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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歷代論
卷五
 
本作品收錄於:《歷代論

唐玄宗、憲宗,皆中興之主也。玄宗繼中、叡之亂,政紊於內,而外無藩鎮分裂之患,約己任賢,而貞觀之治可復也。憲宗承代、德之弊,政僨於朝,而畿甸之外皆為畔國,將以求治,則其勢尤難。雖然,二君皆善其始,而不善其終,所以失之者一道也。齊桓公用管仲、隰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為五伯首。及管仲死,用豎刁、易牙,身死不得葬。五公子爭立,伯業隨毀。蓋中人可以上下。此三君者,皆中主耳,方其起於憂患厄困之中,知賢人之可任以排難,則勉強而從之,然非其所安也。及其禍難既平,國家無事,則其心之所安者佚樂,所悅者諛佞也,故禍發皆不旋踵,若合符節。昔太宗既平天下,始任房玄齡、杜如晦、魏徵,終用長孫無忌、岑文本、褚遂良,帝亦恭儉節用,去冗官,節浮費,內無宮掖侈靡之奉,旁無近幸賜予之失。貞觀之治,斯已過半矣。持書御史權萬紀嘗言:“宣饒部中鑿山冶銀,歲可取數百萬緡以佐國用。”帝怒罵曰:“吾所乏忠言嘉謨,有益於民者耳!汝為御史,不能進賢退不肖,而訹吾以利,豈謂我漢桓、靈耶?”斥去不用。於是士莫敢以利言者。故房、杜諸人得效其忠力,以致貞觀之盛。及玄宗初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頲,後用張說、源乾曜、張九齡;憲宗初用杜黃裳、李吉甫、裴垍、裴度、李絳,後用韋貫之、崔群。雖未足以方駕房、杜,然皆一時名臣也。故開元、元和之初,其治庶幾於貞觀。然玄宗方用宋璟,而宇文融以括田幸,遽至宰相,後雖以公議罷去,而思之不已,謂宰相曰:“公等暴融惡,朕已罪之矣。然國用不足,將奈何?”裴光庭等不能答。融既死,而言利者爭進。韋堅、楊慎矜、王鉷日以益甚,至楊國忠而聚斂極矣。故天寶之亂,海內分裂,不可復合。憲宗方平淮蔡,裴度未及還朝,而程異、皇甫鎛皆以利進。度三上書極論不可。帝以天下略平,欲崇台池宮觀以自娛樂,異、鎛揣知其意,數貢羨財以順所欲。故度卒逐去,而異、鎛皆相。不三年而禍發於宦官。蓋玄宗在位歲久,聚斂之害遍於天下,故天下遂分。憲宗之世,其害未究,故禍止於其身。然方鎮之強,宦官之橫,遂與唐相終始,可不哀哉!嗚呼,太宗之恭儉,所忍無幾耳,而福至於不可勝盡;玄、憲之淫佚,所獲無幾耳,而禍至於不可勝言。而世主終莫之悟,覆車相尋,不絕於世,蓋未之思歟?


唐史官稱姚崇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斯言固二人之所長也,然應變者要不失正而後可。孟子有言:“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唐玄宗豪俊之君也,而崇復以豪俊事之。方其君臣遇合,天下事迎刃而解,若無足為者。雖然,以水濟水,後將有不可食者。開元四年,天下大蝗,民祭且拜之,坐視食苗而不敢捕。崇奏遣御史為捕蝗使,分道殺蝗。群臣多不以為然,帝亦疑之,而崇行之愈力,蝗亦為息。捕蝗雖古之遺法,然遇災而懼,修德以答天變,古之正道也。崇置之不言,而專以捕為事,已可疑矣。既而,崇所親吏趙誨以賕死,崇懼還政。時帝將幸東都,而太廟屋壞。宰相宋璟、蘇頲皆言三年喪未終,不可巡幸,壞壓之變,天戒也。請罷東巡,修德以答至譴。帝以問崇,崇曰:“此苻堅故殿也,山有朽壞而崩,水蠹而折,理無足怪,但壞與行會,非緣行而壞也。今關中無年,饋餉勞弊,出幸東都,所以為人,非為己也。百司已戒,供擬已具,請車駕即東,而遷神主太極殿,更作新廟,此大孝也。”帝用其言,崇由此復相。開元末,帝在東都,欲還長安,裴耀卿等皆言農人場圃未畢,須冬可還。李林甫獨曰:“二都本東西宮耳,車駕往來,何用待時?假令妨農,獨赦所過租賦可也。”帝大悅,即駕而西。崇建東幸之計,林甫獻西還之議,其意同耳,孰謂崇獨賢乎?從崇之議,使人君上不畏天戒,中不敬宗廟,下不恤人言。三者皆忠臣之所諱,而崇居之不疑,何哉?其後崇、璟既沒,玄宗愈老,愈輕蔑群臣。方任張九齡,而廢太子瑛;用牛仙客,則聽李林甫;方嬖楊國忠,而縱安祿山,則用輔璆琳,專以適己為悅。類崇有以啟之也,故吾謂開元之​​治,雖出於崇,而天寶之亂,亦崇之所自致。此人臣之至戒也。


開元之初,天下始脫中、叡之亂。玄宗厲精政事,姚崇、宋璟彌縫其闕,而損其過,庶幾貞觀之治矣。在《易》:“天下雷行,物與無妄。”開元之初,無妄之世也。無妄之為言,無一不正之謂也。君子之處此也,亦全其大正,而略其小不正而已。蓋詳其小,必廢其大。古語有之:“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量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故《無妄》之二曰:“不耕獲,不菑畬,則利有攸往。”其三曰:“無妄之災,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其五曰:“無妄之疾,勿藥有喜。”夫必耕而後獲,必菑而後畬,小人之所謂無妄也。而君子不然,於義可獲,不必其所耕也,於道可畬,不必其所菑也,然後無所不行。今有失牛於此,得之者行人也,而責得於邑人,其意亦以求無妄也,而邑人罹其橫,故無妄之疾,雖勿藥可也。藥之,其損或有甚於病者。開元之初,雖號富庶,而戶口未嘗升降。監察御史宇文融得其隙而論之,請治籍外羨田逃戶,命攝御史分行括實。玄宗喜之,朝臣莫敢言其非者。惟陽翟尉皇甫憬、戶部侍郎楊瑒,以為籍外取稅,百姓困弊,得不償失,而二人皆坐左遷。諸道所括,凡得客戶八十餘萬,田亦稱是,然州縣希旨,多張虛數,以正田為羨,編戶為客,歲終籍錢數百萬緡,其名似是,而實失民心。淺言之,則失在求詳,深言之,則失在貪利。時帝方以耳目之奉,責得於人,行之不疑,於是群臣爭為聚斂,以迎侈心。天寶之亂,實始於此。吾觀近世士大夫多有此病。賢者不忍天下有小不平,而欲平之。小人僥倖其利,以為進取之計。故天下每每多弊。宰相李沆,近世之賢相也,嘗言:“吾在朝廷十有餘年,無功可紀,惟四方之言利者,未嘗有一施行,持此聊以報國。”古之善言醫者,患醫之難,以為有病不服藥,常得中醫。蓋良醫不可必得,而愚醫舉目皆是。愚醫類能殺人,而不服藥者未必死。李公之言,蓋類此也。


昔吾先君博觀古今議論,而以陸贄為賢。吾幼而讀其書,其賢比漢賈誼,而詳練過之。贄始以從官事唐德宗,老而為宰相,從之出奔而與之反國,彌縫其闕而濟其危亡。比其老也,功業定矣,而卒斃於裴延齡之手,其故何也?孔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常其德,或承之羞。”贄以有常之德,而事德宗之無常,以巫醫之明,而治無常之疾,是以承其羞耳。帝即位之初,好名而貪功。河朔三叛,父子相襲三十年矣,帝將以天下之力勝之。田悅驚疑而起,朱滔、王武俊和之。帝使馬燧、李抱真、李芃三將往迎其鋒,勝負之勢未決也。帝急於成功,復使李晟出禁衛之兵,李懷光舉朔方之眾,五將萃於魏郊。而淮西李希烈乘間而起,兵連禍結,常賦所不能贍。於是為之抽貫算間,假貸商賈,空內以事外,關中已亂,而帝不知也。贄曰:“今兩河、淮西為禍亂之首者,猶四五凶人而已。臣料其間必有旁遭詿誤、內畜危疑而計不能止者,未必皆處心積慮果於僭逆也,而況脅從之黨乎?陛下若能招懷以禮,悔禍以誠,使來者必安,安者必久,人知獲免,則谁愿復為惡者?縱有野心難馴,臣知從化者必過半矣。”帝猶意西師可以必克,忽其言不用。未幾而涇原叛卒之變起,倉皇避寇,半年而歸,帝亦老而厭兵矣。於是行一切之政,專以姑息涵養藩鎮。凡節度使死,將佐之得士心者,皆就命留後。雖以篡奪請命者亦如之。宣武劉士寧,以暴慢失眾。其將李萬榮因其出畋,閉門逐之。帝將命以其位,贄曰:“如士寧之惡,萬榮棄而違之可也,討而逐之可也,惟伺隙而篡取其位則不可。何者?方鎮之臣,事多專制,欲加之罪,誰無辭者?若使傾奪之徒輒得其處,則四方諸將無復安者矣。且萬榮構亂之日,諸郡守將固非其同謀也,一城士眾亦未必皆其黨也。方成敗逆順之勢,交戰於中,其肯損軀與之同惡乎?今若選命賢將,降詔軍中,獎萬榮撫定之功,別加寵任,褒將士輯睦之義,例賜恩賞,使眾知保安,則誰肯复助其亂?萬榮縱慾跋扈,勢亦無所至矣。”帝方苟安無事,竟亦不許。由此觀之,帝常持無常之心,故前勇而後怯;贄常持有常之心,故勇怯各得其當。然其君臣之間異同至此,雖欲上下相保,不可得矣。會昌中,盧龍諸將,連害帥臣,最後張絳殺陳行泰。宰相李德裕以為河朔請帥,皆報下太速,故軍得以安。若稍緩之,必且有變。既而,回鶻烏介可汗擾天德塞,軍使張仲武請以本軍擊之。德裕問知仲武可用,言之武宗,舉以為帥。張絳既為其下所殺,而仲武遂以功名終。德裕之謀,則贄之故智也。然帝之出也,以陳京、趙贊;而贄之逐也,以程異、裴延齡。其禍皆出於聚斂之臣。贄之賢,非不知也。帝歸自興元,贄因事言曰:“齊桓公自莒入齊,伯業既成,而管仲以不忘在莒為戒。衛獻公自齊還衛,諸大夫逆諸境者,執其手而與之言,逆於門者,頷之而已。戒心之易忘,而驕心之易生。齊、衛之君,陛下之蓍龜也。”贄言雖切,而帝終不改。吾以為使贄反國,而為鴟夷子皮浮舟而去,則其君臣之間,超然無後患,然後可以言智矣哉。


唐自憲宗以來,士大夫黨附牛、李,好惡不本於義,而從人以喜慍,雖一時公卿將相,未有傑然自立者也。牛黨出於僧孺,李黨出於德裕,二人雖黨人之首,然其實則當世之偉人也。蓋僧孺以德量高,而德裕以才氣勝。德與才不同,雖古人鮮能兼之者,使二人各任其所長,而不為黨,則唐末之賢相也。

僧孺相文宗,幽州楊志誠逐其將李載義,帝召問計策,僧孺曰:「是不足為朝廷憂也。范陽自安史後,不復係國家休戚。前日劉聰納土,朝廷糜費且百萬,終不能得斗粟尺布以實天府,俄復失之。今志誠猶向載義也。第付以節,使捍奚、契丹,彼且自力,不足以逆順治也。」帝曰:「吾初不計此,公言是也。」因遣使慰撫之。及武宗世,陳行泰殺史元忠,張絳復殺行泰以求帥。德裕以為河朔命帥,失在太速,使奸臣得計,遷延久之,擢用張仲武,而絳自斃。僧孺以無事為安,而德裕以制勝為得。此固二人之所以異,較之德裕則優矣。

德裕節度劍南西川,吐蕃將悉怛謀以維州降。維州,西南要地也。是時方與吐蕃和親,僧孺不可,曰:「吐蕃綿地萬里,失一維州,不害其強。今方議和好,而自違之,中國禦戎,守信為上,應變次之。彼若來責失信,讚普牧馬蔚茹川,東襲汧、隴,不三日至咸陽,雖得百維州何益?」帝從之,使德裕反降者,吐蕃族誅之。德裕深以為恨,雖議者亦不直僧孺。然吐蕃自是不為邊患,幾終唐世,則僧孺之言非為私也。

帝方用李訓、鄭注,欲求奇功。一日,延英謂宰相:「公等亦有意於太平乎?何道致之?」僧孺曰:「臣待罪宰相,不能康濟天下,然太平亦無象。今四夷不內侵,百姓安生業,私室無強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雖未及全盛,亦足為治矣。更求太平,非臣所及也。」退謂諸宰相:「上責成如此,吾可久處此耶?」既罷未久,李訓為甘露之事,幾至亡國。帝初欲以訓為諫官,德裕固爭,言訓小人,咎惡已著,決不可用。德裕亦以此罷去。二人所趣不同,及其臨訓、注事,所守若出於一人。吾以是知其皆偉人也。

然德裕代僧孺於淮南,訴其干沒府錢四十萬緡,質之非實。及在朱崖,作《窮愁志》,論周秦行紀,言僧孺有僭逆意,悻然小丈夫之心老而不衰也。始僧孺南遷於循,老而獲歸,二子蔚、叢,後皆為名卿。德裕沒於朱崖,子孫無聞,後世深悲其窮,豈德不足而才有餘,固天之所不予耶?


國無釁,而後可以伐人。冒釁以伐人,敵無釁則己受其災,敵有釁則我與敵皆斃。楚靈王殘民以逞,舉思亂之民以伐吳。吳不可動,而棄疾攻之,若升虛邑,靈王遂死於外。齊湣王貪而好勝,知桀宋之可攻,而忘齊國之既病,燕師乘之,遂以失國。自古冒釁以攻人,其禍如此矣。唐莊宗勇而善戰,與梁人夾河相攻,十戰九勝,涉河取鄆,不十日而克梁,威震諸國。五代用兵,未有神速若此者也。然其克敵之後,幸一日之安,沉湎聲色之虞,宦官、伶人交亂其政,府庫之積罄於耳目之奉,民怨兵怒,國有土崩之勢而不知也。一時功臣,皆武夫倔起,未有識安危之幾者。惟樞密使郭崇韜,智勇兼人,知其不可,力言而不見聽,求去而不見許,中外佞幸視之仄目。崇韜深病之矣。時方欲伐蜀,崇韜欲立大功,為自安之計,議以魏王繼岌為元帥,而己為之副,將兵六萬以出。兵不逾時,而克成都,降王衍,料敵制勝之功可謂盛矣。然崇韜知蜀之易與,而不知唐之已亂,挈其良將勁兵,西行數千里,雖立大功,而不免讒死於蜀。徵蜀之兵未還,而趙在禮為亂河朔。明宗北征,遂與在禮皆反,帥兵南向,克汴入洛,遂無一人能禦之者。向使西師不出,蜀雖未下,而京師有重兵,崇韜不死,河朔叛臣心有所畏,不敢妄動,則莊宗不亡。崇韜不死,禍福未可知也。嗟乎!韜冒釁以伐人,蹈齊湣之禍,而以為安,惜其有智而未始學也。


馮道以宰相事四姓九君,議者譏其反君事仇,無士君子之操。大義既虧,雖有善,不錄也。吾覽其行事而竊悲之,求之古人,猶有可得言者。齊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又從而相之。子貢以為不仁,問之孔子。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管仲之相桓公,孔子既許之矣。道之所以不得附於管子者,無其功耳。晏嬰與崔杼俱事齊莊公。杼弒公而立景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吾亡也?”曰:“歸乎?”曰:“君死安歸?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暱,誰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門啟而入,枕屍股而哭,興,三踴而出,卒事景公。雖無管子之功,而從容風議,有補於齊,君子以名臣許之。使道自附於晏子,庶幾無甚愧也。蓋道事唐明宗,始為宰相,其後歷事八君,方其廢興之際,或在內,或在外,雖為宰相,而權不在己,禍變之發,皆非其過也。明宗雖出於夷狄,而性本寬厚。道每以恭儉勸之,在位十年,民以少安。契丹滅晉,耶律德光見道,問曰:“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顧夷狄不曉以莊語,乃曰:“今時雖使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德光喜,乃罷殺戮,中國之人賴焉。周太祖以兵犯京師。隱帝已沒,太祖謂漢大臣必相推戴。及見道,道待之如平日。太祖常拜道,是日亦拜,道受之不辭。太祖意沮,知漢未可代,乃立湘陰公為漢嗣,而使道逆之於徐。道曰:“是事信否?吾平生不妄語。公毋使我為妄語人?”太祖為誓甚苦。道行未返,而周代漢。篡奪之際,雖賁、育無所致其勇,而道以拜跪談笑卻之,非盛德何以致此?而議者黜之曾不少借,甚矣。士生於五代,立於暴君驕將之間,日與虎兕為伍,棄之而去,食薇蕨,友麋鹿,易耳,而與自經於溝瀆何異。不幸而仕於朝,如馮道猶無以自免,議者誠少恕哉。


事固有出於不得已,而為後世之利者,分兵、民一也,割燕、薊二也。何謂分兵、民之利?人生而天畀之才,畀之才,則付之祿,隨其精粗,適其高下,使食其技而資其身,是未有知其所由然者也。故士大夫讀《詩》《書》,執射禦,習書計,高可以治人,下可以為役,而祿從之矣。農工商賈,服田疇,通貨賄,運機巧,上可以雄里閭,下可以養親戚,而利從之矣。有人於此,才力過人,操行凡鄙,上不能為吏,下不能為民,天畀之才,而無以資之,嬰之以勞苦,迫之以饑饉,不群起為盜,則無以求濟其欲,此勢之所必至。自秦、漢以來,天下未嘗無是患也。唐衰而府衛之兵廢,朝廷有禁兵,藩鎮有衙兵。兵、民之分,蓋漸於此。及五代之際,而黥涅之兵分佈內外,於是兵、民判矣。使民出其賦以養兵,兵盡其力以衛民。民有耕耨之勤,而兵有徵戍之勞,更相為用,而不以相德,此固分兵、民之本意也。至於出林之材武、田里之凶悍、放蕩無著之人,一隸於伍符尺籍,食其粟,衣其帛,俯首受笞而不敢肆,居則學弓劍,出​​則效首級,積歲月以取祿位,有其才必得其養。氣類相從,凡凶人勇夫,皆萃於軍中,然後人人各得其歸。故雖凶旱水溢,天下小小不寧,而盜賊不起,較之漢、唐之間,十不三四,天下陰享其利,而不知其故也。然儒者方且攘臂而言民兵之便。民力既盡養兵,而又較版圖,數丁口,使之執干戈,習戰陣,奪其農時,而齊之以鞭撲。民有怨心,而責其效死以報國,求信其私說而不恤後害。嗚呼,其亦未之思歟?


何謂割燕、薊之利?石晉始以燕、薊之地賂契丹,高祖思援兵之惠,屈體以奉之,雖號為創業,而日不遑給,出帝不勝其詬,未有以待之,而輕犯其怒,遂以亡國。是時,割地之害深矣。至於本朝,乃見其利。真宗皇帝親禦六師,勝虜於澶淵。知其有厭兵之心,稍以金帛噉之。虜欣然聽命,歲遣使介,修鄰國之好。逮今百數十年,而北邊之民,不識干戈。此漢、唐之盛,所未有也。古者戎狄迭盛迭衰,常有一族為中國之敵。漢文帝待之以和親,而匈奴日驕。武帝御之以征伐,而中原日病。謂之天之驕子,非一日也。今朝廷之所以厚之者,不過於漢文帝,而虜弭耳馴服。則石氏之割燕、薊利見於此。夫熊、虎之搏人,得牛而止。契丹據有全燕,擅桑麻棗栗之饒,兼玉帛子女之富,重斂其人,利盡北海,而又益之以朝廷給予之厚。賈生所謂三表五餌,兼用之矣。被氈飲乳之俗,而身服錦鏽之華,口甘曲蘗之美,至於茗藥橘柚,無一不享,犬羊之心,醺然而足,俯首奉約,習為禮義。吾無割地之恥,而獨享其利,此則天意,非人事也。昔唐天寶之亂,朔方、河隴之兵起而東征,吐蕃乘虛襲據郡縣。唐內苦藩鎮皆叛,置而不問,百年之間,獸心猖狂,無復顧忌。理極而變,部族內潰,而唐土遺黎解辮內向,中原未嘗血刃,而壤土自復。今吾不忍塗炭生民,而以皮幣犬馬結異類之歡,推之天理,倘亦有唐季吐蕃之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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