,過午後死矣:乃相與赴稟縣尉,收振川三人於獄,申詳到潮邑。

  余星夜旋普相驗。右額角有木棍傷,兩手大指有繩索捆傷,頭上週圍有篾箍傷,左右額角又有木片支榍傷。腦後,腮頰,腋下、下體,俱有烈火烤燒傷。遍身叢毆條條,有似藤條亂擊傷。余曰:「噫!慘哉!誰橫逆至此!極乎!勿論鄰邑書吏,即當路顯官,如此所為,我必令償其命也!」

  當場鞫訊,則李振川自認失銀疑竊情由,及以折牀木栓,擊其額角一傷。餘皆雲落汛蔡管隊及兵丁四人所為,與己無涉。而吳阿尾、林阿雄亦言,捆、打、箍、燒諸事果係汛兵鞫賊,欲追客銀,有店家徐阿丙可訊。

  余思:此等異刑,惟捕盜營兵乃有之,恐所言未必無因。

  復見阿尾左手大指上,亦似有繩索痕。問之,阿尾固稱無有。

  余不信,復視其右指,亦然。合而觀之,則以細繩連捆兩大指,懸之梁間,俗所謂雙飛燕弔法也。睇審其頭上,亦有篾箍痕。解其衣,則肋脅之際,亦有火燒痕。余曰:「噫!奇哉!汝一身與死者無異,但傷痕較輕。汝何以緘默不言?至我問及,尚再稱無有。則彼銀非邱阿雙所竊,實汝竊之,汝故不敢言也。畢竟是誰刑汝?亦當言之明白。」吳阿尾曰:「亦蔡高也。」余曰:「蔡高如此橫逆,汝何以不言?」阿尾曰:「振川令我勿言,恐作命案內干證,拖累死耳。」余曰:「蔡高所為之事,振川令汝勿言,無此理也。」阿尾言:「振川憐我負販窮人,遭波累解審,無所得食。失銀係彼切己事,當為蔡高所累,萬不可免,多我一人無益也。」

  余照例錄供,填注圖冊通報。一面移檄雲落汛,提到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極口稱冤。而吳阿尾、林阿雄尚附和指證。

  因復移檄惠來營,將蔡高革除名糧,以便刑訊。一面移取縱兵職名,附詳題參,復弔集犯證,虛公研審。則徐阿丙證詞與眾大異,稱振川有族姪,醫卜長途,不能存活。先一日來投雲落店,初三日夕,偶爾相逢,亦與同宿。懇振川借給資斧,俾得還家。振川許之。越日黎明,振川失銀四兩及錢八十文。因謂同宿者曰:「官銀被盜,事關地方,汝眾人不協力追求,將遍累汝等矣。」店中之人皆大恐,互相盤問。傭夫林阿雄等,僉謂邱阿雙終夜不寐,開門出入二次。遂以阿雙為偷竊,直向追求。阿雙不服。振川曰:「盜竊官銀,打死勿論。」取折牀木栓,擊傷阿雙額角,復命族姪共係之。族姪恨其竊銀,致振川所許資斧竟成空虛。以細繩合捆阿雙兩大指,懸之梁間,拔柬薪之堅直而長條者,鞭之數十。眾人皆勸阿雙供認,阿雙仍不服。振川復與其姪,用竹篾紮成圈子,箍其頭腦之四圍。削兩木片,支其左右頭角,使箍內滿而緊束,目睛若將吐出,然阿雙仍不服。復用山茅然火,灼其腦後、腮頰、腋下、下身。阿雙言:「吳阿尾同牀,何以得免?」振川叔姪復疑阿尾同竊,亦縛阿尾,以治阿雙之法治之。而阿尾亦不服也。

  振川以阿雙倔強,銀不得出,始赴汛弁,言其事。把總王大振以事關地方,遣紅旗蔡高至店查問。阿雙自度不免,信口支吾,蔡高亦以為果偷兒也。勸振川解其縛,押搜前銀,終無所得。回覆汛弁,王把總曰:「鞫賊乃文官之事。」令振川帶赴普邑,稟縣究迫。振川叔姪遂以阿雄、阿尾偕阿雙往普寧作證。

  甫行數里,阿雙又稱銀在店中。振川等復將阿雙回店,遍處搜尋,仍無蹤跡。日將暮,蔡高復至店中,恐阿雙夤夜脫逃,為地方累,令振川以繩縛其手足而睡。至初五日黎明,阿雙巳受傷深重,不能行走矣。振川乃許阿雄、阿尾酒食,令其舁阿雙至普邑,尚望退出原銀,不意一朝斃命。此當日實情也。

  余不信,命夾之。謂:「振川、阿雄、阿尾前言已盡,豈汝一人所能飾說?汝得蔡高賄幾何?欲脫有罪害無辜乎?」徐阿丙曰:「天日在上,夾死不敢妄言。請從容細審,到水落石出之後,如非振川叔姪所為,則以我償其命矣。」問振川族姪何名?阿丙曰:「不識也,當問振川乃知之。」問營兵四人何名?丙曰:「止有蔡高一人,並無他兵,夾死亦不能造出名姓也。」

  喚阿尾、阿雄與之對質,阿丙詈其昧心誣良,必遭迅雷擊死。阿尾、阿雄不敢與辯。命夾之,兩人皆曰:「阿丙所言是也。我等前日誤聽振川商謀,謂人命重事,禍累無休,家貧不能備具棺殮,與原告和息。不如三人合供營兵打死,汛官必懼而求和。邱阿楚得賂領埋,可免通報,我等皆無禍難。於是捆、打、箍、燒諸事,悉諉營兵,而木條細傷,供為弓弦所打。今汛官不出和息,命案已經通報,徐阿丙話口現在,供證鑿鑿,我等豈能復昧良心乎?此人實係李振川叔姪打死,與營兵無干涉也。」

  余思:「屍場驗訊之時,吳阿尾匿傷不言,原有情弊。設非振川凌虐,何以教令勿言?」因復訊阿尾曰:「汝當日身傷,亦言是蔡高所為,今何謂營兵無涉?」阿尾曰:「惟是振川刑我,所以令我勿言。我因聽其謀,欲冀和息,所以當場默默。若果蔡高捆我、弔我、箍我、燒我,我肯為之隱諱乎?今日所供乃是實情,雖斬首入地,亦不敢言非振川叔姪矣。」

  訊蔡高,蔡高抵死不承。乃訊振川,振川歎曰:「前生夙孽,願死無所言。」余曰:「阿雙一命,畢竟斃於何人之手?」

  振川曰:「我也。」余曰:「阿雙強壯,汝羸弱之軀,何以能制其死命?必受蔡高賄買耳。」振川曰:「族姪李阿顯助我,非受賄也。」因將當日捆打箍燒情形備述不諱。與徐阿丙所言俱相吻合。問前供何以不及阿顯?阿顯家居何處?有父母妻子與否?

  振川言:「彼時欲推諉營兵,和息了事,是以不及阿顯,並自己亦不承招。今則道其實耳。阿顯家在惡溪,韓文公驅鱷之處。無父母妻子,孑然一身,東食西宿。自普邑先回之後,不相聞問者數月,未知復出周流道路否也。」

  余星夜關移海陽縣,專差守提,果獲李阿顯到案。當堂一訊,不待刑鞠,速將當日偕叔李振川酷虐刑死邱阿雙情形,直言不諱。與徐阿丙、李振川等各供先後吻合。余曰:「噫!是矣!」乃定爰書,擬振川抵償,阿顯杖流三千里。蔡高、徐阿丙不行勸救,阿尾、阿雄初供不實,各予八十重杖,解府審明,轉解臬司。

  臬司以初報供指為憑,今審係振川、阿顯致斃,與原詳不合,檄駁復審。余復虛心靜鞫,詳慎研訊,再無可疑,仍照原擬解上,大拂臬司意,時必欲坐蔡高兇手,取約兵不嚴職名附參。余不依,檄駁翻案。不勝憤怒,欲加以易結不結罪名,劾余落職。余曰:「殺非辜之人命,以保一己之功名,此事豈我為之哉?不如削職,入深山讀書,仍不失故吾也。」

  臬司復調余至省,令復訊,且面諭曰:「汝恃才執性,目無上司,我原檄如何駁詰?汝竟置若罔聞!此案若非營兵兇手,何能為此酷刑?汝從前驗報如彼,今日審詳如此,何以達部結案?茲付汝再審,汝其慎之。」

  余曰:「某無才末職,安敢任性?已照憲檄嚴審,而犯證矢口不移,無如何也。海濱之人,為盜捕盜,無所不諳。捆打箍燒之事,原不必待營兵而後能。振川身任縣胥,豈不知殺人者死?阿顯並未刑鞫,亦皆甘罪如飴,此則鬼物憑之。人命關天,不償不已,豈人所能強乎?蔡高實係無辜,故令屈抵,不特抵者不願,恐受抵者亦不願也。當時錄供通報,則據所言如彼。今日審出實情,則定愛書如此。大部駁詰,亦無如何。去官事小,枉殺非辜事大,惟有靜聽參革而已。」

  臬司怒不可回,跳叫詈罵,欲行揭參。左右曰:「免冠,叩響頭謝罪。」余笑曰:「免冠亦不妨;但頭何能響?此事我未之學也。」臬司亦笑且恨,因曰:「汝且虛心再審,不必執定意見。」余曰:「不敢也。」

  余思限期已迫,若待再訊解府,府訊解司,則緩不及事,因將案卷、人犯帶赴本府公署會審。駁詰刑訊,以府憲胡公為主,余從旁靜而聽之。命胥役亦於其旁,並記口供。則振川、阿顯、蔡高、阿丙、阿雄、阿尾諸人,堅供如前,至死不變。

  余更改問語,補新供,再將原讞敘入,攜質臬司。閱畢大怒,罵曰:「汝止自改問語耳,供讞則仍舊。真目無上司,視我若狗吠者也?」余曰:「不敢!問語出自問官,可以更改;口供出自犯人,死生關係,豈問官所能移易?口供即不可移,讞語自難更張。今日之案,實無疑義,請憲台明鏡親審。如有謬戾,罪不敢辭。」臬司曰:「親審若有別情,揭參必不可易。」余曰:「願之。」遂趨出。同列皆為我危。余曰:「我自幼貧賤,以至今日,一官有無,何足輕重?殺人以媚人,此官尚可為哉!」

  越數日,臬司親訊,疑振川等受人賄,囑將遍刑之。振川曰:「我在公門數十載,豈不知殺人者死?雖有千金之賄賂,而無性命以受享,得此欲何為哉?吾以四金不能捨之故,誤殺一人;今復諉罪於無辜之人,是我又殺一人也。此案不枉,即夾死亦無他供矣。」阿顯曰:「我殺人不認,乃當刑夾。既已供招明白,不敢嫁禍他人,又何夾焉?」蔡高曰:「吾今日即死於夾,不敢代人償命,使邱阿雙含怨九泉也。」阿丙、阿雄、阿尾皆言前供是實,今日夾死亦再不能轉移爾。

  臬司顧書吏而笑曰:「伊等作手如此精妙乎?吾欲翻案,則無從翻起;欲刑夾,則無從夾起。」書吏曰:「此是實情,非作手也。且將此案商之撫憲可乎?」臬司曰:「善!」即以其情入白之。撫憲曰:「可矣。」遂依擬題結。而李振川、李阿顯數日之間,先後俱卒於番禺縣獄,不待刑法之及也。

  有陳阿功者,以急究女命來告。云其女勤娘,嫁鄰鄉林阿仲為妻。於歸三年,未有男女。仲母許氏,素酷虐,憎女貧窶。

  「此九月十三日,我造其家看視之,則女已杳無蹤跡,不知係打死滅屍?抑嫁賣他人也?」

  問:「汝女曾否往來汝家?」曰:「八月來,九月初六日方去,有王阿盛可質。」

  攝訊之,則阿仲母許氏切切鳴冤云:「寡守十七年,始娶一婦,而媳婦連月歸寧。七月間往復者二,八月六日再去,十七日、廿四、初三,速之數次,皆不還。不知何故?至此十三日,陳阿功忽到我家,欲索女命。此必係阿功立心不良,欲圖改嫁,故藏匿耳。」

  問陳阿功:「女在汝家,以何日旋去?輿耶?步耶?何人偕之?」曰:「女九月初六日言歸,貧人不能具肩輿,遣其弟阿居送之半途,步行而去。」問:「汝兩家相距遠近幾何?」

  曰:「十餘里。」阿仲母子大呼曰:「並無歸來,左右鄰可質。」

  問王阿盛:「汝於何日、何處遇見陳女旋家?」曰:「聞阿居言之耳,未見也。我家里許,有三山國王廟。我九月六日,鋤園道左,見阿居自廟歸來,言:『吾父命我送姊還家。』我問曰:『姊在何處?』阿居曰:『去矣。』我所聞如此而已,餘不知也。」問陳家貧富何如?阿盛曰:「貧甚!」「至廟幾里?」曰:「三里許。」「林家至廟幾里?」曰:「六七里。」

  呼陳阿功詰之曰:「汝女既已適人,汝家又非甚富,值此米珠薪桂之秋,日日歸寧何為?且夫家促回三四,汝不聽去,又何為?初三來請,汝既不依,豈有初六無故自行送去之理?又不令汝子送至其家,半途而返,與無干之王阿盛言之,何意?汝子無心一言,汝又何從而知?遂援引以作證據?其為汝改嫁,播弄機巧,無疑也。」

  阿功呼天撲地哭曰:「父子至情,蔬水可甘,何必富?婿家催促再三,堅不之許,自覺過當;送還補過,理所當然。兒子尚幼,離家不敢太遠,至於半途,則婿家亦已在近。我怪兒回太速,詰以未至半途。兒言已經過廟,有阿盛叔看見。今女無蹤,是以牽連及之。我非不知女子從一而終,豈有婿在別嫁之理?」

  喚阿居問之,則年方十歲,云:「送姊至廟前而返。」問:「何不送至其宅?」曰:「父命我回家牧牛,聽姊自去。」嚇之曰:「姊現在汝家嫁人,何敢欺我?汝不實言,斷汝指矣!」阿居懼,哭而不言。再三餌之,總曰:「無此事。」問:「廟有僧否?」曰:「無有。」「有乞丐否?」曰:「無有。」「左右有人家否?」曰:「無有。」「有樹林否?溪、河、池塘否?」曰:「無有。」問:「汝家左右鄰何人?」曰:「左右俱無鄰居。」

  余終疑陳阿功,所賣較成機局。而阿功刁悍,阿居幼小,皆難於刑訊。思南人畏鬼,當以言試之。召兩造謂曰:「汝兩家俱無確證,難定是非。既道經廟前,則三山國王必知之。汝等且退,待我牒王問虛實,明日再審。」

  越次日,直呼陳阿功上堂,拍案罵曰:「汝大非人類,匿女改嫁,且聽信訟師,欲以先發制人,汝謂人可欺乎?人可欺天不可欺,舉頭三尺有神明,三山國王告我矣,汝尚能強辯乎?汝改嫁何人?在於何處?得價幾兩?我俱知之。汝不贖還,今夾汝!」阿功俱不能答,伏地叩頭求寬。余曰:「贖還,寬汝。」阿功曰:「是也。為窮餓所驅,嫁在惠來縣李姓者,聘金三兩。願鬻牛以贖之。」即將陳阿功痛杖三十,枷於市,命之曰:「贖還,釋汝,不贖不還,枷死乃已。」

  於是阿功使其妻王氏,往惠來求贖。李姓勒令倍償財禮。

  王氏鬻一牛及幼女,得六金贖之。林阿仲聞有六金,懟勤娘失節,遂私與王氏議和,得金更娶,而勤娘仍歸李矣。陳阿功荷校兩月,幾斃命,謂其妻曰:「早知三山王多口,悔不將牛及幼女早賣,兔受此苦楚也。今事畢,宜稟官釋我。」王氏以其言來告,余笑而釋之。

  潮為郡,故產穀之區也。三歲兩饑,民生艱食。雍正五年,制、撫大吏請於朝,議發西穀十萬石,勻貯潮屬各縣倉,備賑恤平糶之用。詔報可,兵民以手加額相慶慰。而是年夏禾半收,冬稔八分以上,穀價稍平。秋冬間,撫、藩派撥省倉西穀,發運惠、潮。

  觀察樓公,故廣州郡守也。公在廣府任內,平糶出入,存留未買穀價五萬四千二百八十石。應買穀還新守補倉。而潮為公所屬郡,乃議往高州買穀運潮,省勞費。

  時嶺東穀價石尚八錢。西穀上者不過五錢,中者、下者在三四錢之間,一舉兩美。制、撫以為便,於是運潮之穀。

  樓公毅然任之,領出穀價,遠近並買,遣潘田司巡檢宋肇炯、烏槎司巡檢張宏聲、三河司巡檢張德啟、招寧司巡檢范仕化,分途押運。

  潘田司素有幹才,能權子母,將穀價於佛山購廣鍋、棉布之屬,帶往高州發市,然後買穀以歸。稍延時日,誤風汛,即在高州洋面,沉失西穀二千八百石。又在香山海洋,報稱被盜。

  又報漂沒三舟,而私貨毫無損失。或者疑之。

  烏槎司亦在海豐洋面沉失西穀二千八百石。招寧司專在省城領運近買之穀一萬五百五十石,全付潮陽。

  范巡檢以海船險苦,先由陸旋潮。擁運人役,各與船戶串通,沿途盜賣,每賣穀一石,押運得錢百文,以為定例。所督八船,自二月十八日在省開駕,至四月二十八日到潮邑之磊口。

  余適會海門、潮陽、達濠三營將官,勘酌修造戰船、木植,聞西穀備極不堪。兵以發餉為患,因檄行押運巡檢范仕化,就八船中各起好穀一石,送至縣堂。會同海門營參將許君諱大猷、潮陽營游擊劉君諱廷俊、守備永君諱福達、濠營守備吳君諱昆,即於縣堂之上,眼同風揚。每穀一石,有扇淨八斗二三升者,有七斗五六升者,合計勻算,石可得淨穀八斗。復令范巡檢會同弁目碾米,每石得米三斗八九升,或四斗不等,色黟且碎。

  三營有難色。余謂范巡檢曰:「聞西穀素佳,道憲軫念民瘼,豈忍以有名無實之穀,失嗷嗷待哺之人心?皆君輩不慎,致使船戶舞弊至此!將奈何?」范憤然作色曰:「此皆道憲所買之穀,好醜唯道憲是問,船戶不敢損毫芒也。」時道府檄催收穀甚急,且言船泊海上,風濤不測,萬一有意外之虞,將誰任咎?余曰:「然!且受之。」

  遣書吏黃遇、趙平、邱潮、黃輝、陳良、陳智等,帶領小船數百,往磊口接運。則見船上高飄黃旗,大書「奉旨押運」。

  憲役高光等十人,及招寧司外甥馬相公、弓兵董明,皆正容端坐,作上司差員行徑。舵梢水手,如虎如狼,指揮呵叱。

  黃遇等相顧懾息,莫敢出聲。先以水浸爛穀攙和量交,群吏以不堪貯廒為請。船戶厲聲曰:「大老爺發下之穀,雖粗糠沙泥,誰敢不受?汝主欲做官否也?」吏皆曰,「非敢不受,但濕穀另交,可以攤曬。乾濕混雜,恐乾者亦為所累。」船戶曰:「我不管也!」吏不敢復言,亦屈意受之。

  是時,船上諸人驕橫無比,言必稱「大老爺」。范巡檢與吏言船戶,必曰「大老爺船戶」。言舵工水手,必曰「大老爺舵工」、「大老爺水手」。而船戶水手,日日輪流置酒,與招寧司高宴,妓女頑童,晝夜不絕。

  諸水手又設為欹量之法,將斛斜放,穀面不俟上滿,輒盡力向下刮之。群吏曰:「如此則每斛少一升有奇矣,我等將何以交倉?」船戶曰:「大老爺斛面如是,汝等上倉與否,我安知之?」

  吏黃輝不能忍,出怨言曰:「如此,則我等每人須賠穀數十石。汝輩傷天害理,不存良心,動輒稱大老爺。大老爺豈教汝如是乎?」

  船戶黃兆太怒,鳴鑼黨眾,將黃輝楚撻破額。輝跳入小船逃生。兆遣王阿受、李阿二等追至小船,撲擊之。小船戶陳阿牡、蔡阿相皆被傷。

  招寧司馬相公目視之而無言。時五月十一日也。於是小舟盡逃,群吏踉蹌歸來,莫敢再往。尚有三千餘穀在船未收。

  余不得已,復僱募小船,於十三日檄委巡檢范仕化,帶領交收。范仕化不肯。余思仕化身為運官,船戶其所管轄,又現任招寧司巡檢,以潮邑之屬員辦潮邑之公事,有何推托之處?

  於十五日再行檄催。至十七日,仕化猶不動,且言:「道憲係屬至交,經連日具稟陳明,早晚穀船疏失,不知是誰之罪?」

  余聞其語,為之毛髮悚然。知此人奸險能幹,為上憲腹心重用之員。既經連日具稟,恐夤夜將穀搬藏,鑿舟入水,我咎其可逭乎?因臚列事由,詳明列憲。即於十八日清晨,躬率小船出海接運。而西穀愈出愈丑,有水注爛者,有發熱如火者,皆收而不問。惟秕扁太多,似非原穀,疑道憲所買未必至於此極。

  而范巡檢力爭,稱係道憲賤價所買。海陽、揭陽皆是此穀發付,不干船戶之事。余亦不與之辯也。

  越次日巳刻,吏復取扁穀來觀,中多米粒。余思道憲買穀焉有攙米之理?此確繫船戶盜取碾米,仍將糠秕攙下耳。碾米必在附近人家,吾得其間而入矣。因閒問兩岸有鄉村否?舟子言:「樹林內有之。東為鬆子山,西為棉花村。」余佯言舟中熱甚,登岸乘風,坐於松蔭之下。

  少頃,有趨而過者,召問之,其人曰:「不知也。」余曰:「不知不已,今捉汝。」其人曰:「須問鄉長。」余曰:「然。」

  即遣役,喚棉花村鄉長。鄉長病,其母來曰:「欲究窩接西穀,則我老人知之,不必問病兒也。吾鄉中鐘阿信、鐘阿興、魏阿加,皆為碾米數十石,或接往達濠發賣。對面松子山,李阿家、謝朝士等,更多窩接。朝士家中,聞尚有西穀未賣,急掩取無不獲者。」

  余立刻遣役,趨松子山謝朝士家,果有西穀四包在焉。連人及穀俱獲以來,問何船之穀?則曰:「鄧文興也。」命捉文興,舟中言文興已往府。鎖其舵工湯廣萬訊之,則諸舟無不然者。

  余謂范巡檢曰:「何如?」范曰:「固知之。」余曰:「知而不言何也?」范無言可答。余將兩岸窩接之鐘阿信、鐘阿興、魏阿加、李阿家,並八船船戶黃超成等,盡拘入邑。當堂確訊,則謝朝士於被獲四包之外,另為碾米十三石。鐘阿信代碾十六石,鐘阿興代碾十四石,皆載往達濠發賣。李阿家代碾十七石,魏阿加代碾八石,又為載米六石,往達濠發賣。又代買扁穀二石。

  余曰:「噫!磊口兩村之弊,不過如此矣。」訊船戶黃超成,則侃侃宣言,在天字馬頭買扁穀五十石,虎頭門買扁穀十石,至九龍又買扁穀十石,達濠買扁穀六石二斗,棉花村買扁穀一石二斗。沿途碾米盜賣,共去好穀一百二十餘石。除攙下扁穀七十七石四斗,今尚缺少額穀五十一石五斗。問:「汝舟並無破損,何以穀皆漲熱?」據供係量交之前一日,恐穀石短少,將扁穀用滾水泡濕攙下。不虞黃兆等眾人角口數日不來盤收,此所以發熱也。

  訊船戶麥長,據供在天字馬頭買扁穀二十石,汕尾買扁穀十石,平海買扁穀六石。沿途碾米換菜食用,共去好穀八十餘石,除攙下扁穀三十六石,尚缺少穀五十八石。

  訊船戶謝勝,據稱:「實名王光嵩,乃代謝勝押船。其買賣穀石,皆謝勝自為之事,我不能知其詳。只在天字馬頭賣去好穀五十石,隨買扁穀五十石攙下。將開船時,又賣去十餘石。平海、汕尾賣去十六石,庵埠賣去五石,皆隨買扁穀攙下。其他處盜賣及沿途碾米換魚、換萊,出去好穀不知幾何,大抵亦有百餘石。除攙下扁穀一百二十餘石之外,尚缺少穀九十石五斗。」問:「汝穀亦發熱何也?」據稱:「我等亦於將交之穀先用滾水泡下,使穀漲多。不虞固黃兆眾人角口,數日不來盤收,是以發熱。」因問:「汝八船皆泡水乎?」曰:「然也。」

  訊船戶黃兆,則黃兆攬載未回,而所獲者,乃舵工林家相也。據稱,黃兆在天字馬頭買下扁穀五十石,虎頭門峽西買扁穀二十石,九龍買扁穀十五石。沿途盜賣及碾米換萊食用,共去好穀一百三十餘石。除攙下扁穀八十五石,尚缺少穀四十七石五斗。

  訊船戶李德,則係黃奇昌、黎阿二公共之名。黃奇昌在府未獲。據黎阿二供:在庵埠買扁穀十石,在潮邑買扁穀二十三石,達濠買扁穀三十石,沿途盜賣、碾米、換菜,共去好穀百餘石。除攙下扁穀六十三石,尚缺少穀三十四石五斗。

  訊舵工湯廣萬,據稱,船戶鄧文興買賣之穀,不能深知其詳,止五月初五、初六兩日,在磊口有小船載扁穀兩次。文興共買二十餘石攙下,沿途盜賣、碾米大約不及百石,攙下扁穀不知多少,今尚缺少穀四十五石。

  訊船戶謝永興,據稱:「永興在府未回,我乃舵工李昌桂也。永興僱小船,在東莞縣買來扁穀五十石,天字馬頭買扁穀三十石,庵埠買扁穀四斗,沿途盜賣、碾米、換菜,亦不過百餘石。除攙下扁穀八十餘石,尚缺少穀三十三石五斗。」

  訊船戶陳裕興,據稱:「裕興在郡未回,我乃舵工黃志成也。裕興於二月十七日夜,用小船三隻,駁載好穀五十石回家。在東莞縣買來扁穀五十餘石,虎頭門買扁穀三十石,沿途盜賣、碾米食用大約亦百餘石。除攙下扁穀八十餘石,尚缺少穀五十石。」

  余曰:「噫!是矣!」登即移行達濠營,並檄招寧司官吏,將八船駕往達濠港內,嚴加看守。將船戶黃超成等諸人羈禁通詳。一面關移海洋縣,提拿船戶黃兆、謝永興、陳裕興、黃奇昌、鄧文興各正身,赴縣質審。六月初十日皆至。

  復訊之,則黃兆實名林有德。據稱:天字馬頭、虎門、九龍共買攙扁穀八十五石,及碾米、食用、盜賣,缺少之處,與林家相所供若合符節。

  謝永興實名滕有興,據稱:省城、東莞、庵埠共買攙扁穀八十石四斗,及碾米、食用、盜賣缺少之處,與李昌桂所供若合符節。

  陳裕興自言東莞、虎門買攙扁穀八十餘石,及碾米、食用、盜賣缺少之處,與黃志成所供若合符節。

  鄧文興乃湯廣萬,向之湯廣萬乃鄧文興。所供買攙扁穀、碾米、盜賣缺少之處,亦兩人如出一轍。

  黃奇昌詭名劉阿進,據稱:買攙扁穀於黎阿二所供六十三石之外,尚有天字馬頭買攙扁穀九石,虎門買攙扁穀五石,達濠多買扁穀五石,共攙下扁穀八十二石餘。供亦如一轍。

  至問其有無給與高光、馬若愚等每石百錢之陋例?則八船戶合口齊聲,並稱一錢不少,無一人有異詞也。

  余掩卷歎曰:「諸船戶經審數次,不用動刑,先後口供弗差銖黍,此尚何疑義哉?彼行傭貿易之細民,貪小利無足怪。

  向非押運官役養成驕縱,亦何遽至於斯?貓鼠同眠,嫖飲浪費,公然以賤買丑穀,勒抑屬員之惡聲,加之公忠為國之道憲。非平日深受憲恩之人所宜出此也。

  據招砂都約保邱朝、黃經等稟稱:鬆子山、棉花村盜出穀石,招寧司馬相公、弓兵董明、憲役高光等諸人皆預焉。約長王瓊林、船長邱兆美、保正王朝等稟,查盜接西穀小船,鐘阿信、鐘阿興、魏阿加等之外,尚有招寧司巡船私自載運。而腳夫吳阿孫自言,范巡檢之子大相公,令將西穀代為挑至米鋪碾米幾石,人巡司衙門食用者二次矣。約保將吳阿孫解到,訊之果然。一時幾不能忍,欲將范仕化、高光等問成盜首,通詳參究。

  念係上台鐘愛信任之人,投鼠忌器,有傷憲心,恐非自全之道。

  再四思維,是以中止。只將攙和盜賣情節,申憲究追。但思范仕化等護庇船戶,竟以丑穀盡諉道憲,置身事外,是誠何心?

  今水落石出,八船船戶攙下扁穀六百餘石,缺少額穀四百餘石,則此中情弊了然矣。

  六月二十二日,潘田、三河兩巡司運到高穀,在澄海縣溪東巷,遭風淹沒殆半。其穀或在水中撈起,和泥曬之,鹹水浸淫,外乾內敗。奉憲諭,各縣四六勻撥,餘者盡歸潮陽。是以潮邑又於四六之外,多收水穀三百餘石。計接受潘田司好穀一千五百七十五石,水穀一千三百八十石。三河司好穀二百七十九石,水穀二百七十八石。水穀顏色黯黑,觸手成灰。經憲委招寧、三河兩巡檢,勘估前運西穀之暇,並取一石曬乾,碾出灰米三斗六升。米戶以為無用,及早設施賠補八百石可已;遲之,則歸無何有之鄉。全為交盤大累矣。

  統計潮陽一邑,共收海運西穀一萬四千四百七十二石,或交代風揚,或碾米給餉,均應賠補三千二百石。縣令為道憲屬員,自分代賠二千二百石,其攙和盜賣缺額一千餘石之穀,應於各船戶名下追補,此大公至正之道也。

  上憲檄行海陽、潮陽二縣,會審究追,將其船變賣賠補。

  而招寧司巡檢范仕化,屢藉稱道憲之命,請釋船戶。余以事經通詳,案未會審,不敢私釋。而范仕化背出危言,余佯為弗知。

  比聞制、撫題明西穀兑撥沉失情由,將四巡檢參革發訊,仕化愈懷怨懟,每於道憲之前播弄是非。餘適奉檄召至郡,促出倉收,面請憲示。道憲仍命審明,將船變價賠補。余思范巡檢監守自盜,已經漏網,倘將船戶盡釋,則千石將問何人?為道憲賠補兩千餘石,固所甘心。為船戶賠補一千餘石,無此情理。范仕化言:「此等穀石何須賠補?即使新官交代,有道憲泰山為主,誰敢不接受哉?」然餘心終未敢安。

  仕化退謂人曰:「招寧司雖暫時落職,總有開復之期。潮陽縣亦在旦夕,且禍烈於我百倍。直張目俟之耳。」寅僚以告。

  余曰:「倉穀顆粒皆關民命,未便有名無實,欺誑朝廷。況道憲大人,長者,為國為民,斷斷乎無此事也。」越數月,其言果驗。

  林振龍有女曰賢娘,嫁劉公喜為妻,十有一年矣。生一子一翁姑無恙,廬舍晏然。公喜以貿易為生,家雖貧,亦不至餒斃。

  公喜父國奕,以墳山雀角,待訊揭陽。適病劇,公喜母攜孫往視之,林氏及幼女阿進在家。未幾,振龍令歸寧以去。鄰人以為常事,弗疑也。

  及公喜歸自廈門,入其室不見其妻。鄰人陳孫典,以歸寧告。公喜之振龍家,則振龍不見。見妻母鐘氏,問賢娘,鐘故為駭愕曰:「無之。」公喜言:「某日來在汝家,鄰里眾目共見,何言無有?」鐘氏曰:「固無有也。」

  公喜歸,沿鄉訪問,偵為鐘氏遣子林開喬及販者郭阿連嫁賣。以告其族人劉文實,文實率劉國定、劉國重、劉勤、劉連等,偕公喜至振龍家,大噪。振龍父子不敢出。公喜計無所施,將林園所種薯芋殘毀狼藉。鐘氏出阻,文實等嘩然詬詈之。公喜痛妻不見,狂跳叫罵,尤無禮。鐘度無退敵之策,入持剃髮刀出,當眾自划頷頦,諸劉皆驚走。然鐘氏刎未及喉,刀傷甚輕,固晏然無恙也。

  公喜猶不已,必欲追究賢娘蹤跡,來告林振龍賣滅其妻。

  振龍亦告公喜賣滅其女。公喜告鐘氏謀販郭阿連,嫁鬻賢娘及阿進,不知所之,索妻女二命。振龍亦告公喜謀販郭阿連,嫁鬻賢娘及盜薯行兇,殺傷夫妻兩命。遣役訪攝郭阿連未至,未訊也。越二十餘日,鐘氏以病死。振龍視為奇貨可居,以活殺妻命來告。云鐘氏怪劉公喜賣女,公喜聽監生劉文進主謀,聚眾行兇,逼殺鐘氏。而告詞後開列元凶,則又係劉文實而非公喜。

  拐賣逼殺,皆云文實之事。余見其前後矛盾,不問可知為荒唐。

  然事涉命案,不得不為詣驗也。

  鐘年五十有六,舊划刀痕已經全愈。遍身黃瘦,並無微傷。

  活殺之控虛誕極矣。但賢娘蹤跡未明,黑自難分,勢不能以中止。拘出郭阿連問訊,則鐘氏前後商謀嫁女情事及遣子林開齊同送賢娘,由惠來而之甲子所,嫁與李姓者為妻,言之歷歷,皆有確據。而振龍恃有親屬為惠潮觀察使心腹乾差,專在外訪求官司得失,而其族又新近與邑中仕宦者聯宗,紀綱數輩羅列屍場,自覺有赫赫之勢,堅不輸服。

  余移檄海豐,並遣隸役偕郭阿連之甲子所,窺伺李家住處,獲出林賢娘。交署尉張東海,遣解來潮。林振龍要賢娘於路,附耳數言而去。

  賢娘至,言十八於歸,今行年二十有九。生一男一女,男為夫公喜所賣,女為郭阿連所賣。問:「賣汝者誰也?」曰:「劉文實也。」問:「汝與文實有私乎?」曰:「無之。」「無則曷為從之奔?」曰:「為文實之母馬氏所欺也。因夫公喜非翁姑所生,被逐,無房舍可居,在文實家借宿。而夫賭蕩作賊,不顧妻子無衣無食,遂為文實所賣。」問:「汝父母知乎?」曰:「不知也。」「然則汝自願嫁乎?」曰:「不願也。」余曰:「噫!奇哉!汝二月二十八日在母家,遣嫁何云文實?」曰:「馬氏遣郭阿連到我母家紿去耳。彼言翁姑死,令我之揭陽治喪,我是以從之去。」問:「是夕宿何家?」曰:「宿洋內鄉郭阿連家,次日宿惠來,又次日宿甲子所。至三月初七日,嫁與李雲義,聘金三兩,劉文實、郭阿連分之而去。」問:「汝平素與阿連有私乎?」曰:「無也。平素並不識阿連,因馬氏遣來始見面,尚詐名阿順,後乃知之。」

  郭阿連以首搶地,大呼曰:「冤哉!我實受鐘氏之托,稱賢娘新寡,近地婚姻富者非偶,貧者無所得食。惟海豐、甲子多魚鹽之利,易以謀生,人多溫飽。令我同林開喬一行耳。我乃男子,賢娘少婦,非親兄林開喬同行,鐘氏肯令其女從我去?即賢娘亦安肯從素不相識之男人,過都越邑之他郡以去?此理甚明,情甚確。如彼所言,我不服也。」

  再訊賢狼,賢娘以父兄先入之言為主,不實供,刑之不變。

  訊林開喬,開喬無可答,亦但諉為文實,刑之不變。訊劉文實,文實固稱無有。賢娘、開喬力指之,刑亦不變。再訊郭阿連,阿連稱止有林開喬母子,與他人無一毫干涉,刑之終不變。

  余復呼文實訊之,文實呼天撲地言:「公喜乃我從兄之子,世豈有欺誑姪婦轉賣他人之人?且我非游手窮餓,有妻有子,有田有宅,肯作喪心病狂之事,與郭阿連分三兩污穢之財?我若果有此情,郭阿連豈甘代罪?劉公喜豈不我怨?即林振龍,焉肯捨我而告為公喜所賣,我又安敢與劉公喜往噪振龍之家,以此嫁禍。有死不服!」

  馬氏曰:「我二十孀居,苦守二子,今行年七十,足不履戶庭,非禮之言不出諸口,豈有勸人改嫁作傷風敗俗之事?若有此舉,則從前守節皆虛矣。此婦人忍心害理,十餘年結髮恩深,甘反面從他人以去,又敢誣夫非翁姑所生,又誣以賭蕩作賊。宅舍堅好,誣以無室;男子在家,誣以鬻賣。如此婦人,何事不可出諸口,尚以其言為可信乎?」

  固遍詢鄰居陳孫典,房族劉紹萬、劉國來、劉文忠,鄉保楊鼎顯。則公喜素守分循良,無此匪醜行。貿易為生,亦無賭博。室廬完固。與劉文實尚隔一村,亦無賣子。

  乃再呼賢娘問之曰:「汝言公喜賣汝男,有諸否?」曰:「然也。」「賣與誰?」曰:「賣與阿翁劉國奕。」國奕哭曰:「天乎!公喜乃我夫婦親生之子,公喜之男,乃我之孫,何買賣之云哉?」

  余不禁怒髮衝冠,命批賢娘頰二十,拶其指,拷之三十,賢娘聲色不動。余曰:「野哉!傷風敗化至此婦極矣!吾早知其妄,但林振龍挾上司威勢,不得不俾盡其詞,此婦豈為人所欺者?既明知洋內鄉為郭阿連之家,又惠來、甲子日日止宿之處,條分縷析,豈有被欺揭陽之理?且誣夫為賭、為盜,為非翁姑所生,為無室無食。如此潑婦,何言不可出諸口?彼以劉姓為仇讎,為土芥,豈肯為文實所賣?況且登車就鬻,實出林振龍之家,與文實迥然風馬。非郭阿連平昔私通,則林開喬之行無疑也。」

  賢娘乃服辜,言:「並非與阿連有苟合,但連年饑饉,賣女者多,不止吾父母。」而林振龍、林開喬亦自知不可掩諱,俯首服罪,不敢復諉為文實。但乞免追財禮,欲與劉公喜索殯殮之資。而公喜欲令其贖還幼女阿進。郭阿連言阿進乃開喬、賢娘鬻在甲子所。亦知其處。命贖還之。

  問公喜、國奕尚收回此婦與否?父子皆叩頭流血曰:「不敢也。」乃聽歸後夫,即日出境,免使久留是邦,為潮邑山川之玷。郭阿連按律枷杖,林開喬以母喪,故開一面之網。追聘禮,貧無可償。勸劉公喜姑置之,勿以污穢之財,差及阿堵,使覘門第者,以為有不祥之氣。而林振龍以年老姑寬,勿謂有人於憲司之側,果煬灶藉叢者之泰山可恃也。

  潮陽有大盜,曰馬仕鎮,太學生也。名鳴山,字仕鎮,所居鄉曰仙村。在貴嶼之南六七里,地屬舉練都。平疇沃壤,四望無際,溪河交錯,水清樹綠。夜月蘆花,漁舟上下,嗚嗚咿咿,相歌唱以來往。風景不亞於蘇、松,固嶺東之勝概也。

  昔人以仙村命名,今則為盜藪矣。馬氏故巨族,其丁男二千有奇,分三寨鼎足而居。左右鄉村,莫敢睨視。仕鎮豪雄獷悍,尤為馬氏之冠。生而有盜行,見人財物,則心不能平,不攘竊以去不止。雖至親密友,亦必深藏示虐,不敢使一注目也。

  仕鎮慕柳跖、宋江之為人,招邀匪類,往來浹洽。四方無賴之輩皆歸之。所居舍傍有大樓,高廣堅邃,群盜至皆款之樓中。大意以穿窬為主,飛簷、走瓦、鑽墉、穴地者為上客。駕舟逐流,載私鹾、攘客貨於水者次之。懷石袖椎,徙倚道旁,顛過客而奪財物者又次之。樓中人眾至百餘,出入往來,掉臂瞪目,橫行無所忌。民有犯顏色者,輒揮拳相向。當急急謝罪,惟恐不及,遲則夜入其家,罄諸所有矣。耕牛人村,追者在門,屠者在室,懸皮肉當戶而市,牛主亦不敢睇觀而去。鄉人畏之如虎,不敢斥言,為隱語曰人樓公,或曰樓鱉子公者。尊稱鱉子者,潮人最賤惡之號也。

  仕鎮以攘竊起家,漸致富饒。康熙四十三年,捐貲做太學生,自是儼然士林。群盜不復曰大哥,而共稱為馬老爹矣。馬老爹之名震潮郡,撫、按承差,道、府胥役,皆潛與往來。凡上官差員出訪事者,十人九主於其家。以故邑中紳士、縣吏、捕役,莫不趨奉締交,惴惴然惟恐稍拂意也。然貴山、峽山、洋烏、黃隴、舉練之間,家家不得安寢。百里之內,多怨嫉而不敢也。

  有密自白於官,將捕治,皆以負固不可得,搏差抗提,視為無足重輕。前後任潮邑,攝潮篆者十令,拘之三十有四年不能獲。或沒法籠絡之,彭令君以五都錢糧委之徵收。仍攘竊如故,且侵欺科派,無所底止。及支令君赫然振怒,移檄守將,借兵四百,親詣仙村擒捕之。仕鎮命三寨皆閉門,拒守於垣墉上,施火炮直向支令君攻擊。營弁恐殺傷,啟大釁,急命班師。

  支令君憤恨不能已,而上官左右皆馬氏腹心,且反於支令君督過,不得不涣然冰釋。自是仕鎮威震惠、潮,莫敢有萌擒捕之想者。魏令君以西南地方委之看守,號曰總約長。仕鎮益驕橫,無所畏。時或至邑治,無敢問及,而攘竊漸行於城中。布帛貨鋪,擇肥而食。街坊姦宄、世家大族子弟,且有陰為黨羽、坐地分贓者矣。

  有監生陳開發者,賈人也,居積布帛頗饒。仕鎮偵知之。

  時有華橋人胡其暢,為峽山、和平一方巨賊。然亦依仕鎮門戶,聽指揮。仕鎮遂命胡其暢率馬阿一、劉阿信、黃阿尾、蔡阿乙等,以輕舟直抵隆津。乘黃昏進城,三更破壁入陳開發鋪中,恣意搜刮,大獲所利而去。時署令白公仙游,開發以其事告縣尉,分差訪緝。而賊舟揚揚得意,搖曳以歸。過林八渡,為水保方東升所獲。連舟擒捉以去,胡其暢等皆就縛。惟劉阿信入水逃生,奔報馬仕鎮。仕鎮親詣林八渡,見方東升。則東升巳將布帛、絨線各贓物,盡起而藏諸家,陰使保正李茂開入縣首報矣。仕鎮餌以利,脅以威。東升亦恐,還其大布四百丈,並胡其暢等皆釋之。

  未幾,捕役至,通胡其暢將歸華橋,遂為所獲。方東升以所餘布帛、絨線交縣尉。尉招訊供,始知馬仕鎮所為,遂據情詳報郡太守。而餘方奉檄攝潮篆,未知其事。但素聞馬仕鎮為一方大盜,經十令捕緝三十四年,弗能獲,思欲為地方一除民害。十月十七日,將之潮,舟過仙村,見三寨鼎足,人煙稠密,寨內大樓巍然雄壯,誠非可以力獲者。夜躊躇不能寐,訪知仕鎮有甥林承,為潮邑馬快役。喜曰:在斯人矣。

  十八日抵潮蒞任,密呼林承至內室,謂之曰:「汝欲生乎?欲死乎?欲全汝妻子乎?滅汝門戶乎?」林承駭愕,叩頭流血,不知所為。余曰:「汝舅馬仕鎮也,汝能致之來,則生;不來則死,囚汝妻子,滅汝門戶。」林承泣曰:「此事甚難,非強力兵威所能濟。容徐圖之。」余曰:「宜速不宜遲,彼未知吾三尺,汝尚可以誘致,退則不敢出矣。吾遣林光、翁馗等五人與汝偕,汝先為調虎離山之計,然後相機而行可也。」

  林承令林光等且候,而自以他事往仙村,見仕鎮問安否,若為弗經意也者。乘間言曰:「舅專制一方,為總約長。今彼官蒞任,得毋往謁見乎?」仕鎮曰:「吾方思之。」林承曰:「何以思為,去則去,不則不耳,誰抑勒吾舅者?但蒞止方新,有過堂應卯之例。可因此覘其能否?其可畏耶,則後此稍避之;其可狎也,直兒戲藐之耳。」仕鎮曰:「我聞此人似可畏。」林承曰:「雖極可畏,初至茫然無知也。乘未知而一出,為邑人所觀瞻,以後即裹足不前,人不敢以抗拒目我。」仕鎮曰:「然。」即令人操舟詣縣。林承又佯以他事辭去。

  仕鎮入邑,則林光等笑語迎之行。余方坐堂上,按十三都約保名籍,吏唱馬鳴山不到,餘不答。有頃,問:「今日不到者幾人?」吏曰:「十一人。」餘佯怒曰:「無禮哉!此不到者皆賊也,當捕治。」遙見林光拊一人背,若趣之前者。其人尚瞻顧猶豫,林光跽下代稟曰:「馬監生到。」仕鎮不得已而前。

  余曰:「汝監生馬鳴山乎?」仕鎮曰:「然也。」余曰:「善!汝少待,有言相商。」命林光款之。

  須臾,堂事畢。有報鹾司渡江者,將出迎,乃置仕鎮於獄。

  及暮,自郭旋,吏齎府檄,請審陳開發盜案。鞠訊之,方東升言之歷歷,胡其暢亦不置辯。惟仕鎮昂首簧論,不肯一實言。

  余怒,將刑之。仕鎮曰:「監生也。」余曰:「汝三十餘年老賊,拒捕久,害人多,今日天使汝遇我,是天欲亡汝也。汝尚不覺悟乎?我今訊賊,不訊監生。治盜賊而不加刑,天地間無是理矣。」仕鎮猶不服命,拷其足三十,捶僕諸地。曰:「汝不實言,吾今斃汝!」仕鎮度不免,始將行竊陳開發情形,及方東升盤獲始末,直言不諱。且云勾引行竊者為姚阿馥、林阿順,同黨往竊者為胡其暢、馬阿一、黃阿尾、劉阿信、蔡阿乙等。

  與胡其暢供詞,絲毫不差。問平日竊劫幾何家?仕鎮曰:「難以記憶!但被害無一人敢告我,則是無其事也。」余曰:「汝積威至此極乎!今即無一人敢告汝,汝亦未必有生理!」因遣役分緝諸黨類。而仕鎮之羽翼,已是夜飛報其家。馬氏族人恐大兵旦至,乘夜遣樓中群賊,四散逃生,急離潮陽,盡歸海、揭、饒平,入深山以去。

  黎明,捕役至,無所得。惟馬阿一被獲,與姚阿馥、林阿順等質供,皆如馬仕鎮、胡其暢所言。余乃將群盜錮獄,詳報列憲,請咨部革去監生,以憑盡法研訊。而貴山、峽山、洋烏、黃隴、舉練之人,尚恐仕鎮不得死,出為反害。而仕鎮妻子及馬氏族人,沿鄉索助食費,莫敢不潛輸之,且亦莫敢出一言。

  余道經貴嶼,喚田間老人問之,皆云:「仕鎮一日不死,鄉民一日畏懼。即暗受科派,亦不敢一開口也。」

  余恚甚,欲重創之,終以監生未革,不得加嚴刑,復捶其足數十。而上官文移駁詰,上下往返經一年又逾兩月,仍未咨革監生。而余以奉參離任,其網漏吞舟與否?則俟後之君子矣。

  吾友曠魯之恨余不將馬仕鎮撲殺,而拘牽文義效俗吏之所為,受人掣肘,空勞筆墨。若使巨奸逸罰,則貴山都百里內外,遭其殃害,無有已時。不知誰之過也?余亦悔之!

  有杜宗城者,以狂病失水來報。云其妾郭氏,名阿貴,染時役,病熱昏狂,於此六月初十日,墜入魚池,人莫知蹤跡也。翼日屍浮水面,始覺淹歿,甚為悼惜。鄉長杜若淮稟,亦如之。詰朝詣驗,據宗城稱:郭氏乃海陽人,年二十四矣。娶來一載,未有男女,亦無外家親人往來。問:「嫡妻在否?」曰:「林氏,年三十八,生二子二女。子阿遵、阿賢,皆十餘歲。幼女方在抱,長女阿端,年四五歲。郭氏因病落水,並無毆傷威逼諸事。」鄉長杜若淮、左右鄰杜立衛、杜宗炯,同居親弟杜意梅,皆言不知何時落水,並未聞有鬥毆情事。

  余命仵作薛順,倡宗城先往相視,當場唱報以憑親驗。呼其子女皆至,遍觀之。阿遵稍長,不問。問阿賢,不以實告。

  余屏諸人去,召稚女阿端至座側,細詢之。

  阿端初不言,問之再三,尚以無人毆打為對。余曰:「阿端欺我,我已知阿貴為汝母捶死,但欲問汝事因耳。阿貴因何事得罪汝母?汝母因何事打阿貴?汝不實言,割汝舌矣。」拔小刀置案上。阿端恐不敢對。余曰:「無恐!止言阿貴何事見毆,便釋汝。」阿端乃言曰:「偷糖耳。此初九日,吾母糖藏甕中,不見,怒阿貴偷竊,故打之。及父回家,吾母又言,父亦以扇撲之兩下。是晚阿貴不睡,坐至半夜。次晨不見造飯,始追尋,則無矣。」問:「汝母用何物毆之?」曰:「木棍也,有尺半長。」余曰:「棍今安在?」阿端曰:「在吾母房門後。」

  余曰:「汝往取來。」阿端曰:「諾。」

  是時,余低聲密訊,阿端亦低聲應答。杜姓莫有知防備者。

  命差役鄭可、鄭應等,抱阿端直入其家,即於林氏門後,將小木棍攜出。宗城母急趨欲奪之去,已無及。余視其木棍,果止尺五,封之以屬吏。

  驗郭氏屍傷,兩頰皆遭凶拳,手足被棍者四處。額角磕損,口鼻指甲泥沙,其為毆後投水無疑。

  喚林氏訊之,堅不吐實。余以尺五棍示之,曰:「證據在此,雖欺何為?」林氏猶飾說冀掩蓋。余曰:「凶棍起出,傷杖相符,汝事因吾已盡悉,即喙長三尺,亦無用也。但婢妾偷糖,有干家法,汝為主母,撲督教誨,亦是分所當然。且傷非致命,投河是實。汝直言無諱,吾即為汝斷結,省汝拖累,不亦善乎?」林氏左支右吾,不以實告。余曰:「汝以我為欺乎?妻但毆妾,律無威逼之條。汝一實言,便可結案。」林氏總以罔毆為辭。余曰:「非汝毆,則此案不得結矣。傷痕昭彰,伊誰抵賴?」林氏曰:「池中撞損耳。」余曰:「此婦太巧,屍上七傷,豈汝三寸長舌所能一盡掩蓋?他日郭氏親人來告命案,牽連林、杜兩家;兇手加功,無所底止,果有別人毆傷,汝等累方大也。」

  林氏故不承,因將案內諸人帶至縣堂復訊。臨行謂其家曰:「林氏妒悍,殺妾罪甚重大。今阿端言是偷糖,則事可開釋。但林氏不肯招承,是以未得結案耳。阿端為一家恩人,我今交汝等善待之,並著左右鄰家看守保護。如有一人敢楚撻阿端,或阿端偶有他故,我必將家、並兩鄰一同究治,汝等慎之。」

  越翼日,既望。再行庭鞫,宗城自認扇擊兩傷。余笑曰:「扇焉能有傷?汝且言拳棍六傷者誰也?」宗城無以應。呼林氏訊之,林氏猶不承。余曰:「汝但言是何人毆傷,則釋汝矣。」林氏利口亂辯,固言無傷。余曰:「此婦悍惡極矣!」命刑之。林神色不變,拶其指,不承,拷之二十,亦不承。余笑曰:「鬼也!汝言,實則無罪,我前言已盡矣。汝必欲固執無傷,彼死者安肯瞑目?且我已細加親驗,比對傷痕,凶杖處處相符。汝尚欲賣弄口舌,自招刑罰!此乃郭氏冤魂在旁教導,不使妒婦漏網。我觀汝十指,甚是不善,凶氣逼人。非得一番痛楚,無以懲世間獅吼之輩。善夫!善夫!」

  宗城乃謂妻曰:「事已難欺,實言可也。」鄉長、左右鄰杜若淮、杜立衛、杜宗炯等,皆勸之曰:「娘子!舉頭三尺有神明,恐不由人抵賴。汝自作自當,不必妄思諉卸,徒自苦也。」

  於是林氏乃據實直言:「因郭氏偷糖四五斤,我怒以掌連批其左右頰。郭氏猶強辯,乃以木棍擊其左手、右臀、兩腳腕。彼是夜何時下水,我實不知。翼日見屍浮出,我亦悔之。」余曰:「汝棍即此乎?」曰:「然也。」「然則何為不實言?」曰:「畏罪不敢也。」再問宗城及鄉鄰:「果非因別故?無別人毆打乎?」皆曰:「並無別人毆打,林氏所言是實。」余曰:「噫!鄙語云:『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其林氏之謂乎?汝但勿為欺,何須刑罰?因妻毆妾,無威逼之條,故郭氏不肯甘心,使汝十指受累。今亦足矣!」斷令杜宗城將郭氏厚葬,仍罰米十石,用作囚穆,以為呈首不實者之戒。

  後越四月,而宗城仇家且謀出一郭汝贊者,告宗城好殺移屍,將杜立衛等八九人,一網誣陷。見案卷明晰,不得遂需索之願,反逃云,不敢與宗城對質。家城夫婦乃喜懼交集也。

  竹山都華陽、下壟之間皆濱海。西北平原沃衍,一望良田。東南汪洋千頃,民之居其鄉者,耕漁半焉。

  潮地三年荒歉,余下車,斗米三百錢,地產番薯可代穀,一斤鬻錢十二。佃戶抗租,踵相接也。

  幸迓天休,風雨以時,歲登大有,鬥米僅四十,薯十斤方獲四文。萬井盈寧,民生和樂。川澤獻瑞,前溪生白蛤,後溪產蚶苗,皆數十年來未有之異。小舟千百,朝集暮歸。水面喧囂,如同海市。則有勢家大豪,或出壟斷,藉稱祖業,霸踞泊汊。余方厲禁之,不許與小民爭利,而恐其未盡絕也。

  一日,有下壟民吳雲鳳呈監生鄭之鳳、鄭之秀霸佔官溪。

  凡小艇捕蚶者,日納鄭氏錢三十文,名曰「花紅」。雲鳳因七之鳳月十八日納錢稍緩,鄭之秀率僮僕曾阿重等十餘人,擊碎小艇,仍擒雲鳳至艙私刑,甚屬非禮。謹抄黏督憲嚴禁紳衿勢豪冒稱海主告示上呈,伏乞按律申究。而吳阿萬、吳兆華、吳兆備、吳雲潮等各有呈詞,合口齊聲。余思,鄭為潮陽巨族之秀,兄弟監生,霸溪專利,情似可信。況其毀舟鬥毆,必非全無根據者也。

  飛差攝訊,則鄭之鳳先於是月十八日來稟:吳阿萬等抗租恣橫,殺傷田主鄭之秀,搶剝衣服銀錢。經檄發馮尉驗訊,裂顱破鼻,重傷種種。而吳家抗不到案,且分遣親人往督、撫、藩、臬、道、府各轅門,告鄭氏霸海橫抽。余思:欠租角口亦屬細故,果如鄭稟所云,吳家何以疾痛迫切,兩日之間,多人上省遍呼制、撫各當道?又似有大冤大苦,不能頃刻緩者也。

  集兩造於庭,鞫訊之,則抗租逐毆是實,橫抽毀船全屬子虛。余曰:「噫!異哉!鄉保裡民皆畏鄭氏至此乎?」約長林青雲、保正盧紹先、鄉長邱開發、裡民曾朝等,皆指天誓日,代為鄭氏稱冤。且言,八鄉人民,並無聽見鄭家有霸佔溪海之事。如鄭之鳳、鄭之秀果係橫抽毀船,伊等皆願代鄭坐罪。

  余謂吳雲鳳曰:「汝等連年歉收,今歲初登大有,數載積逋,安能盡償?即有掛欠田租,亦屬尋常之事。田主不以情相恤,刻意取盈,已非主佃休戚相關之誼。而鄭生生長巨族,強橫成風,汝等不能甘受,或有拒之過當,此事甚小,汝何必掩諱實情,妄加以霸海橫抽之大罪?若使上司允行,必將直窮到底,水落石出,自罹誣誑反坐。此訟師誤汝也。」

  雲鳳曰:「誠如明鏡。因吳阿萬、吳雲潮、吳永祥等,有欠舊租數石,田主至家迫取,甚為暴戾。阿萬令我等群詈逐之。追至下地鄉,田主傾跌僕地,我揮拳傷其口鼻,永祥執木棍擊其頭顱。當為邱開發、曾朝等勸解,各自散去。」

  問:「同追毆者幾人?」曰:「吳阿萬、吳阿千、吳永祥、吳阿添、吳雲萬、吳阿桐、吳阿樂、吳阿二、吳阿鳳與我,共十人耳。」問:「搶銀四兩七錢者誰也?」曰:「阿添、雲萬也。我與永祥亦分而用之。」問:「搶衣服被帳者誰也?」曰:「眾人皆有之。」再訊吳阿萬、雲萬、阿添、永祥等諸人,皆無異詞。

  余曰:「噫!實情得矣!但霸溪橫抽之妙計,往省遍控之高手,決非汝等所及。汝訟師是何姓名?以實言告我則已,不然,將夾汝矣。」雲鳳曰:「林軍師也。」問:「林軍師何人?」

  雲鳳、阿萬皆曰:「林軍師乃善為詞狀者。當今第一利害有名之人,邑內外誰不知之?中余曰:「我不知也!汝且言其名字、住宅。」皆曰:「監生林炯璧也,家在東門內,離此不遠。」

  因遣役飛拘林炯璧,並密諭差人鄭崗、林州,將其案頭字楮,不論真草巨細,俱取以來。復問吳雲鳳曰:「汝等何以識林軍師?」曰:「吾叔有婿蕭見老,邑內監生也。引我見之。」

  問:「何以為謝?」曰:「先送贄儀三兩五錢,許事畢之後,謝金十二兩。軍師言:『此罪甚大,萬不可以訴免。我有奇計,竟置欠租勿道,反控田主霸佔官溪,橫抽虐民。一面遣人赴郡、赴省遍控上司,以壯聲勢。縣官聞控列憲,自然不敢拘審。他日奉憲准行,則我為原告,勢居上風;使其不准,亦已遷延月日。欠租細故,時過事灰,此萬全之策也。」

  言未畢,林炯璧銀頂、衣冠,搖曳而至,言:「監生無罪,見召何為?」余曰:「側聞軍師大名,欲一求教。」炯璧曰:「監生未嘗有事也。」鄭之秀曰:「假監耳!冒頂死名林廷捷,被告發提問,追札報改,禮房有案可查。」余曰:「真軍師,不論是否假監,汝且言吳家事如何?」炯璧曰:「我從不識吳家何人。」雲鳳曰:「軍師不必推托,今奇計弗行矣。」炯璧故不承,曰:「我實不知汝等何事?」雲鳳,阿萬皆曰:「此事實軍師所為,我等鄉愚無知,惟軍師之命是聽耳。軍師令我先送贄儀,我則三兩五錢恭敬奉之。軍師令我事畢之後,謝金一十二兩,我則謹凜識之。今霸海橫抽之計不行,軍師當別有奇策,不可使眾人受累。」

  炯璧猶不承,而差役鄭崗、林州以所獲林炯璧案頭狀稿呈上。披閱之下,則吳雲鳳等詞皆在焉。並有為蕭、姚、林、趙數姓舞弄刀筆,及代人上省告訴之稿。又開列各當事款單,積成卷軸,余亦與焉。令林炯璧一一視之,皆點首無辭。惟款單不認,言諸人悉係親戚,是以代勞,豈敢妄捏款單?且非長作詞狀者,亦無得財。惟吳家三兩五錢是實。余曰:「款單亦無礙,止不宜懸空造作。汝且試條條議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不敢自怙過也。」

  炯璧叩頭力辯。余曰:「姑置之,但汝軍師之稱,始於何時?是汝自加此號以招徠訟客?抑眾人推尊之也?」炯璧曰:「眾人是如此說,犯生原不敢受。」鄭之秀曰:「彼公然受之,今在大庭之上,吳姓呼出許多軍師,彼不辭。」余曰:「林軍師情罪重大,非此案所可完結。先將吳雲風、吳阿萬、吳阿添、吳永祥、吳雲萬各杖三十,追出所搶贓銀、衣服被帳,及原連租穀,給還田主。仍枷號兩月示眾。羈林軍師於獄,候究明包攬別案詞訟,贓銀確數,按律盡法創懲,以快一邑人心,永垂鑒戒,為移風易俗之一助。」

  而余適因公奉檄赴省,院司列憲並擬薦調番禺。以首邑事繁,廢弛已久,留我即日在番視事。余固辭不可,至臘月乃歸。

  而不知西穀獲戾,遭意外不測之變,奉參去位。林軍師遂揚揚出獄,以為從今莫敢侮予也。

  潮邑土風素梗,逋租抗糧,負隅拒捕,相沿成習,恬不知非。而洋烏、𣴛水等都,尤其甚者。余蒞潮,法在必行,雖僻遠、頑抗、極惡、難問之鄉,不盡獲行法不止。如貴山都之麒麟埔、逕子鄉,𣴛水都之果隴、交南寨,皆動人眾捕禽之。元凶劇賊,累累就俘。然後奸匪廓清,令行而罔敢犯。

  不謂洋鳥一都,尚有悍然抗法如山門城趙姓者。趙氏聚族千丁,衣冠之士,濟濟數十,左右鄉村推巨擘焉。排戶趙麟、趙偕、趙鎬,自康熙六十一年以來,至雍正六年,積欠正供糧銀一百六十九兩,米六十八石有奇。圖差劉科、張利、劉德催之不應,無可如何。二月間稟請添差,以陳科、林會、鄭應協同拘比,亦無如何。

  三月六日,陳科諸人,偕保正周理等,拘獲戶丁趙德迎一名。有監生趙佳璧者,聞之大怒,以為失世族體,攘臂奮呼,趙德漢,趙德鸞、趙阿雄等二三十人,制梃追之,擊劉科頭破裂,奪取趙德迎以去。

  陳科、周理等未如之何,則又稟請添差。復以趙金、趙靜,偕附近保正陳儀、周福、劉之嚴、陳淑祿、方東升、周象華等,協拘緝獲趙佳璧、趙德鸞二名。又有趙阿武攘臂奮呼,趙德漢、趙阿狀、趙阿俊、趙德風、趙阿維等三四十人追至叢毆。周理被傷破額,血湧如泉。諸保正大敗逃歸,差役皆負傷奔竄,佳璧、德鸞又被奪回以去。再稟拒捕毆差,驗傷累累。

  余猶未忍即通詳律究也。一面申知郡太守胡公,一面移檄潮陽營,撥遣弁兵偕縣尉馮君灝,親詣其地,會同拿究。臨行囑曰:「佳璧等雖身廁衣冠,畢竟鄉愚寡識。從前過惡,我不深究;但肯悔罪來歸,率其二三頑戶,將積逋糧米急公納完,我則仍善視之。差役生事,亦不可知,總以此行糧米完欠,定其良匪順逆。倘二三頑戶,懼罪不敢造邑,則令佳璧代齎以來,統為輸納。國賦既完,即為良善。我又以此行佳璧來否,定其良匪順逆也。」馮尉曰:「明公仁慈至此,敢不體諒?然則弁兵且遲之,先以單騎勸諭,傳茲德意,可乎?」余曰:「善。」

  馮尉至鄉,監生趙佳璧、趙稱侯,武生趙宣侯、趙廷佐等,濟濟皆在。與之言輸將,稱:「從前無此急迫,我等自祖宗以來,何曾一歲完清?積十數年,率皆逢赦。未聞縣令衙役敢如此拿辱斯文。我等且欲控告上司,提彼衙蠹,尚望我納糧哉?」馮尉曰:「糧米乃朝廷正供,非縣令私為已有。五營軍士待茲給發糧餉,刻不可緩!非故為急迫也。」佳璧等言:「前官俱緩,何獨於今不可?我等亦待新官至,始完納耳。」

  尉再以好言勸之,不聽。以禍患惕之,亦不聽。邀佳璧一人與偕入邑,不聽。請輸完少許,以示急公未能,非有抗拒之意,亦不聽。馮尉不得已,旋歸。

  越數日,以兵同往。佳璧等傳呼閉門,遂將寨門緊閉,明示抗拒。馮尉躬至門前,理諭再三,佳璧等若為弗聞也者。寒內刀槍林立,鋒芒閃閃,露出牆頭上。高聲言曰:「我等抗糧細故,毆差奪犯是實。任汝通詳千萬楮,寨門總是不開。誰敢環攻而人,與我等決一死戰乎?」

  馮尉見其頑凶已甚,無悔罪畏法之心,亦無如何,據情詳報。余曰:「噫!野哉。天下有如此生、監乎?再不申褫,不可得也。」因備敘前後情由,詳通列憲、學使顧公,將趙宣侯、趙廷佐褫革武生。其監生趙佳璧,等侯會咨斥革懲治。督、撫、藩、臬,俱嚴檄飭拘,照依發遣黑龍江事例。

  佳璧等尚不以為意也。日偕寨內人眾,鳴鼓列陣,執戈揚盾以示必欲拒敵官兵,敢於死鬥之狀,冀縣令聞而中止也。

  余曰:「噫!如是益不可中止矣。」傳令保正劉之嚴等十一人,各率鄉兵,先驅示意,乃奮筆書朱,為檄諭曰:

  嗟!汝山門城士民,無罪無辜,必欲平空造孽,犯極惡不赦之條,可不為大哀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田有賦乃古今不易之常。汝等奄有田園,歲享租粒,名下應完糧米,欲令何人代為輸將?故試為我言之。

  天下王侯卿相,以至大小官吏,無敢一人逋負維正之供。獨汝趙氏山門城,偏同化外,國計兵糈之謂,何可以任汝頑抗哉?屢催屢梗,未見輸納毫釐。毆差奪犯,至再至三。本縣矜其愚懵,未忍通詳律究,特委縣尉親臨勸諭,仍敢冥頑弗率,如毛角之不可與言。及尉嫉同往,復敢閉門不納,挾持槍械,口出不遜之言,如同叛逆之舉,按律定罪,死有餘辜。

  本縣雖欲隱忍姑息,而有所不能矣。然雖通詳之後,猶望悔過來歸,但將糧米納完,亦可網開一面。不謂汝等兇頑愈肆,全無悔禍之心,日日鳴鼓列陣,執戈揚盾,意欲何為?果敢敵殺官兵,公然自居叛逆乎?揣汝等訟師之計,不過欲以激變鄉民為叛之名,加之本縣,冀本縣怯懦中止。試思本縣何事可以激變汝民?不過催糧納米耳。催徵乃本縣之職,向來耗羨則減其半,棍蠹包收則拿行法,無一毫虧損汝民。汝等何所借口以至變叛?況叛之一字,凡屬人類所不忍言,汝等身為朝廷赤子,敢於抗糧拒捕,挾制縣官,自居為叛而不辭。本縣宰制一方,不能定茲叛亂,何以上報朝廷?睦有檄發營兵,號召鄉壯,一舉撲滅已耳。汝等自度,強悍孰與台灣土寇?當年逆賊朱一貴倡亂,奄有台郡地方千餘里,賊黨三十萬。然國家不費一糧,未折一矢,七日之間,誅鋤淨盡。況汝斗大山門城,老弱丁口不滿一千,即使擊鼓陣戈,亦等嬰兒作戲,何足當本縣剿擒乎?

  本縣不過欲汝完糧,原非有所苛求於汝,汝等捨命抗糧,誠不知是何意見。豈本縣差役需索生事,汝等有所不甘,則此半年之久,何不來一控告?及今陳稟尚亦未遲。

  本縣斷不庇護衙役,以辜汝等士民之望。汝士民以本縣為父母,本縣視汝士民為子。衙役,奔走僕隸,孰與父子之親?此理甚明,汝等何所畏憚?而不試向本縣一言耶?

  豈以本縣鄰邑代庖,不過五日京兆,真無如汝頑抗何哉?本縣一日未去,一日法在必行,矧此有傷國體之事,萬不敢因循姑縱。即使新令下車,亦必視叛逆如仇,無養成抗拒,為他鄉效尤之理。況新令至今尚無影響,欲使本縣縱容叛逆,再遲一年半載,以俟新令,勢亦有所不能。

  今遣峽山黃壟,附近洋塢各保正劉之嚴、王振澤、陳儀、周理、周福、周象華、劉振山、楊光玉、陳淑祿、連仁、方東升等,共率鄉兵三百人,以九月六日會於山門城下,環而守之,不許寨內一人逃出他村,樵蘇、行汲,俱縛以來。

  汝寨中有循理守法之生、監,已經完糧之良戶,當念昆岡炎火,不免玉石俱焚,急須會同密議,各保身家。將為首頑梗之趙佳璧等一二十人,偕眾擒縛,送出寨外,交各保正解赴本縣,追糧審擬。庶幾汝等善良得以免於禍難。

  倘遲至三日不出,則縣尉營弁大眾至矣。本縣已經移營,再委大弁,多帶兵丁,縣尉統領三班人役、丁壯二三百人,前往圍搜擒捕。保正鄉兵,奮勇先登,不知汝等何以待之?汝等敢出拒敵,直令官兵鄉壯逕行誅殺,本縣援引罪人拒捕,格殺無論之條,以隨其後。汝等肝腦塗地,如雞豚狗彘之不若耳。倘汝等殺一兵役,則以叛逆定罪。

  竿首亭街,禍及妻子。汝等早夜以思,其可抗拒否耶?

  若汝止以閉寨不出為高,謂可負隅久延,則本縣傳令約保,喚出力作、農民以鐵鋤三百,掘倒寨牆,去汝保障,然後沿門搜捉,以次擒縛。汝等復能飛出九霄雲外乎?

  本縣念汝寨內無辜之人,何苦以奉公守法之身家,為十數凶徒波累敗滅,故不忍不諄諄告誡等。能聽與否?則關係汝祖宗積累殃慶、門戶興衰,非本縣所能代謀也。三日不決,乃汝自誤,尚慎旃哉!

  檄諭到鄉之後,各保正扼守隘口,聲言縣尉營弁大眾且至。趙姓有識者,皆懼累,密為縛獻之謀。於是佳璧等知不能免,乃偕趙宣侯、趙廷佐、趙阿武、趙德望、趙德漢、德鸞、德迎、德風、阿狀、阿俊、阿飯、阿雄、阿維、阿福、光茂、光慶等十七人詣縣。

  余曰:「噫!汝等既來,吾亦不忍杖殺也。昇平世界,焉有顛倒謬戾之人,如汝等所為哉?吾恨不早縛汝曹,盡屍諸市。所以姑容至今,慮汝有冤情耳。今日有冤,宜即申說,並所以抗拒之故,一一為我言之。」

  趙佳璧等皆叩首曰:「我等實無冤情,亦不敢抗拒,止鄉愚無知,積習固然。其初視若兒戲,其後畏罪日深,莫敢向邇。是以遷延自誤,至於此極。今已知罪當死,但悔不可追,望垂寬恩,留一生路。」

  余曰:「汝等罪名大矣!酷虐吹求,我不忍;寬宥廢法,我亦不能。今姑暫置之獄,俟將積逋糧米補納全完,方行審擬。可乎?」

  未幾,余因公赴省,冬臘始回,遭意外解組。趙佳璧等延至明年三四月,積逋始清。署令從寬審擬,枷號一二人,餘皆薄責。佳璧量罰贖鍰,免革監生。制府孔公以佳璧罪魁戎首,不可不褫革儆眾。他皆如所議焉。

  舉練都草湖鄉,有訟師陳興泰焉。窮凶極惡,終日唆訟為生。常創詭名,架虛詞,赴道、府控告素不相善之家,或指海洋大盜,或稱強寇劫掠。上司提解羈縶牢獄久之,以無原告對質,釋寧行銷。其人已皆磨累破家,不堪復問矣。而教唆命案,代告包訴,平地興無風之波,尤興泰長技也。

  鄉有蔡阿灶、阿辰、阿完、阿尾兄弟四人,無妻無室,共宿神廟。日或登山刈草,換米度活。倘遇天時陰雨,則盜採園薯,沿門乞食,皆為常事。

  一日,阿灶以瓦罐代鍋,烹薯為食。火烈爆震罐破,灶兩足被湯沃爛,不能出門乞食,饑寒抱病而死。

  興泰聞之喜甚,以為奇貨可居也。呼阿辰、阿完、阿尾至其家,啖以粥食。謂之曰:「汝三人貧困,兄死無所殮,吾甚憐之。今有奇策,可得美棺衾,且弟兄皆免困窮,不愁乏食。」

  三人請其故,教以移屍陳興覲家中,則財可入手。三人猶豫未決,興泰復以白米六升給之。皆歡喜過望,共舁兄屍,造陳興覲門首,賴之。

  興覲大驚,呼天叫地,投明蔡姓房族蔡立興、蔡立暢、蔡廷爵及陳姓族人陳孟皆、陳孟發等,齊集屍所,共斥其非。阿辰、阿完亦知理屈,羞慚無地,遂將興泰所給之米,轉給陳廷鳳、陳曰功,託其舁屍瘞埋。興泰大失所望,然此心愈不能已矣。復將陳阿尾誘養在家,希圖索詐,代寫狀詞,以打死抑埋來告,云興覲買屋,僥價恨索,遣男陳阿添,將阿灶活活打死,布賂族惡蔡光輔、蔡滋茂縛尾弟兄拘禁,令陳曰功、陳廷鳳抬屍強埋,保正鄭悅可據。

  余心疑之。時臘月十八日也,而陳興覲已先一日以借屍移賴,埋後詐嚇來稟。經准票差拘訊。合觀兩詞,似命案全屬子虛。但未訊明,不敢臆度,傷差一並拘審。候開印之日,詳情起屍檢驗。

  正月初旬,余因公赴省,蔡阿尾復控於郡,請飭鄰縣檢驗。陳興覲亦往郡控,族人陳孟皆、陳孟發等皆不平公憤,赴府僉呈,蒙檄發縣審理。

  陳興泰恨甚,竟率其叔兄弟姪陳曰壽、陳阿和,並拳師張福等多人,執械直擁陳孟發家中,將陳孟發、陳紹贊擒曳痛打,頂門、腮頰,臀足皆重傷。而孟發左臂棍傷尤重,至骨為之折。衣服酒瓶等類,盡皆搶奪,不復知其為三代叔祖也。復駕船伏械截陳興覲於和平橋,剝衣叢毆,奪去銅錢一千五十文及魚肉雜物。興覲赤身奔逃,訴於保正馬孟端,及孟端追至,則船已搖去江心矣。

  余省旋,飭差拘訊。興泰又似有所憚,不欲赴審,止令其母吳氏,混稟陳紹贊圍捉抄家,衣服搶訖,冀掩其統眾毆奪之罪。潛蹤抗延,直至五月初六日,始拘到案。

  庭訊之下,蔡阿尾仍執前說,不肯吐實。呼蔡阿辰、蔡阿完來前,以天理良心聳動之。則並稱伊兄阿灶,委係病死廟中。遂將興泰給米移屍圖賴,並誘養阿尾在家始末實情,絲毫不諱。余曰:「直哉!汝二人大有良心,當不至餓死也。」

  興泰利口強辯,堅供並無養藏阿尾,其阿辰、阿完乃係興覲誘養在家者。興覲叩頭力爭。余曰:「噫,此易辨耳!阿辰、阿完,面有菜色,半青半黃,純是餓殍之氣,其乏人養贍無疑。阿尾與辰、完同胞,同無家室,同宿廟中乞食,何以其面獨有紅白之色,竟似數月飽食不饑不寒,其被興泰誘養在家,又無疑也。」

  網辰又言:「半年不見阿尾之面,今在興泰家中出審,非養藏而何於是?」蔡阿尾知不可欺,亦遂將興泰教唆、窩養情由,及圖賴嚇詐深心直供不諱。且言興泰曾騙過陳紹浩錢三千文,保正鄭悅分去二百。

  問興泰、興覲有何深仇?阿尾曰:「無之,因我父有地基鬻與興覲多年,興泰向我重買,興覲不肯讓,是以恨之。然意在圖賴得財,亦不關恨不恨也。」

  問陳曰功、陳廷鳳,皆言得阿辰等米六升,代埋阿灶屍是實。

  問蔡滋茂、蔡光輔、蔡立興、干證林可興、保正馬孟端及陳孟皆、鄭奕可等二十餘人,皆言陳興泰傷天害理,平空架禍唆訟。殃民不容於堯舜之世,宜正法以靖地方。陳興泰亦俯首服罪,不待動刑,將唆囑阿辰、阿完移屍圖賴;及誘留阿尾寫狀代告;並毆搶陳孟發衣服、酒瓶,打傷孟發折臂,截毆興覲於和平橋,奪其布衣二件;及索詐陳紹涪三千錢,皆直認不諱。

  余曰:「噫!訟師之惡至此極矣!」命拽下責之四十。差役押令起出原贓,律擬招解。而興泰竟爾潛逃,又以「賊劫」、「縣諱」等事,用血書呈奔控道憲。蒙批海陽縣查審。興泰揚揚得志,日在道轅游衍,不復歸來。

  余以命案不敢遲滯,嚴比原差周瑞、添差蕭岐、蔡靜,於六月廿一日在郡城西門外緝獲陳興泰前來。追比原贓,興泰堅不交出。乃命羈禁。興泰潛使其父陳曰貴,往海陽縣稟關移提,又連赴道轅喊冤。

  檄行數次,余見其刁健非常,呼而問之,曰:「汝何時為賊所劫?本縣何案諱報?汝以『賊劫』、『縣諱』,誑控道轅,其說可得聞與?」興泰曰:「陳興覲毆我耳!不以危詞控告,則憲必不行,弗能脫此罪戾。」問:「用血書呈何也?」曰:「不如是不足以明迫切,冀憲異而憐我也。」問:「鮮血何來?汝從偷雞得之乎?」興泰微笑曰:「豬血耳。是日買半斤豬血為羹,以供早膳,留小半杯蘸筆書呈。但有人問及,則云是刺指出血。總之罪無所逃,思為解脫之計,非敢故多事也。」余曰:「汝將所搶原贓交出,吾寬汝。」興秦曰:「贓物係父收藏,我寄書往取之。」而陳曰貴逃匿郡城,不肯歸,贓弗得出。

  會海陽縣官差催提,余以誣命、誣盜均關重大,應否將陳興泰移交海陽縣質審?抑就原發命案,確審妥擬,從重歸結,詳請批示。及至憲批行縣確訊,而余已離任矣。向非血呈之功,何能文移往返數月?掣肘遷延,竟至吞舟漏網哉!署令從寬擬責,荷校一月而罷。追錢三千文入官,餘概不問。陳興泰抵掌笑語,以為豬血有靈也。

  潮邑西郊,附城村落之側,白菅一叢,蕭然兩柩焉。暴露者不知幾十百年矣。忽一旦,香火盛行,民趨之者如歸市。蓋莫識其所以然也。

  聞之土人云:村民陳姓者,有八歲兒,迷失不知所之,父母遍處尋求,則於柩旁偃臥。呼之不應,抱之不能起,度為兩柩作祟。哀告禱祈,兒忽醒而偕行以去。設酒牲香楮拜酬,鄉民見之,遂以為果有靈也。一二好事輩,更加文飾,謂古柩能言能知未來休咎,能為人斂福消災,有求必應。由是爭神事之。或言其姓為郭氏,遂呼曰郭公、郭婆。繼之則謂之郭仙公、郭仙婆矣。

  郭仙之名震遠近,城鄉內外,男婦童叟各以其願欲禱祈。

  捕魚者、羅雀者、居奇貿易者、婦人求生子者、為夫求功名財利者、治病者、謀陰私者、擇佳婦佳婿者、爭訟者、繫獄求脫者、圖墳山圖田宅者、賭博求勝者,咸向郭仙公婆而跪祝焉。

  瓣香拍楮以為信券,應驗之後酒牲祭酬。

  遂有老媼兩人為之掃地,焚香、擲卦、占夢,日收青蚨數千文。鄰邑愚氓,亦有不遠百十里而至者。每日自辰至酉,男子擁擠不絕,婦人半老者,百十輩攙雜其中。自戌至卯,婦女擁擠不絕,則有年少無賴潛伏城隅,奪取簪珥;或竟相嬉戲,暖昧不可知。於是正人側目,共懷憤懟。

  余自普旋潮,諸生蕭策名等,摭其事來告。有「拈香道旁,穢醜桑中」之語。余曰:「噫!諸君可謂能持正矣。士大夫皆留心風俗,如此何患民生不厚乎!」

  潮人好怪,千奇百出。林妙貴、胡阿秋而後,復有媚柩為妖之人,不可解也。枯骨何知?百年暴露,棄之荒郊茅草之中,風飄雨淋,日熱塵雍,曾不能使其子若孫,以一把土壤相加遺顧,安所得靈爽顯赫,日日登山涉水,周旋人眾之間,奔走公庭之上,為汝民庶請託鑽營,以求僥倖於萬一?人之昏愚一至此極,不亦可哀甚乎!

  吉凶禍福,惟關所命。雖聰明正直之鬼神,尚不敢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何物骷髏,敢逞邪怪?提三尺以誅妖孽,並趨媚妖孽者,亦不能為之寬宥也。

  即日大張文告,禁絕人蹤。號召約、保、甲長立查二柩有無子孫?限三日之內,速即擇地瘞埋。三日不遵,則約、保、甲長各備束薪,以候本縣親臨勘訊。數其借叢作孽,惑世誣民,敗壞風俗之罪。將二柩各一百鞭,烈火焚之,投其灰於練江中流,為邑民除一妖害可也。

  其子孫在南關外,以屐齒為生涯,聞之驚懼,連夜移葬。

  自是妖風遂息。

  九月望日,余行香禮畢,有諸生陳詢益者,不冠不袍,上衣不能蔽其肩,下衣不能掩其臀,踉蹌跣足,偕其叔孝廉陳君攔輿呼救。頭上血猶涔涔滴也。

  詢其故,則稱七間同學使臨潮,武童蕭振綱以較射未蒙錄取,復頂名重射。詢益以廩生保結,恐累及己,當場稟明學使顧公,將蕭振綱鎖羈。振綱懷恨在心,於此月望日,偵知詢益往西門祀祖,遂率族人蕭阿位、蕭咱畝,於途而撻之,衣冠祭器俱被剝奪。復追至城門,足踢仆地,褻衣毀碎,奇厚不堪。

  余曰:「噫!其可惡也!」命執而訊之。

  乃振綱之父、生員蕭嘉福者,亦極口呼冤。稱係詢益之叔、舉人陳能夏,去歲入京,包攬捐納,曾收伊子蕭元介捐監銀一百二十兩。今春歸來,取無監札,並原銀亦吞弗償。向索再三,不覺過於迫切,被率子弟陳逢、陳端等多人行兇。父子俱為毆辱,兒輩不能堪,與之角鬥則有之,實無剝奪衣冠、祭器之事。

  問包捐索銀之說,有何所據?則稱伊弟陳端舍立有文約現在。並陳舉人僉名花押為憑,議定價銀一百四十兩,先交銀一百二十。俟部札到日,找足二十兩。居間鄭桐可訊。當堂呈出文約,果有陳端舍、陳舉人及鄭桐各花押在焉。

  陳舉人指天誓日,稱包捐索銀俱屬子虛,重射恨稟行兇是實。

  蕭振綱、蕭嘉福更呼天搶地,言童生重射乃事之常。既經角逐,事過心灰。包捐文約,當堂可驗,中見鄭桐,活口可質。恃宦凌吞寒儒,欲以鬥毆抵銷,古今冤情莫此為甚。

  余幾不能辨其曲直也。命兩造齊下,呼鄭桐訊之。鄭桐言:「蕭、陳兩姓捐納交關是實。先給銀一百二十兩,文約花押,鑿鑿確據。至其所以鬥毆之故,則生員不能知也。」

  余曰:「噫!汝亦生員乎?」曰:「然。」余曰:「文耶?武耶?」曰:「武。」余曰:「汝武生之名即鄭桐乎?」曰:「學名鄭綿弦。」「然則汝小名鄭阿桐乎?」曰:「鄭阿福。」余笑曰:「然則鄭桐何謂也?」曰:「字名耳。」余曰:「今人命字皆以兩,惟古人乃有一字之字,然則汝其古人乎?」曰:「實字鄭奕桐。」余曰:「噫!汝訟棍也!既僉名花押,豈有吝惜名字,止書一半之理?鬼蜮伎倆,敢欺余哉?」再呼陳舉人質之,曰:「此何人也?」陳曰:「此梅花鄉訟棍,無所不為者。曾充鹽埠,販私鹽起家。復充約長,充保正,皆遭斥革。今為武生鄭綿弦、蕭振綱僱來做袒證耳。捐納,重奉也。百金,重托也。果有捐監交關,則邑中正人君子,不可勝數。豈無彼此友朋,一言要約?而必離縣二十里之鄉村有名訟棍,乃可借以為重耶?」鄭桐恃其武生,未得加刑,堅狡辯,不以實告。

  余叱命下。思後生少年,詭譎不可問,惟蕭嘉福年已老成,猶有樸直之氣,特呼上堂,語之曰:「汝情事,吾已盡知。此干證鄭桐不好,被我駁破名字,不能隱諱,機盡泄矣。汝子少年狂暴,不諳律法。汝老誠君子,乃如此行為,非所望也。吾知汝舐犢之愛,不忍見汝子罹刑。權宜謬說,非汝本心。但言出諸口,必期其可收拾。人被汝子毆辱至此,汝尚欲詐其一百二十金,天地間有此道理乎?汝即以捐監負約為詞,則此一百二十金不為汝追償不可。汝思陳舉人之金,是可以行詐而得者。雖族姓大小、強弱與汝不敵,而平白受人勒詐百餘金,即兒童能甘心乎?詐者不已,辨者亦不已。至於其說得伸,則汝父子與鄭綿弦,皆為極惡光棍。按律定罪,尚可活耶?吾憐汝老成樸直,故以實言告汝,汝今不可欺予。鬥毆細故,罪在可寬。光棍大惡,法所不赦。何去何從,惟汝父子自擇焉。」

  蕭嘉福乃稍變其說,曰:「一百二十兩之銀,五月間實已還矣。」余曰:「不然,銀既還清,豈有仍留文約不還之理?汝捐納是虛,文約為偽,兩言而決耳。汝子既為樂舞生,吾不加刑褫,存其顏面可也。」嘉福曰:「誠如明鏡。此事實非吾心,但愛子情切耳。乞憐兒子無知,稍寬其罪。」余曰:「諾。」

  呼蕭振綱訊之,振綱復詭言已還百金,尚少二十金未償,是以角較。余叱之曰:「汝行兇毆剝,乃盜賊無賴之所為。證人包捐,假人文約,欺官罔法,乃訟師惡棍之所為,論罪應死。吾念汝老父篤實,故為汝開一生路。汝尚敢予欺乎?再不實言,則刑汝、夾汝,褫革汝樂舞生,杖汝四十,荷校於市矣。」振綱叩首服辜,乞免深究。而蕭阿位、蕭咱畝亦遂將附和振綱叢毆陳詢益,遺落袍冠,毀碎衣服諸事,直認不諱。

  復弔問鄭桐。鄭桐知蕭氏父子已自招承,前功盡廢,低頭無所語。再三問納捐交關,是有是無?鄭桐曰:「某知罪矣,實無有也。」曰:「然則文約偽為乎?」曰:「偽也。」余曰:「振綱狂暴少年,嘉福樸直老生,皆不能為此深謀。係汝一人教之耳?捐監文約,亦汝代為捏造乎?」鄭桐曰:「不敢也!蕭嘉福乃我受業之師,彼懼罪,為此抵塞,命我作證!我不敢違其實,非有他也。」余曰:「噫!汝心太好險!法應詳褫治罪;但吾念嘉福年老,已許從寬,故薄罰汝,示懲可乎!」鄭桐叩首曰:「惟命。」

  乃將凶徒蕭阿位、蕭咱畝各責三十板,枷號兩月示眾。蕭嘉福以老免議,振綱罰銀十兩充修義學。鄭綿弦罰米十石,用給囚糧。其遺失毀裂冠服,斷令蕭振綱賠償,免其治罪。邑人皆曰:「可。」

  先是,陳詢益懼蕭姓強橫,非縣令之法所能屈服,陰遣人星夜赴省,於學使轅門控告。至是行查,余即以審案敘詳。顧公曰:「蕭、鄭二生,目無三尺。蜃樓蜮弩,可惡可畏,不為加之重懲,將試場之弊端百出,而廩生莫敢言。訟棍之伎倆橫生,而善良受其害。此豈可哉?蕭嘉福、鄭綿弦,各行學被革,蕭振綱即蕭道,革去樂舞生,餘如詳發落可也。」

  校庠中有憐蕭嘉福樸實,為兒所陷,素行實無過惡者,呈請代詳開復。而餘已謝事,署令陳公許之。再請鄭綿弦,陳公曰:「此有名訟棍,即使無預此事,猶當以劣行詳褫,況自投法網!如之何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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