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之立 宋史纪事本末卷一百九
文谢之死
 

帝昺祥兴二年二月,厓山破,张弘范等置酒大会,谓文天祥曰:“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今,将不失为宰相也。”天祥泫然出涕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馀罪,况敢逃其死而贰其心乎?”弘范义之,遣使护送天祥赴燕。道经吉州,痛恨不食,八日犹生,乃复食。

十月,至燕。馆人供张甚盛,天祥不寝处,坐达旦,遂移兵马司,设卒守之。既而丞相孛罗等召见于枢密院,天祥入长揖。欲使跪,天祥曰:“南之揖,北之跪,予南人行南礼,可赘跪乎?”孛罗叱左右曳之地,或抑项,或扼其背,天祥不屈,仰首言曰:“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以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早求死。”孛罗曰:“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帝王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天祥曰:“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孛罗曰:“汝不肯说兴废事,且道自古以来,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天祥曰:“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必不去,去者必非卖国者也。予前辞宰相不拜,奉使军前,寻被拘执。已而有贼臣献国,国亡当死,所以不死者,以度宗二子在浙东,老母在广故耳。”孛罗曰:“弃德祐嗣君而立二王,忠乎?”天祥曰:“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也。从怀、愍而北者非忠,从元帝为忠。从徽、钦而北者非忠,从高宗为忠。”孛罗语塞,忽曰:“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二王立不以正,篡也。”天祥曰:“景炎乃度宗长子,德祐亲兄,不可谓不正。登极于德祐去位之后,不可谓篡。陈丞相以太皇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孛罗等皆无辞,但以无受命为解。天祥曰:“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授之命,推戴拥立,亦何不可?”孛罗怒曰:“尔立二王,竟成何功?”天祥曰:“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何功之有?”曰:“既知其不可,何必为?”天祥曰:“父母有疾,虽不可为,无不下药之理,尽吾心焉,不救则天命也。今日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孛罗欲杀之,而元主及大臣不可。弘范病中亦表奏天祥忠于所事,欲释勿杀,乃囚之。

元至元十九年十二月,杀宋丞相文天祥。先是,天祥留燕三年,坐卧一小楼,足不履地。时帝求南人有才者甚急,王积翁荐之,帝即遣积翁谕旨,欲用之。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耳。倘缘宽假,得一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积翁欲令宋官谢昌言等十人请释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寝。帝知其不可屈,议将释之,有以天祥起兵江西事为言者,乃不果释。至是,有闽僧言土星犯帝座,疑有变。未几,中山有狂人,自称宋主,有众千人,欲取文丞相。京城亦有中山薛保住上匿名书,言:“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兵为乱,丞相可无忧者。”朝廷疑之,遂撤蓑城苇,迁瀛国公及宋宗室于上都。疑丞相为天祥,乃诏天祥入,谕之曰:“汝移所以事宋者事我,当以汝为相矣。”天祥曰:“天祥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帝犹未忍,遽麾之退。左右力赞从其请,遂诏杀之于都城之柴市。天祥临刑,从容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南向再拜,死,年四十七。其衣带中有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其妻欧阳氏收其尸,面如生。

天祥为人丰颐,两目炯然,博学善论事,作文未尝起草,尤长于诗,居狱四年,忠义之气,一著于诗歌,累数十百篇。至是,兵马司籍所存上之,观者无不流泪悲恸。有得其一履者,亦宝藏之。寻有义士张毅甫者,负其骨归葬吉州,适家人自广东奉其母曾夫人之柩,同日至城下,以为忠孝所感云。

初,天祥开督府,置僚属,一时知名者四十馀人,而遥请号令称幕府文武士者不可悉数,然皆一念向正,至死靡悔。庐陵邓光荐曰:“天祥奉诏勤王,独行其志,屡踬而愈奋。故其军日败,势日蹙,而归附日众,从之者(沈)[亡]家(亡)[沈]据《续纲目》、薛《鉴》改。族而不悔。虽人心向中国,思赵氏,亦由天祥之神气意度足以感悟之也。”

史臣曰: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君子命之曰仁,以其合天理之正,即人心之安耳。宋[至]据《宋史》四一八《文天祥传》补。德祐亡矣,文天祥奉两孱(主)[王],据《宋史》四一八《文天祥传》、《续纲目》改。崎岖岭海,以图兴复,兵败身执,终不可屈,而从容伏锧,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
许有壬曰:宋养士三百年,得人之盛,轶汉、唐而过之。及天命已去,文天祥万变不渝,一旦就义,光明俊伟,俯视一世,[顾]据《续纲目》、薛《鉴》补。肤敏祼将之士,不知为何物也。宋之亡,守节不屈者有之,未有有为若天祥者,事固不可以成败论也。

二十五年夏四月,征故宋江西招谕使谢枋得。初,枋得遁入建阳,时程钜夫至江南访求人才,荐宋遗士三十人,枋得亦在列。枋得方居母丧,遗书钜夫曰:“大元制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枋得所以不死者,九十三岁之母在堂耳。罪大恶极,天不慭厥命,而夺其所恃以为命,枋得自今无意人间事矣。当执事荐士时,岂知枋得有母之丧,衰绖之服,不可入公门。稽之古礼,子有父母之丧,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天下之孝也。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为人臣不尽孝于家而能忠于国者,未之有也。枋得亲丧未克葬,持服未三年,若违礼背法,从郡县之令,顺执事之意,其为不孝莫大焉。语曰:‘人岂不自知?’枋得自知不才久矣。‘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李左车犹能言之,况稍知《诗》、《书》,[颇]据《续纲目》、薛《鉴》补。识义理者乎!淳祐甲辰,丞相史嵩之父没,天子诏起复,嵩之虽不来,太学生叩阍而攻之,其词曰:‘天子当为国家扶纲常,为天地立人极。夺情非令典,起复非美名。’朝臣惟徐元杰上疏主正论,力劝君父宜令嵩之终三年丧,人心天理,不可泯灭。咸淳甲戌而后,不复有礼法矣,贾似道起复为平章,徐直方起复为尚书,陈宜中起复为宰相,刘黼起复为执政。三纲、四维,一朝断绝,此生灵所以为肉为血,宋之所以为肉为血也,岂非后车之明鉴乎!忠臣论事,必识大体,君子取人,先观大节。执事不可称匪其人,而孤大元求才之意,枋得不可进不以礼,而误执事知人之明。”既而留梦炎亦荐之,枋得复遗书梦炎曰:“江南[无]据《宋史》四二五《谢枋得传》、《续纲目》、薛《鉴》补。人才,未有如今日之可耻。春秋以下人物本不足道,今欲求一人如吕饴甥、程婴、杵臼厮养卒,不可得也。纣之亡也,以八百国之精兵而不敢抗夷、齐之正论,武王、太公凛凛无所容,急以兴灭继绝谢天下,殷之后遂与周并立,使三监、淮夷不叛,武庚必不死,殷命必不黜。夫女真之待二帝亦惨矣,王伦一狎邪无赖,市井小人,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终则二事皆符其言。今一王伦且无之,则江南无人才可见也。今吾年六十馀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他志哉!”终不行。

二十六年夏四月,福建参知政事魏天祐执宋谢枋得至燕,不屈,死之。初,天祐见时方以求才为急,欲荐枋得为功,使其友赵孟𨓴诱枋得入城。与之言,坐而不对,或嫚言无礼。天祐不能堪,乃让曰:“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安仁之败何以不死?”枋得曰:“程婴、公孙杵臼二人皆忠于赵,一死于十五年之前,一死于十五年之后,万世之下,皆不失为忠臣。王莽篡汉十四年,龚胜乃饿死,亦不失为忠臣。司马子长云:‘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参政岂足知此!”天祐怒,逼之北行。枋得以死自誓,自离嘉兴即不食,二十馀日不死,乃复食。既渡采石,惟茹少蔬果,积数月,困殆。是月朔日,至燕,问太后攒所及瀛国所在,再拜,恸哭。已而疾甚,迁悯忠寺。见壁间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留梦炎使医持药杂米饮进之,枋得怒,掷之于地。不食五日,死。子定之护骸骨,归葬信州。

枋得天资严厉,雅负奇气,风岸孤峭,不能与世轩轾,而以天时人事,推宋必亡于二十年后。每论乐毅、申包胥、张良、诸葛亮事,常若有千古之愤者,而以植世教,立民彝为任,富贵贫贱,一不动其中。初,枋得之北行也,贫苦已甚,衣结履穿。人有尝德之者,赒以金帛,辞不受。又为诗别其门人、故友,时以为读其辞见其心,慷慨激烈,真可以使顽夫廉,懦夫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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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远远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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