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经

曰：维皇羲肇立奇偶，象鸟图云，荒乎莫剖，碑鼓所遗，鼎彝所识，惟金石是则，爰契以蕃，分隶代兴，惟金石是征，作溯源。

序字先小篆，秦斯碑刻，端朴淳雅，一扫前芜，始有归指，取以为则。次大篆，史籀《石鼓》信体结构不律，而符小篆，因之取以为宗。次古文，三代金石铭款，不能遽有所考，而似形立意，开拓规模，取以疏其源。次八分，权量、《神谶》，摹刻印符，文简而方，笔正而劲，体兼隶篆，征生写意，取以极其变。奇字通于古文，缪篆通于八分，若夫铜盘雕戟之繁，荆玺、《碧落》之怪，《延陵季子》之讹，僧梦英十八体之放诞，李阳冰《谦卦》之强作，吾无取焉。

诞厥古初，沿商趋汉，琴丽金完，信昭星烂，时日载骎骎淫以焕，无然畔岸，无然点窜，惟先民是援，作谱系。

印谱自宋宣和始，其后王顺伯、颜叔夏、杨克一、姜夔、赵子昂、吾丘子行、杨宗道、王子弁、叶景修、钱舜举、吴孟思、沈润卿、钱叔宝、朱伯盛，为谱者十数家，谱更谱之，不无遗珠存砾，以鲁为鱼。迨歙人王延年将上海顾汝修、嘉兴项子京两家收藏铜玉印合前诸谱，木刻《印薮》，务博为胜，殊无简择之功，诏人以匠斫为师，盲夫袭之，初刻价重洛阳，赝本盛灾梨枣。予初援印，即不喜习俗师尚，尝从云间陈眉公先生游，得顾、项二氏家藏铜玉，印越楮上真谱四千馀方，又于吴门沈从先、赵凡夫、翏城李长蘅、武林吴仲飞、海上潘士从、华亭施叔显、青溪曹重父、东粤陈文叔、吾乡何主臣、丁南羽诸家，得其所集，不下万馀，用是涤心刮目，拓成《印品》一书，以其当于古者，著而为则；戾于古者，黜而志鉴，暇瑜分列，欲俾来者心腕昭于沿习舛讹之后，更以还之古初，然而竽琴胥工独契弥寡，已椟菌阁中，廿年于兹矣。会友人韩雨公、万若两君，研思此道，因发所椟，更订《印经》，盖昌歜（音触，盛怒也）羊枣之遗，惟投所嗜者耳。

范金以型，绳木以矩，侯怠侯愈，畴其依辅；大匠不斫，道无端范；习者靡传，颓波曷止；虽无老成人，典型伊迩。作型训。

杨长倩云：“立志不虚，则见闻必寡；赏鉴不博，则杜撰必多。秦玺汉章，不徒见其文，如见其人。或成有疾徐，兴有浓淡，虽破坏刓缺，必洞见其血脉而后已。”王右军云：“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锺繇、梁鹄书，之洛下见蔡邕三体书，始知学卫夫人徒费年月。”张怀瓘云：“古人篆籀，都无节角，盖欲方而有矩，圆不失规，如人露筋骨乃病也。”李阳冰曰：“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方不变，谓之斗；圆不变，谓之环。”古书法云：肥字须有骨，瘦字须有肉，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字中有笔，笔中有锋。行行有活法，字字求生动，放意则荒，取妍则拙。沈从先云：“奇不欲怪，委曲不欲忸怩，古拙不欲做作。”吾丘子行：“文有空处，悬之最佳，不可妄意伸开或屈曲，务要填满。”周公瑾云：“一画失所，如壮士折肱；一点失所，如美女眇目。故篆不配不刻；兴不到不刻；力不馀不刻；取义不佳不刻；非明窗净几不刻；不是识者不刻。有不刻而刻之，则无有不精者也。”吾所谓章法者，如诗之有汉、有魏、有六朝、有唐，各具篇章，不及混漫。非字画蟠曲，以长配短，以曲对弯之章也。学无渊源，偏旁凑合，篆病也；不知运笔，依样描补，笔病也；转折峭露，轻重失宜，刀病也；专工乏趣，放浪脱形，章病也；心手相乖，因便苟完，意病也。故不通文义不可刻；不深篆学不可刻；笔不信心不可刻；刀不信笔不可刻；有不可刻而漫刻之，则无有不戾者也。

钤书以丹，濡梃以漆，金石其质，非伊需削之力，将孰代夫不律？批乎窾（音款，空也）窍，若乎有馀，四顾踌躇，善刀而藏诸。作游刃。

魏《受禅碑》，王朗文，梁鹄书，锺繇镌字，谓之三绝。镌字须妙于操斛者。王元美云：“论印不于刀，而于书。犹论字不以锋，而以骨。刀非无妙，然必胸中先有书法，乃能迎刃而解。”杨长倩云：“执刀须拔山抗鼎之力，运刀若风云雷电之神。”吾所谓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转折、有轻重，各完笔意，不得孟浪。非雕镂刻画，以钝为古、以碎为奇之刀也。刀法也者，所以传笔法也。刀法浑融，无迹可寻，神品也。有笔无刀，妙品也。有刀无笔，能品也。刀笔之外而有别趣，逸品也。有刀锋而似锯牙燕尾，外道也。无刀锋元似墨猪铁线，庸工也。

岳珂云：“摹字如梓人作室，梁、枦、榱、桷，虽具准绳，缔造既成，自有工拙。临字如双鹄并翔，青天浮云，浩荡万里，各随所至而息。”陈眉公云：“碑石冰泐者具在，好奇之士，乃专仿刻文剥刓之处，仅成字形，以为古意。”黄寓生云：“摹古印，如拟古诗，形拟易，而神理难。以臆为古，与以拙为巧，浅为朴，残破其刀法，而色取于古人，此何异优孟衣冠，而寿陵馀子之步也。”李长蘅云：“印文不以规规摹惟贵，难于变化合道耳。”馀谓得古人印法，在博古印；失古人心法，在效古印。盖求古人精神心画于金铜剥蚀之馀，鲜不毕露其丑态。

囵囵囫囫，大道其蒙，南北归宗，趣异轨同。同谓之玄，夫岂不然。攻吾无坚，趋吾无前。其传者，不传者，若而人，若而人。作瓒绪。

印昉于商、周、秦，盛于汉，滥于六朝，而沦于唐、宋。然而代有作者，其人莫传。入元则有吾竹房、赵松雪辈，描篆作印，始开元人门户。国初尚沿故习，衰极始振。德、靖之间，吴郡文博士寿承氏崛起，树帜坫坛，而许高阳、王玉唯诸君相与先后周旋，遂尔名倾天下。何长卿北面师之，日就月将，而枝梧构撰，亦自名噪一时。嗣苏尔宣出，力欲抗衡，而声誉少损，乃僻在海隅，聊且夜郎称大。或谓寿承创意，长卿造文，尔宣文法两驰，然皆鼻盾手也。由兹名流竞起，各植藩围，玄黄交战，而雌黄甲乙，未可遽为定论。乃若璩元玙、陈居一、李长蘅、徐仲和、归文休暨三吴诸名士所习，三桥派也。沈千秋、吴午叔、吴孟贞、罗伯伦、刘卫卿、梁千秋、陈文叔、沈子云、胡曰从、谭君常、杨长倩、汪不易、邵潜夫，及吾徽、闽、浙诸俊所习，雪渔派也。程彦明、何不违、姚叔仪，顾奇云、程孝直与苏、松、嘉禾诸彦所习，泗水派也。又若罗王常、何叔度、詹淑正、杨汉卿、黄表圣、李弄丸、汪仲徽、江明初、甘旭，皆自别立营垒，称伯称雄。而沈从誉、张吴军、程敬，敷驰楚服，空谷之足音乎？至周公谨衍义敷辞，谈空入微，而渊源未疏，犹之胡僧说法，自可悦人观听。所著有《印说》而都人士乐诵之。赵凡夫是古非今，写篆入神，而捉刀非任，尝与商槯上下，互见短长。所著有《刻印符经》。而鲍存叔尸祝之，赵完叔，矢口秦、汉，自许狂澜砥石，观其所作，未脱眉山窠臼，此其青出者乎？姚夷叔一生倔强，耽耽火攻主臣，或人知之，或人罪之，与夫金一甫抹杀汉章殆异焉。再若璩幼安临文写意，绰有父风；贺绪仲博识多闻，兼赅师授；吴亦步循今改步，微砭何氏膏肓；顾元方蹈矩随方，始砭吴门习俗。自三桥而下，无不人人斯、籀，字字秦、汉，猗欤盛哉！亦有可观者也，其他所未识荆，不敢妄借齿牙。

云汉为章，廓哉非摹；大地为文，鸿哉非舒。取象啄迹，等用型模，斯文之睢盱，欣邂逅夫未焚之书。作欣赏。

沈从先云：“秦、汉印章传至于今，不啻锺、王法帖，何者？锺、王法帖，犹籍二人临石，非真手迹；至若印章，悉从古人手出，刀法、章法、字法具在，真足袭藏者也。”馀谓上古印为佩服之章，故极小。汉、晋官印大仅方寸，私印不逮其半。所见出土铜印，璞极小而文极圆劲，有识、有不识者，先秦以上印也璞稍大而文方简者，汉、晋印也；璞渐大而方圆不类。文则柔软无骨，元印也；大过寸馀，而文或盘曲屈，或奇诡者，定是明印；嗟夫！成风罕操，金镵莫刮，敢向人前津津秦汉，正如学究谈诗，出口盛唐。李长蘅云：“皮相者多，且与言秦汉何也？”

楚艾曷芳，荆沙曷靡，荣叶风披，文心波诡，习异治殊，沾沾自喜，吾欲借长镵而铲夫猖披。作针伪。

马援上书云：“伏波将军印”，“犬”文外向。“城皋令印”，“皋”字“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请诏更定。今说印法者，多则减，少则增，已开谬妄之门。而曰上字之下，如作下字之头，右字之左，如作左字之右，是何说也？王辰玉云：“古法圆，今法方；古用笔因字势，今用刀因印地；古寓齐于不齐，今寓不齐于齐；古取雅而得媚，今讳媚而失雅，自人耳。摹汉篆而不知其法，于是以粗硬为古雅，平满为整齐，牙角虬然，篆隶法离，而古人风流蕴藉之意都亡矣。余尝云：工人之印以法论，章字毕具，方入能品。文人之印以趣胜，无趣流动，超然上乘。若既无法，又无逸趣，奚其文，奚其文？工人无法，又不足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