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與文言之關係

白話與文言之關係
作者:章太炎
1935年4月
收錄於《章氏星期講演會記錄》第二期,民國二十四年四月刊行,用傳統句讀;又刊於同年五月一日出版《國風》半月刊第六卷第九、十合期,六月十日出版《文化建設》月刊第一卷第九期等,加上現代標點。

白話與文言之關係

章太炎先生講演 弟子王 謇 王乘六吳契寧 諸祖狄記錄

  白話文言,古人不分,《尚書》直言(見《七略》),而讀應《爾雅》(見《漢書·藝文志》),其所分者,非白話、文言之別,乃修飾與不修飾耳。《尚書》二十九篇,口說者皆詰屈聱牙,敍事則不然,《堯典》、《顧命》,文理明白,《盤庚》、《康誥》、《酒誥》、《洛誥》、《召誥》之類,則艱澀難讀。古者右史記言,左史記事。敍事之篇,史官從容潤飾,時間寬裕,頗加斟酌;口說之辭,記於匆卒,一言旣出,駟不及舌,記錄者往往急不及擇,無斟酌潤飾之功。且作篆之遲,遲於眞草,言速記遲,難免截去語助,此異於敍事者也。口語,不甚修飾,至春秋戰國則不然,《春秋》所錄辭命之文,與戰國蘇秦張儀魯仲連之語,甚見順適。所謂「出辭氣斯遠鄙倍」者,不去語助,自然文從字順矣。言文合一,出口成章,當時遊說之士,殆無不然。至,《漢書》載中山靖王入朝,聞樂涕泣,口對之辭,宛然賦體,可見言語修飾,雅擅辭令,於猶然。是以時有譏人不識字者,未聞有譏人文理不通者。赤眉樊崇將之王平,識字無多,而文理仍通。自以後,言文漸分,《世說新語》所載:「阿堵」、「寧馨」,卽當時白話,然所載尚無大異於文言,惟特殊者有異耳。末士人,尚能出口成章,當時謂之書語。文帝之禪,與舊友榮建緒商共享富貴,不可,去之,後入朝,帝問:「悔否?」曰:「臣位非徐廣,情類楊彪。」文帝曰:「我雖不解書語,亦知卿此言爲不遜。」(見《隋書·榮毗傳》)文帝不讀書,故云「不解書語」。李密宇文化及戰時,其對化及之詞,頗似一篇檄文,化及聞而默然。良久,乃曰:「共爾作相殺事,何須作書語耶?」(見《隋書·李密傳》)可見士人口語,卽爲文章,尚然,其後乃漸衰耳。《傳燈錄》記禪家之語,人學之而成《語錄》,其語至今不甚可曉,至《水滸傳》乃漸可解。由是白話文言,不得不異其途轍。今人思以白話易文言,陳義未嘗不新,然白話究能離去文言否?此疑問也!白話亦多用成語,如「水落石出」、「與狐謀皮」之類,不得不作括弧,何嘗盡是白話哉?且如「勇士」、「賢人」,白話所無,如欲避免,須說「好漢」、「好人」。「好漢」、「好人」,究與「勇士」、「賢人」有別。時徵求遺逸,詔謂徵求有本領的好人,當時薦馬端臨之狀曰:「尋得有本領的好人馬端臨」。(見《文獻通考·序》)今人稱有本領者曰「才士」,或曰「名士」,如必改用白話,亦必曰:「尋得有本領的好人某某」,試問提倡白話之人,願意承當否耶?以此知白話意義不全,有時仍不得不用文言也。

  昌黎謂:「凡作文字,宜略識字。」 學問如,只求略識字耳;識字如已不易,然僅曰「略識字」,蓋文言只須如此也。余謂欲作白話,更宜詳識字!識字之功,更宜過於昌黎!今世作白話文者,以施耐庵曹雪芹爲宗師,在當日,不過隨意作小說耳,非欲於文苑中居最高地位也,亦非欲取而代之也。今人則欲取文言而代之矣!然而規模、格律,均未有定,果欲取文言而代之,則必成一統系,定一格律然後可,而識字之功,須加昌黎十倍矣!何者?以白話所用之語,不知當作何字者正多也!今通行之白話中,鄙語固多,古語亦不少,以十分分之,常語占其五,鄙語、古語復各占其半。古書中不常用之字,反存於白話,此事邊方爲多,而通都大邑,亦非全無古語。夫所謂白話者,依何方之話爲準乎?如曰首都,則昔在北而今在南,南京北京,語言不同!不僅此也,敍事欲聲口畢肖,須錄當地方言,文言如此,白話亦然!《史記·陳涉世家》「夥頤,之爲王沈沈者」,夥頤、沈沈,皆當時鄙俗之語,不書,則無以形容客之艷羨。欲使聲口畢肖,用語自不能限於首都,非廣采各地方言不可。然則非深通小學,如何成得白話文哉?尋常語助之字,如「焉哉乎也」,今白話中「焉哉」不用,「乎也」尚用,如乍見熟人而相寒喧,曰:「好呀」,「呀」卽「乎」字,應人之稱曰「是唉」,「唉」卽「也」字。「夫」字文言用在句末,如「必子之言夫」,卽白話之「罷」字,輕唇轉而爲重唇也。「矣」轉而爲「哩」,《說文》㠯聲之字,或從里聲,㭒或作梩,可證其例。「乎也夫矣」四字,僅聲音小變而已。論理應用「乎也夫矣」,不應用「呀唉罷哩」也。

  又如抑揚之詞,「肆」訓「甚」,《詩·崧高》「其風肆好」,卽其風甚好。今語稱「甚冷」、「甚熱」曰:「冷得勢」、「熱得勢」,其實乃「肆」字也。古語有聲轉之例,「肆」轉而爲「殺」,《夏小正》「貍子肇肆」,「肆」,殺也。今人言「殺似」、「殺好」、「忒殺」,「殺」皆「甚」意。又今天津語謂甚好,曰:「好得況」。「況」亦古音古字,《詩·出車》:「僕夫況瘁」,「況」亦「甚」也。又如贊嘆之詞,南京人見可驚者,開口大呼曰「乖乖了不得」,「乖乖」卽「傀傀」,《說文》:「傀,偉也。」四川胥史錄供,造張目哆口捲舌而不發聲之字曰「𠮚」,「𠮚」卽咄咄怪事之「咄」。如白話須成格律,有系統,非書正字不可,則此等字,安得不加意哉?又如形容異狀之詞,今人稱行步兩足不能相過曰「墊腳走」,「墊」應作「縶」;《春秋》侯之兄「縶」,「縶」《穀梁》作「輒」,《說文》爲兩足不能相過,「縶」從「執」聲,故變而爲墊音也。今語喉破發聲不亮曰「沙」,《禮記·內則》:「鳥皫色而沙鳴」,若嚴格言之,字應作「嘶」。《漢書·王莽傳》:「大聲而嘶」。「嘶」正字,「沙」假借字也。今南方呼曲背曰「呵腰」,北方曰「哈腰」,實卽「亞」字,《說文》:「亞」象人局背形,音變而爲「哈」,又變則爲「呵」矣。又如動作加人之詞,今上江稱追奔曰「捻」,實當作「躡」,聲轉而爲「捻」矣。弔掛之「弔」,與弔喪意無關,《一切經音義》引《方言》:「𠄏,懸也」, 窗鉤亦曰「了𠄏」,「𠄏」音如「弔」,弔掛之弔,正應作𠄏耳。又北人語打謂「奏」,至東三省,則官廳叱責人犯亦曰「奏五百」、「奏一千」,此字正應作「盩」。《說文》:「盩,引擊也」,江南語以荊條或竹篠擊人謂之「抽」,「抽」亦「盩」字。又北方人稱「斬」曰「砍」,此字不知何以從「石」?末已有此語,書止作「坎」,《宋人筆記》載朱溫遣人相地,久而未至,大怒,旣至,問之,曰:「乾上龍尾」。入,人謂之曰:「爾若非乾上龍尾,已坎下驢頭矣。」其實「坎」應作「𢦟」。[1]《說文》:「𢦟 ,殺也。」 其字後人亦作「戡」,西伯戡黎,舊正作「𢦟」也。人言「坎」,不知其語之來歷,後遂妄作「砍」字。如此之類,白話不定統系、格律卽已,如須定統系、明格律,則非寫正不可!故曰:欲作白話文者,識字應過於昌黎也。

  要之,白話中藏古語甚多,如小學不通,白話如何能好?且今人同一句話,而南與北殊,都與鄙異,聽似一字,實非一字,此非精通小學者斷不能辨!如通語言「不」,江南浙江曰「弗」,《公羊·僖二十六年傳》註:「弗者,不之深也」,「弗」「不」有異矣。有無之「無」江南一帶曰「無不」,「無」古音如「模」,變爲是音,而通語則言「沒」,實卽《論語·陽貨》「末之也已」之「末」,「無」與「末」又異矣。又,北人言「去」,如「開之去聲」,實乃「朅」字,與通語曰「去」者義同而字異。又如「打」字,歐陽永叔《歸田錄》歷舉其不可解之處。「朾」本音宅耕切,不知何以變爲「打」字,作德下切,且「打鐵」、「打釘」,稱「打」則可,今製一物件曰「打」,每一動作,輒曰「打」,如「打坐」、「打拱」,「打」於何有?公頗以爲非。余謂宅耕切之「打」字,依音理不能變作「德下切」。今揚州鄙人呼此音如「鼎」,江南浙西轉如「黨」,此實「打」之音變也,而通語作「德下切」者,乃別一字。按「撾」字,《說文》作「𥬸」,乃舌上音,古無舌上,唯有舌頭,故「撾」音變爲「德下切」,正字當作「𥬸」,聲轉則爲「笪」,《說文》:「笪,笞也。」音當割切,又轉而爲「撻」,皆一語之變也。至於「打量」之「打」字,應作「㛆」,《說文》:「㛆,量也。」音朵,轉爲長音卽曰「打」矣。是故,不詳識字,動筆卽錯!其所作之白話文,乃全無格律之物,欲使白話登於文苑,則識字之功宜何如?

  古人深通俗語者,皆硏精小學之士。顏之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見地下小光,問左右是何物,一豎就視,云:「是豆逼耳」,皆不知何謂,取來,乃小豆也。土呼豆爲「逼」,時莫之解,之推云:「《三蒼》《說文》,皆有『皀』字,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衆皆歡悟。(見《顏氏家訓·勸學》篇)其孫師古作《匡謬正俗》,人問:「礪刀使利曰略刃,何故?」師古曰:「《爾雅》:略,利也。故礪刀曰略刃。」以氏祖孫小學之功如此,方能盡通鄙語,其功且過昌黎百倍。余謂須有氏祖孫之學,方可信筆作白話文!余自揣小學之功,尚未及氏祖孫,故不敢貿然爲之。今有人誤讀「爲絺爲綌」作「爲希爲谷」,而悍然敢提倡白話文者,蓋亦忘其顏之厚矣。[2]

維基文庫註

編輯
  1. 《章氏星期講演會記錄》中此字印作「⿰今戈」,下同。
  2. 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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