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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歷代論
卷二
卷三 
本作品收錄於:《歷代論

天下利害,不難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氣定,高不為名所眩,下不為利所怵者,類能知之。人主生於深宮,其聞天下事至鮮矣,知其一不達其二,見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惡,則利害之實亂矣。漢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告急,帝問太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數反复,不足煩中國往救。”帝使嚴助難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復。誠能,何故棄之?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訴!”帝詘蚡議,而使助持節發會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鮮,討西南夷,兵革之禍加於四夷矣。後二年,匈奴請和親,大行王恢請擊之,御史大夫韓安國請許其和,帝從安國議矣。明年,馬邑豪聶壹因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帝命公卿議之,安國、恢往反議甚苦。帝從恢議,使聶壹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覺之而去,兵出無功。自是匈奴犯邊,終武帝無寧歲,天下幾至大亂。此二者,田蚡、韓安國皆知非,而迫於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實,而遽從之。及其晚歲,禍災並起,外則黔首耗散,內則骨肉相賊殺,雖悔過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嚴助以交通淮南,張湯論殺之。王恢以不擊匈奴,亦坐棄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豈非首禍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風雷之變,發金滕之書,而後釋然,知其非也。漢昭帝聞燕王之譖,霍光懼不敢入。帝召見光,謂之曰:“燕王言將軍都郎,道上稱蹕,又擅調益幕府校尉。二事屬爾,燕王何自知之。且將軍欲為非,不待校尉。”左右聞者皆伏其明,光由是獲安,而燕王與上官皆敗。故議者以為昭帝之賢於成王。然成王享國四十餘年,治致刑措。及其將崩,命召公、畢公相康王,臨死生之變,其言瑯然不亂。昭帝享國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有見於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遠矣。天壽雖出於天,然人事常參焉。故吾以為成王之壽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過也。昔晉平公有蠱疾,醫和視之曰:“是謂近女,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將死,天命不宥。”“國之大臣,受其寵祿,而任其大節,有災禍興而無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譏趙孟,趙孟受之不辭,而霍光何逃焉I王之幼也,周公為師,召公為保,左右前後皆賢臣也。雖以中人之資,而起居飲食,日與之接,逮其壯且老也,志氣定矣,其能安富貴易生死,蓋無足怪者。今昭帝所親信,惟一霍光。光雖忠信篤實,而不學無術。其所與國事者,惟一張安世,所與斷幾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經術、識義理者,光不識也。其後雖聞久陰不雨之言,而貴夏侯勝,感蒯聵之事,而賢雋不疑,然終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宮,近嬖幸,雖​​天資明斷,而無以養之,朝夕害之者眾矣,而安能及遠乎。人主不幸,未嘗​​更事而履大位,當得篤學深識之士日與之居,示之以邪正,曉之以是非,觀之以治亂,使之久而安之,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然後聽其自用而無害。此大臣之職也。不然,小人先之,悅之以聲色犬馬,縱之以馳騁田獵,侈之以宮室器服。志氣已亂,然後入之以讒說,變亂是非,移易白黑,紛然無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亂天下。大臣雖欲有言,不可及矣。

《語》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故人必知道而後知愛身,知愛身而後知愛人,知愛人而後知保天下。故吾論三宗享國長久,皆學道之力。至漢昭帝,惜其有過人之明,而莫能導之以學。故重論之,以為此霍光之過也。


漢哀帝自諸侯為天子,方其在國,好禮節儉。知成帝優容舅家,權奪於王氏。及即位,收攬威柄,朝廷竦然,庶幾於治。既而傅太后侵侮王后,僭竊名號,始失天下心。帝复寵任幸臣董賢,位至三公,富擬帝室。雖欲貶損王氏,而身既失德,朝無名臣,所以資之者多矣。《詩》曰:“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有覺德行,四國順之。”二者帝皆失之,其若王氏何!方帝之崩也,王太后召大司馬賢,引見東廂,問以喪事調度,賢內憂不能對,免冠謝。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故事,召令莽助君。”賢頓首幸甚。莽既至,使尚書劾免賢。賢即日自殺。王氏代漢之禍,實成於此。昔高帝寢疾,有呂氏之憂。呂后問以後事,帝曰:“陳平智有餘,然難獨任。王陵少戇,可以助之。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及產、祿之變,王陵爭之於前,平、勃定之於後,皆如高帝所慮。文帝末年,有七國之憂,戒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可任將兵。”及吳楚之變,亞夫為大將,破之數月之間,亦如文帝所慮。今王氏之亂,與呂氏、七國等耳,而哀帝無其人,漢遂以亡。非特天命,蓋人謀也。


人主之德,在於知人,其病在於多才。知人而善用之,若己有焉,雖至於堯舜可也。多才而自用,雖有賢者,無所复施,則亦僅自立耳。漢高帝謀事不如張良,用兵不如韓信,治國不如蕭何,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西破強秦,東伏項羽,曾莫與抗者。及天下既平,政事一出於何,法令講若畫一,民安其生,天下遂以無事。又繼之以曹參,終之以平、勃,至文、景之際,中外晏然。凡此皆高帝知人之餘功也。東漢光武,才備文武,破尋邑,取趙、魏,鞭笞群盜,算無遺策,計其武功若優於高帝。然使當高帝之世,與項羽為敵,必有不能辦者。及既履大位,懲王莽篡奪之禍,雖置三公,而不付以事,專任尚書,以督文書,繩奸詐為賢,政事察察,下不能欺,一時稱治。然而異己者斥,非讖者棄,專以一身任天下,其智之所不見,力之所不舉者多矣。至於明帝,任察愈甚。故東漢之治,寬厚樂易之風,遠不及西漢。賢士大夫立於其朝,志不獲伸。雖號稱治安,皆其父子才誌之所止,君子不尚者也。


高帝舉天下後世之重屬之大臣。大臣亦盡其心力以報之。故呂氏之亂,平、勃得置力焉,誅產、祿,立文帝,若反复手之易。當是時,大臣權任之盛,風流相接,至申屠嘉猶召辱鄧通,議斬晁錯,而文、景不以為忤,則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後,此風衰矣。大臣用舍,僅如僕隸。武帝之老也,將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權,在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異議。至於宣帝,雖明察有餘,而性本忌克,非張安世之謹畏,陳萬年之順從,鮮有能容者。惡楊惲、蓋寬饒,害趙廣漢、韓延壽,悍然無惻怛之意。高才之士側足而履其朝。陵遲至於元、成,朝無重臣,養成王氏之禍。故莽以斗筲之才,濟之以欺罔,而士無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興,雖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長以濟其所不足。幸而子孫皆賢,權在人主,故其害不見。及和帝幼少,竇後擅朝。竇憲兄弟恣橫,殺都鄉侯暢於朝,事發,請擊匈奴以自贖。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單于,以樹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義力爭,而不能勝,幸而憲以逆謀敗。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積其弊乃見於此。其後漢日以衰。及其誅閻顯,立順帝,功出於宦官;黜清河王,殺李固,事成於外戚。大臣皆無所與。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極,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東漢之祚盡矣。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禍,勢極於此。夫人君不能皆賢。君有不能,而屬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於正,則其成多,其敗少。歷觀古今大臣任事而禍至於不測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滅,至以外兵繼之。嗚呼,殆哉!


智者為國,知所去就,大義既定,雖有得失,不為害也。隗囂初據隴坻,謙恭下士,豪傑歸之,刑政修舉,兵甲富盛,一時竊據之中,有賢將之風矣。然聖公乘王莽之敗,擁眾入關,君臣貪暴,不改盜賊之舊,敗亡之勢,匹夫匹婦皆知之矣。而囂舉大眾,束手稱臣,違方望之言,陷諸父於死地,僅以身免。及光武自河北入洛,政修民附,賢士滿朝,群盜十去六七,而囂懲既往之禍,方擁兵自固,為六國之計,謀臣去之,義士笑之。而囂與王元、王捷一二人,以死守之。始從聖公而不吝,終背光武而不悔,去就之計,無一得者,至於殺身亡國,蓋不足怪也。劉表專制荊州,土廣民眾,勢重於天下。曹公與袁紹相拒於官渡,二人皆求助於表。表方晏然自守,一無所與。韓崧說表曰:“兩雄相持,天下之重,在於將軍。果欲有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則將擇所宜從。豈可擁甲十萬,坐觀成敗,求援而不能救,見賢而不肯歸。此兩怨必集於將軍,恐不得中立矣。”表猶豫不能用,卒為曹公所並。隗囂、劉表,雍容風議,皆得長者之譽,然其敗也,皆以去就不明失之。不如張魯之庸,敗亡之餘,知所歸往,猶能保其後嗣。 《兵法》有之:“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知彼而不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輒殆。”夫惟知彼知己,而後知所去就哉!


鄧禹初以兵入關,乘勝獨克,關輔響震。是時赤眉方入長安,諸將豪傑,皆勸禹徑乘其亂。禹曰:“吾眾雖多,能戰者少,前無可仰之積,後無轉饋之資。赤眉新拔長安,財富兵銳,未易當也。盜賊群居,無終日之計,財谷雖多,變故萬端,非能堅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廣人希,饒谷多畜。吾且休兵北道,就糧養士,以觀其變,乃可圖也。”於是引兵北屯栒邑。光武聞之,敕禹以時進討。禹固執前意,磐桓不進。明年赤眉西走扶風,禹乃入長安,謁祠高廟,收十一帝神主,然卒不能定關中,無功而歸。蓋赤眉之亂,光武欲急攻之,禹欲緩取之。議者見禹之敗,因以禹為失計。吾以為不然。赤眉方強,急之實難,緩之為得。逮其自敗,西走扶風,而禹乘之,猶能還兵敗禹,而況其未走也哉!如光武之計,蓋不知赤眉方強,而禹兵力不足。若審知如此,聽禹堅守北道,時出撓之,而使別將挾持其東,東西蹙之,磨以歲月,而赤眉成擒矣。禹之敗而西歸也,與馮異相遇,要異共攻赤眉。異曰:“異與賊相遇,且數十日,雖屢獲雄將,餘眾尚多,可稍以恩信傾誘,難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諸將屯澠池,要其東,而異擊其西,一舉取之。此萬全計也。”禹又不從而敗。由此觀之,禹本計不失,而帝不能用,禹亦迫於君命,不能自固耳。


孔子謂顏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用而不行,則何以利人?舍而不藏,則何以保身?聖人之於天下,理極於是而已。陳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宣淫於朝,洩冶強諫以死。 《春秋》書之曰:“陳殺其大夫洩冶。”君雖無道,而洩冶亦名。以為無益於事而害其身,君子不為也。李固立於順、桓之間,內無愧于其心,外無負于其人,東漢名臣,如固一二人耳。然事有可恨者。衝帝之亡也,固欲立清河王蒜,梁冀不從而立質帝。質帝之亡也,固復以清河為請,與胡廣、趙戒同謀。廣、戒懼而中變,固獨與杜喬爭之。冀積怒憤發,策免固而立桓帝。其後歲餘,劉文、劉鮪謀立清河,冀遂誣固與文、鮪通謀,殺之。吾竊怪固為三公,再欲立蒜而不克。冀如豺狼,疾之如仇讎。獨一梁太后知其賢,欲宥之而不能。固雖貪立賢君,存漢社稷,勢必無成矣。一舉不中,奉身而去,得免於禍,斯已幸矣。再更大變,固守前議,遲遲不去,以陷於大戮。則固之死,僅自取也。不然,如固之賢,吾何間然哉!


《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故鷙鳥將擊,必匿其形,非以智御物,而事不得不爾。謀未發而使人知之,未有不殆者也。陳蕃將與竇武共誅宦官。蕃自謂外從人望,內有德於竇后,事無不克,乃先事露章曰:“臣聞言不直而行不正,則為欺乎天而負乎人。危言極意,則群凶側目,禍不旋踵。均此二者,臣寧得禍,不忍欺天。今道路訩訩,皆言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颯等,與趙夫人諸女尚書並亂天下。若不急誅,必生變亂,傾覆社稷。願出臣章宣示左右,令諸姦知臣疾之。”太后不從,聞者莫不震恐。謀未及發,曹節等矯詔殺之。時蕃七十餘矣,聞難,將官屬門生八十餘人,拔刃入承明門,攘臂大呼。適遇王甫,甫收殺之。嗚呼,天下將亡漢邪!蕃一朝老臣,名重天下,而狷狂寡慮,乃與未嘗更事者比,幾乎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斯豈孔子所謂賢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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