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憲公筆記

彭文憲公筆記
作者:彭時 
《可齋雜記》一卷,明彭時撰。時,字純道,安福人,正統戊辰進士第一,官至文淵閣大學士,諡文憲,事蹟具《明史》本傳。此書述其生平閱歷,始正統乙丑,在國子監肄業,多稱李時勉善教事;次敍廷試第一及入翰林事,多陳夢兆禨祥及諸瑣事;次記景泰初入內閣事。所載英宗北狩、額森內侵、奪門復辟、曹吉祥謀逆,皆甚寥寥。王文入相事獨詳,叙周、錢二太后竝尊及錢太后祔廟事,往返曲折甚悉。蓋平生經濟,在策項忠一事;平生大節,則在此一事。證以本傳,一一相合,知非詭詞以自炫。惟稱景泰初內外防禦,以于謙、陳循同功,似非公論。又記張英、劉長子之寃,以時方省親,自家至京,不及申救爲解,然其後時在內閣,亦未聞申攘功之誅,正骩法之罪,僅以筆記存公論,殊無謂也。時本賢相,殆以此自識其過乎?

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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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十年乙丑會試,予中副榜,不就,與諳副榜並下第者九百余人,俱入太學。是時古廉李先生時勉為祭酒,趙先生琬為司業。李先生教眾正大,極意造就人才。初至令坐堂,一月後,乃散處於廂房,列「格、致、誠、正」四號號房,中有家室者居外。晨入饌堂。讀書,俱朔望升堂,其於四號閑勵尤切。夜讀務盡二更。時五更復令膳夫提鈴,循號門催喚起讀書,或自潛以察勤惰,無燈者令人暗記,明示之責罰。自是燈光達旦,書聲不絕。學者感激,競相勸勉。先生多宿廂房,每隔三五夜,必召予同鄉三二人侍坐談講。先生端坐儼然,或說鄉曲舊事,或論詩文,言簡而確,婉而有味,聽者忘倦,每至更深乃已。別時必曰:「語久誤工夫,自當退補。」且曰:「三更是陰陽交代時,讀書宜二更即止,不可過此時,過則次早無精神。」其愛人多類此。助教季洪嘗謂予言:「前歲李先生因除庭樹被罰,是日先生方坐東堂閱試卷,而錦衣官校猝至前,即掩卷起身,免冠解帶受縲紲,合監師生來觀者,驚愕皆失色。先生神色自若,徐呼諸生近前與語曰:「某人某處講某處非,某人今次稍勝前,某人比前不及。」因顧僚屬曰:「還須校定高下出榜。」語已,乃行。已而枷置於監前,監生三千余人,上疏請赦。有石大用者,又獨具本願代枷。事乃釋,因相與嘆息其事,謂先生平昔涉歷艱險,操存有素,故禍福不足以動心如此,真有古人氣象。而石大用者,義氣激發於儕輩中,亦不可多得。然非先生德學感人之深,何以致此?

是年夏,先生引年致仕,及秋而行,諸生用旗帳鼓樂群送出崇文門,至城東南乃別。有百余人同予送至通州,候先生舟發,然後歸,無不淚下者。是舉前此所未有,是足以驗先生得人之深也。

學正魏齡,潮州人。初至嘗侍古廉先生言曰:「昨聽選部中見群眾相語,但問某處地方好,某地有出產,不聞一人以施政教方略為言者。皆若此天下安用治?」先生聞其言甚善,間謂予曰:「新學正有識能言,諸人所不及也。」因誦其語雲。比行,又備與蕭先生言之。親沒,復姓李,守官清白,獨不受諸生贄禮,果不負先生知待意。

丁卯冬,湖廣永濟縣遣須知官在途,夢開黃榜,第一名彭某,國子監生。其人至京,言於永濟監生張端本,端本訪知予姓名,駭異,數與朋輩言之。時端本歷問爾同鄉某文學何如,有人夢渠魁黃榜,且記看驗之庶瞻見。予道其語,且顰蹙曰:「惜乎太泄露了。」予曰:「夢中事何足憑?」置之勿言。又一朋友,謂嶽季方曰:「吾昨夢見賢兄魁多士,可賀。」季方曰:「若夢可信,則也有人夢彭某作魁矣,何必我?」其人戲曰:「明年會試、廷試有兩魁,二人各占其一可也。」已而果然。夫科舉固前定,然於人何預?而見於夢如此,其理不可曉。是時士夫中相傳有童謠雲:「眾人知不知,今年狀元是彭時。」亦不知何自而起,至後果征驗雲。

予僥幸及第,除修撰,同年陳緝熙、嶽季方俱編修。謝恩後,即詣閣下拜先生。時曹鼐、陳循、苗衷、高糓四先生,俱以侍郎兼翰林學士,遂留早飧,酒饌隨光祿所供,不增設。諸先生笑曰:「此系本院故事,儒官清淡只如此。」一月後,本院自學士下至孔目皆出錢置盛筵於後堂,用教坊樂,學士列坐於上,予三人坐前之左,侍講獨坐前之右,余皆旁坐,謂之慶狀元。蓋公宴之盛,又諸衙門所無。後月予三人同回席,比前尤皆豐盛,予出錢倍於二公,亦循舊典故也。

翰林故事,凡同寅皆尚齒,與諸司不同,然仍以類分。學士自分一類,侍讀、侍講一類,修撰、編修、檢討自一類,等級截然不少紊,蓋其所來久矣。

翰林官惟一甲三人即除修撰,其余進士選為庶吉士,教養數年而後除。遠者八九年,近者四五年,有不堪者,復改授他職,蓋重其選也。然職清務簡,優遊自如,世謂之玉堂仙。好事者因謂第一甲三人為天生仙,余為豐路修行,亦切喻也。

己巳八月,車駕北狩,郕王監國於午門外,親朝百官,紏劾奸臣誤國。方讀彈文未起,錦衣衛指揮馬順從傍叱各官起去,給事中王竑遂起,先捽馬順首曰:「此正是奸黨,當除去。」監國退,百官用手腳擊踢馬順至死。仍擊死內臣二人,各官義氣憤發,至於如此。是日予居憂未出,聞之驚駭,蓋土木敗績,固非常之變。而此舉忠勇,亦非常之變也。

八月二十九日,予居憂,忽校尉至門,宣喚入朝,有令旨,著商輅、彭時、陳循每同辦事。時具啟辭不允,令專心辦事,內臣促送入內閣,乃去。是日文武百官,具本伏文華門,請郕王即位,王再三辭讓,尚書王直、于謙、陳循等鹹以宗廟社稷大計為言,力請不退。會太後命亦下,乃許以九月初六日即位。蓋是時人以危疑思得長君,以弭禍亂,故不得已為此舉,亦事之變也。

十月十日,虜酋也先合眾擁太上皇帝入關,直造城下,索大臣王直、于謙出迎。眾知其詐不出,乃遣通政參議王復、中書舍人王榮充大臣,出迎,親見太上諭二人曰:「彼無善意,汝等宜急去。」二人方回,而虜騎四面剽掠,勢亦張大。於是兵部尚書于謙督率總兵分營憑城與戰,互有殺傷,連戰二三日不退。陳公循乃請寫敕,調各省遣精騎入衛,又請寫聖旨榜文數道,諭回回達達並漢人有能擒斬也先來獻者,賞萬金,封國公,用以疑其心。至十四、五也先果先遁去。是時居內閣者,鹹未明而入,抵暮而出,勤勞愛戴,比他日為甚。而內外贊畫防禦,陳、於二公之力居多。

景泰元年,庚午八月十五日,也先遣兵奉送太上皇帝還京,因思晉懷湣、宋徽、欽不能無遺憾於千古,而我太上獨幸其悔過,奉送南歸。豈聖德有所感動而然耶,抑虜人計窮而為此也?臣子之憤,於是乎少紓矣。

景泰數年中,敬禮大臣,寬恤民下,賞罰亦無甚失。獨易儲廢後,為害大義。所以失人心者,在此二事也。

束鹿王公自正統中任都御史,甚有名譽。晚與中貴王誠厚相結納,欲入內閣。是時閣下已有陳、高、蕭、江、商五人矣。而王難言,私以語高,高遂為具奏,請添入,有不拘煩劇閑散之語。及會議,陳不知其意,繆曰:「我於煩劇中舉前維禎。」高遂曰:「我舉東王文奏上,果用王。」當時人皆駭愕,多咎陳欲私鄉人,故激成此事。然不知陳無意而高有意也,高之意惟商公知之,商以語予如此雲。

歲丁丑,改元天順,是年正月,太監曹吉祥、武清侯石亨等與副都御史密謀舉兵,迎太上皇於南城復位,執于謙、王文、範廣殺之,罷黜陳循等十余人充軍為民,罪其迎外藩也。然實無此事。時諸人欲張己功,假此以為名雲。

天順元年九月初三日,上禦文華殿召臣時入見,令近榻前,問曰:「爾是正統十三年狀元耶?」時對曰:「臣不才,誤蒙聖恩拔擢,至今感戴不忘。」因叩首者三。又問曰:「第二名陳鎰,第三名是嶽正。」時對曰:「是。」又問今年幾何,對曰:「臣犬馬齒四十二。」上笑曰:「正好用事,出外吃酒飯去。」時叩頭退。已而命下,著文淵閣辦事。先是內閣用徐有禎、許彬、薛瑄;二月升李賢於許、薛上;六月徐、李為事,薛致仕去,用嶽正、呂原與許彬三人,七月嶽為事,許亦罷黜,復用李賢、呂原,至此乃增時為三人。蓋當時進退甚輕,希異者眾,不意復及時也。惟時先見而後出命,豈懲前之未審歟?

是年徐、李被黜,有負權寵者語人曰:「我欲薦彭某入閣,因末與接識,故未果。」其人傳言曰:「可往一見之,彼必喜。予對曰:「素不慣往見人。」有相愛者曰:「今人持重賂求見不可得,爾徒手一見何傷。」予對曰:「承厚愛然決不能往。」六年,當諸公合講時,有沈司歷者,三次來家見邀,予避之不敢見。蕭聰郎中又謂予曰:「沈是有才者,使來進用之機在此。今不見,後將有悔。」予曰:「我本無他望,何悔之有?且去年既圖守,不圖進,今往見人求拔,雖進亦可恥也。」是時李宜人聞此言,亦曰:「官自來為好。不然,雖做尚書,亦何足為榮?若無事,只如此過,亦足矣。」予甚重其言。及入閣之命下,始知顯晦自有時,非人謀所能與也。

文淵閣在午門內之東,文華殿南面,磚城凡十間,皆覆以黃瓦。西五間,中揭以「文淵閣」三大字牌匾,牌下置紅櫃,藏三朝《實錄》副本,前楹設凳東西坐,余四間背後列書櫃,隔前楹為退休所。李公自吏部遷,以傍坐不安,令人移紅櫃壁後設公座。予曰:「不可。聞宣德初年,聖駕至此坐。舊不設公座,得非以此耶?」李曰:「事久矣,今設何妨?」予曰:「此系內府,亦不宜南面正坐。」李曰:「東邊會食處,與各方卻正坐如何?」予曰:「此有牌匾,故為正,彼皆無匾故也。」李曰:「東閣有匾亦正坐,何必拘此?」予曰:「東閣面西,非正南也。」李詞氣稍不平,曰:「假使為文淵閣大學士,豈不正坐,烏有居是官而不正其位乎?」予曰:「正位在外諸衙門則可,在內決不可。如欲正位,則華蓋、謹身、武英、文華諸殿大學士將何如耶?」蓋殿閣皆是至尊所禦之處,原設官之意,止可侍坐備顧問,決無正坐禮。李公方語塞,然意猶未已。逾數日,上遣太監傅恭送銅龍飾金孔子並四配像一龕來,遂置於中間。又數日,遣太監裴當送聖畫像一幅來,懸於龕後壁上,乃罷不設坐。蓋李為人,好自尊大,往往不顧是非,直行己誌如此。

戊寅年二月,上聖烈慈壽皇太後尊號,詔告天下。詔草已進訖,予謂李公曰:「此事前所未有,宜有恩典及人。」李曰:「先年兩赦數赦非所宜。」予曰:「非謂赦也,但行優老之政為宜。若朝官父母年七十者與詰誥敕,百姓年百歲與冠帶,是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如此恩典,斯與上徽相稱。」李公喜曰:「是好。」擬仁政數條進呈,上大悅,命印行之。比見上英明大度,樂用人言,真聖主也。頒徽號詔畢。上禦文華殿召時等三人近前,賜銀兩、表裏有差,仍親自授與,和顏慰勉。其鼓舞臣下有如此,令人感激,不能忘也。

是年十月十日,扈駕校獵南海子,海子距城南二十裏,方一百六十裏,開四門,繚以崇墉。中有水泉三處,獐鹿雉兔不可以數計。籍海戶千余守視,每獵則海戶合圍,縱騎士馳射其中,亦所以訓武也。是日扈從官,皆蒙頒賜獐鹿兔,而內閣三人,比諸人差厚雲。

乙卯四月六日,有旨賜諸大臣遊西苑,苑在宮垣西,中有太液池,周十數裏,池中架橋梁,以通往來。橋東為圓臺,臺上有圓殿,殿前有古松數株,其北即萬歲山,山皆太湖石疊成,上有殿亭六七所,最高處乃廣寒殿也。池西南又有一山如之,最高處為鏡殿,此皆金元時所作,其余殿亭,皆今制。而西稍南曰南臺,則宣廟常幸處也。是日賜宴於此,群臣沾醉而歸。臣時已記其詳,此特其梗概雲。

五月五日,賜文武官走驃騎於後苑。其制一人騎馬執旗引於前,二人馳馬繼出,呈藝於馬上,或上或下,或左或右,騰躑蹻捷,人馬相得。如此者數百騎,後乃為胡服臂鷹走犬圍獵狀。終場,俗名曰走解(於介切),而不知所自始。豈金之遺俗歟?今每歲一舉之,蓋以訓武也。觀畢賜宴而回。

七月賜尚書馬昂並內閣學士三人。遊南城,中有宮殿樓閣十余所,皆宣廟與上遊幸之處也。是秋新作行殿一所,東為蒼龍門,南為南鳳門,中為龍德殿,左右曰崇仁、廣智。殿之北有橋,橋皆白石,雕鏤水族於其上。南北有飛虹戴鰲兩牌樓,東西有天光、雲影二亭,又北疊石為山,曰秀麗山,上有圓殿,曰乾運,其東西二亭曰淩雲、禦風。山後為佳麗門,又後為永明殿,最後為圓殿,引流水繞之曰環碧,移植花木青翠蔚然,如夙溉者。既畢工,乃命學士李賢、呂原洎時往觀焉。受命領行者,太監裴當也。宴畢,乃回。時謹記於此,庶不忘上恩德雲。

庚辰年四月六日,辰刻,上禦南薰殿,召王翺、李賢、馬昂、彭時、呂原五人入侍。命內侍鼓琴,鼓者凡三人,皆年十五六者。上曰:「琴音和平,足以養性情。曩在南宮,自撫一二曲,今不暇及矣。所傳曲調,傳於太監李永昌,永昌歷事先帝,最精於琴,是三人者皆不及也。」賢等對曰:「由此不輟,亦可精妙。」因皆叩頭曰:願皇上歌南風之詩,以解民慍幸甚。」上起入,賜金鑲鶴頂博帶一條,皆親授五人者,皆叩頭而出。

十月二十二日,上禦西苑,閱將臣騎射,召時等五人入侍。是日所閱,皆侯伯、都督、指揮。指揮隸三營把總,管操者總兵官會昌侯孫繼宗、廣寧侯劉安懷、寧伯孫鏜、都督趙輔,具名籍進呈,令逐一馳馬射箭,以三箭為率,上親按籍記中否。有中二箭或中一箭者,其有不中而引弓發矢可觀者,比中例,試畢,賜寶鈔有差,而總兵洎時五人,各賜鈔一千貫。是年十二月,閱禦馬監勇士騎射,亦如之。先次有二、三人畏避不趨事者,罪黜之,自是將士鹹感德畏威,知所奮勵雲。

是年春,廷試進士第一甲,得王一夔等三人。後數日,上禦文華閣召李賢諭曰:「永樂、宣德中,常選庶吉士教養待用,今科進士中,可選人物端重語音正當者二十余人為庶吉士,止選北方人,不用南人,南方若有似彭時者方選取。」賢出以語時,時疑賢欲抑南人進北人,故為此語,因應之曰:「立賢無方,何分南北。」賢曰:「杲上意也,奈何?」已而太監牛玉復傳上命如前,令內閣會吏部同選。時對玉曰:「南方豈獨時,比優於時者,亦甚多也。」牛笑曰:「且選來看。」是日賢與時二人同詣吏部考選,得十五人,南方止三人,而江南惟張元禎得與雲。蓋上自復位以來,明思百辟,不輕選任。而時不才,獨軫聖懷,如此感激於中,何可忘也?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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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年七月二日,昭武伯曹欽反。欽,太監吉祥之猶子也。吉祥在宣德、正統中,屢領兵出征,麾下多達官,驍勇善戰,結以恩惠久矣。天順初年,與石總兵成迎復功,亦恃有此。欽以此驟升伯爵,頗驕恣。錦衣衛指揮逯杲發其事,稍裁抑之,遂有反謀。知是日朝廷遣兵部尚書馬昂、懷寧伯孫鏜征西,早朝謀領達官突入為變。達官中有馬亮者知之,夤夜詣恭順侯吳瑾家言之,瑾以告孫鏜,具本達於上。朝門未開,而反者至矣。殺逯杲並寇,都御史取其首,舉火攻門,縱橫於門外,勢惡可畏,朝官多避匿不敢出。惟李賢一人被執,賊黨屢協之以刃,得不死。比明孫鏜會出征軍官禦之,大戰於四牌樓抵暮,乃平之,吳瑾以戰死。當是時變生倉卒,在營將士散處於家,且無甲胄器什,即孫鏜統有就行之卒,可以禦亂於不測,然亦豈非宗社有靈使之然耶?或謂迎復之舉,曹、石二家為首事雖順而行之以逆,傷國體壞朝政多矣。不三年而石敗,又三年而曹敗。曹敗雖遲,而受禍尤烈,果報之理,為甚明也。亂臣賊子,可以鑒矣。

甲申正月朔日以後,上不豫,猶每日裁決萬幾,如常。至初十來疾大漸,乃處置後事,太監牛玉執筆,口占使書。其一東宮即位,過百日成婚;其二定後妃名分;其三命勿以嬪禦殉;其四殯斂器服,語意詳盡,皆合天理當人心。書畢,且命牛玉曰:「將去閣下看,令為我潤色之。」既至,臣時等驚愕曰:「何至是?」牛玉曰:「上意亦謂事不可測,且說下不用何妨?」臣等欽誦畢,皆嘆曰:「所言關大體,非英明不能及此。而止殉事,尤高出古今,真盛德事也。不須潤色。」言畢,時不覺淚下,牛玉備以前言復命,且曰:「彭某猶悲愴。」上聞之,亦隕涕,已而曰:「且收著,待我去後遵行。」次日牛出道其詳,因曰:「上英偉,從來不墜淚,今若此,事可知矣。」至十七,駕遂崩焉。嗚呼,痛哉!謹識其略,用彰聖德之高致雲。次日早,儲皇披發衣素,出後右門,召內閣學士李賢、陳文洎臣時並文武執政大臣至前言曰:「父皇賓天,爾等盡心輔佐。因泣下,群臣皆俯伏號哭。良久,乃起,叩頭而退。是日,有旨命太監劉永誠、夏時、傅參、牛玉,會昌侯孫繼宗,懷寧伯孫鏜,尚書王翺、李賢、年富、馬昂,侍郎陳文,並時為議事官,公同計議處置軍國重務,遵宣德十年例也。預列者皆荷銀幣之賜。

二十三日,議上兩宮尊號,內臣夏時懷逢迎心,倡言曰:「錢久病,只尊所生母為太後。」李曰:「今日合遵遺命,景泰年間事,例不可法。」時曰:「李言是,朝廷所以服天下只要正綱常。今為此舉,反遺所當尊,豈不乖大倫,失人心,於聖德所損多矣?」李言是。夏曰:「待請命。」既入少頃,出傳仁壽宮旨曰:「子為皇帝,母當為太後,豈有無子而稱太後耶?宣德中自有例。」李色變知事不成,因目時曰:「爾執筆。」時曰:「今日事,與宣德年不同。胡後曾上表讓位,退居別宮,故正統初,不加尊號,今日名分固在;豈得不尊?」夏曰:「既如此,便照例寫讓表。」牛亦助其言。時曰:「正統、天順初,未曾如此行,今日誰敢擅寫?為人臣者,若阿諛從順,是萬世罪人也。」同議者心知不可,皆不發言,夏見諸人不言,乃作色厲詞曰:「你每偏向懷二心,恐追究來不好。」時拱手向天日:「太祖、太宗,神靈在上,誰敢有二心?錢娘娘已無後,何所利而為之爭?所以不敢不極言者,為全皇上聖德,非有他也。若推大孝之心,則兩宮同尊為宜。」眾乃皆曰:「如此是好。」夏色少怡,乃再入請命,良久出曰:「得上再三勸諭,已蒙俞允矣。」時執筆將書,又曰:「須照上聖例加二字。不然,無分別。」夏曰:「既是同尊,如何又要分別?」時曰:「得二字好稱呼,非有尊卑於其間也。」眾曰:「然。」乃以「慈、懿」二字加其上。是日同議懼逆憂意,有後患隱然不言,惟李開端,時極力繼其後,賴皇上孝事兩宮如一,故能委曲勸諭。仁壽宮以成大體,仁孝之德於茲可見矣。後數日,太監覃吉至閣下,言曰:「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但屈於親母,有難言者。而不知禮之人,且欲逢迎於其間,非二先生力爭,幾誤大事。為大臣正當如此。彼默默者,徒享厚祿何為?」時同僚有未發言者,面聽覃語有慚色。

營造山陵,時與同僚李陳計曰:「前日費事周折如此,今玄宮宜從權作三位,庶日後兩全其美。」李曰:「然」。遂具疏言之。已而內臣傳聖旨曰:「所言固有理,但洪武以來,制度只雙穴,未可輕易,仍令諸大臣同議。及議,夏太監堅言不可,眾顧望不言,乃已。

成化元年乙酉二月,禮部請上擇日行耕籍禮,田在山川壇之南。十七日早,上率百官先農畢,釋祭服,便服秉耒三推,戶部尚書馬昂抹青箱後隨,京府耆老二人馭牛,二人曲躬按犁轅,教坊樂工執彩旗,夾隴謳歌,一唱百和,飐旗而行。上秉耒三往三返,如儀,殊不以為勞。既畢,乃坐觀三公九卿助耕,公五推,卿九推,各用耆老一人傍犁而行。是日,時九推之列也。俱耕推畢,教坊前呈,應用田家故事。觀畢,乃賜宴而回。時生長未親農事,至是,始知犁之入土,淺深系乎舉手低昂,事非習不能,於斯可見矣。

三月初十日,上幸太學行釋奠先師禮,用大臣八人分獻,時分獻西哲。禮畢,上坐彜倫堂,賜文武三品以上,並學士左右侍坐,祭酒司馬㶷、司業張業,以次進講。畢,賜茶,乃行。先數日,陰雨,至是乃開霽。車駕往來,無一點塵埃。觀者咨嗟,正協文明之象,實為聖德感通之兆也。

北方流民,屯聚荊襄山中,以數十萬計,有往鄧州劫李氏財物者,有司捕之急,因拒敵官軍殺數人,遂糾眾反。賊首劉千斤、劉長子、苗龍、苗虎等,以石和尚為謀主,勢甚猖獗。事聞,朝廷命尚書白圭、撫寧伯朱永同唐太監率師往征之。至南漳,湖廣總兵李震率土兵來會,方擬進取,賊擁眾出,撫寧且有疾,白公督李震分道截遏,一鼓挫其鋒,賊退保巢寨,官軍乘勝進攻破之,擒千斤劉並苗龍等。石和尚、劉長子以計脫走,深入險阻。撫寧病愈,自領兵搜剿。有襄陽艾總旗者,隸都督喜信指揮張英部下。一日忽與劉長子遇,長子欲殺之,艾曰:「官軍即尋石和尚,於爾無幹,爾若能擒石和尚,必重有升賞。」約與俱見張指揮,張具酒食勞之,長子信以為然,遂入,乃擒石和尚出。詣軍前,諸將爭功。忌張英以得賊贓為名,捶殺之,仍以劉長子、石和尚為俘獲,獻於朝廷。法司依原奏鞫罪,刑於市。眾知其故,多為張英,劉長子稱冤,法司雖知,無從辯正,竟殺之。噫!為此者,何其不仁至是哉?予聞其詳而實如此,故記之。蓋論殺長子後,予方以省親自家至,亦以不及申救為恨。

廣西大藤峽蠻賊,久為害,近年流劫兩廣尤甚,議者鹹謂宜調兵往征。然自永樂以來,但能威之使不出,未能破其巢穴。及是都督趙輔、僉都御史韓雍與內臣同往征焉,用土兵為先鋒,出奇計,破其巢穴。其中盤亙數百裏,山澗險阻,而桂州崖九層樓尤險峻,官軍直抵其上磨崖,紀歲月而還。聞者殆以為不世之功,而趙獲封爵賞以此。然班師未久,而賊復集,乃知前所殺者多賊黨,而真賊避匿者又出,是以識者謂有遺恨雲。但趙都督領兵往返,紀律嚴明,軍士在途,秋毫無犯,非他將可及,為可重也。

戊子六月二十八日,慈懿王太後上仙,次日內臣傅恭、夏時同司禮傳旨,在者皆不敢對。時及商、劉二學士後至,又問如前。時對曰:「此一定禮,無可議者。梓宮當合葬裕陵,神主當袝廟。」禮部尚書姚夔乃曰:「此是正禮」。內臣懷恩,心知其正而不敢言。夏時獨曰不可。慈懿無子,且有疾,豈可入山陵?只可比胡後例葬西山。時曰:「太後母儀天下,迨三十年。為臣子者,豈忍議別葬?此事關系非小,一或乖禮,何以示天下?」內臣不以為然,曰:「且散,待請旨再議。」時退謂同僚曰:「此事當力爭,不可使上有失德。」二公曰:「然。待他人先言,吾輩贊成之為好。恐先言觸怒,則事不可為矣。」時曰:「如此固當,倘無人言如何?」已而上禦文華後殿,召臣時三人並諸內臣至前面議。上曰:「慈懿娘娘葬禮當如何?」時對曰:「只合依正禮行。」上曰:「朕豈不知?依正禮行是好,但於周娘娘有礙。故令爾等會議,務要處得合宜。」時曰:「皇上孝事兩宮,聖德彰著,合奉梓宮合葬裕陵,以全聖孝為宜。」商曰:「外議洶洶,若不袝葬,則人心不服,於聖德有損。」劉曰:「孝子從義不從令,雖聖母有言,亦不可從也。」上默然良久,曰:「合葬固是孝,若因此失娘娘心,亦豈得為孝?」時曰:「皇上大孝,當以先帝之心為心。先帝待慈懿娘娘始終如一,今若安厝於左,虛其右以待後來,則兩全其美,庶不失先帝之意。」夏曰:「比先閣下議作三位已不允,今如何行得?」時曰:「此時慮有今日,故預為此議,今須依此處置為宜。」上雖未允,而玉色甚和無怒容。時因曰:「臣等意未盡,欲具本言之。乞皇上再三申勸聖母,以終大事。」上曰:「進來者當晚。」時等具本進,有旨令百官議。明日禮部集公侯駙馬伯文武大臣議,皆雲時等言是,內批未允,猶欲別擇地。於是百官伏文華殿門,號哭不起,聲聞於內。內臣傳旨,諭眾人退,皆應曰:「不得命,不敢退。」時與商、劉進曰:「人心如此,天理所在,伏望朝廷俯從群情。」於是內批諭群臣雲:「卿等昨者會議,大行慈懿皇太後合袝陵廟,固朕素誌。但聖母疑事有相妨,未即俞允,朕心終不自安。再三據禮,祈請聖慈開諭,特賜允諾。卿等其如前議施行,勿有所疑。故諭。」眾聞命,鹹稱萬歲。蓋此事非上曲全孝道,何以致此?真盛德主也。

是年五月間,一日大風,蕭墻以西,若雨雹聲。有在地者,拾取觀之,皆黃泥丸子,圓凈堅實,如櫻桃大,破之中有硫黃氣。劉學士皆在西,出數丸示予。非親見者不信也。以此觀之,二氣變化,何所不為?

七月間,陜西奏報平涼府開城縣土達滿四糾眾造反,劫掠四出,勢甚張皇。時疑此徒服役既久,今忽反,必有不得已者,請敕鎮守官追問激變之故。行閫參將劉清禦賊,敗績。報至,兵部請命陜西、寧夏、延綏三處,合兵殺賊。已而聲息益急,復請調京軍往,以都督劉玉總兵,副都御史項忠提督軍務。項未至陜西、寧夏二處,官軍不待延綏兵至,輕進大敗,死者數千人,軍器悉為所得。報至京師,輿情驚駭。是時賊雖再勝,聞朝廷遣將出師,遂退保石城山,劉、項領兵近山,分為七路圍之,戒前失,深溝高壘,不輕與戰。有副將毛忠,恃勇自領銳卒,登山仰攻之,復敗衄。京師士夫聞失副將,益危懼,以為安史復出。兵部尚書程信恐劉不勝任,輒請命撫寧侯朱永再領京軍及遣兵四萬以往。命已下,撫寧難其事,奏定賞格,謂生擒賊首一人,與世襲指揮使,賞金五百兩,銀千兩,數人共擒者賞亦然。時見其張大欲止之,然難以遽止,請令姑整軍裝,待有急報啟行。至十一月,項知賊被圍,守已困,聞已別命將,亦不敢止。但奏宜令總兵星馳赴援,倘不日破殺,則一面奏報止兵。奏至,上命太監懷、許、黃三人,召兵部於閣下計議。程曰:「事急矣,行不可緩。」時曰:「前者賊若四出攻劫,誠可駭懼。今入山自保,我軍圍守甚固,不一兩月,賊必窮困,可擒取也。京軍何用再行商助?」予言曰:「觀項布置,賊不足憂矣。」程意不平曰:「項今退在平涼,亦不可知。何謂為固守耶?」尚書白圭、侍郎李震相視不言。時曰:「彼分布已定,無故何以退?且京軍行何時可到?」程曰:「來年二三月。」時曰:「如此則緩不及事矣。事之成敗,則在歲終。然以項奏詞觀之,勝可必矣,京軍不行為宜。」諸太監皆曰:「然。」因問邊軍去否,時曰:「邊軍亦不必去。」商曰:「邊軍去無害也。」乃令遣軍行,留京軍住,營軍將不遣。程又請差錦衣千戶一人去看動靜,已準行矣。時聞請追止之,曰:「去看無益,徒失將士心。」程忿忿出危言曰:「項忠軍若敗,必斬一二人,然後發兵去。」眾不察,群然和附,以為止軍不行,必失關中。相知者,鹹為時懼,私問曰:「止軍不發,何所見?」時曰:「觀項疏曲折,知賊決可平靖,但彼既聞已遣將,亦不敢自任故也。」眾猶未信,洶洶益甚。至十二月二十邊捷音至,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執滿四等,賊寨悉平,群言始息。次年正月解滿四等三百余人至京,太監親問之,乃雲被劉清並指揮馮傑剝削不已,且又追捕為盜,不得已遂反,非有他也。因下劉清、馮傑於獄,鞫問得實誅之,中外稱快。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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