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古文观止
卷十二 明文
作者:吴楚材 吴调侯 
1695年

卷十二  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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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天台陈庭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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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提一句,作一篇之冒。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残上声。道之险,一难水有瞿唐滟衍。预。之虞。二难。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掉迢上声。栗。陆行之难。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窝。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水行之难。其难至如此。总锁一笔。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彊者,多老死于其地 。极言游历之难,句句伏下案。嗜奇之士恨焉。应“奇”字,顿住。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材有文。由中书左司掾 ,砚。○掾官属。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仕有力。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皆成都人。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述成都人物形胜,思致勃勃。庭学无不历览。无处不游。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游有所得。于是其诗益工。挽“能为诗”一笔,遒紧。越三年,以例自免归 。壮彊不老死。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山水”一应。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非材有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非仕有力。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非壮彊。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收转庭学一句,下又推开。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勘进一层,“山水”再应。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应“愧”字结。

先敍遊蜀之難,引起庭學之能遊,是正文。繼敍己之不能遊,與前作反襯。末更推進一步。起伏應合,如峯迴路轉,真神明變化之筆。

阅江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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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

  金陵为帝王之州,金陵即江南江宁府。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六朝,谓东晋、宋、齐、梁、陈也。五代时,徐知诰号为南唐。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暨,及也。朔南,朔北与极南之地也。《禹贡》:“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二句是立言本旨。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卢龙,山名。蜿蜒,龙屈伸貌。虹,䗖𬟽也。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于巅,先点作楼。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次点楼名。○已上叙事,下发论。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登高一呼,气势雄阔。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平。阑遥瞩,竹。○山巅曰椒。瞩,视之甚也。必悠然而动遐思。一“思”字,生下许多“思”字。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厄之严固,诸侯春见天子曰朝,夏见曰宗。《小雅》:“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言流水亦知所向也。必曰:“此朕栉职。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一段“思有以”怀诸侯。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白。接迹而来庭,蛮琛,丑森切。联肩而入贡舶,海中大船。琛,宝也。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一段“思有以”柔远人。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均。足之烦,农女有捋鸾入声。桑行馌叶。之勤,皲,足坼冻裂。捋,取也。馌,馈也。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一段“思有以”子庶民。○从“阅”字注一“思”字,发出三大段议论,体裁宏远。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一总。文势开宕。

  彼临春、结绮,起。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临春、结绮、齐云、落星,皆古楼名。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不旋踵闲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又叹前代所建之楼,以寓箴规意。虽然,长江发源岷民。山,岷山,在蜀。委蛇移。七千馀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签去声。○应篇首。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前从“阅”字上注想,此又从“江”字上点缀,笔无渗漏。然则果谁之力欤?呼一句,承上起下。逢掖之士,逢掖,大衣也。《儒行》:“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可谓赞扬之至。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既颂君,又讽臣,意极周匝得体。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干。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民。○珉,石之美者。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结又补出此意。何等郑重。

奉旨撰記,故篇中多規頌之言,而爲壯重之體,真臺閣應制文字。明初朝廷大制作,皆出先生之手,洵堪稱爲一代文宗。

司马季主论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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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司马季主,汉时善卜者。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帝。○蛰,伏藏也。懑,烦闷也。嚏,鼻塞喷嚏。○三句,喻废久则思用。吾闻之蓄极则泄,极则达,热极则风,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六句,喻废极则必用。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当复用而终不用,故疑而欲卜。”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卜以决疑,既已喻之,何待于卜?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不知之深,虽喻犹疑,何可不卜?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泛言不必卜之理。下乃转入正旨。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昔者,谓见用之日。今日,谓处废之时。○“思”字,与上三“思”字应。东陵知既废之当用,而不知既用之当废也。季主点醒他,全在此二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谁。 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邻。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峯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磷,鬼火。象白、驼峯,皆美味。○六段,由今思昔,现前指点,何等醒快。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暗指昔废今用者。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暗指昔用今废者。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句句与东陵之言相对。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应前作收。紧峭。

通篇只說得一個循環道理。吃緊喚醒東陵處,全在「何不思昔者」一句。以下總發明此意。世之人,類多時命之感,讀此可以曉然矣。

卖柑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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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会。出之烨叶。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干若败絮。需去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映衒外意。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提出“欺”字作主。通篇俱从此发论。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寺。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欺世盗名,举天下皆是。下历说居官之为欺者以实之。今夫佩虎符、坐皋比皮。者,皋比,虎皮也。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膑。起。之略耶?武将欺。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尹。陶。之业耶?文臣欺。○忽发两段大议论。文臣、武将,何处可置面目?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于去声。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承上二段细写之。借题骂世之文,得此遂为酣畅。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作反诘语。极冷隽。

予默默无以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骨。稽之流。滑稽,诙谐也。东方朔善诙谐,号滑稽。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结出立言之旨。

青田此言,爲世人盜名者發,而借賣柑影喻。滿腔憤世之心,而以痛哭流涕出之。士之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者,聞賣柑之言,亦可以少愧矣。

深虑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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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从人事侧到天道,为一篇议论张本。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彊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人事。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天道。○引秦事一证。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人事。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景帝三年,晁错患七国强大,请削诸侯郡县。吴王濞、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淄川王贤、济南王辟光、楚王戊、赵王遂同举兵反。○天道。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人事。而王莽卒移汉祚。天道。○引汉事一证。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人事。而其亡也,皆出于所备之外。天道。○引东汉、魏、晋一证。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贞观二十二年,有传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氏,代有天下。”上密问太史令李淳风:“秘记所云,信有之乎?”对曰:“臣仰观天象,俯察历数,其人已在陛下宫中。自今不过三十年,当王天下,杀唐子孙殆尽,其兆既成矣。”上曰:“疑似者尽杀之,何如?”○人事。而武氏则天。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天道。○引唐事一证。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人事。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天道。○引宋事一证。此其人总承。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跌宕。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总断一笔。应上天、人二意。关锁甚紧。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岂工于活人而拙于活己之子哉?跌宕。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又引医巫以为不能深虑之喻,尤见醒快。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此段才说出工于谋天而能为深虑者。一篇主意,结穴在此。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反掉作结,尤见老法。

天道爲智力之所不及,然盡人事以合天心,即天亦有可謀處。此文歸到積至誠、用大德,正是祈天永命工夫。古今之論天道人事者多,得此乃見透快。

豫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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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就正意泛论起。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暗贬豫让一流人,作一篇之冒。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赵襄子约韩、魏大败智伯军,遂杀之,尽灭智氏之族。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宽一笔。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二句为一篇纲领。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初,豫让入襄子宫中,欲刺襄子,被获。襄子义而舍之。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友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耶!”让曰:“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申“让之死固忠”句。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杭。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馀憾矣。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获之。襄子曰:“子不尝仕范中行氏乎?智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仕智伯。智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让曰:“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使兵环之。让曰:“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襄子义之,持衣与让。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遂伏剑死。○申“处死之道有未忠”句。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乃与之。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以无故欲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智氏之命,必不长矣。”桓子亦与之。○请规、章作陪客。隙。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智伯帅韩、魏之兵,围赵城而灌之。郄疵谓智伯曰:“夫从韩、魏而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韩、魏必反矣。”智伯不听。襄子阴与韩、魏约,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遂灭智氏。○又请郄疵作陪客。○两段先就他人翻驳“国士”二字,而豫让可见。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注一句,起下正论。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告,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一段代为豫让画策,信手拈来,都成妙理。所谓“扶危于未乱之先”,而申国士之报者如此。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升。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安有既命为国士,而旁观其主纵欲荒暴,不救其亡者乎?如此辨驳,足令九泉心服。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转开生面。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䩄天上声。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䩄,面目貌。○结处忽与豫让,无限感慨。

此論責豫讓不能扶危于智氏未亂之先,而徒欲伏劍于智氏旣敗之後,獨闢見解,從來未經人道破。通篇主意,只在「讓之死固忠矣」二句上。先揚後抑,深得《春秋》褒貶之法。

亲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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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分提。”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分疏。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双承,侧入时弊。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虚文何补。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二句,推出弊源。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上下不交如此。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与明目达聪之治异。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此句为一篇之纲。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玉藻》,《礼记》篇名。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注《玉藻》四句。○一段言周制。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一段言汉制。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一段言唐制。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挽一句,法变。○一段言宋制。盖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再提三朝之象,间衬作渡。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立言本旨,专注内朝,故特笔提清。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明初之制,有正朝、外朝,而内朝独缺。乃以临御武英等殿,证合内朝,识议俱见精确。洪武太祖年号。中如宋濂、刘基,永乐成祖年号。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一段言明制。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上下不交,弊日益甚。孝宗。年号弘治。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无限感慨。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刬产。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著紧在此。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毕陈于前。交泰之象,固自如是。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外朝、内朝双结。如此,岂有近时壅隔之弊哉?收尽通章。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稽覈朝典,融貫古今,而於興復內朝之制,深致意焉。人主親賢士大夫之日多,親宦官宮妾之日少,則上下之情通,而奸僞不得壅蔽矣。誰謂唐、虞之治不可見于今哉?

尊经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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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经,常道也。劈手便疏“经”字。冒下三段。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性”、“命”三字,为一篇之纲领。“心”字又为三句之纲领。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一段提出心、性、命。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二段推出四端、五伦。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三段疏出六经。○心、性、命之论,了然洞达,凡三见而不易一字。斩尽理学葛藤,下乃归到尊经之意。云净水空,绝无凝滞。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说六经而归之于心,才是实学。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一言志吾心,即所以为经;一言求之吾心,即所以尊经。分作两层,说得至平至易,独探圣贤真种子。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一喻。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处处不脱“吾心”二字。两语为一篇关锁。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即前喻再喻。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巨。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即前喻再喻。○只是一喻翻剔,愈折愈醒,可为不知尊经者戒。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感叹不尽。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举“乱经”、“侮经”、“贼经”三项,正与“尊经”相反。恶似而非,不可不深辨也。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仍点前喻,掉转尊经,劲甚,快甚。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卧龙山,在越城内。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才点出尊经阁。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入题只此数语。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仍归心上作结。

六經不外吾心,吾心自有六經。學道者何事遠求?返之于心,而六經之要,取之當前而已足。陽明先生一生訓人,一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記略已備具矣。

象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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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提出“毁”字发义。”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波折。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因。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庳。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应“毁之”句。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故为疑词。跌起自己一段议论。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刘向《说苑》:“爱其人者,兼爱屋上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而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推出祠象之由,奇确。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舜命禹征有苗,三旬,苗民逆命,禹班师,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承“为舜”句推出此意,独辟见解,名论不磨。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以上从舜德看出当祠。以下从象化看出当祠。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始”、“终”二字,伏后断案。“化”字,是立论本旨。《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谐,和也。烝,进也。义,善也。格,至也。言舜遭人伦之变,而能和以孝。使之进进以善自治,而不至于大为奸恶也。允,信也。若,顺也。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奇思创解。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一证。《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再证。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落到象祠上。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推开一笔,下急收住。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一篇议论,只二语结尽。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结出勉人正意。

傲弟見化於舜,從象祠想出,從來未經人道破。當與柳子厚《毀鼻亭神記》參看,各闢一解,俱有關名教之文。

瘗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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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正德二年,先生以兵部主事疏救戴铣,下狱廷杖,谪贵州龙场驿丞。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安顿一笔,有情。明早,遣人觇谄平声。之,已行矣。薄博。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吏目死,独作摹揣,妙。!”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叙三人之死,作一样写法。

  念其暴仆。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本。、锸插。往瘗意。之。瘗,埋也。二童子有难色然。亦惧死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伤情处只在此一语。二童闵然涕下,请往。自然感动。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于。○盂,饭器。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衣。何人?繄何人?不识彼之姓名。吾龙场驿丞馀姚王守仁也。告以己之姓名。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先作疑讶。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再作悲悯。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为五斗丧身,又益以尔子与仆,言至此为之凄绝。!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升。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班。援崖壁,行万峯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瘴疠固能死人,忧郁之死人更甚。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前云益以子与仆,此云不谓子与仆,婉转情深。皆尔自取,谓之何哉恋兹五斗而来,又不胜其忧,非自取而何?!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毁。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一反一转,有非常苦心。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有情归之无情,深于学问之言。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峯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通。○言虽身处异乡,总同在天之中,不必悲也。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鸱。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洒洒落落,足以慰死。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糜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精诚可以格幽冥。

先生罪謫龍場,自分一死,而倖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傷心慘目,悲不自勝。作之者固爲多情,讀之者能無淚下?

信陵君救赵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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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信陵君,魏公子无忌也。秦围赵邯郸,公子姊为平原君夫人,平原君遗书公子,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留军壁邺。平原君使让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也。”公子约车骑百余乘,欲赴秦军与赵俱死。夷门监者侯生,教公子请如姬窃兵符于王之卧内。公子尝为如姬报其父仇,果盗兵符与公子,夺晋鄙军,救邯郸,存赵。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一句立案。夫彊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先论六国大势,明信陵救赵之功。欲擒先纵,此宽一步法。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一语扼定主意。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提清。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层层驳入。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又反证二层,更醒。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禝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议论刺入心髓。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又设一难以诘之,信陵真难置喙。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又生一枝节,以为后半篇议论张本。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一段代为区处,反笔敲击,愈读愈快。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作一总收,深明信陵之非,使之无地逃隐。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同“瘤”。久矣穰侯,秦昭王相魏冉。虞卿,赵孝成王相,解其相印,与魏齐亡。○引战国时事作陪衬,见列国无王,习已成风。波澜绝妙。。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深一层说。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深文。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深文。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上因罪信陵。而并罪侯生、如姬。此处又以罪魏王作波澜,潆洄映带,议论不穷。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插喻巧妙。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立此二语,渐收拾前文。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易》曰:“履霜坚冰至。”又曰其所由来者渐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如此立论,方是根究到底。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两语双结,全局俱振。《春秋》书葬原仲、翚挥。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庄公二十有七年“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公子友,即季子也。如陈,私行也。原仲,陈大夫。隐公四年“秋,翚帅师。”翚,鲁卿羽父也。宋公乞师,翚以不义强其君,固请而行。无君之心兆矣。书葬原仲,以戒人臣之植党。书翚帅师,以戒人君之失权。此圣人之深虑也。○结意凛然。

誅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層深一層,一節深一節,愈駁愈醒,愈轉愈刻。詞嚴義正,直使千載揚詡之案,一筆抹殺。

报刘一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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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臣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谢馈遗。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谢念及其父。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去声。位”语,去声。不才相爱情深,方有此语。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提过。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二句伏后案。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借“孚”字一转,生出无数议论。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尊严若神。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曲笔一接,刻画尽致。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贯。栉,职。○盥,洗手。栉,梳发。走马推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可发一笑。”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厉声不堪。客心耻之,至此亦觉难受。彊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故意描摹。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叠句妙。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历叙丑态如画。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写马上两“厚我”急语,神情逼肖。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以冷语结前案。长者谓仆能之乎?以下乃言不孚之病。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间去声。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一段道出自己气节。以少胜多,笔力峭劲。

是時嚴介溪攬權,俱是乞哀昏暮、驕人白日一輩人,摹寫其醜形惡態,可爲盡情。末說出自己之氣骨,兩兩相較,薰蕕不同,清濁異質。有關世教之文。

吴山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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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

  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先提清吴山。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灵岩独另写,妙。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刑。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峯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太湖又另写,妙。○以上叙次山水,作两番写,错落多致。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班。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叙出图山之由。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忽起一峯,文情排宕。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一顿。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又拓开一笔。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借魏公美用晦,绝妙引证。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点作记。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结有馀韵。

因令贈圖,因圖作記,因贈圖而知令之不能忘情于民,因記圖而知民之不能忘情于令。婉轉情深,筆墨在山水之外。

沧浪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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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

  浮图文瑛,浮图,释氏之称。文瑛,僧之号也。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名舜卿。沧浪亭之地也。提明来历。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吴越王钱镠,临安人,唐末据杭州,梁封为吴越王,谥武肃,传国四世,至宋太祖时入朝,国亡。○落想甚远。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南纳土,入赵宋。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遗迹在苏州府学东南。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亭变为庵。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庵复为亭,下发感慨。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合挽庵与亭一笔,写得淡然。虽然,钱镠流。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彊,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顿宕。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缴转。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斯。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澌,冰索也。○一篇曲折文字,主意只在此一句。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点睛。

忽爲大雲庵,忽爲滄浪亭,時時變易,已足喚醒世人。中間一段點綴,憑弔之感,黯然動色。至末一轉,言士之垂名不朽者,固自有在,而不在乎亭之猶存也。此意開人智識不淺。

青霞先生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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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

  青霞沈君,名炼,字纯甫,会稽人。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先生抗疏言严嵩父子误国,请戮之以谢天下。诏榜之数十,谪出塞外。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横插一句,妙。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国。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预。○旷职冒功,毒害生民,今古一辙。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奸。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指上一段言。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出诗文之有集,多少曲折。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宰执、帅府恨先生切骨,窜名白莲教中,戮于边。○先生垂名千载,全从此祸得来,未足为恨。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出作序意。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喝一句。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升。数。上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删《诗》不必皆中声,独见其大。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上引《小弁》、《巷伯》,此引屈原、伍胥诸人,俱以孔子夹写,正极力推尊处。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坦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二十三字,作一气读。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应“遗”字收。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结有馀波。

先生生平大節不必待文集始傳。特後之人,誦其詩歌文章,益足以發其忠孝之志,不必其有當於中聲也。此序深得此旨,文亦浩落蒼涼,讀之凜凜有生氣。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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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贞

  蔺吝。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眧王欲以十五城易之,赵王使蔺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使其从者怀璧从径道亡,完璧归赵。○劈手一断。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情,谓诈赵之情也。秦非欲谋赵,其情止欲取赵之璧。。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予璧,畏也。复怀以归,挑其怒也。○此段言止有予与弗予两说,不当既予而复怀归。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相如谓赵王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此言赵弗予璧,亦无所曲。以辨其“赵不许,曲在赵”之说。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秦王从相如之言,斋戒五日,设九宾礼于庭,引相如受璧,势不得不予赵城也。○作一扬。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宝也,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既不可以城易璧。大王弗予城而绐台上声。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又不可以璧易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此段代为相如画策,璧可以还赵,而直亦不在秦。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于市,武安君秦将白起。十万众压邯寒。郸,而责璧与信,邯郸,赵都。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言相如归璧,而获全无害者,乃一时之幸,非人力也。若其劲渑闵。池,赵王与秦王会渑池,秦王请赵王鼓瑟,相如亦请秦王击筑,是劲渑池也。柔廉颇,相如一旦位在廉颇之右,廉颇羞为之下,欲辱相如,相如尝畏避之。廉颇负荆谢罪,卒相与欢,是柔廉颇也。则愈出而愈妙于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馀波作结。

相如完璧歸趙一節,至今凜凜有生氣,固無待後人之訾議也。然懷璧歸趙之後,相如得以無恙,趙國得以免禍者,直一時之僥倖耳。故中間特設出一段中正之論,以爲千古人臣保國保身萬全之策,勿得視爲迂談,而忽之也。

徐文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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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鸡。屡试辄蹶。通篇从“数奇”二字著眼。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其才、其品,固足增重。会得白鹿,属祝。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应数奇。一结。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接屡试辄蹶。遂乃放浪麹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所见”至此,作一气读。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诗评新确。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国。而事人者所敢望也。巾帼,妇人冠。○极抑扬之致。○此段论其诗,是袁石公之文,即是徐天池之文,悲壮淋漓,睥睨一世。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并论其文。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总承诗文一结,正见数奇不偶。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挽诗一笔,妙。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并论其书。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并论其画。○文长诗文字画皆自性中流出,不假人工雕琢者也。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极写不可一世之状。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宁为玉碎,无为瓦全。可伤可痛。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又挽诗、文,妙。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数奇不偶,一语收住。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生则见知于君臣,没则见重于后世,身虽不贵,未为不遇也。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鸡。也。悲夫!赞语亦极咏叹之致。

文長固數奇不偶,然而致身幕府,爲天子嘉嘆,不可謂不遇矣。而竟抱憤而卒,何其不善全乎?非石公識之殘編斷簡中,幾埋沒千古矣。

五人墓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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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溥

  五人者,盖当蓼了。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入手便提出五人来历。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点墓碑。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因。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史公云:“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良然。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吴民好义如此。题。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叱。而仆之。抶,击也。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毛一鹭。,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一时义勇如见。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点五人姓名。即今之傫垒。然在墓者也。句宕甚。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豆。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写五人凛凛若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文情开拓。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此言五人之死义为尤难。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铉。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怀宗即位,谪魏忠贤凤阳看皇陵,忠贤行至阜城,知不免诛殛,因自经死。此言五人之死,关系甚重。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暗指魏党。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将此辈与五人两两相较,尤妙在不说煞。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仆。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五人至今犹生,谁谓五人之不幸哉?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反掉一段,文势振宕。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禝也。点出作记意。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点出贤士大夫,应起作结。

議論隨敍事而入,感慨淋漓,激昂盡致。當與史公伯夷、屈原二傳並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