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上唇掛霜了

他的上唇掛霜了
作者:蕭紅
1936年
原刊1936年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商市街》,署名悄吟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他到五里路遠一條僻靜的街上, 去教兩個人讀中學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不能說是職業,只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

禿着耳朵,夾外套的領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 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着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着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好像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武術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肅一點,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總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乾的。」

  「我不穿。」

  「怎麼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麼? 」

  「不是不好看嗎!」

  「什麼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完了又要跑出去借錢。晚飯後又是教武術,又是去教中學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白晝使我對着一 些家具默坐,我雖生着嘴也不能言語,我雖生着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着手而也沒有什麼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麼寂寞!連視線都被牆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麼也不能夠。玻璃生 滿厚的和絨毛一般的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 沒有色,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茅草荒涼的廣場。

  我站在小過道窗口等郎華,我的肚子很餓。

  鐵門扇響了一下,我的神經便要震盪一下,鐵門響了無數次,來來往往都是和我無關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領子和她很響的高跟鞋相配稱,她搖搖晃晃,滿滿足足,她的肚子想來很飽很飽,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樣子用手指點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華……」她快走到門前的木階還說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對!」

  她的聲音在冷空氣里來得很脆,也許是少女們特有的喉嚨,對於她,我立刻把她忘記,也許原來就沒把她看見,沒把她聽見,假若我是個男人,怕是也只有這樣。肚子響叫起來。

  汪家廚房傳出來炸醬的氣味,隔得很遠我也會嗅到,他家吃炸醬麵吧!炸醬的鐵勺子一響都像說:炸醬麵炸醬麵……

  在過道站着,腳凍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裡,關好二層門,不知是想什麼,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髒水遇見她,平日不很說話,很生疏,今天她卻說:

  「沒去看電影嗎?這個片子不錯,胡蝶主演。」她藍色的大耳環永遠擺盪着不能停止。

  「沒去看。」我的夾袍子冷透骨了!

  「這個片子很好,煞尾是結了婚,看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再演下去那是怎麼度着美滿的……」

  她熱心的來到門縫邊,在門縫我也看到她大長的耳環在擺動。

  「進來玩玩吧!」

  「不進去,要吃飯啦!」

  郎華回來了,他的上唇掛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遠時,她的耳環和她的話聲仍震盪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來啦,他來了。」

  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他從口袋取出燒餅來給我吃,他又走了,說有一家招請電影廣告員,他要去試試。

  「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我追趕到門外問他,好像很久捉不到的鳥兒,捉到又飛了!失望和寂寞,雖然吃着燒餅也好像餓倒下來。

  小姐們的耳環對比着郎華的上唇掛着的霜,對門居着,他家的女兒看電影,戴耳環;我家呢?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