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員的夢想

廣告員的夢想
作者:蕭紅
1936年
原刊1936年3月《中學生》第63號,著名悄吟,後收入《商市街》

  有一個朋友到一家電影院去畫廣告,月薪四十元。畫廣告留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我一面燒早飯一面看報,又有某個電影院招請廣告員被我看到,立刻我動心了:我也可以吧?從前在學校時不也學過畫嗎?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華回來吃飯,我對他說,他很不願意作這事。他說:「盡騙人。昨天別的報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師的廣告,我去接洽,其實去的人太多,招一個人,就要去十個,二十個……」

  「去看看怕什麼?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塊廣告,這回更能滿足我的欲望。那廣告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地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職業,職業會來嗎? "我又向他說。

  「要去吃了飯就去,我還有別的事。」這次他不很堅決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個朋友。

  「到哪裡去? 」

  「接洽廣告員的事情。」

  「就是《國際協報》登的嗎?」

  「是的。」

  「四十元啊!」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懸的大表還不到十一點鐘,十二點才開始接洽。

  已經尋找得好疲乏了,已經不耐煩了,代替接洽的那個「商行」才尋到。指明的是石頭道街,可是那個商行是在石頭道街旁的一條順街尾上,我們的眼睛繚亂起來。走進「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樓房二層樓上,剛看到一塊長方形的亮銅牌釘在過道,還沒看到究竟是個什麼「商行」,就有人截住我們:「什麼事?」

  「來接洽廣告員的!」

  「今天星期日,不辦公。」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還是有勇氣的,是陰天,飛着清雪。那個商行的人說:「請到電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們這裡不替他們接洽了。」

  郎華走出來就埋怨我:「這都是你主張,我說他們盡騙人,你不信!」

  「怎麼又怨我? 」我也十分生氣。

  「不都是想當廣告員嗎?看你當吧!」

  吵起來了。他覺得這是我的過錯,我覺得他不應該同我生氣。走路時他走在前面,總比我快一些,他不願意和我一起走的樣子,好像我對事情沒有眼光使他討厭的樣子。衝突就這樣越來越大,當時並不去怨恨那個「商行」或是那個電影院,只是他生氣我,我生氣他,真正的目的卻丟開了。兩個人吵着架回來。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爐板上烘着手。他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飛機帽。

  「南崗那個人的武術不教了,」晚上他告訴我。

  我知道就是那個人不學了。

  第二天他仍是戴着他的飛機帽走了一天。到夜間我也並沒提起廣告員的事,照樣第三天我也並沒有提,我已經沒有興致想找那樣的職業。可是他自動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個電影院去過兩次。

  「我去過兩次,第一回說經理不在,第二回說過幾天再來吧。真他媽的!有什麼勁,只為着四十元錢,就去給他們耍寶!畫的什麼廣告? 什麼情火啦,艷史啦,甜蜜啦,真是無恥和肉麻!」 他發的議論我是不回答的。他憤怒起來,好像有人非捉他去作廣告員不可。

  「你說我們能幹那樣無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滾蛋吧!」他竟罵起來,跟着他就罵起自己來:「真是混蛋,不知恥的東西,自私的爬蟲! 」

  直到睡覺時他還沒忘掉這件事,他還向我說:「你說我們不是自私的爬蟲是什麼?只怕自己餓死,去畫廣告,畫得好一點,不怕肉麻,多招來一些看情史的,使人們羨慕富麗,使人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這樣只怕自己餓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東西:……若有人每月給二百元,不是什麼都幹了嗎?我們就是不能夠推動歷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敗壞歷史! 」

  他講得使我也感動了,並且聲音不自知地越講越大,他已經開始更細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點聲啊,房東那屋裡常常有日本朋友來,」我說。

  又是一天,我們在中央大街閒蕩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點鐘時已經快要黃昏了,陽光僅僅留在樓頂,漸漸微弱下來,街路完全在晚風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掃着人們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見朋友總是不把手套脫下來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涼吧,我見郎華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來。我低下頭去,順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紅綠的小斑點。

  「你的鞋上怎麼有顏料? 」

  他說他到電影院去畫廣告了。他又指給我們電影院就是眼前那個,他說:「我的事情很忙,四點鐘下班,五點鐘就要去畫廣告。你們可以不可以幫我一點忙?」

  聽了這話郎華和我都沒有回答。

  「五點鐘我在賣票的地方等你們,你們一進門就能看見我,」老秦走開了。

  晚飯吃的烤餅,差不多每張餅都是半生就吃下的,為着忙也沒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圍在爐邊吃的。他的臉被火烤得通紅。我是站着吃的,看一看新買的小表五點了,所以連湯鍋也還沒有蓋起我們就走出了,湯在火爐板上蒸着氣。

  不用說我是連一口湯也沒喝,郎華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頭上的帽子一面追隨着他。才要走出大門時,忽然想起火爐旁還堆着一堆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來的時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說我:「做飯也不曉得快做!摸索,你看晚了吧!女人就會摸索,女人就能耽誤事!」

  可笑的內心起着矛盾。這行業不是干不得嗎?怎麼跑得這樣快呢?他搶着我跨進電影院的門去。我看他矛盾的樣子,好像他的後腦勺也在起着矛盾,我幾乎笑出來跟着他進去了。

  不知俄國人還是英國人,總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處賣票。問他老秦,他說不知道。問別人又不知道哪個人是電影院的人。等了半個鐘頭也不見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學說一到家就生出來,照樣生出來:「去他娘的吧!都是你願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這自私的東西,多碰幾個釘子也對。」

  他到別處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

  「你們怎不去找找? 」老秦一邊脫着他的皮帽一邊說。

  「還到哪裡找去?等了半點鐘也看不到你!」

  「我們一同走吧。郎華呢?」

  「他出去了。」

  「那麼我們先走吧。你就是幫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 均分。」

  在廣告牌子前站到十點鐘才回來。郎華找我兩次也沒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氣。

  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買酒喝,我也搶着喝了一半,哭了,兩個人都哭了。他醉了以後在地板上嚷着說:「一看到職業,什麼也不管就跑了,有職業,愛人也不要了!」

  我是個很壞的女人嗎?只為了二十元錢把愛人氣得在地板上滾着!酒醉的心像有火燒,像有開水在滾,就是哭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已經失去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樣。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畫了一天的廣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沒有去,電影院另請了別人。

  廣告員的夢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