觚不觚錄
作者:王世貞 
明王世貞撰。世貞有《弇山堂別集》,已著錄。是書專記明代典章制度,於沿革尤詳。自序謂傷觚之不復舊觚,蓋感一代風氣之升降也。雖多紀世故,頗涉瑣屑,而朝野軼聞,往往可資考據。若徐學謨《博物典匯》載高拱考察科道,被劾者二十七人,並載名氏,說者謂其諳於故事,而是書並詳及諸人所以被劾之故,為學謨所不及載。於情事首尾,尤為完具。蓋世貞弱冠入仕,晚成是書,閱歷既深,見聞皆確,非他人之稗販耳食者可比,故所敘錄,有足備史家甄擇者焉。

孔子有言:「觚不觚?觚哉!觚哉!」蓋傷觚之不復舊觚也。所謂削方為圓,斵樸為雕者,茲之謂矣。又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其作春秋脫左驂而賻,蓋皆寓微旨焉。余自舞象而小識人事,逾冠登朝,數躓數起,以至歸田,今垂六十矣。高岸為谷,江河下趨。觚之不為觚,幾何可辯識?閑居無事,偶臆其事而書之。大而朝典,細而鄉俗,以至一器一物之微,無不可慨嘆。若其今是昔非,不觚而觚者,百固不能二三也。既成,而目之曰觚不觚錄。

國朝邊帥,無加宮保以上者,其官至左都督而止。或斬級功多則加錄賜蔭;又多則封流伯;又多則於流伯加歲祿;其又多則許世襲,或至伯而後加宮保。嘉靖中,閣臣不諳典故,始以太子太保加大同總兵梁震,繼以太保加大同總兵罔尚文,而錦衣緹帥,亦薦加少保以致太保矣。夫總兵一兜鍪將也,緹帥三衙杖士也。而冒燮理陰陽之寄,不亦重辱哉。是可厘而正也。

隆慶即位,恩詔文職五品以上以禮致仕者,進階一級。於是致仕尚書左右都御史,皆腰玉。侍郎至按察使,皆腰犀。僉御史至知府知腰花金。而僉事郎中府同知皆腰金戴褐。蓋事稍稍聞於內。一時八座諸公尤不平,謂我輩未滿九載尚不得王,而彼坐不稱而退者,乃玉耶。於是言官申明其事,謂尚書未滿初考進一階,止當曰資政大夫。滿考授資政者,止當曰資德大夫。授資德者,方可曰榮祿大夫,得換服色。以下皆仿此。因通行天下裁正,而腰玉與犀金之徒如故也。余竊不敢以為然。以為階者,所稱大夫也。級者品級也。必隔品而謂之級。若只在本階,則所謂升一級與升俸一級者,當何處也。且考之祖宗恩典皆然。間與故相華亭公及三公即草是詔者,答曰公言是也。當時實以為國家曠蕩之恩,第所謂被彈劾考察致仕者不當援耳。自後新鄭草赦詔,第云進本一階,則林下之臣被恩者無幾。而諸公之自相貴者,復自若也,一南兵部署員外主事以考察去者,一知州被革者,忽兩進其階曰朝列大夫。一府同知後恩詔半歲而考察去者,亦署曰朝列大夫。金紫塞途,見者扼腕而無如之何。所謂知州者,以進階高會,其乃弟亦大僚也。忽筦然曰:「恨世宗不數赦,而吾兄且腰玉也」。又聞舊一輸粟指揮使凡四睹恩詔,輒刻一牙章,最後曰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此二事可為進階者助捧腹。

又國家於大計京察尤重,其責貪官尤深。故每遇恩詔,於冠帶閑住致仕為民復官冠帶者,必曰不系朝覲考察。而壬午詔草,當事者,矯前人之刻而收人心,遂除此語。而橐金如山,草芥人命者,擁冠蓋揚揚閭裏間矣。

南京六部都察院之長,嘉靖以前,有乞休及起用而辭者,往往奉旨不允,而稱卿以留之。惟下吏部議覆,不得不斥姓名為去留耳。嘉靖之末,迨於近世,惟林尚書雲同一次稱卿,且有褒語為異恩。其他則吳萬二公,皆故大宗伯。吳又位少保為三孤,而皆下之吏部直斥姓名,反以為故事,殊不知其非故事也。

成化以前,諸邊掛印總兵,雖都督僉事,未有不稱卿者。正德以前,侯伯為總兵,亦未有不稱卿者。近年則以李寧遠之開邑,封戚將軍之位三孤,直斥姓名,重者僅稱爾,恐亦非故事也。

嘉靖遺詔恤錄言事,得罪諸臣,雖仿改元詔旨,最為收拾人心機括。惜乎吏部奉行之臣未諳典故,倉卒奏請,不能無舛。如熊太宰浹之加少保,少保三孤也,非部所宜定議也,此一舛也。得罪之臣,當酌其事理之切,直心之赤誠與否而後劑之。今但以得禍輕重為主,致郭豐城之恤反優於楊富平,此二舛也。翰林春坊,自有本等階職可贈,今擬贊善修撰皆為光祿少卿,是外之也,此三舛也。都給事御史,止贈通忝大理丞,其有遺誤而撫按題請者超二級。大常少卿致仕官,亦如之,此四舛也。自後言官所舉,尤為掛漏,如石文介瑤,本以少保致仕而稱太子太保。彭襄毅澤,本以致仕加少保,而亦稱太子太保,以故復贈少保。林貞肅俊以致仕加太子太保,而止稱刑部尚書,以故復贈太子少保。今獨林公改正而已。楊文忠一品十二年滿加太傅,固辭而止。又與蔣文定俱封伯,亦固辭而止。楊不當僅加太保,蔣不當僅加少師,此則執政之誤也。閣臣兼掌部院,非舊規也。焦泌陽掌吏部不過數日,李餘姚亦不數過日而已。嚴常熟以候郭安陽得兩月矣。嚴分宜徐華亭之掌禮部,亦以候代,故張永嘉之掌都察院,未嘗不推代也。惟高新鄭托掌吏部,起而入與閣務赴內江亦遂兼掌都察院,而局體大壞矣。高以吏部為鳳池,至進首輔亦不忍捨出而斥涉入。而報允真足寒心,雖勉起故吏部楊蒲阪以塞人口,不還其置之兵部,亦可怪也,此袒荊之大變也。

高帝不欲勛武臣廢習騎射,故雖公侯極品而出必乘馬,上下不用床杌。嘉靖中,以肩輿優禮。郭翊國朱成公扈駕南巡給與,後遂賜常乘。而崔京山張英公鄔謝二都尉,方安平亦因之矣。夫勛戚至保傅,且篤老可也。陸武惠朱忠僖,以錦衣緹帥而用內壇供俸,亦得濫竽,竊恐非高帝意也。

余於萬歷甲戌,以太僕卿入陪祀太廟,見上由東階上,而大璫四人,皆五梁冠祭服以從。竊疑夫高帝制內臣常服紗帽,與群臣不同。亦不許用朝冠服及幕頭公服,豈有服祭服禮?曾與江陵公言及,以為此事起於何年,江陵亦不知也。後訪之前輩,云嘉靖中亦不見內臣用祭服。而考之累朝實錄,皆遣內臣祭中溜之神。此必隆萬間大璫內遣行中溜禮,輒自製祭服以從祀耶。惜乎言官不能舉正,坐成其僭妄耳!親王體至尊,於中外文武大臣處,投剌作書,有稱王者,有稱別號者,不書名。惟今魯王一切通名,雖獲恭順之譽,而識者頗以為非體,自分宜當國,而親王無不稱名矣。至江陵,而無不稱晚生矣。又當其時襲封者,無不稱門生矣。江陵自葬父畢還朝,過襄陽南陽二府。二親王來迎報謁,留宴。彼此具賓主上坐長揖,無毫髮等差。若陶仲文之過徽,其王自稱弟子,俯伏吮靴鼻,宴會必侍坐,送必侯升輿,尤可怪也。

趙少保督軍過其家停,余曰以一日坐臺,兩日坐家。司道守令將帥侯謁行禮,每出侯客,必用二劊子手立前不移足。胡少保罷官歸績溪鄉居。每入邑,必用鼓吹,旗幟前導,謁邑令,肩輿至堂皇始下。若江陵歸葬畢,而道請閱操,吉服上坐,一用總督軍門禮,備花紅賞賚,累數百金,亦桑梓間怪事也。

大朝賀,文武群臣,皆具朝冠服。獨錦衣衛官,衣緋繡袍紗帽靴帶,蓋以便於承旨捕執人,百年來未有之改。獨陸忠誠炳加保傅,遂以己意制朝冠服,巋然本班之首,當時莫敢問也。

今上初重張江陵於禦禮不名,以後傳旨批奏亦多不名,而群臣更附之。至於章疏,亦不敢斥名,第稱元輔而已。夫子之於父,尚猶君前臣名,故欒黶禦晉侯而叱曰書退,此禮也。江陵沒,餘威尚存。言當奏事欲仍稱元輔,則礙新執政。張蒲阪乃曰張太師,至有稱先太師者,蓋未幾而穢詈無所不至矣。

六年一京察,為成化以後典章,其它有以主上初即位而考察者,有以災異而考察者。至於考察科道,則或以輔臣去位而及其黨者,惟嘉靖丙辰,太宰李默下獄,命輔臣李本掌部事。悉取六部九卿,自尚書而下至尚寶丞,及六科十三道,分別而去留之,蓋上以星變,欲除舊布新,而分宜緣,此用伸其恩怨也。其後大臣有起用者,而小九卿及庶僚,則不振矣。隆慶之四年,忽有旨命吏部高拱考察科道官,高乃上請與都察院同事,報可。蓋高之去,實為科道所聚劾至數十上。至是欲盡其忿。而會有疏小觸上意者,故托中貴達之,上甚忿之,大者削,小者謫。蓋高雖敗,而猶不獲伸。及江陵沒,言路稍稍白其冤,於是太僕少卿魏君,獲補南大理丞,右給事中周君獲遷吏科左。而少卿張御史周,亦以次起矣。蓋人知起考察官之非例,而不知考察之非例也。萬歷之庚辰,南京兵部主事趙君世卿,上疏極言時政之弊,皆刺譏江陵,江陵大怒,旬日問,吏部為升楚府長史,明年南京考察,遂斥之。壬午,江陵沒。明年其事敗,言官乃交薦趙君為禮部郎中,此起決不可已而考察之典章,為之一變矣。此二事皆破例,故特著之。

左右春坊中允,入閣門內揖,出用雙導,左右贊善從六品亦然。而翰林侍讀侍講品故同中允。然以本院屬官故,揖則中庭,出則卑導。獨至修書講筵主兩京試,則皆講讀先,而中允後二百年故事也。萬歷己卯,南京鄉試,忽以中允高啟愚先,而羅萬化後,知者謂江陵善高公,故至為之易成法。不五年而高至禮侍,以首題舜命禹,為言官所論,以江陵為不軌謀而高媚之,至奪官著役焚告身。當時使用故事,羅居首,必不出此題,即出此題,而高卻得無恙。一抑一揚,禍福倚伏,非人所能為也。

詹事府詹事班在大理卿下,累科試讀卷可考。惟弘治九年,謝文正遷以內閣故班副都御史上。近年吾鄉申少傅以宮詹掌翰林亦班其上,莫有與之爭者,自是遂為故事矣。

故事吏部尚書體最重,六卿以下投皆用雙摺剌,惟翰林光學以單紅刺相往返。至轉禮侍,則如他九卿禮,彼此皆用雙帖,而此故事廢矣。萬歷初,吾鄉王公元馭,以少詹事學士,而仁和張公為吏部,以一單帖刺投之。元馭拒不納,必改正乃已,蓋確然能守其故。獨念當時無為元馭告者,不必拒不納,次日亦以單紅刺報之,尤為當也。

余少從家君於京師觀朝天宮習儀時,吏部熊公加以太子太保居首,工部甘公為霖以少保次之,兵部唐公龍以太子太保又次之。若以三孤為重,則甘不宜讓熊;若以部序為重,則唐又不宜讓甘,蓋兩失之也。其六部尚書,雖加太子少保,必以部銜定序第,以皆正二品故耳。而甲戌朝班,則工部朱公衡為太子少保,以先貴據吏部張公浣上,張亦無如之何?蓋一變也。

相傳司禮首璫與內閣刺,用單紅紙,而內閣用雙紅擢帖答之。然彼此俱自稱侍生,無他異也。近有一二翰林云,江陵於馮璫處投晚生刺。而呂舍人道曦雲,在制敕房侍江陵者三載,每有投刺,皆從本房出無所謂晚生也。豈於致謝求托之際,間一行之,為人所窺見也。

相傳六部尚書侍郎大小九卿於內閣,用雙帖,報之單帖。五部及九卿於冢宰,用雙帖,亦報之單帖。余舉進士時尚然,及以太僕卿入都,則惟內閣用單帖如故。而六部自仁和張公以下,皆以雙帖見報矣。余等於各部屬中書行人等官,皆用雙帖往返,不知起自何時,殊覺陵替,所費紙亦不少。

翰林舊規,凡入館,而其人已拜學士者,即不拜學士。而先登甲第七科者,投剌皆稱晚生。余不爾也。余入朝見,分宜首揆而華亭次之;其登第相去六科,分宜又不為學土華亭首揆而常熟新鄭次之;科第相去亦六科,華亭又不為學士,投刺俱稱晚生,已小變矣。至江陵首揆,而蒲阪次之,相去僅二科,而亦稱晚生,何也?聞局體自是大變矣。

余行部萊州,而過故太倉守毛槃,乃故相氏文簡公紀子也。當文簡以少保居內閣,而楊文忠廷和梁文康儲為少師。嘗出二公拜剌,乃色箋,僅三指闊。中雲楊廷和拜而已,梁公則稱契末,或稱老友,余怪聞之。文簡豈二公門入耶?曰非也。毛公視二公僅後三科,其答剌則曰侍生,亦僅三指闊而已。三十年來,次輔投首輔帖,無不用雙摺者,而首輔報之,亦絕不見有直書姓名及契末老友等稱。

正德中,巡撫敕諭,尚云重則忝提,輕則發遣巡按御史及三司處,洎其後漸不復,然御史於巡撫,尚猶投刺稱晚生侍坐也。辛卯以後,則僉坐矣,尋稱晚侍生正坐矣;又稱侍教生矣;已而與巡撫彼此俱稱侍教生矣;已而與巡撫俱稱侍生矣。蓋由南北多驚,遷擢既驟,巡撫不必耆宿,御史多有與之同臺者,又功罪勘報,其權往往屬之御史,積漸淩替,故非一朝也。

正德以前,都御史曾於都察院上任者,御史執屬官禮。嘉靖中葉,都御史曾於本院協管理堂者,尚執屬官禮。二十年來,雖管堂事者,俱勿論矣。

余初仕刑部,時尚書聞莊簡公甫去任,而屠簡肅公代之。其絜法為天下最,喻劉應何猶能守而勿失,如淮安理刑,必用半年之外曾經提牢過者,南北決囚三人,必於主事中差資最深者,毫髮不敢亂。二十年後,有甫入部而遽委理刑者,有越資而差審決者,甚至有以私情借別部差者,有借本部氵剪除名目不當差官而差者,此可嘆也!

翰林分考會試,雖本經房而不系。所取者不稱門生,惟入翰林則稱門生侍坐,而至位三品以上不復敘。嘉靖甲辰,吾鄉瞿文懿公景淳及第,而太保嚴公訥。同考皆詩書,瞿以齒長,坐輒據其上,而不投門生刺也。至乙未,嚴公復入場,而少師李公春芳,復於詩經中會試,亦不於嚴公投門生刺也。

百年前,京堂翰林諸公使事還裏,及以禮致仕若在告者,謁巡按巡察司兵道,則入中門走甬道。巡撫布政司府州縣,則由傍門走東階。蓋以桑梓之重,與特憲者有分別耳。吾吳朱恭靖公希用,最名為恭謹,然尚馳御史中門甬道,為提學胡直所強下階,胡嘗為余言之,余不敢對。近者寧波張尚書時徹欲馳撫按監司甬,遂至兩不相聞。而華亭董侍郎傳策馳兩道甬,亦退有煩言,余遂無此事矣。

故事內閣大學士肩輿出,則六卿以下皆避,而吏部尚書獨不避,遇則下輿揖。余入仕時,聞莊簡公猶守此。與貴溪分宜二相偶遇而揖,二相不善也。莊簡去位,夏涪縣邦謨繼之則避矣。

吏部尚書,與三品大九卿、四品左右通政大理少卿遇,則皆下輿馬揖,其四品以下同其長,遇則不避,獨行則多避。而白楊襄毅在隆慶初,以少傅為吏部尚書,位望俱重,於是左右侍郎自本部外,皆遠避矣,迄於今不復改。楊公之再起,以吏部尚書掌兵部事侍郎,有欲不避者,竟不敢。太常應天光祿太僕皆三品卿,出乘輿,而皆避侍郎副都御史輿。此皆無謂,不知起自何代。大與祖制不合。夫入朝同一班,出而避道,何也?華亭董公傳策為太僕寺卿,不避侍郎輿,人以其先朝直臣,莫敢難之,後竟不行。

余在勛日,今馬中丞文煒,時任荊州兵巡道,為余言前任某,每江陵公之父封君某相訪,輒於大門外一拱而入,令人擁其輿由中道進。至儀門,復一拱,復令人擁其輿進至堂,已從傍進見。即前堂延之正坐,而已侍坐,遂亦如之。馬至第,任其由甬道,而執主禮如常,自是封君不復候,馬使入傳問而已。又言江陵時有賜及父母或告命,皆令家僮私賫至家,封君於中堂跪聽開讀,子孫列月臺,而道府乃又列其下。問作何處?余謂此更不可示人,其家敕也,非敕道府與詔赦也。但吉服至門,俟宣畢而復入賀可也。馬深以為然,當以如所云行之。江陵聞亦不以為忤。故事巡按御史行部,必竣事而後與卿士大夫還往。當徐文貞公柄國日,其父贈公在鄉賢祠。時直指之陳姓者,三日謁文廟畢,即謁贈公主於祠,而後聽諸生講。講畢,即造文貞第謁家廟。設坐於堂,拜之而後出。一時他直指皆效之,郡遂定為儀註。後直指溫見儀註大駭,訛筆去之。諭郡母入此條而身行禮亦不敢廢。嘗為余言如此。及文貞公謝政歸,直指無謁鄉賢祠者,而其訪文貞亦必待竣事矣。

二司自謁吏部都察院,庭參有跪。而至於朝房私第,及驛傳迎送,則為長揖而已。內閣大臣雖尊貴,無跪禮。而江陵之奔喪,所經省分,三司皆出數百裏外以謁。然跪者十之六七,未盡純。暨還朝,則先遣牌謂本閣部所經由,二司相見,俱還照見部禮,於是無不跪者矣。

三十年前,他郡推在吾州查盤者,州守與之抗禮。歡飲,具賓主,或於門外下輿,小示別而已。邇來查盤他郡推官至,州守入見,行跪禮。乃至以他事,或便道過州,亦必跪。雖宴會稠疊,謔浪歡呼,必侍坐,不敢講敵禮也。有崑山縣丞劉諧者,由給事中考察降而御史,委之查盤常熟嘉定,常熟令見之行跪禮。嘉定令禮之一如推官,惟不行跪,而劉尚怏怏不悅,恣流言,真可謂倒置矣。

余自嘉靖丁已戊午間為青臬。前後所周還三撫臺劉公來,傅公頤。丁公以忠,皆知已丁公又同寮,而是時撫臣體尚遵。劉公三次詢問事體,丁公亦如之,皆手書不具名,惟丁公一次用單紅帖而已。戊辰,起兵備,大名撫臺為溫公如璋,後餘三科進士,亦舊知也。手書用事,無所不及。而筆亦潦草,亦不具名剌,轉參政,浙江谷公中虛為撫臺,交淺而知予深。每有所詢,輒另具姓名雙摺剌,予以為奇。歸田數年來,乃知少所不用剌,而稱公稱大,屢屢至有施之郡守以下者,雖能得其歡心,而事體日益褻矣。

兩廣二司,初謁總督,行跪禮。蓋襄毅之威劫使之,其後迄不能正。嘉靖末,應侍郎檟為總兵。此公守常州,遵憲綱不肯跪。御史有由宇太守之目,雖見憎白簡,為天下所誦稱,至是人有以風公者,不得已聽之,跪禮遂廢。陜西廷按獨不遵憲綱,自正坐而二司夾侍左右。十年以來,以御史改正就從憲綱矣。惟此二事不觚而觚者,可紀也。

京師稱謂極尊者曰老先生。自內閣以至大小九卿皆如之。門生稱座主,亦不過曰老先生而已。至分宜當國,而諛者稱老翁,其厚之甚者稱夫子。此後門生稱座主俱曰老師。余自丙辰再入朝,則三品以上庶僚,多稱之曰老翁;又有無故而稱老師者,今不可勝紀矣。

內閣諸老縉紳,於外稱呼,亦不過曰某老先生而已。分宜當國多稱之曰相公。而華亭餘姚與同事,則別姓以異之。然不盡爾也,至江陵晚年,則直稱曰老相公,而他皆別以姓而已。

馮璫勢張甚固,安武清以長樂尊父見之亦叩頭,惟謹呼老公公,馮小屈膝答之曰,皇親免禮而已。若駙馬叩頭,則垂手小扶耳,不為敬也。

國朝文武大臣,見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見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見劉瑾而跪者十之八。嘉靖以來,此事殆絕。而江陵歿,其黨自相驚,欲結馮璫以為援,乃至言官亦有屈膝者矣。

故事投刺通書,於東面皆書一正字,雖甚不雅亦不知所由來,而承傳已久。余自癸酉起官,見書牘以指闊紅紙帖其上,間書啟字。而丙子入朝投刺,俱不書正字矣。初亦以為雅,既而問之,知其為避江陵諱也。

正德中,稱謂尤簡。至嘉靖中,始有稱翁者,然不過施之於三品九卿耳。其後四五品京堂翰林,以至方伯憲長,皆稱翁矣。今則翰林科道吏部,以至大參僉憲郡守,無不稱翁矣。又其甚者,部屬在外,及丞倅司理,亦稱翁矣。此其諂諛闒冗,流穢人目,固無足道。而又有一種可怪者,往時於鱗與余頗厭惡之。與子與輩尺牘,相聞以字,然不過知已十餘人。至於詩文,稱字稍廣,然亦僅施之年位輩行相若者耳。今貧士書生,不見錄有司,輸粟者富家兒,不識一丁,口尚乳鼻,輒戴紫陽巾,衣忠靜衣,挾行卷詩題尺牘,俱稱於鱗伯玉,而究之尚未識面。

諸生中鄉薦,與舉子中會試者,郡縣則必送捷報,以紅綾為旗,金書立竿以揚之。若狀元及第,則以黃絲金書狀元,立竿以揚之。其他則否。萬歷戊寅,吾郡申相公入閣,報至撫按兵道,創狀元宰輔字,金書於黃旗,揭竿於門,入雲表聞,此公知之頗不樂也,而不及正矣。又一大司馬子拜錦衣千戶,一大宗伯子入胄監,郡縣皆送旗,比之中式者,加壯麗數倍。

先朝之制,惟總兵官列營,始舉炮奏鼓吮。而吾蘇韓襄毅公雍,以右都御史總督兩廣開府梧州最盛。自是三邊宣大之總督,以至內地帶提督者皆然。若巡撫則不爾。先君代楊襄毅總督駐密雲,晚堂則不舉炮奏鼓吹,云楊公固如是,得非密雲邇京輦,當稍從裁者耶。然自是之後,巡撫亦無不舉炮奏鼓吹,倭變來,巡江御史亦行之。五六年前,吾州兵道亦行之。內地之人,少聞金鼓,無不駭異。又每一臺使行部,則寂然無聲,去而復作,殊不為雅。

余於嘉靖中,見在都一二翰林,有乘兩人肩輿出城飲宴者以為怪事。至萬歷甲戌,郎署往往有之,不復以為異矣。同寮二三少卿,至乘四人肩輿開路出西北郭門,無有問者之矣。

余在勛日,襄陽楊兵巡一魁,以考滿,吏部題覆,升湖廣右參政仍管兵巡事。當時每有文移稱右參政仍管兵巡事,余竊非之,以為此仍字,蓋緣不移道而設,不當入銜。偶閱萬歷癸未登科錄,則倪銀臺光薦,以工部左侍郎仍管通政使事入銜,皆可笑也。當時代言者亦誤,只當稱掌通政司事,不當言管通政使事也。

世廟晚年不視朝,以故群臣服飾不甚依分。若三品所系,則多金鑲雕花銀母象牙明角沉檀帶;四品則皆用金鑲玳瑁鶴頂銀母明角伽楠沉速帶;五品則皆用雕花象牙明角銀母口帶;六七晶用素帶亦如之,而未有用本色者。今上頗註意朝儀,申明服式,於是一切不用,惟金銀花素二色而已,此亦不觚而觚之一也。

主事署郎中員外郎,不得系花帶。而武臣自都督同知以至指揮僉事,凡署職者,皆得系其帶。此國初以來,沿襲之久,遂成故事矣。獨會典所載服色,武職三品以下,有虎豹熊羆彪海馬犀牛之制。而今則通用獅子,略不之禁,此不可曉也。

宋時諸公卿往返,俱作四六啟。余甚厭之,以為無益於事。然其文辭,尚有可觀。嘉靖之末,貴溪作相,四六盛行。華亭當國,此風小省。而近年以來,則三公九卿至臺諫,無不投剌者矣。漸次投部僚亦啟矣。撫按監司,日以此役人。司訓諸生,日以此見役,旨不能外諂諛,辭不能脫卑冗,不知何所底止。余平生不作四六,然未嘗用此得罪。

分宜當國,而家人永年專為世蕃過錢,署號曰鶴坡,無不稱鶴坡者。一御史朱與三稱義兄弟。而小九卿給事御史投刺,十蓋一二。至江陵當國,而家人子遊七司其出納,署號曰楚濱,無不稱楚濱者。翰林一大僚,為記以贈之。而二給事皆與李姓之通婚媾,翰林諸公,贈詩及文。而九卿給事御史投剌,十至四五矣。徹侯緹帥,延飲必上坐。衣冠躍馬,洋洋長安中,勢尤可畏。後事敗,一坐絞,一坐斬。人心雖快,而士大夫之體,則已糜爛不可收拾矣。

先君初以御史使河東,取道歸裏,所過遇撫按,必先顧拜答之。出酒食相款,必精腆而品不過繁,然亦不預下請剌也。今翰林科道過者,無不置席具啟肅請矣。先君以御史請告裏居,巡按來相訪,則留飯。葷素不過十器,或少,益以糖蜜果餌海味之屬,進子鵝,必去其首尾,而以雞首尾蓋之。曰御史毋食鵝例也。若邇年以來,則水陸畢陳,留連十夜,至有用聲樂者矣。

先君巡按湖廣還,見諸大老,止以刻曾南豐集大明律例各一部為贄。嚴氏雖勢張甚,亦無用幣也。二年在楚,所投謁政府,絕不作書。當時匪直先君為然,有用幣者,知之,則頗以為駭矣。

余以刑部主事慮囚江北,見巡撫必侍坐。抵家及所過道路,遇之皆然。惟審錄舊規以敕諭事重,且多年深正郎故有僉坐之說,而亦不能盡守。當時戶工二部,固無論也。及余以副都撫鄖陽,所見主事以上,無不僉坐者,間有一二人持不肯,亦必強之坐,不容獨異也。亦不知起自何時,余舉進士,不能攻苦食儉,初歲費將三百金,同年中有費不能百金者,今遂過六七百金,無不取貸於人。蓋贄見大小座主會同年,及鄉裏官長酬酢,公私宴醵,賞勞座主僕從,與內閣吏部之輿人,比舊往往數倍。而裘馬之飾,又不知省節,若此將來,何以教廉。

河南淮北山陜諸郡士夫,多仍王威寧康德■〈氵亟〉之習,大小會必呼伎樂,留連宿飲,至著三詞曲不以為怪。若吳中舊有之,則大槩考察削籍不堪復收者,既而聽用在告諸公,亦染指矣。又既而見任升遷,及奉使過裏者,復瀾倒矣。乃至居喪,未嘗輕縑白帢,左州侯,右夏姬,以縱遊湘山之間,從人指目,了不知忸,嗚呼異哉!

余在山東日,待郡守禮頗簡。留飯一次,彼必側坐,雖遷官謁辭,送之階下而已。遣人投一刺,亦不答拜,蓋其時皆然。其後復起。累遷山西按察使,一日,清軍提學二道,偶約余同宴二郡守升官者,置酒於書院,余甚難之,第令列名與分而辭不往。乃聞具糖席,張嬉樂,具賓主縱飲,夜分而罷。以為怪,後聞之餘弟,乃知今日處處皆然,不以為異也。

余初任山東時,布按二司後堂,無留郡守坐者。留之坐,則必於私衙,雖設飯無害。而起官至山西臬,則郡守以至倅理,無不留坐後堂者矣。當時撫按不留郡守令坐,司理縣令行取亦只立待茶而已。今兩直隸至留飯矣,聞之各省,尚不盡然。

二司自方伯以至僉憲,稱撫臺曰老先生,稱按院則曰先生大人。其語雖不為雅,而相承傳已久。二十年來,凡宣大之巡守,與吾南直隸之兵備,皆以老先生稱按察矣。

余初於西曹見談舊事投刺有異者,一大臣於正德中上書太監劉瑾云,門下小廝某上恩主老公公。嘉靖中一儀部郎謁翊國公勛,則云渺渺小學生某,皆極卑諂可笑。然至余所親見,復有怪誕不經者,一自稱不佞,至通家不佞,年家不佞,治下不佞,鄰治不佞,眷不佞;一自稱牛馬走,亦曰通家治下牛馬走。一曰海湖生,形浪生。一曰神交小子,一曰將進仆,一曰未面門生,一曰門下沐恩小的,一曰何罪生。此皆可嘔穢,不堪捧腹。

謟褶戎服也,其短袖或無袖,而衣中斷,其下有橫褶,而下腹豎褶之。若袖長則為曳撒,腰中間斷以一線道橫之,則謂之程子衣。無線導者,則謂之道袍,又曰直掇。此三者,燕居之所常用也。邇年以來,忽謂程子衣道袍,皆過簡。而士大夫晏會,必以曳撒,是以戎服為盛,而雅服為輕,吾未之從也。

尺牘之有副啟者,或有所指譏,或有所請托,不可雜他語,不敢具姓名,如宋疏之貼黃類耳。近年以來,必以此為加厚。大抵比之正書稍簡其辭,而無他說,或無所忌諱,而必欲隱其名。甚至有稱副啟一副二至三至四者,余甚厭之。一切都絕,即以我為簡褻,亦任之而已。

分宜當國,而子世蕃挾以行黷天下之金玉寶貨,無所不致。其最後乃始及法書名畫,蓋始以免俗,且鬥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皆總督撫按之勢以脅之。至有破家殞命者,而價亦驟長。分宜散什九入天府,後復佚出大半入朱忠僖家,朱好之甚,豪奪巧取,所畜之富,幾與分宜埒。後歿,而其最精者十二歸江陵。江陵受他饋遺亦如之,然不過當分宜之半計,今籍矣。若使用事大臣無所嗜好,此價當自平也。

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鎮以逮明沈周,價驟增十倍。窯器當重哥汝。而十五年來忽重宣德,以至永樂成化,價亦驟增十倍。大抵吳人濫觴,而徽人導之,俱可怪也。今吾吳中陸子剛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雲治銅,皆比常價再倍。而其人至有與縉紳坐者,近聞此好流入宮掖,其勢尚未已也。

兄弟之子曰從子。自是而推,次從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內兄弟之子,次妻之親從子,與姊妹之子曰甥者,次知已義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外兄弟之子,是諸子者,行必隨行,坐必侍坐,不可逾也。次中表兄弟之子,次同年之子,次寮宷會友之子年齒懸絕者,行必隨行,坐必侍坐,有宴會不並席也。子之同年,與遠戚兄弟之子,雖同年之子,而年位高者,行不必隨,坐不必侍,不據上席可也。今獨同年之世講重者身貴,而為同年之子多賤故也,何以明其可小殺也。同年至宰輔而身下寮,則不敢講敵禮也。遇公事紀攝不避矣。甚至勢避而首相傾,名軋而陰相毀,有利必相競,有害必相擠。即先君子之難,與後之幾不獲伸,伸而不能盡,一一皆同年為之,故曰可少殺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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