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隨筆
作者:汪景祺 

與胡別駕遵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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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後大風,初更始至柏鄉,即往晤舊令張君。張君握手大慟,母妻兩喪,皆不能返故土,此地人口尚多,每日須啖小米石餘,他物稱是。已雇馱轎四頂、車四輛、騎騾二十頭,先遣其姪子女東歸,而不能起身。連夜往見韓六哥,韓付之一笑,索然而返。次日張君未來,弟晨起獨坐。自先公捐館以來,宿昔之通門年誼及數十年香火之交,待我如陌路,與張君從無半面而傾蓋如故。今見其顛沛若此,竟不能稍效涓埃,汪某血性男子,肯與鼠輩為伍乎?未幾張君來叩,其所需非百金不可。急檢旅槖尚存百十金,僅留十金,以百金付張君,且曰:「君速歸寓料理。明晨我來郭外送君,眷屬東歸,僕亦北發矣。」張君方欲致詞,弟曰:「去!去!無可將意,若作一世俗常語,是以狗彘相待也。」張君咨嗟而去。韓六哥留至署晚飯,忽云舊令眷屬斷斷不能歸去,此刻聞定于明晨就道,大是異事。弟亦不答,韓六哥問何時起行,弟云:「明晨送張君弟姪去,即北轅矣。」次日往送,張君弟姪子女呼天痛哭,如永訣者,然弟亦不知涕淚之何從也。韓六哥來以十六金相惠,弟甫接入手,即送與張五兄,曰:「以此為從者盤飡之費。」其家屬徑去,今日可宿隆平。弟此刻在趙州大石橋用飯,大約往欒城縣,囊中所存僅十金而已,無論不能到西安,即平定州亦難枵腹而至,然自信無餓倒中途之理。與張君交六年,承其解推無算,計此一百十六金尚不能報十分之一。然見其眷屬飄然而去,甚以為快。頗有笑我之謬者,人情至此,夫復何言?二月初六日午,刻趙州大石橋旅次。

朱漢源長梧子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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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學之陵夷也久矣,自擊壤而後,理學風雅分而為二。信口成吟,其去張打油、胡釘鉸也不遠;胭脂金粉,即為輕薄之詞。《詩》三百篇,春女秋士之思皆可置而不錄耶。間有涉獵兔園冊子者,學無根柢,言匪性情。如官廚宿饌,腒䐹具陳,鱻薧雜進。甚至襞績纂組,節節俱斷,以是而言詩,無怪乎二十年來世不復有所謂詩也。彼夫村童野嫗,興之所之,往往矢口而成章,發聲而中節,而操觚家如衣敗絮行荊棘中,觸處罣礙。嗚呼!不重可慨哉。漢源先生於古今之書無所不讀,壯歲厭薄功名,即棄去諸生業,益肆力於詩古文辭,上自風騷,下迄漢魏,以至六朝三唐宋元明皆囊括包舉。洋洋灑灑,自成一家之言。足跡半天下,過都歷𠙽即為歌詩以紀之。憑弔興亡,論今昔杜陵之諷諭,激切履道之感慨流連。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匪徒以詩自鳴其不平而已也。漢源與余有㜕,行輩為尊,而年復長於余。常慨今日無識字人,謬引余為知己。漢源既不能家食,余亦奔走南北,時與漢源更唱迭和於車聲帆影間。頃相值於洪崖官舍,為信宿之留,漢源出示近作,循環𨿅誦,支大廈之將傾,廻狂瀾於既倒,四始六義之得以綿綿延延傳之後世者,其在斯人歟?余少即學為韻語,跋扈詞場,於人少所推許,惟於漢源,則輸心降志,最為服膺。今余流落江湖,不能有所成就,漢源亦眼花須白尚無買山之錢。語曰詩能窮人,又曰詩窮而後工,又曰詩人少達而多窮,三復斯言,相視而笑,孰得孰失,當必有辨之者。雍正二年二月二十又四日,錢塘汪景祺星堂氏拜手謹題。

步光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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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素好狹邪之遊,辛丑觸暑,南還遘疾幾殆,遂不復為之。但客途寂寞,藉此以解羈愁。錦衾爛然,共處其中,雖不敢云大程之心中無妓,亦庶幾柳下之坐懷不亂。所謂姑蘇臺半生貼肉不如若耶溪頭一面也。二月二十六日,次侯馬驛,日方卓午。索居無賴,問逆旅主人:此地校書有舉趾可觀,談笑有致者乎?主人曰: 「有步光者,色冠一時,善騎射,能為新聲。第其人好酒悲固,奇女子也。」余急呼之入門,豐姿綽約,體不勝衣,如姑射山神人,光耀一室。然不平之氣,躍躍眉宇間,且其意不在客。余諷曰:「卿既失身風塵,宜少貶氣節,往來皆俗子也,不徒自苦乎?」步光俯而思,仰而笑曰:「君似知我者。」始稍稍款狎,顧見壁間弓矢,反唇曰:「文人攜此何為?」余曰:「聞卿雅善此技,可一見乎?」步光曰:「諾。」因臂弓抽矢至屋後隙地,植鞭杆於數十步外,三發皆中。余曰:「卿紅線之儔,惜僕非薛節度,奈何?」步光笑曰:「君乃郵亭一夜之陶學士耳,若作「風光好」一閱,妾當為君歌之。」余心不測其何如人,細叩之,不答一語。酒半,強之歌,琵琶半面,其聲甚哀聆,其所歌之詞則曰:「你將這言兒語兒休,祇管牢牢刀刀的問有什麼方兒法兒,解得俺昏昏沉沉的悶。俺對著衾兒枕兒,怕與那醃醃臢臢的近談什麼歌兒舞兒。鎮日價荒荒獐獐的混,兀的不恨殺人也麼哥,兀的不恨殺人也麼哥。俺隻願荊兒布兒,出了這風風流流的陣。」蓋《正宮調》之《叨叨令》也。余曰:「此卿自製曲也。章臺一枝,似有所屬,不妨為我明言。僕不敢比薛節度,獨不能為許虞侯乎?陶學士因緣老夫計不出此。」步光置琵琶几上頗有不樂之色,既而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余益駭然?」既就寢,余更以言挑之,步光雪涕曰:「妾,將家女也。十歲父死滇南宦所,嫡母攜妾還大同,生母亦病亡。嫡母遂以妾付媒媼,遂失身娼家。假母延女師教之識字,且作此曲。頃所歌者,乃北鄙之音,幸勿見笑。」余曰:「卿隸樂籍有年,豈無風流儒雅可托終身者乎?」步光曰:「有江南進士某郎,以謁選者上,迂道至大同,其親知蒞任茲土竟不禮焉,某郎流離失所,不免饑寒,邂逅相逢,情懷頗厚。妾時年十七,為其所愚,遂有終身之訂,留妾家者一年。選期已近,而貧不能行,妾傾囊為千金之裝,某郎以詩扇一留贈,妾拔玉釵遺之,約他日即不自來,遣人相迎以此為信。居二載,音問杳然。後聞其官河南,走一使以手書責踐舊約,某郎已別納寵姬二人,頓乖夙好,呼妾使至署曰:『身既為官,自惜名節,豈有堂堂縣令而以倡為妾者。歸語妖姬不必更言前事。』焚妾所寄尺素,擲玉釵於地,椎碎之,且撲妾使械還大同。假母遇妾素厚,因為某郎所負資用乏絕,相待無復人理,常罵曰:『死奴!曾語汝書生不可信,今竟何如?某郎高坐琴堂如在天上,能插翅飛入,向薄情郎索一錢耶?』頃所歌者,乃答某郎之曲。尚有二曲,請為君歌之。」即披衣援琵琶而歌:「其望某郎信不至,曰想當初香兒火兒罰下了真真誠誠的誓,送他去車兒馬兒掉下些孤孤淒淒的淚,盼殺那魚兒雁兒並沒有寒寒溫溫的寄,提起那輕兒薄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兀的不痛殺人也麼哥。閃得俺朝兒暮兒受盡了煙煙花花的罪。其某郎薄幸,曰你聽那金兒鼓兒每日裏丁丁東東的響,你和那姬兒妾兒不住的咿咿啞啞的浪,不想著鞋兒襪兒當日過寒寒酸酸的樣,也念我腸兒肚兒可憐殺癡癡呆呆的望。兀的不氣殺人也麼哥,兀的不氣殺人也麼哥。為甚的神兒聖兒似這等糊糊塗塗的帳?」歌罷擲琵琶慟哭。余窮途失意,聞之涕泗交頤,止之曰:「是將江州司馬比我也。」步光拭淚嗚咽曰:「妾安得為商人婦哉?」挑燈起坐,縱談至天大明,惘惘作別。步光亦將返雲中,以樂戶之禁甚嚴也。從茲分手,後會何時。某郎薄幸至此,聞於去年丁內憂去官,旋以虧帑削籍矣,嗚呼!某郎一措大耳,步光所贈金帛,皆從床席中得來,乃以此得官,以此赴任,以此贍其父母、妻子,以此別納寵姬二人,而捐棄舊盟,終不一顧。我不知其是何心肝也,某郎不欲言其姓名,蓋居然賜進士出身者,可勝慨哉。

  步光年二十一,不知其姓,小字曰青兒,大同人。

附載絕句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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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搴簾微笑道勝常,翠葉花鈿碧玉璫。更換舞衣香滿室,葳蕤自啟鏤金箱。

  明月雕弓挽鐵胎,風流格調小身材。兒家生長雲中郡,曾向恒山射虎來。

  河光清淺月黃昏,琥珀光浮酒滿樽。宛轉柔情人半醉,這般時節最銷魂。

  彈出哀弦放玉箏,停歌揮淚訴平生。誰憐薄命傷心語,似聽花間百囀鶯。

  代雲燕月路茫茫,紅粉相憐住教坊。百里牽絲名進士,千金胠篋薄情郎。

  天涯蕩子悔綢繆,玉碎釵殘翠黛愁。聞賜蘭房新半臂,尚分柳巷舊纏頭。

  數奇我亦歎顛連,北里南宮共愴然。憔悴風塵淪落苦,香焦燭跋不成眠。

  背人私語暈紅潮,戌鼓沉沉漏漸遙。獸灰已熏鴛被暖,莫將間恨負良宵。

遇紅石村三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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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十九日,天未明,自聞喜縣啟行四十里至大水頭,時方辰刻,偶以曉寒疝微病,飯罷僵臥不能起,遣諸奴押馬車及行李徐行,惟留洪昭隨侍。少選偕洪昭二騎就道,大風揚沙,耳目鼻舌皆滿,誤折而南,所行非官道。約二十餘里,疝疾大作,痞氣上升。路東一里許有小村,詢之途人,曰紅石鎮。勉強縱轡,至村中痛不可忍。見向南一室門半掩,排闥而入。向南屋五間,其下東屋二間,西則馬廄也。廄有四馬,向南之中楹有三女子在焉,見客入則皆避入左屋,嘩曰:「客何為者?」洪昭方欲致詞,有老人年七十餘自門外至,問之則主翁也,其姓李。洪昭曰:「吾主人偶病不能行,借此稍坐,去追二馬車耳。」老人熟視余久之曰:「南方官人也。」聞一女子曰:「既官人有病,外邊風大,速至正屋安寢片時。」 余據鞍不能下,老人遽呼曰:「嫂子來扶官人。」三女子者皆來扶余下馬,掖余入中楹。即欲眠,炕上一女年長者曰:「玉娃將汝枕褥來。」一女曰:「官人或嫌不潔,奈何?」年長者曰:「恐汙官人衣,且炕甚冷,即枕褥不潔,不猶愈於一床蘆席耶。」枕褥至,余方昏瞀,三女扶余仰臥其上,亦未暇諦視三女也。腰背手足,骨節俱痛,汗出如漿,方呻吟間謂洪昭曰:「二馬車在何處?」洪昭曰:「車行甚遲,此間去官路不遠,往追之可頃刻至,但無人為主人撫摩耳。」老人曰:「我嘗有腰腿俱痛之病,指二女年幼者令渠捏腰打腿即愈,我令渠伏侍官人,汝可速去。」余索茶飲,老人曰:「人言汝家有二騎闖入,所以即回。今官人要茶,我往借爐火茶瓶來。」洪昭操吳音曰:「此非冶坊濱度生橋也,良家麗人,主人宜慎言詞,恐西人村野。」余頷之,洪昭以所攜武夷茶置几上,偕老人扃外戶而去。余病勢略定,且聞洪昭麗人之語,始審視。年長者可四十二三,豐致楚楚,殊無俗韻,手抱一小兒眉目如畫,一女子年可二十許,一女子年可十六七,俱姣好白晰,幼者尤妖冶。三女子之雙彎,皆不滿三寸。余見老人呼年長者曰嫂子,即以李嫂呼之,且問二女何人,李嫂指曰:「此名玉娃,吾子婦也。幼者名小雲娃,吾女也。」李嫂細問病狀,余但以痞疾為答,李嫂曰:「此非以手推之不得下。」因命二女伏侍官人,玉娃坐炕沿上,小雲娃自炕後上,倚西壁趺坐。余方以手摩痞,二女皆執余一手,各以手為余摩痛處,且互以巾為余拭汗。老人推門入,則舉一鐵爐燃炭甚熾,旁置大瓦瓶一,貯水其中,曰:「𩟠𩟠尚未賣完,我去,汝曹勿慢官人。」老人去後,李嫂置瓦瓶爐上,余曰:「偌大瓦瓶何時方得百沸耶?」李嫂笑曰:「官人勿怪,此地男子無一人不蠢者。」余曰: 「懷中小兒是李嫂何人?」李嫂指玉娃曰:「是其所生。」余曰:「孫男耶?孫女耶?」李嫂歎曰:「村中生男必醜,生女必妍,此女也。昔時呂洞賓過此索飲不得,咒曰:『生男如妖魔,生女如嫦娥。』所以至此後有曹仙姑來,驚曰:『若然,則此村無一貞女矣。』亦咒曰:『嫦娥肯苦守妖魔,奈我何。』一村中數百年來無失節之婦。」李嫂頗黠,洪昭出門時數語,雖不能解,然良家二字易辨,因曰:「頃從者所言大誤,我良家也。」余以他語亂之,二女亦稍稍接洽聚談。余詢其子若婿安在,李嫂曰:「吾子在安邑縣城內傭工,越數日始一歸。吾婿偕其兄為人趕車,至亳州。我每見吾子必惡其醜,即玉娃亦不欲與吾子相見。吾婿貌亦奇陋,小雲娃以其遠行為幸,自婿往亳州,小雲娃至我家住,已數月矣。」玉娃曰:「官人,南方曾有錯配者乎?」余曰:「三生一笑,五百年前事也。赤繩係足,月下老人主之。既有巧妻配拙夫之說,何嘗無巧夫配拙妻者。」李嫂曰:「官人言是。當時有南人沈生者,自平陽太守幕中來過此,我亦以是語問之,沈生曰:『巧妻不宜配拙夫,當思變計。』我至今以為恨,官人言是。」二女忽相顧曰:「官人手何軟也?」即各舉余一手示李嫂曰:「官人一雙好軟手。」余哂曰:「小娘子手亦未嘗硬也。」李嫂曰:「孩子村氣,為官人所笑矣。」良久,洪昭來云二馬車已至,行李亦在村口,顧見二女事余甚勤,謂曰:「此吾輩事,乃煩小娘子耶?」二女微笑不答,李嫂遽起傾茶一甌,招洪昭出坐西向小屋款曲,似問余為何如人,頗具賓主禮。余戲問二女曰:「巧妻配拙夫、小娘子既不樂與之為伴,遙遙長夜不難為情乎?」玉娃曰:「吾夫歸,我即痛恨。無論其他,隻此一身泥汗熏人欲死,茲地無足與語者,床笫事,我二人非所計也。吾姑常言南方人溫柔可愛,聞其聲音,見其笑貌,即令人不忍舍。吾與小姑無由見南方人,但同小姑常禱於天,來世願生南方。今日得見官人,始知吾姑之言不謬。」余曰:「汝姑何處得見南方人?」小雲娃曰:「吾母常為我二人言,昔有沈生,嘉興人也,乃平陽太守幕下客,自平陽至西安迷路至此,已初更矣,叩門寄宿,吾父留之,亦住此屋。沈生與吾母談頗熟,醉吾父以酒。就寢後,沈生至東楹叩戶,吾母心動,披衣啟門,見星光爛然,大悔而止。時時諭我二人以此為戒,否則喪名節矣。然吾母言此事已二十餘年,猶念沈生不置。」余曰:「汝母既與沈生無交,胡為相念至此?」玉娃曰:「何必有交耶?即如官人,我輩亦不能忘情也。」小雲娃自坑後下啜茶,余戲弄玉娃之乳。玉娃曰:「官人錯。」小雲娃曰:「青天白日,兩邊面生生地何錯之有?」語畢仍至故處坐。玉娃起,吹炭令燃,余以手拍小雲娃之股,且掣其足,則堅如鐵石,不可動。余曰:「邂逅逢卿,豈有他念,不過以愛慕之切,聊以相戲。小娘子用神力拒我何也?」小雲娃即引雙足置余膝上,余遽脫其鞋。小雲娃拂然曰:「官人不畏我嗔耶!」玉娃曰:「青天白日,兩邊面生生地何畏之有?」三人相視而嘻,余謂小雲娃曰:「玉娘子與小娘子求生南方,果否?」小雲娃曰:「誠有之。」玉娃曰:「來世得為官人婢妾,豈不大幸?」小雲娃曰:「安敢望官人,得為官人所養之婢妾足矣。」余曰:「老夫鬚髮俱白,小娘子何所見而錯愛若此?」玉娃曰:「我輩遇本地人,視之如豬狗。今日得與官人相敘,自此以後當思之不置矣。」小雲娃曰:「匪特我二人,官人去後,即吾母亦必心思之、口道之也。」李嫂進曰:「官人,日已宴矣,此非官人住處,官人病勢稍愈,何不登車而去乎?」余曰:「然。」二女曰:「茶已盡矣,再取好水來,官人吃茶去不遲。」李嫂遂提瓦瓶貯水置爐上,玉娃隨之出。余見止小雲娃在側,強之同臥謔浪,無所不至。小雲娃亦放誕風流,了不拒客,惟於私處則以手捍之曰:「此斷不可,我手重,恐得罪官人。」余曰:「汝母奈何逐我?」小雲娃附耳曰:「非逐官人也,此地旱荒充饑,頗多盜。官人有行李,若住此,恐不為官人福。吾母亦欲留官人。所以不留者,為官人計耳。」余以靴中金贈之,小雲娃遽起以金納余懷,曰:「吾婦人無所用之,恐為人所窺或生惡意。」撫余曰:「官人此別,料不能再見矣。一面亦是夙緣,幸常以小雲娃為念,庶可結再生緣。」語已,嗚咽若不勝情者。玉娃入視小雲娃曰: 「小姑何為者不能舍官人耶?」小雲娃無語,玉娃愴然曰:「我頃語吾姑,欲留官人過宿。吾姑曰:『不可,萬一汝夫歸,恐有意外事。』」余曰:「汝夫歸則如何?」玉娃曰:「官人君子也,不妨為官人言之。吾翁故放馬盜也,吾夫亦繼其業。村中女共九人,吾家居其三。少習武事,以歲歉家貧無以糊口,有勸其追歡買笑者,吾姑約村中女伴,誓不為之。因時易丈夫衣冠,取人之財,然相戒遇南人則舍之而去。吾翁與吾夫恃有此助,不復劫人。吾姑非不欲留官人,恐吾夫見輜重必有妄想。倘禁之不止,重貽官人害乎?」余聞之,頗心悸,曰:「承大娘子指示,僕當即行,然不能與小娘子別,奈何?」小雲娃曰:「官人萬里前程,勿為二女子留戀。」玉娃曰:「頃所言,官人若泄之於人,我三人駢首就戮矣。」李嫂入以茶飲余,謂玉娃曰:「以布包葡萄送官人,於路上消閑。」目小雲娃曰同去,二女匿笑而出,李嫂曰:「渠二人皆欲留官人,官人似亦不欲去者,但此處住不得。且我中年婦人,死灰槁木矣,聞官人笑語,尚不能自持,況渠二人皆少年耶?」余猶堅臥,李嫂抱余起坐,正色曰:「汝以渠二人為武媚乎?皆殺人不貶眼女子也,脫與之有染,渠豈能忘情?或從中途劫取以歸,汝自度力能拒之否。」余毛髮灑淅,愧謝之。二女入,以布裹授李嫂,李嫂攜之至庭中交洪昭,且顧曰:「官人宜早行。」玉娃曰:「吾姑非敢唐突官人也,官人戀戀於此,我二人必有薦枕席者。村中無失行之女,有之,自吾家始。不可誠知官人多情者,其如勢不能留何?」小雲娃曰:「官人速去,我二人當至車前送別。」余將出門,李嫂曰:「官人雖病,宜至牛都村宿。半途無善地,慎之,慎之。」登車時,李嫂及二女皆於道左珍重而別。小雲娃牽車帷謂余曰:「官人若再過此,定來吃茶。」余不能措一詞,聞李嫂曰: 「向曾為汝輩言南方人好,汝輩今既一見,得不晝夜相念耶?」閉戶而入。余亦力疾驅車,抵牛都村己漏下二刻矣。啟視布裹,見萄葡斤許,中有紅綢卷金手記一枚,不知何人所贈。挑燈倚枕思之,茫然頗類槐安一夢,異哉。

  余之所以作為此記,委曲繁瑣不厭其詳者,非以誇所遇之奇,實以悔持身之謬。疝疾為患,而猶舍車而騎,一謬也;出門遇大風,不急還坐追車,二謬也;不問途於人,而迷誤失道,三謬也;病軀委頓不擇善地,而徑入險處,四謬也;見三女子,不急另投他所,五謬也;不應聽女子撫摩,六謬也;不合與女子接談,七謬也;二馬車來,不即舍此而去,八謬也;既曰良家,而豪放不羈至此,可疑甚矣,猶以婉孌目之,九謬也;李嫂出戶,遂與二女諧謔,十謬也;二女明言不可留矣,而猶戀戀不去,十一謬也;李嫂諄諄言皆藥石,而故堅臥以持之,十二謬也。幸而李嫂以失行為戒,小雲娃有手重之詞,原非擲果安仁,強作挑琴,司馬已陷不測之虎穴,猶望難訂之鸞交溫柔,乃戎馬之鄉脂粉出,風流之陣殺機漸動,禍且隨之,而後膽落魂驚,驅車就道,非下愚而何?李嫂曰「吾中年婦女尚不能自持」、小雲娃曰「庶可結再生緣」、玉娃曰「來世得為官人婢妾,豈不大幸?」皆發乎情,止乎義,以禮自守者,且其言曰「懼不為官人福」、又曰「不重貽官人害乎」、又曰「或從中途劫取以歸,自度力能拒之」者,殷勤勸駕,惟恐客之欲留者,嗚呼!可謂賢婦人矣。向使李嫂不直致恫喝之語,二女或曲盡兒女之情,以孱弱之一身,飽妖豔之三女,枉死城中不將增一癡鬼哉?少所見者多所怪,然後知《太平廣記》之所載非無稽之言也。《西遊記》西梁女國以男子肉為香囊,吾之肉得不為香囊者,所爭止毫髪間耳。故記之以此自戒,而並戒天下之好色不顧身者,二月三十日。

附載絕句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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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石村莊娘子軍,顏如桃李髮如雲。英雄遠勝兒郎偉,不學羅敷惱使君。

  匣裏腥風透湛盧,胭脂遂裹小於菟。間居共露春風面,畢竟穠華讓小姑。

  疑於紫府會群真,三女扶持一病身。日欲沉西催客去,恐將俠骨染征塵。

  馬上橫飛閃電光,一堆雪影刃如霜。可知神臂弓開處,箭簳翎花異樣長(胭脂賊、閃電光、一堆雪、神臂弓,其詳見後記蒲州常生語)

記蒲州常生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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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一日未刻,抵蒲州東關外之寺坡底。悶甚,出店門稍西北有關壯繆廟,因至殿前長揖,坐東廊下有貿然而來者,見余聲喏,問其姓字,日常,蓋蒲州之博士弟子也。殿東北隅有小屋,常生揖余入坐焉,且呼住持烹茶飲客。余以昨所遇甚怪,詢常生茲地有盜乎?常生曰:「平陽一郡素無盜,近始有之,然為盜者非男子也。」余駭其說,常生曰:「平陽東控太行,西界黃河,南接梁宋,北連汾晉,背負關陝,襟帶代燕、所謂河中用武之地。顧其俗勤而儉,民樸以淳,柳柳州云:『平陽堯之所理,其人至今溫恭克讓,好謀而深,和而不怒,此堯之遺風也。』誠哉其言乎!安邑夏縣臨晉蒲州,素稱富饒,三十年來,有司朘民以奉上,官取之閭左者十倍。正供桁楊桎梏,至賣兒貼婦以償,此人事之害也。此邦不見雨雪者數年矣,歲歉無收,赤地千里,弱者轉溝壑,強者率流亡,十室九空,流離無告,此天時之苗也。不但貧者饑寒,切身不能延旦夕之命;雖富家亦岌岌無以自保。人性剽悍喜鬥,即女子皆知兵事。女子之寡廉鮮恥者,習歌舞,當爐獻笑,以邀夜合之錢。其有氣節者,自負武勇,皆為男子裝出放馬劫掠土人,謂之胭脂賊。於本地大戶秋毫無犯,且不肯妄殺人。過客非重資不取,取重貲亦不過分十之二三,以故無鳴之官者。胥吏咸受重賄,即鳴之官,無不曲為之庇護。胭脂賊又推其中雄黠者為渠率,勢益張,遂以軍法部署村民。民愚,畏其威,更利其所有,無不拱手聽令。女子何能為?然緩之則事不可知,急之則其變立至,聞以嚴禁樂戶伎女,計無復之,亦跨刀挾矢效其所為。此吾鄉之大患也。」余曰:「聞安邑之西南,有紅石村者,亦有女賊。然乎?否乎?」常生曰:「紅石村女賊有二十餘人,而九人者為之魁。九人中又推李氏,李氏之夫亦姓李。李氏名翠娃,能用長槍,人呼為閃電光,以其馬上趫捷,且運槍如電也。其女曰小雲娃,能舞大刀,重五十斤,人呼為一堆雪,以其肌肉潔白、刀光如雪花也。其子婦日玉娃,姓趙,能開十力弓,箭長十六把,人呼為神臂弓,以其挽強善射也。他又有所謂飛飛兒、決雲兒、紫雲來、錦上花、風中花、梨花雪、桃花雪,有名號者,各村約有四五十人,皆胭脂賊互相標榜者也。」余曰:「諸女賊有淫行者乎?」常生曰:「無之聞,其約曰:有事二夫者,眾共擯之,但在階下聽驅使,不許入坐。皆美婦人也,而亡命如此。」余回寓,常生來以酒一瓶為饋,余更以胭脂賊問之,常生搖首不答,若有所畏者,臨別曰:「無多談,店中人多為之耳目者。」余舌撟而不能下,昨之得脫於虎口也,亦幸矣哉。常生言胭脂賊之著名者甚多,余忘之矣,猶可記憶者書之左方:

  • 飛飛兒,能平地躍起丈餘,橫身空中至數十步外植立於地。寡言笑,善飲噉,年十九尚未適人。其性頗嗜殺,美且勇,雄視諸女賊,遠近皆畏服之。常生曰:飛飛兒能上蒲州塔至第五層,騰空而下。其母故倡也,飛飛兒年十三,其母令待客寢不可,強之,即殺其母。劫掠時或傷人,必碎砍之以為樂,乃胭脂賊中之凶惡者。
  • 決雲兒,足僅二寸許,以皮為鞋,走及奔馬。
  • 紫雲來,好衣紫,上下內外,衣無一寸不紫者,善射弓矢,皆以紫染之。
  • 錦上花,善用五色蹋索。
  • 風中花,能於馬腹下騰轉,謂之鷂子翻身。
  • 梨花雪,好衣白,善舞長槍。
  • 桃花雪,好衣紅,騎桃花點子馬。
  • 閃電光,即李氏翠娃。
  • 一堆雪,即小雲娃。
  • 神臂弓,即玉娃。

  此外尚有所謂一條紅、半天雷、單飛燕、雙飛燕、鬧蛾兒、一天星之類,余以其名不雅馴,不復紀載。常生曰:「若十日不雨、人情皇皇,其害有不可言者,得雨三寸,則家給人足,此輩可即解散矣。」昨宿赤水,風雨大作,至曉未止,不能起身逆旅。云雨可一尺餘,半年來所未見也。更問此雨可及百里外否?答云,華山皆彌漫不見,雨能至千里。余深為平陽人幸之,亦深為胭脂賊幸之也。三月四日二更書此誌喜。

揀選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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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三日,主考官陳侍御賜書、徐編修雲瑞,會同范中丞時捷揀選舉人之應選者,年力精壯、應對詳明之人,以知縣用;其耄而不堪者,以教諭用。其中有一科之後,已具呈吏部,願就教職者二十餘人,求一體揀選。徐編修以為可,范中丞之意不然。就教諭之舉人合詞哀籲,范中丞怒詬曰:「遵例則公,違例則私,若輩以我為徇私人耶?」徐憤曰:「皇上立賢無方,我不過為國家愛惜人才,豈有私意?」胡方伯期恒以他語解之而止。胡歸署,問之於余曰:「新例但揀退知縣為教諭,未嘗揀選教諭為知縣也。中丞言是。但就教者實有可用之人,主考亦大有理。今將如何?」余曰:「舉人一科,許就教職,至三科後,原可具呈,改選知縣。今宜將已就教職舉人亦行揀選,另為一條,聽候部議。如此則於范、於徐可以兩全,而舉人不致向隅之泣矣。」胡以為然,即言之中丞。次日,復會同主考官揀選七人,其事遂定。

榆林兵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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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六日,榆林參議道朱曙蓀來,縱談良久。朱故由詞林特簡監司,以事至西安,同寓開元寺僧房,相距不數步,余曰:「榆林古稱重鎮,為天下勁兵處,固百戰之地也。近來兵備何如?」朱歎曰:「榆林為全陝關隘,李闖之亂,圍榆林頗久,城中有精甲數萬,且多世將,咸出私財募家丁,無不一以當十者。李闖未至之先,諸世將皆遠糴糧食為固守計,若使外有一矢之援,城安得破!至本朝,王輔臣起兵反,寧夏諸城皆為所陷,惟榆林死守不下,陝東得全。今承平已久,諸事廢弛,風卷沙土與城平,人往往騎馬自沙土上入城,城門無用之物。某蒞任後,即會同總兵官,捐貲募民去沙,今雖雉堞儼然,然離城僅三丈許,無論一年之後,風卷沙聚,其與城平如故。即使沙不至城垣,而三丈之外沙有高於城者,據沙埠以巨炮擊城,城不能守,此一患也;當時有城河故道,河流甚迅,沙可隨之而去,今河道久湮,濬之非五六萬金不可。無帑可動,無俸可捐,此二患也;榆林向有重兵,且戌卒更番防守,今止榆林鎮標三千,而實則二千餘人,此三患也;連年旱饉,不入正供,且有借倉穀者,其填溝壑者十之二三,流亡者十之五六。去年稍得雨雪,頗有還鄉耕種者,本年之催科,百姓巳不樂受,而又加之以帶征,而又加之以還倉穀,穀重每斗四錢、五錢不等。榆林沙磧之地,下種一斗所收不過三斗,經歲勤劬,不足供一家之食。急公固是難事,溝壑者溝壑,流亡者流亡,死者不能再生,散者不能即聚,有司計無出,則取死者散者之親族而桁楊桔桎之,孑遺之民皆以不死不散為恨。借倉穀時,大率十家連保,一家不還,九家代償,尚是情理所有。今十家中有死者,有散者,所存止一二家,而責償八九家之倉穀,還穀者受非常之苦,散於四方者聞之,尚肯安居樂業乎?此四患也;榆林道標舊役兵三百,今巳奉裁,所存吏胥數人,愚駿不曉事,且手不能搏一雞,何以彈壓?此五患也;榆林仰食於綏德、米脂諸州縣,每晨有以米麥貿易者,不過驢子數十馱而己,一日不來,通城之人皆枵腹矣。當年世將饒於財,家有蓋藏,有事即廣糴瞻民以為持久之策。今城外堡寨十室九空,城內求溫飽之家而不多得,此六患也。萬一有意外之變,不必賊騎如林也,一夫奮臂而呼,其城定碎,全陝皆震矣。莊涼監司將洞以私財募鄉勇二千人,精兵甲於兩陝,某書生遭際聖明,畀以重任,家無儋石之蓄,言如鴻毛之輕,欲去不能,欲留不可,惟有槌胸歎息而已。」惘然者久之,余曰:「曆觀古來秦地之亂,不在民變,而在兵嘩。既曰民矣,無甲胄足以自衛,無弓刀足以傷人,無軍法則其心不齊,無部伍則其隊必亂,而且有父母妻子之足戀,有田園廬舍之可安。兵則不然,闖、獻諸賊,皆起於裁兵,其明驗也。計惟止告總戎,嚴扣克,禁虛糧,選技勇,習騎射。勝兵三幹,不但可以捍禦一城,且可以援剿四境矣。」朱曰「見兵皆老弱不堪,遽易之反生不測,此亦非旦夕事也。」朱名曙蓀,字景光,四川嘉定州人。辛卯舉人,癸已進士,以編修出為榆林參議。

憶途中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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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聞秦晉美女天下所無,而遊屐未曆太行以西,僅形之夢想而已。偶於畿南數郡見校書自秦晉米者,較他處為勝,以為觀止矣。見聞稍廣者,則笑曰:「此橘之渡淮而化為枳者也。」今年二月,赴西安取道於平定州壽陽縣、榆次縣、平遙縣、介休縣,霍州洪洞縣、曲沃縣、安邑縣,蒲州皆名倡所聚,近以嚴禁樂戶,率皆避匿不出。向逆旅,百計索之,至者皆妖豔風流,目所未見。入潼闕,凡宿處無一妓敢至,過客寓者,離宿處有堡,近者一二里,遠者七八里,星羅櫛比,俗所稱畫房也。日才午,即停車旅舍易馬,募土人於各堡訪之,如入花叢,滿目燦爛,如入酒肆,撲鼻馨香,意亂神搖不能分其優劣,途間所見良家女子,騎駿馬,金勒花韉,以輕縠蔽面,大約足無至三寸者,面亦無施粉者,其顏色,其肢體,其風格,其態度,其笑貌,其神情,非復人間嬌冶。所謂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也。余老矣,如禪和子忽遇華筵,山珍海錯,燦然雜陳,不敢下一箸。然大嚼屠門,正不必以得肉為快耳。篝燈夜坐,四壁蕭然,書此以識一笑。三月十八日。

上撫遠大將軍太保一等公川陝總督年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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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下以翼為明聽之才,當心膂股肱之任,君臣遇合,一德一心交孚而際,會風雲封爵,則河山帶礪,榮膺九命,禮絕百僚。凡心知血氣之倫,無不傳明良為盛事。先少司農常為愚兄弟言,閣下乃詞林之真君子,當代之大丈夫。僕之傾倒名賢而以不得望見顏色為恨者,非一朝一夕矣。僕徒讀父書,無所知識,潦倒文場者,垂四十載。茲因胡元方守藩茲土,與之別者數年,無由一敘契闊。慕秦中山水之勝,輒思遊覽以廣見聞,策蹇西征,過都歷塊,經太行孟門之險、睹三峰八水之奏,覺胸中之鄙吝與塊磊都消,自笑從前耳目之陋。初意至此第,為旬日淹留,便當俶裝東去。承聞閣下奉揚天討,立不世之奇勳。撫士以惠,則挾纊投醪也;用兵如神,則星馳電掣也;犯順者受不庭之殛,則灰飛煙滅也;歸化者寬後至之誅,則雲行雨施也;渠魁必殲,駢首而就顯戮,疾風之卷秋籜也;脅從罔治,稽首而慶更生,膏澤之潤春苗也;量才器以駕駛諸雄,偏裨皆衛、霍之亞也;授成算以驅策群力,荒徼在掌握之中也。藩落免虔劉之苦,旃檀安鐘鼓之常,兵無再駕之勞,威行萬里而外。昔郭汾陽於藥葛羅,僅與瀝酒為誓;裴晉公收復淮西,四年而始克之;元昊倔強靈夏間,韓、范之才不能恢拓寸土,而史冊皆鋪張揚厲,誇大其詞,較之閣下,威名不啻螢光之於日月,勺水之於滄溟。蓋自有天地以來,制敵之奇,奏功之速,寧有盛於今日之大將軍者哉?僕向之所向慕,歸往於閣下者,臺閣之文章,斗山之品望而已。頃與元方晨夕盤桓,及見故鄉戚友之宦遊於此者,具道閣下守清廉中正之操,處脂膏而不染,端正心誠意之學,居暗室而無欺,上侍庭幃孝敬根於天性,下訓子姓慈嚴合乎義方,友愛曲盡於同懷,存恤不遺乎孤寡,閨閣之內儼若朝典,而雍睦敬愉,渾然太和元氣。柳公綽之門風,顏之推之家訓,固兼而有之矣。古今之書無所不讀,公餘清暇猶手不釋卷,而且篤於故舊,不棄菲葑,葑其後人以全終始,慎以接物恪以禔躬,翼翼小心,時有持盈守滿之懼,聖賢豪傑備於一身,移孝作忠,明體達用,大業由於盛德,內聖而後外王。引經講義,以承前席之對揚;竭智盡忠,用張六師之撻伐。朝廷深賴賢佐,天下共仰純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夫是以宸翰寵賁,天子倚閣下等山嶽之重也(上賜公御書曰:「青天白日」)。今閣下勳名如此其大,功業如此其隆,振旅將旋,凱歌競奏。當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偉人,此身誠虛生於人世間耳。輒不自揣,忘其庸愚,敬欲上覲耿光,仰承緒論。倘蒙閣下鑒其微意出於至誠,慰下走景慕之殷,假以詞色,大將軍有揖客,顧不重耶?小詩六章,聊效巷祝衢歌,非敢望韓碑柳雅也。未審閣下肯進而教之否?四月十五日。

附載七言律詩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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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鬢功名結主知,從容珥筆領金墀。養成碧海鯤無浪,飛出丹山鳳有枝。多士競傳冰鑒影(公兩典文衡),遠人爭唱玉堂詩(公曾出使朝鮮)。聖朝盛事由來少,世掌絲綸立右螭。

  詞臣帝簡撫巴川,開府岩疆十二年,克敵星奔千里寇,寧人月靜百城煙。渡瀘諸葛天威播,鎮蜀南康廟略宣。望重遠持雍益節,萬邦為憲頌聲傳。

  金貂甲第入層雲,鐘鼎旂常繼舊勳。青瑣鴻文名進士,黃旄殊禮大將軍。揮毫密進籌邊策,攬轡長驅靖塞氛。一自我公壇拜後,西陲萬里事耕耘。

  殊方蠢爾未來同,旌旆猶揚塞外風。分閫至尊親授鉞,運籌上將獨平戎。彤弓射處妖星落,羽葆開時毳帳空,柱石威名藏太室,丹青圖畫賞元功。

  磨崖百丈紀勳時,龍馬天閑賜與騎。屬國共尊周嶽牧,窮邊初見漢威儀。稽誅小醜成京觀,羅拜名王望大旗。露布星馳承玉旨,袞衣照路冠三師。

  章句儒生草野臣,欣看喜氣溢三秦。天河洗甲烽煙息,武庫投戈寵命新。疊鼓鳴笳聽凱奏,前歌後舞望車塵。蕪詞敬賦從軍樂,欲謁千秋第一人。

西兵之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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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糧鹽道王奕鴻從西寧來,晨夕相晤,余叩西隅用兵事,王曰:「去年羅卜藏丹金犯順時,其勢甚橫。年大將軍不及調兵,單騎至西寧,西寧兵止一千五百人,皆老弱不勝兵器,且亦無甲胄。年大將軍閱視,盡如病坊乞兒,令其出戰,則股栗不能出聲。年大將軍曰:『是無異驅羊豕入屠肆也。』急飛檄促援,兵不得即至。羅卜藏丹金聞年大將軍來,頗懼,後覘知無兵,復入寇,城外諸堡咸為所破,焚掠一空。年大將軍望四處煙火蔽天,哭聲動地,而不能救,惟率左右數十人坐城樓歎息而已。羅卜藏丹金移兵向城發火器,指城樓焰息,則年大將軍屹然坐如故,羅卜藏丹金驚以為神。稍退兵至南堡圍之,南堡有一守備轄羸兵數百人,不敢出戰,年大將軍曰:『我兵晝出則為賊所窺破,且賊勢銳,我兵見之不戰而走矣。』遂下令夜斫賊營。賊見官兵久不出,且南堡兵更單弱,遂不設備,驅狗西番於前,而己兵居其後。官兵夜至,遽發炮,狗西番死者無算,稍近以鳥槍擊之。羅卜藏丹金疑援兵至,且見狗西番皆斃,暗中遁去,守備知救至,亦開門出戰,賊全部遁。雖未嘗傷賊一人,然賊已奪魄。我兵咸自奮曰:『我輩原可勝賊!』人心稍稍自固。久之,援兵大集,賊方思所以抗我顏行者,年大將軍遽調四川提督岳鍾琪統勁兵直趨賊營,賊出不意,格鬥殺傷相當,賊不能支,遂西奔。年大將軍檄岳鍾琪曰:『速驅之,賊可盡也。』賊已膽落,又聞大兵至,欲逃復顧戀妻孥,殊死戰。大將軍復益以兵,賊遂大敗,其母妻及其名王皆為我所俘,羅卜藏僅率百人易婦人衣而遁。年大將軍下令曰:『窮寇勿追』,且羅卜藏丹金勢不能振,澤旺卜拉蒲攤亦就款矣,遂振旅歸。向使年大將軍至西寧遲數日,則西寧必破。年大將軍至後,羅卜藏丹金並力攻城,西寧亦不可守。西寧破,則河湟無完土,長驅至西安矣。聖主如天之福,年大將軍不世奇功,亦近代所未見也。」王名奕鴻,字曙光,江南太倉人,顓庵相國次子,又芬宮詹之弟,乙酉舉人,己丑進士,以部郎出為湖南糧鹽道參議。時相國失上意,宮詹留滯塞外,參議捐五萬金,解官至西陲效力,為父兄免罪計。嗚呼,今世人甫得一官,雖父母亦置之度外,何論兄弟!況惜財如命能顧念天倫者有幾人哉?參議可謂佳子弟矣。又四月初一日記。

桌子山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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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子山延袤數百里,西安至西寧必由之地,山中有番人甚夥,不下數十萬人。其人皆穴地而處,因名之為狗西番,即唐時所謂吐蕃狗種也。番人蠢而頑,無所知識,遇漢人怒河,即長跪叩首。後山道何廷珪解糧至邊,御車者、押糧者,皆不名一錢。例發帑金盡入私橐,鞔運者無所得食,潛以鳥槍兵刃鬻之番人,番人大喜,重價購之,而番人始有軍器。大兵過山苦饑,番人以𩟠𩟠置道左,𩟠𩟠一枚值白金一兩,而番人始有金錢。有守備某,領兵百人至此地,掠其衣裝,淫其婦女,番人不知其為官兵也,盡殺之。大帥不敢上聞,置之不問。番人覘知為守備,因曰:「殺官亦無事,且兵如此之弱耶。」而番人始橫大兵駐山外。頗久,入山搜番女數百人裸而遝淫之,稍厭則棄舊而易新者,兵多每數人嬲一女,不舍晝夜。番女有不勝其苦而死者,而番人始怨。中國之貧者又從而歸之,教其劫掠,於是莊涼之間無日不受其害。番人自山頭遙望,見行之單弱者殺之,取其輜重。官兵來即一哄登山,官兵無如之何,番人益輕中國矣。涼州之民苦之,自結土團鄉勇二千人為禦番人之計。其人皆驍勇善戰而不能有軍裝,請於莊涼道蔣參議泂,蔣給以甲胄、弓矢、鳥槍,親率之剿西番,所殺六千餘人,番人稍創。然隨散隨聚,且聞官兵至,先殺其妻女,然後出戰,恐為官兵所掠,不忍妻女之受淫汙也,每戰必致死於我。年大將軍曰:「事有緩急,不可分兵,分兵則前後受敵,非計也。俟平西域,回兵剿之不難。」凱旋時,遣提督將軍岳公統兵征之,有誤入者皆為所害,遊擊某傷重,守備某陣亡。今聞狗西番有俘馘者,有就撫者,路稍寧。謐聞年大將軍將於此月十二三日振旅歸。狗西番原非人類,中國待之不以理,又有文武官員之貪而淫者,以致梗塞者數千里,此其罪豈盡在狗種而已哉。五月初九日記。

  有於廣座大言者曰,因蔣監司殺番人太多,番人益怨,時為報復之計,西路之所以不寧也。余大笑曰:「如公言,必蔣監司全軍覆沒,番人大快意而後永不出犯耶?」一時哄堂,受者切齒。

延安三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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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安所屬有三廳,榆林同知曰中廳,神木同知曰東廳,靖邊同知曰西廳。神木有知縣,榆林、靖邊皆以武弁主之。榆林地甚遼闊,不知當日何以不設縣,而設衛西延捕盜。同知楊宗澤,福建南安人也,己卯舉人,丙戌進士,向在外舅大司寇苕山胡公門下,為余言榆林宜改衛為縣,靖邊亦宜改所為縣。今榆林轄十堡,無文官主之,而一切皆決於守備、千總,魚肉小民,枉法受賕,嚴刑以逞,去延安府七八百里,雖有冤抑,不得上達,太守亦不得過而問焉。若改設文吏,雖至貪之縣官亦勝於武夫,況太守可以持其短長,有所稟畏。應設知縣一員,典史一員,茲地有驛丞五,每驛僅馬五疋,裁五驛丞可以不增俸工,窮邊寒苦,縣官無以養廉,有稅課司,每年羨餘三百餘金,並裁稅課司,而歸之於榆林縣,縣官足以自給,榆林百姓始見天日矣。靖邊所亦然。余欲言之胡方伯,適奉改衛歸縣之上諭,楊宗澤再三為余言,余雖未至其地,心竊以為然。豈有數百里之民命而係之武夫者?但不設縣而設衛,前人必自有說。萬一言之,方伯俯從鄙言,轉達大吏,行之而竟不便於民,其事既定,勢難再為更張,殃民之咎以余一身承之猶可也。而波及守茲土者受世世之罵名,非多言之害乎?姑記於此,然往來於懷而不能釋也。五月十一日。

  今甘州、涼州、西寧、寧夏以年大將軍條奏,設四府、一州、十四縣,而榆林諸衛如故。十一月朔日。

錢通政條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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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善錢以塏,字朗行,一字蔗山,戊辰進士,由縣令起家,考選科員,曆官通政使司右通政,久而不調。雍正元年九月中,條奏凡虧空之員,一經題參,即行文本省嚴查,本官家產籍沒入官,寄戶他人者,亦行查追。本省有司徇庇者,一並治罪,若有子孫出仕者,解任勒限追比。下九卿議,復允行,通檄各直省。於是,諸臣承望風旨,搜根剔齒,惟以刻薄為事,辱及婦女,禍至兒孫。陝西乾州某舉人,為山西介休知縣,卒於官,虧帑數百金,山西巡撫諾敏遣官齎文,行查陝省,僅破屋十餘間,基地五分,又地五十餘畝而已,兩子皆懼罪亡命。又山東人丁某,為西安府臨潼縣,病故後,亦以虧帑,至本縣嚴查家產,本縣罄其家之所有,入官所報,僅銀戒指六枚,銀簪二枝,及男女衣服十六件,並婦人之褻衣在焉。嗚呼!罪人不孥於婦人,何罪而至褫其褻衣以為快?況所值幾何耶?其父虧帑,其子解官,似亦父債子還之意。然本朝寬大之政,凡護重譴者,分家之子不坐,況其子或以捐納出身,尚可文致其罪,謂此即虧空之一端,乃由進士、舉人得本分官者,亦勒其罷職,何也?若云父獲罪者,子必不可為官,尤非正論。孟子言:瞽瞍殺人,皋陶執之,不聞並舜而執之也。果如所言,鯀殛之後,大禹方將追比治河金錢,決排疏瀹,安得告厥成功哉?錢通政豈不知此種條奏為萬世所唾罵,特以條奏既上,上必裁去條奏者姓名,發庭臣議復,初不意此奏竟存其姓名於紙上也。錢已七十老翁,家富而無子,其姪之應承嗣者最不肖。右通政四品,不為卑官,一時有幹進之心,各省貽無窮之禍,令奏疏重疊,文移往來,必大書通政使司右通政錢以塏條奏云云。見者無不攢眉,聞者為之切齒。千人所指,無疾而死,況不止於千人乎?錢近量移少詹,白頭老子向詞林之乳臭者投晚生侍生名帖,方且自以為得計,病狂喪心,是豈知人間有可恥事耶?余意蒼蒼者至近不有明誅,必有鬼責,不知其如何死法,死後又如何報應,地獄之設正為斯人。浙西乃有此敗類,每聞人言錢以塏是浙江人,為之愧死。五月十二日記。

繆禮科條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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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諸臣之條奏,上皆裁去姓名後,發廷議,不去姓名而徑發出者,自禮科給事中繆沅始。繆沅字湘芷,江南泰州人,己丑科進士及第第三人。以編修改禮科,條奏科場事頗悉,其中云,投拜門生也,詩文為贄也,遍送秘封也,充假名士也,串通家人門客也,盟會香火聲氣也,臨考之小紙夾帶也,場中之代請作文也。大概名士皆不甚識字。繆沅委曲描寫,幾於名士之百醜圖矣。余謂其子繆集曰:「惟聖人能知聖人非,尊公安能知之如此其詳,言之如此其盡乎?」今每逢鄉試、會試之年,則出示貢院門外,大書云禮科給事中繆沅條奏云云,天下方輕讀書人,不齒舉人、進士,有短垣而自逾之,何哉?入室操戈,逆取順守,常見不通名士,甫得一第,即過河拆橋,固不止繆沅一人而已。五月十二日記錢通政條奏,而並及之。

記台吉女自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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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夷為邊陲患頗久,先帝赫然震怒,命將征之,或全軍覆沒,或互有殺傷,終不能有建寸尺之功以慰朝廷宵旰者。轉餉半天下,所糜費金錢數千萬萬,中國之力巳竭而西夷之猖獗更甚。滿漢官兵死於鋒鏑者少,以凍餓枕屍者道相望也。在廷諸臣皆瞑目搖手,噤不敢言邊事,擁兵閫外者,惟事粉白黛綠,管脆弦麼,且聚斂黃白之貲,以苟且旦夕而已。撫遠大將軍年公羹堯,帷幄運籌,決機制勝,奮威將軍岳公鍾琪,躬擐甲胄,為士卒先,皆有滅此朝食之心,不敢留一賊以遺君父,且飛芻挽粟,士飽馬騰,壁壘旌旗煥然一變。於是西夷大創,臨陣斬獲者無算。有擄其全部者,除賊首三人解京正罪,餘五十以下十五以上者皆斬之,所殺數十萬人。不但幕南無王庭,並無人跡,其功固亙古所未有。然其中豈無冤死者乎?女子皆以賞軍士,各省協剿官兵歸伍者,咸擁夷女而去。西安府駐防八旗兵回鎮將士,除自獲者,年大將軍復賞以夷女五百人。有某台吉之女亦在焉,配與披甲某,某喜甚,拉之見主人,主母抑此女叩首,女憤甚,大言曰: 「我在塞外時,汝輩安得見我?即日日於帳外叩首,我亦不屑也。」主人、主母曰:「若雖台吉女,既配我奴,則一婢耳,不畏笞楚耶?」女曰:「我固台吉女,汝是何狗彘,敢辱我哉!」植立嫚罵,不少屈,主人見其美麗,好語之曰:「汝父部落已殲,汝無所歸,倔強亦無益也。」令女出,女痛哭不絕聲,距戶不許披甲者入,披甲者愛其貌,且欲徐圖之,倦臥門外。夜深寂然,則已雉經死矣。年大將軍雖立奇功,銜冤地下者,豈獨此女一人而已。余向守土者問披甲者姓名,台吉為誰,咸畏大將軍,無肯為余言者。五月十三日記。

聞李侍郎紱擢粵西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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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少司馬紱,字巨來,其先徽人,父某流落江右,贅於臨川,因家焉。李占籍入學臨川,臨川人欲逐之,父某率李望門叩首而止。李貧不能自存,有江蘇布政司理問丁某,與之有姻姻。李破衣芒履,肩行李至蘇,丁某已死,新任者來已數月。李性素粗暴,毅然徑入,門者止之,李大罵曰:「我與理問至戚,況螻蟻官吏人,敢來阻我耶?」排闥直入內室,新任者訶曰:「若何人?敢托名戚屬。」麾左右縛之,李見其非是,長跪而泣,具言其故。新任者惻然,因贈與白金五錢而出。李不能歸,幾至乞食。吳門張大受方家居,聞其事,呼李至家與語,李尚知書,且口頗便給,張大喜之,李遂執弟子禮,衣食於孝廉船者數旬,張厚贈之而歸。方其為師徒時,隅坐隨行,不敢講鈞敵禮,凡進所作詩文,張南面坐,李侍於側,張飛筆塗竄之,李傴僂磬折,唯諾惟謹。此余所目擊,時同年顧沈士常在張所,亦弟畜之。戊子春仲,張公車入都,遍為李揄揚不遺餘力。吳諭德廷楨奉命典江西試,張急至寓,以李為言。吳素聞張獎美語,亦心動,因曰:「何從而知所謂李紱乎?」顧沈士者,吳諭德婿也,時丁外艱不得鄉試,因請至江西達之於李,吳又授以秘封,即令李分致江西舉子之能文者,囑顧迎至中途。其時因李而得售者頗有富家,蓋李以此為射利之地,吳雖知之,然業已如此,無可奈何也。李以第一人會試聯捷,張亦於己丑成進士,猶以故情待李,李竟易年眷弟帖往來,舊恩不復記憶矣。後成翰林,直武英殿,氣張甚,妄言嫚罵,目中無人。吳諭德亦於武英殿效力,常為李所侮。甲午,余在京師,吳諭德招飲,吳編修士玉於諭德雁行也,亦在座,縱談稍及李,因言其橫,吳編修笑曰:「某今日折其角矣。」詢之,則曰:「李坐武英殿中,大笑翰林無一識字者,言之至再,某曰:『現有個半』,李問為誰,某曰:『老先生一個也』。李問誰可當半個者,某指諭德曰:『家兄能識拔老先生,豈非半個乎?』一時哄堂。」後李升閣學,例輪班捧本上與大學士平章政事,非顧問學士不得妄奏。李時時闌大學士語,且於捧本時亦剌剌不休,先帝謂大學士曰:「李紱不知規矩」,因改為副憲,居九卿班,會議復多言而燥,往往暗中取人金錢,眾人薄其所為。辛丑會試,為考官,頗通關節,先帝罷其官,發往永定河效力。今上即位,召之至京,曆官兵部右侍郎,旋命巡撫廣西。其人暴戾紕繆,折足之鼎必覆公餗,恐將來人主有輕士大夫之心,謂讀書人不可用,則李階為厲矣。吳諭德廷楨,字山掄。吳編修士玉,字荊山,今官學士。張檢討大受,字日容,顧進士沈士,字麗夫,皆蘇州人,人有與顧進士言李少司馬之負吳諭德者,顧曰:「諭德受汪少司農恩,可謂深且厚矣,而諭德竟負之,所謂一報還一報也。」五月望日記。

  庚子,李典試浙江,遣人以秘封訪浙之有文名者,所遣之人亦居奇染指,如戊子李解元之於吳諭德也。顧進士占籍錢塘,其子為錢塘諸生,頗能文。顧以戊子科之德未報也,以子托之,李亦不峻拒闈中,其子朱卷巳為房官所薦,副主考湯之旭擊節讚賞,李知為顧沈士子也,麾去之。向使顧不以囑李,則其子竟入彀矣。余謂潛通請托,原非正人所為,第戊子科,不宜於顧進士手接秘封,即曰逆取順守,又不宜遣人至浙江采名,即曰顧進士子非名士,不宜收其子關節,房官薦之,副主考取之,更不宜有心駁放,此真刻薄之尤者。吳諭德、張檢討皆巳物化,聞其開府粵西,九泉下能輸心瞑目否?

宿遷徐用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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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用錫,字壇長,己丑成進士。其人妄而險,自謂通人,不可一世,常為人言,吾鄉自項羽後至我一人而已。選館後,掃安溪相國之門,社鼠城狐無所不至。乙未,分校禮闈,恃安溪之勢,一手握定,四總裁咸怡聲屏息聽其所為。榜發,士論大嘩,安溪亦不能安其位。臺臣董之燧劾其苞苴關節,安溪力救之,董之白簡,雖非至公,然所言不可以人廢也,先帝以臺臣徇私,發還原疏。繼而徐用錫、儲在文等敗缺大露,先帝面詰安溪,安溪引咎,徐儲諸人皆削職去。安溪因以不振。李少司馬奉粵西巡撫之命,李遂登徐用錫於薦剡,且云:「向者臺臣董之燧聽門生之言,妄行參奏,先帝以原疏發還,後徐用錫罷歸,雅非先帝意,臣請帶至廣西,令其於書院教授生徒,遇要緊府道缺題補。」其言頗失體,五月十六日至藩署,胡方伯出示邸抄,見上諭,謂李紱薦徐用錫,朕不知其為何人,遂令調來引見,近者訪聞,徐用錫外直內詐,奸險小人,李光地亦為所愚,聖祖詰責李光地,具疏認過。徐用錫革職出京,都中士夫皆仰頌聖祖之神明。此人為官尚不可,況作師長耶,勒令回籍,並令有司嚴加看管,不許其出門生事,與胡方伯抵掌稱快,且皇上知人則哲,近古所未有也。李以徐薦引得入安溪之幕,今徐失意潦倒,李尚以舊日因緣為之援手,雖朝廷名器,非報德之物,然尚有古人風。以此責李,則交道幾於息矣。五月十六日。

熊文端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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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八年,開館修明史,京官自郎中以上,外官自監司以上,皆得舉所知,不論已仕未仕者,約薦舉數百人,召試體仁閣下。欽命題二,一則《璿璣玉衡賦》,一則《省耕詩》二十韻。上親定其高下,得五十人,謂之博學鴻儒。直隸則大興張烈,字武承,宛平米漢雯,字紫來,任丘龐塏,字雪崖,獲鹿崔如嶽,字雪峰,東明袁佑,字杜少;江南則上元倪燦,字暗公,望江龍燮,字石樓,宣城施閏章,字愚山,宣城高詠,字遺山,長洲汪琬,字苕文,長洲尤侗,字展成,長洲范必英,字秋濤,長洲馮勖,字方寅,吳縣錢中諧,字庸亭,吳江潘耒,字稼堂,吳江徐釚,字電發,太倉黃與堅,字廷表,常熟周慶曾,字燕修,華亭王頊齡,字瑁湖,華亭吳元龍,字臥山,上海錢金甫,字越江,武進周清源,字蓉湖,無錫秦鬆齡,字留仙,無錫嚴繩孫,字蓀友,宜興陳維崧,字其年,江陰曹禾,字頌嘉,宜城邱象隨,字季貞,山陽李鎧,字公凱,山陽張鴻烈,字毅文,休寧汪楫,字舟次,寶應喬萊,字石林;浙江則錢塘先少司農,仁和邵遠平,字戒三,仁和沈筠,字晴岩,仁和吳任臣,字托園,海寧沈珩,字耿岩,秀水朱彝尊,字錫鬯,秀水徐嘉炎,字勝力,海鹽彭孫遹,字羨門,平湖陸葇,字義山,鄞縣陳鴻績,字子遜,蕭山毛奇齡,字大可,遂安方象瑛,字渭仁,遂安毛升芳,字乳雪;江西則臨川李來泰,字石臺,清江黎騫,字瀟雲;山東則諸城李澄中,字渭清;河南則睢州湯斌,字荊峴;陝西則富平李因篤,字子德,四川則東鄉曹宜溥,字鳳岡。分修明史,其有書之無可考者,如天啟年間實錄,涿州馮相國銓取而燒之,後以重價購天啟七年中邸報,其中略有關涉時貴人者,又無完紙。昆山徐相國元文,見邸報有七箱,喜曰:「天啟一朝之事備於此矣。」既而知其殘缺,歎曰:「是亦可謂之報乎?」先公笑曰:「所謂雖則七襄(箱),不成報章也。」無不大咍。其中有事之不足信者,如建文殉社稷自焚死,而野史謂其遜國。吳江史仲彬本糧長也,而偽造《致身錄》一編,則妄加之以官,僣與之以諡,朱彝尊指為必無之事,考訂甚詳。徐嘉炎起而力爭之云,即未必有之,亦當存此說於天地間,諸如此類,聚訟紛紛,為總裁者又無卓見,第以紀、傳、表、誌令諸公鬮分之,以此人自為說合,觀之有事跡相戾者,有年月未合者,有是非不同者,有姓名互異者,其書雖成,先帝頗以為疑,而未刊布也,命熊相國賜履重為編定之。熊攜歸江寧,自比於涑水之開局,然任意以為曲直,又延致目不識一丁字者,妄加刪補,性復嗜利,故明臣子孫,有以兼金饋者,則加其祖父之官,增以易名之典,其有與相國者不協,則於其先世之官階降黜之,事跡詆毀之,真魏收之穢史矣。且謂明亡於萬曆年,太祖龍飛而明社遂屋,萬曆中年以後,皆刪之。《明史》至萬曆而止,一時為之不平。相國聞之,遂以詞臣所修《明史》付之烈焰,書上,不當先帝意,留中不發,相國窘甚。時先公方承先帝殊眷,相國夜至先公邸舍,云上疑所編《明史》未善,廷臣為至尊倚畀,無出公右者,將來上必以《明史》為問,幸曲為揄揚。先公曰:「不可,未見全書而極口讚美,是欺君也,上以此為問,惟以『未見全書,不知其詳』對。」相國曰:「上若以全書發出,公將如何?」先公曰:「若發示全書,亦不敢承旨。」相國曰:「何以復旨?」先公曰:「卷帙浩繁,某年己六十矣,一人之精力有限,現有《佩文韻府》《詠物唐詩》《廣群芳譜》諸書,非旦夕可了。若發《明史》,校勘必數年之久方得卒業,垂老健忘,不能記憶,倘分授他人,始終不能貫穿,此某之確見也。上問亦以此為對。」相國長跪廳事曰:「上方向用,望一言為助。」先公大驚,跪掖之起,相國哀懇曰:「公必允我而後起。」先公曰:「未見書而遽稱甚佳,是欺皇上也。此時佯諾,而廷對背之,是欺相公也。」相國曰:「公但云得之傳聞,皆以熊某所修《明史》為是足矣。」先公曰:「傳聞之言,豈可以對君父,且聞相公假手於人,不協輿論,某遵相公臺指,不畏萬代罵名耶。」相國汗流覆面而去,恨甚,所以害先公者不一而足。先帝異日果以《明史》為問,先公即以前說對。相國一日奏之先帝曰:「汪某無經濟而自謂經濟,非道學而妄托道學。」嗚呼!如章惇、蔡京,如韓侂胄、史彌遠於忤己者,借道學為一網打盡之計,若相國則又自附於道學以濟其惡者,此實權奸之變調也。五月十六日,與胡方伯言及《明史》而記之。

張汧、祖澤深之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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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澤深,字仁淵,奉天人,以吏部漢軍主事,曆官蘇、鬆、常鎮糧道,下荊南道。其為人狡惡橫暴,官跡所曆竭澤而漁,而頗善相人。在京時,至報國寺,吾鄉高文恪士奇,方流落京師,禿筆破硯坐報國寺廊下賣字糊口。祖澤深見之,訝曰:「相應大貴。」高文恪泣曰:「一身潦倒,懼以饑寒死,安敢望大貴耶?」祖熟視良久曰:「於相法宜至宰相,即無宰相之位,亦有宰相之權。」挈之歸,善視之。高文恪因執弟子禮。大學士索額圖用事,某奴訪書算之人於祖,祖時將外任,即薦高至某奴家。某奴者索所信用人也,偶以通賄,為人所覺,某奴窘甚,商之於人,咸勸其雖嚴刑不承,主亦無如之何也。高曰:「不然,主倚毗君如左右手,痛哭流涕,以負恩為言,必得免。若不承,恐先死於嚴刑,且嚴刑而承,寧有活理。」某奴然之,索盛怒詰責,奴泣曰:「實有之。」因叩頭請死,索意解,叱之去。越數日,索思奴誠負我,然他人必諱其事,奴竟承之,何也?問之於奴,奴曰:「此門館高士奇教我也。」索立呼高入見,且喜其字畫端楷,知人意指,留之幕中,高遂為權貴人客矣。居無何,先帝思得書生可以備顧問者,索欲薦高而未決,祖偶入謁,即曰:「此人於相,宜位極人臣。」某奴亦曰:「高某誠實,必不負主,即前日教奴認罪,可知其無欺矣。」高遂得侍帷幄,不逾年,權傾天下。是時昆山徐尚書乾學,為先帝所厚,祖復引高北面焉。高以泥塗入霄漢,感祖甚,思為之死。祖後為荊南監司,與巡撫都御史張汧忤。一日張汧延總督某,飲酒半,屏左右密語。優人皆出,惟旦兒某,以病臥戲箱中,不能起,同儕闔其蓋而去。督撫言劾祖荊南事,曆數其贓私款證,為旦兒所竊聽。素與祖有餘桃之愛,奔告之。祖急遣人訐巡撫陰事,且囑徐與高為之地,徐與高先以上聞。越半月,巡撫疏始至,遂成撫道互訐之局。先帝命學士色某至楚審鞫,有兩罷之之議。色未歸,高奏曰:「色某得撫臣賂。」先帝革色某職,不許入京城,充發烏喇。色在途聞之,驚墮馬,折其股,抵郭外,妻子皆逐出城同至烏喇去。高因奏應遣親信大臣往審,其意在徐尚書,而命下則直隸巡撫於成龍也,徐高大驚,計無足制於者。巡道胡獻征,於之所至親愛者。外舅大司寇胡公,時為中允,徐之門下士也,與巡道有昆弟之分。囑司寇公致巡道聞之直撫,巡道駭曰:「此君烏可幹以私者?」且徐、高其平日所痛惡也,司寇公不敢明言其故,報曰:「已致之也。」於至京請聖訓,大學士明珠亦以祖托之,於不答。張汧、祖澤深皆貪吏之尤者,於至楚,二人皆擬寘重典,人以為快。徐與高無所發怒,則切齒於胡獻征,獻征升江蘇藩司,楚人洪之傑由鴻臚卿擢江蘇巡撫,徐尚書之私人也。徐授意於洪,必欲去胡。胡又紈挎,不甚整飭,晨謁巡撫,方入轅門,遽發炮,胡出不意,幾仆地,責發炮者,撲之二十,即乘輿徑歸,洪大憤,百計厄之。胡遂告病去。色學士審後,祖係於獄,聞色有烏喇之命,嘩曰:「我何罪而入犴狴?」徑出獄,以項鎖乃國法不可去,遂鋃鐺纏頭,坐四人轎,鳴鑼嗬殿,具威儀伍伯而出。通城之人,一時傳笑。後入西衙門豪興如故。總漕慕公天顏下獄,先公常令余入視,諸貴人皆不入監,寓板房中,祖所居與慕頗近,余以常至其處,則薰爐茗槐,陳名人書畫,芙蕖、茉莉、蕙蘭充刃其中,香風馥鬱,狎客狡童,挾絲竹高歌快飲,陳叔寶全無心肝可以移贈矣。戊寅年六七月間事,祖竟瘐死獄中,張徼幸得出,高受恩處頗多,後皆凶終隙末,惟於祖則始終以師禮事之,高是年解官,蓋亦為祖所累云。五月十七日。

高文恪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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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文恪之與索額圖固有德而無怨者也。索額圖死於宗人府,籍沒貲財,全家受禍,皆高為之。索以椒房之親,且又世貴,待士大夫向不以禮,況高是其家奴狎友,其召之幕下也,頤指氣使,以奴視之,高方苦饑寒,得遇權相,拜跪惟謹,殊以為榮。後高受知先帝,洊曆顯官,而見索猶長跪啟事,不令其坐,且家人尚稱為高相公,索則直斥其名,有不如意處,則跪之於庭而醜詆之。高遂頓忘舊恩,而思事刂刃於其腹中。癸未年,高隨駕北上,時高巳叛索,而比明珠矣。往謁索於其家,索袒裸南向坐,高叩頭問起居,索切齒大罵,辱及父母妻子,高免冠稽顙,不敢起,若崩厥角泥。滿額總兵曹曰瑋在京候補,先帝命索飯食之。高見索時,曹侍立簾外,思曰:「高知我見其情狀,必遷怒於我矣。」遽引疾歸。索有門客曰江黃者,紹興人,索之委任十倍於高,高雖攬重權,江視之蔑如也。其時,儀同開府於高稱門生者,指不勝屈,而江僅以弟畜之,高不勝憤,遂欲殺江以除索,而江不免。江死之日,高已告歸,方渡江忽曰:「江且老至矣。」口中喃喃若與人晤對,而謝過者即目不見一物,抵平湖不數日死。或曰,大學士明既與定計殺江以除索,然於高仇頗深,因餞而毒之,如俗之所謂慢藥者。高始也因索以得官,旋合明以傾索,又合徐以傾明,又合明王(鴻緒)以傾徐。市井小人,出自糞土,致身軒冕,烏知所謂禮義廉恥者哉!又有所謂徐安士者,鬆江人,自比於張留侯、李鄴侯,葛衣芒履,滿口皆喪身滅族之言,果得奇禍。江多髯偉貌,以奇男子自居。所謂小有才適足以殺其軀者,徐委瑣齷齪,不類人形,而惟利是圖,又江所羞與同傳者,徐居碧山堂,士大夫相見必稱碧山先生,常開筵召客,以得與者為榮。梁園小山未嘗不征歌命酒於碧山堂上也。江、徐橫時,朝貴爭候其門,有因之以取卿相者,如索、如明、如徐、如王、如高、如江、如徐,猿鶴沙蟲,君子與小人俱化。此時之墓木俱拱,數十年恩怨榮枯,不過留為後人話柄而已。嗚呼!五月十七日。

西安吏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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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吏治之壞莫甚於陝西,數十年來,督撫藩臬皆以滿州人為之,目不知書,凡案牘批答,第責之幕客,官方賢否,但委之堂官,雖判日亦假手於人,吏治民生,皆不過而問焉,惟以刻剝聚斂,為恒舞酣歌之計而已。即如督臣吳赫獲罪,欽差大臣臨訊,有妓女為款,犯督臣與妓女同跪於庭,為千古笑談。不但失大體己也。上官既無善類,屬吏朘民以奉之,加征雜派,苛政日增。間有自好之士,不竭膏血為饋遺,即不能保其位,且有破家亡身者。三十年前,先帝念秦省災荒,有發籽粒之事,自命清流如遂寧張鵬翮者,奉命至陝西,飽橐而歸,帑金皆為貪吏瓜分,而責災黎償還,其𧛂較旱魃尤烈。繼以西陲用兵,本省貢賦不足供軍需,協餉銜尾而至,每至即以數百十萬計,督撫以下又從而侵蝕之,州縣更以軍儲名派之裏地,兵饑於外,民困於內,其不倒戈揭竿者幸耳。總督鄂海去官,年羹堯來,深知其弊,於是布政按察監司之不法者,皆劾去之。知府如西安之徐容,延安之孫川,鳳翔之甘某,同知如榆林之汪元仕,神木之周湧,靖邊之胡昌期,州縣如耀州之王文熙,鄜州之張雲隺,長安之陳昂,咸寧之賈懋實,膚施之於永熹,石泉之賈懋,或以虧空,或以貪婪,皆以白簡從事。西土之官,幾於盡易之矣。州縣火耗但許加二,皆解藩庫佐軍,興視州縣之大小,撥還銀若干兩為養廉之資,而耗羨加二,解藩庫外尚有贏餘,名曰積頭,州縣於上司概不饋遺差,足自給。兩年以來,雨暘時若,雖西陲未罷戰,而民不知兵,元氣為之稍復。猶有不肖州縣,如邠州之趙學泗,澄城之崔輔鼎,雒南之范理,甘泉之杜琅,米脂之尚崇安,淳化之汪碧,皆參革之。制府在西寧,中丞范時捷坐鎮雅俗而已,胡方伯每於揭報時,則谘嗟歎息曰:「此人身家立碎矣。」既而曰:「范文正公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竟去之。嗚呼!上官既不誅求,瘡痍尚未盡起,為民父母者得免於饑寒,已屬非分,乃橫徵苛派,公堂日事敲撲,編戶相率流亡,烏能怨大吏之參揭哉?」雖尚有漏網之魚,然吞舟者鮮矣。全秦吏治頓改舊觀,大僚與百姓呼吸可通,酷吏貪官幾至屏跡。制府洗刷數十年之陋習,整頓數千里之封疆,風雨以時,婦子相保,可謂上不愧君父,中不愧屬吏,下不愧民生者矣。余今年過山西,吏治亦非昔比,然以逢迎為循卓,以刻薄為才能,耗羨盡歸藩庫,而養廉之所給甚少,不能糊其口,又啟百姓告訐之門,有司皆重足而立,莫保旦夕之命,如萬泉令瞿某,常熟人,以私派擾民,聚數千人圍城,斬關而入,焚其公堂,瞿某與幕客家奴逾垣遁,惟留婦女於署,亂民至署,盡褫其裏衣並繡鞋羅襪去之,寸絲不掛,張其四肢向外,縛於樹巔。手足皆寸寸縛之而散。次日,瞿令至署,始令吏人家奴升樹解縛。樹既高,門外行人聚觀,有慨歎者,有嘲笑者,有詬罵者。巡撫諾敏立拜疏劾去,下檄平陽府,擒治亂民之為首者。太守董紳調守城參將兵及民壯二百人往捕治之,亂民開堡門以火器弓刀傷之幾盡,太守自至其地,指天誓日,出印文如俗所謂伏辨者,亂民收其印文,出三人交太守,且約不得令之死,太守以三人歸,斃其一,其二人則薄責縱去。今調臨縣杜庭珠於萬泉,余二月間在洪洞令孔傳忠衙齋,杜自萬泉至太原,路經洪洞,孔留之飯。杜嘉興人,肇余宗伯之子也,知余在署,請與相見,留二日始去。深夜聚談,因道瞿令婦女受辱事,杜愀然曰:「某聞調萬泉,即遣家累南還,皆有難色,某告之曰:『若輩亦欲以私處向外,赤身縛樹上耶?』」余謂瞿令以貪殘激變,宜罷官,但須少緩其期,斬之以謝百姓。若以此斥逐,刁風不可長也。亂民聚至數千人,城門,天子之城門也,可毀乎?公堂,天子之公堂也,可燒乎?急擒首惡,肆之於市,以為亂民之戒。若拒捕傷人,雖舉堡屠之亦不為過。婦女何罪而辱之若是,其甚乎?郃陽縣鹽引,民運民銷者己久,西安太守金啟勳創官運官銷之說,百姓以為不便,郃陽令高佩奉行甚力,鄉紳范光宗為首,遣家人李德率眾人毀城而入,堂皇門闥皆破碎。胡方伯原不主官運官銷之說,太守以民變聞,方伯曰:「我久知其不可,汝云有事皆在卑府身上,卑府可保無事,今竟如何?」金俯首而已,方伯遣三水令周文澤至郃陽,幾為百姓所擊,周至城隍廟,與郃陽令皆以印文伏辨與民,聽民運民銷,其事得解。胡欲揭高令之激變,余曰:「此何與知縣事?」高至今不知余為解紛也。圍城事近頗屢見,有謂州縣不可為者,余曰:「民雖凶頑,然至聚眾為變,皆有司之自取。若減刑薄斂,休戚相關,民安得變?即有不逞之徒,號召聚眾,眾亦不為聚也。」臨汾令宮懋言在縣時,百姓碎門入,裸其眷屬,縛之於柱,跪宮於堂上使觀焉,至有以手摩之問宮曰:「此何物耶?」今宮己為平陽通判,不知尚憶前事否?近聞山東火耗每兩加八錢,民不聊生,河南亦然。齊豫二省連歲大旱,且蝗蝻為災,野無青草。余去年八月過山東,所親見者,江南、浙江,辛丑、壬寅、癸卯旱三年矣,今歲自故鄉至者,咸云久不得雨,大河無水,不甚通舟楫,而督撫無以上聞者,有司莫以告,徒切杞人之憂而己。五月二十日。

榆林同知汪元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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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元仕,湖廣人,以吏員除福建某府,經歷升蒲城令,竭蒲民之脂膏以奉總督鄂海,遂題升榆林同知。榆林方開捐納,元仕窮奢極欲,飲食則山珍海錯也,姬妾則粉白黛綠也,僮僕則宋朝子都也,居室則山節藻稅也,梨園則金玉錦繡也,出入則香車寶馬也,賓客則孟嘗平原也,玩好則商彝周鼎也,遂致虧空數萬金。施總漕世綸,奉命查陝西倉庫,時鄂督局巳大壞,然施不得其要領。有維揚狡童汪思忠,自淮安隨施之家奴來。元仕與通譜係,兄事之,盡以陝西虧空詳開一紙,條分縷析。因思忠達之,總漕大喜,如糧道祖允焜等,皆以此獲罪,而總漕無所加恩於元仕,第以將來薦拔許之。總漕返所任未久,卒於官,元仕亦丁艱。鄂督猶在陝西,元仕復厚饋焉。鄂未知其構已於總漕也,題留之於轅門效力。鄂去官後,年太保來,虧空無所掩飾,於是題參革職,追比其中有三千餘金應存藩庫者,元仕脅耀州膚施縣及神木同知諸人,各以印領交薩藩司,今諸人皆以虧空削職,不能還帑,始以本末言之。督撫事下方伯,方伯轉發西安金太守啟勳、延安沈太守廷正,會審諸人。合詞曰:「我輩現在虧空,豈有兩顆頭,代汪元仕砍去耶?」元仕堅不肯承,方伯令兩太守夾訊之,余頗以為過當,蓋印領,既不足憑。元仕自無卸處,何必三木。方伯云,豫讓之報智伯,蔡邕之哭董卓,其誤在不宜失身匪人,業已如此,惟有報之哭之耳。元仕既受恩於鄂督,復構之於總漕,丁憂即宜解官去,又匍匐乞哀,重賄鄂督,留此效力,此真小人之無賴者。次日,元仕遂受刑訊。方伯持論似稍偏,然元仕反覆至此,刑訊亦不為過也。五月二十日。

  汪思忠者,揚州人,以色事人者也,總漕家奴某與寢處如夫婦。總漕至陝,家奴挾思忠隨行,後家奴於九款內為思忠捐通判,遂於康熙六十一年六月,選山東濟南府通判。凡進士、舉人之鳴琴於濟南者,咸束帶見之。至今尚無恙也,條奏累累,此等事竟無一人言之,何哉?

遂寧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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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鵬翮,字運青,遂寧人,庚戍進士,館選,貌如好女子,諸同年皆戲弄之。癸丑,散館,先帝曰:「張某竟似戲旦。」改為主事。張素輕邪,甚至與人家奴博,且胡粉飾貌,搔頭弄姿,後以天語有戲旦之言,大慚,逐矯強修飾,自稱道學先生矣。入椒房幕,有傳其為椒房傾溺器者,由郎中外轉蘇州知府,未出國門,丁內艱,例未抵新任者服闋仍補原官,遂不發喪,蓋吉服坐黃堂者,七日而解官去,補兗州府,升河東運使,旋內擢至兵部督捕右理事官,皆椒房之力也。時北門(明)方與椒房傾軋,憎人及其儲胥,以遂寧私穢阿椒房事上聞,奉張某永遠停其升轉之旨。戊辰年,遣椒房、北門等六人至鄂羅斯定疆界,遂寧與海寧刑垣陳西安隨行,所以困苦之也。椒房勢稍振,思為遂寧量移一官,而吏部既奉停升之旨,不能為之地。遂寧遂以重賄結銓曹之好貨者,適大理寺少卿員缺,吏部巧於立言云,除張某係奉旨停升之員,不行開列,外奉旨張某補授大理寺少卿。其得官皆不以正人品可知,豈濂洛關閩之心傳哉。未幾,抉浙江巡撫,改兵部侍郎,督學江南,升左都御史、刑部尚書。江南總督即有河道總督之命,其家富可敵國,遂寧巧於取,又所曆皆美官,先帝頗信任之,如張誌棟、張伯行、趙世顯、蔣陳錫等皆由遂寧薦之。於造膝時,俱得開府饋謝,動十萬計。然未幾皆叛,成不共之仇,蓋苦於遂寧之無厭也。籍椒房家,有遂寧所書字扇「沐恩門下小子張某,奉恩主老夫子命,百拜敬書」。先帝閱視河工,遂寧迎謁,入御舟,先帝責其治河無狀,用人多私,遂寧免冠長跪,叩首曰:「臣孤蹤求皇上矜全。」先帝曰:「跪上來。」去御座咫尺,先帝出遂寧所書字扇,以字向遂寧,遂寧魂魄俱喪,先帝益輕其為人,命內監擠之於河,侍衛唾其面。後入為戶部尚書,轉吏部尚書,尤貪婪,而更佐之以刻薄。丁外艱,先帝慰留之,遂寧竟不具疏辭,先帝謂左都御史揆敘曰:「朕雖云奪情,張某並不疏辭,是無情可奪也。」近來九卿居高官即不復知有父母如張者甚多。遂寧始以求給假治喪為言,而終不去。先帝無微不燭,深知大僚皆戀位忘親者,而士氣糜爛,不可收拾矣。大行宴駕,今上尚未踐阼,虛已以聽,而政府禮臣無當上意者。遂寧時為六卿之長,大禮皆定於其手,顧不學無術,性又剛愎悍戾,大行去郊天僅二日,祝文已繕寫矣,上傳問九卿祝文將何如?遂寧曰:「應書嗣皇帝名。」上曰:「猶未御極,奈何?」遂寧曰:「父作子述,誰敢有異議者。」上又傳問:「德妃尚未上尊號,即位向德妃行禮,宜何稱?」遂寧曰:「宜稱皇太后。」上云:「大行初馭猶然德妃也。」遂寧曰:「世祖升遐,先皇繼體,大書曰:至皇太后前行禮,母以子貴,誰敢有異議者。」蓋世祖時,所謂皇太后,即太宗文皇后,而先帝之太皇太后也。先帝即位即,下詔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遂寧不通文理,又不虛心延訪,遂致皇太后竟無上尊號之詔,皇太后薨,人駭然不聞,有詔上皇太后尊號,而忽有皇太后哀詔,何也?上集九卿以下六品以上,上大行諡,有謂宜稱祖,有謂宜稱宗者,議未決,禮臣有主世宗之說者,眾頗以為然,而未敢昌言之,禮臣書二紙,一紙書祖字,一字書宗字,至遂寧前,遂寧奮筆於祖字紙上書曰:吏部尚書張鵬翮。附之者吏部左侍郎李旭升、左副都御史金應璧、兵部郎中盧弘熹三人而已。宗字紙上,則戶部尚書田從典以下皆書。有微言世宗者,遂寧曰:「世宗非美諡也。」禮部左侍郎景日曰:『世字不美,何以處世祖?宗字不美,何以處太宗?」遂寧曰:「明日再議」,皆散去。次日復集,遂寧謂眾臣曰:「已定聖祖仁皇帝矣」,諸九卿有囁嚅者,遂寧曰:「謂先帝不足當此數字耶?是誹謗也,誰敢有異議者。」遂寧旋入政府。《泰誓》不可不看,《霍光傳》不可不讀也。其夫人妒悍之至,遂寧為部郎時,一日早朝歸,夫人訝其久不進內室,出戶私窺之,遂寧朝衣未脫,立於僕婦之床前,僕婦雙足長尺,架披肩上,裸而淫之。夫人持皮鞭直入,遂寧朝衣冠,偕寸絲不掛之僕婦跪受責。又夫人未至京時,遂寧娶妾已生女,其夫人來,俟遂寧出門,即呼媒媼賣妾,並令攜女去,至今不知所之。夫人之性最貪,為浙撫河督時,賣獄鬻官幾於對開。幕府如廣西之孫延齡、孔四貞也,長子張懋誠,丁卯舉人,官給諫,次子張懋齡,為河工同知,暴虐妄亂,過於乃父,而懋齡尤甚。孫張勤望,以任子補順天通判,庸惡陋劣,祖為冢宰,日與書辦香火定盟,凡吏部事無不關通受賄。孫張□□以捐納為廣東布政司經歷,齷齪鄙穢,無志下材,所謂一蟹不如一蟹者。余嘗謂宜以刻薄寡恩、頑鈍無恥二句為對聯,贈遂寧,有云猶未足以盡其為人。如汝人才皆為令僕矣,草澤中英雄思之能無短氣哉!五月二十一日。

詹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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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亭沈文恪(荃),字繹堂,壬辰探花,官詹事府。盾事貌不逾中人,有古大臣風,官況清貧,或至不能舉火而食。客常滿,故鄉戚友求益而來者,踵相接,文恪定令其得所而去。詩宗錢、劉,書法在趙承旨、董文敏之間,與人接談,委婉風流,而見義必為,遇事無所撓屈。先帝時,數月不雨,先帝觸暑步禱,以亢旱為憂,下詔求直言。九卿無能仰慰聖心者,文恪暨吾鄉項侍郎(景襄)進曰:「烏喇為窮荒寒苦之所,徙至其地,百無一生。乞降明旨,永止烏喇流人,則上感天和,三日必雨。」先帝曰:「能保之乎?」文恪曰:「可保。」先帝曰:「如所言,三日不雨,將奈何?」項稍退入班後,文恪曰:「三日不雨,臣願受妄言之責。」九卿皆錯愕,先帝亦為色動,遂有罪人免流烏喇之旨,祈雨之壇盡撤之,且命沈某第三日至午門候雨。至期,文恪至午門外,植立烈日中,先帝御乾清門升座,曰:「沈某言:『今日必雨』,朕端坐俟之。」杲杲日出,人咸為文恪危,日既晡,先帝未午膳,有愛文恪者勸文恪免冠謝過,請上還宮,不過削籍耳,若至暮恐聖怒不測矣。文恪不答,至未刻,忽有片雲從東來,風雷交作,驟雨盈尺,先帝大喜謂左右曰:「此詹事雨也。」召文恪入,深勞之,賜食而出。朝野之人指為仁者之雨,相聚感歎有泣下者。項同時進言,而為德不卒,功名之念重耳,有愧於文恪多矣。項字眉山,壬辰進士,乙未殿試,由庶吉士曆官兵部侍郎。其尊人與僧眉山善,夫人將產之夕,尊人見僧入室,即誕少司馬,訪之,則僧於是刻坐化矣,因以眉山字之。少司馬與叔讀書家塾中,嘗問叔,我可至何官?叔戲曰:「可拜相。」少司馬笑曰:「不能也,我位必八座,壽止五十四。」十月初八日,武闈監試將,登輿入闈,復入室趺坐曰:「吾將逝矣。」延醫視之,脈已絕,於几上得詩,字畫端楷,詩云:三十年前得意時,而今不道鬢如絲。一生衾影原無愧,曾學三賢凜四知。五月二十一日。

再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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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釋道二氏,有所謂再來人者,吾儒無是說也,然實有是理,常見其事。吾夫子夢奠兩楹,曳杖而歌,非再來人而能若是乎?陽明先生為高僧轉世,有六十年前王守仁之說,自附程朱門庭者從而謗毀之,非也。蔣探花超,字虎臣,金壇人,不樂仕進,自言前身峨眉之老僧也,後竟歿於峨眉山伏虎寺,化去之時,神明了然。劉考功體仁,字公㦷,穎州人。客鳳陽,一日同友人蘇茂遊過龍興寺,訪老衲,留連竟日始別。蘇歸寓,夢劉來笑吟詩云:六十年來一夢醒,飄然四大御風輕。與君昨日龍興寺,猶是拖泥帶水行。覺而異之,忽聞剝啄聲,則劉僕人至,云劉已坐脫矣。嚴少宗伯我斯,字存庵,歸安人。為諸生時,勇於酒,以城門已扃,醉臥石橋上,夜半見一老人高巾行衣,坐橋欄杆上,有鬼呼之曰:「土地接張果老去。」老人曰:「嚴狀元在此,恐有邪魔相犯,須謹視之,張果老來第可於城門一接耳。」因問張果老形像如何,鬼曰:「皮匠荷擔而至者是也。」嚴酒已醒,假寐以竢,須臾,皮匠果至。嚴牽其衣懇其度脫,皮匠始猶諱之,繼而揭桶蓋曰:「子欲仙,可入此。」嚴視桶中,則茫茫巨海也,不敢舉足,皮匠笑曰:「子但可享人間紅塵福耳。」推嚴仆地,嚴起已失皮匠所在。將歿前,夢至一山僧舍,見坐主房師及諸同年皆僧服,嚴訝之,諸公曰:「寧忘卻此地耶?」問山名,僧云崧山,嚴忽悟曾曬鞋於階,視之尚未燥,遂寤,不數日而歿。歿時作偈云:誤落人間七十年,今朝重返舊林泉。崧山道侶來相訪,笑指黃花白鶴前。家方伯楫,字悔齋,病篤,夢老僧授以詩一首:日落雲黃老樹根,山中應已閉柴門。老僧待久不歸去,卻在□□□□村。其中空四字,方伯夢中以筆填之曰碧桃紅杏,既寤為人言之。而歿後有某郭外經行,忽見山水之勝迪異人世,縱步探幽。石洞中一虎在焉,諦視則方伯也,已髡頂披緇,儼然一苦行僧矣。素與方伯善,駭問之,方伯曰:「為『碧桃紅杏』四字,公案未得明白耳。」某驚顧間,惟荒煙蔓草而已。先叔祖渢,字魏美,崇禎己卯舉人。明亡隱居寶俶山上,高風苦節,人所難堪。魏僖為撰《高士傳》。一日視日景曰:「可矣。」命先伯連具紙筆,書五言詩十句,詩曰:大化無停軌,道術久殊轍。住世守頑形,問途猶未徹。至人本神運,可會不可說。冰泮水還清,雲開月方潔。一旦破樊籠,逍遙從此別。投筆就寢而逝。先叔祖母錢夫人亦能詩,先卒。彌留時,先叔祖欲圖其形,錢夫人強起索筆題絹上曰:來時玉果正圓,去日梅花香冷。依然朗月當空,何必捕風捉影。且云十五年後相見,已而果然。五月二十一日。

詼諧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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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詼諧之語頗足解頤。王尚書世貞訪嚴侍郎世蕃,閽人辭以傷風,王舉《琵琶記》牛氏所唱曲曰:「爹居相位,怎說得傷風。」嚴恨甚,遂成世仇,此因詼諧而得奇𧛂者也。李文正東陽過其子兆先所,兆先不在焉,李題其几上云:今日花街,明日柳街,焚膏繼晷,秀才,秀才。他日李入朝,兆先至其書室,亦題其几上云:今日黃風,明日黑風,變理陰陽,相公,相公。子戲其父狂也,而近於悖矣。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良朋相聚,何嘗不可以詼諧見雅人深致耶?程少司空正揆,字端伯,漢陽人,性滑稽。有科員某以小嫌劾其太老師,廷質時,某科執之甚力,且稱之曰他,旁人有恨之者曰:「太老師而稱之曰他,可乎?」程曰:「此尹公之他也。」某科恚甚,即劾程鬥葉子及祭告時挾妓,亦下九卿,諸公薄某科為人,因與程約,但堅不承,即以言事不實黜之。至期,某科厲聲責程賭錢度日,程曰: 「藉此獲利,始可謂之賭錢,今我無日不敗,而足下指為以賭度日,冤哉。」又詰奉旨祭告而宿娼,何也?諸公駁曰:「有何憑據?」某科曰地名某、妓名某、某年、某月、某日事。程笑曰:「此等事生平所為甚多,即祭告時亦不僅此一人,我已忘之矣,而足下尚能記憶乎?」因以不謹罷歸。居鄉詼嘲彌甚,有戚屬延新親,席間推程行令,程視其人非雅士也,曰:「凡飲酒者,照所飲第幾杯,或詩,或諺,說一成語。」至其人第五杯,應說五字,其人持杯,面赤無地自容,有附耳教之者曰:「五夜漏聲催曉箭」,其人喜甚,遽引滿曰:「五夜漏聲催草薦。」座客以其為主人上賓也,匿笑而已。未幾,酒至程,恰第九杯,程大聲曰:「九重春色醉氈條。」賓主無不狂笑。程職方周量,字石臒,南海人,嗜檳榔。一日早朝,新城王尚書士禛,占口號嘲之曰:「趨朝夜永未渠央,聽鼓應官有底忙。行到前門天未啟,轎中端坐吃檳榔。」任御史弘嘉,字葵尊,宜興人,疏定朝服,等級非三品以上不得衣貂鼠舍利猻。冬夜入朝,雪夜寒甚,新城戲為詩云:「京堂銓翰兩衙門,齊脫貂裘舍利猻。昨夜五更寒透骨,滿朝誰不怨葵尊。」新城官大司寇,時徐冢宰潮為刑右侍,閱爰書囚有名螃蟹者,徐曰:「今年津門蟹甚多而賤。」新城曰:「公以紙上郭索遽思朵頤耶。」薛戶部奮生,字大武,河陽人。豪邁任俠,與同年飲,大言曰:「君輩文士耳,異日終當居我幕下。」新城曰:「恨子非嚴鄭公。」家鈍翁先生琬賦詩云:少日詞場偶擅名,未曾縛袴學長征。他年若得登三事,但乞蕭郎作騎兵。長洲文點,字與也,衡山裔孫,常為鄢陵梁熙字曰緝作《江村讀書圖》,新城題詩云:門外漁航個個輕,春流滑笏縠紋平。江花江鳥不相識,寫向丹青俱眼明。鈍翁題詩云:約取春江入畫圖,亂紅殘絮擁菰蒲。鄢陵野色平於掌,也有江南此景無?漁洋見之訶曰:「吳子乃爾輕薄。」鈍翁笑曰:「勿多言,行且及子。」又賦一絕云:仿佛春江綠樹陰,幾回掩卷費沉吟。江南與汝關何事,賦得愁心爾許深。以新城有江花江鳥之句也。毛檢討奇齡,字大可,蕭山人。不喜蘇詩,偶於座上訾毀之,家蛟門先生懋麟起曰:「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如此詩,亦可道弗佳否?」毛怫然曰:「鵝也先知,如何祇說鴨耶?」工部郎官有管理街道之差,出則二黑鞭前導,而一隸肩獨板在馬後,仁和汪郎中璽,字樊桐,以啟賀其僚友某云:雙鞭前導,宛兩股之鰕須,獨板後隨,如一條之狗尾。聞者大噱。陸御史祖修,字孝武,鬆江人,東海尚書門下士也。東海方與北門構釁,有傅臘塔者,北門之甥,為旗員武職,頗貪怙,陸思借之以傾北門,悮糾吏部侍郎之傳臘塔,在銓曹有狼籍名,遂去官,而武職之傅臘塔固無恙也。傅恨甚,遂皈依北門,北門憐之,而知其切齒於東海,遂奏復其官,旋擢兩江總督,叢刃於東海,致東海發憤死。傅謂所屬曰:「東海已處之頗暢矣,我有怨家尚思所以處之也。」屬吏解其意,遣人至鬆江偵陸所為,陸窘甚,挈家避南海去。吳諭德廷楨,自蘇州來,下榻余家,偶言陸御史避仇南海,吳曰:「所謂君處東海,寡人處南海也。」詞林諸公分曹轟飲,先公與大宗伯韓慕廬先生居西曹,觴政大勝,宗伯曰:「東曹屢敗,豈無有誌之士欲雪三北之恥者乎?吾輩宜預飲數百爵以待之。」因浪吟曰:「江東子弟皆豪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先公笑曰:「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一時哄堂。先公官司成時,置酒召客,德清胡先生居上坐,先生名渭,字朏明,外舅大司冠苕山,胡公之從叔也。耆年宿學,而性頗方嚴,面折人過。酒間偶令各舉打油詩,或曰:大道禿龍五四爪,或云:月迸山頭獨眼睛,或曰:星飛天放彈,日出海拋球,或曰: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或曰:板側尿(讀如雖)流急,坑深糞落遲,或曰:寬扯包頭圍綠野,倒排牙齒嚼青天。有某沉思良久曰:粗材一所包男女,胡先生曰:「諸句皆有意致,獨此語索然無味,必足下杜撰矣。」人問其故,胡先生曰:「我看此句,與渠平日所作不爭多也。」坐客為之捧腹。癸未八月,余出都門,宗人份字武曹,士鋐字文升,鋐字荇洲,繹字玉輪,鋐字安公,醵分相餞,家無亢兄庚戌生,玉輪兄辛亥生,安公兄與余俱壬子生,而月份稍長於余。玉輪指余曰:「無己壬子生,安公似小一歲。」余拊安公背曰:「此亦壬(人)子也。」宗人皆絕倒。僧某作詞云:髻挽吳綾幅,裙拖蜀錦綢。新妝才罷下危樓,手挽青絲騎馬射。城頭有無錫輕薄子某,喜為俚鄙詩者嘲之曰:「從來蜀錦不名綢,旗下人家絕少樓,可惜纖纖好雙手,硬差排去射(讀如鑿)磚頭。」某無錫人,不欲言其姓名。先帝南巡無錫,杜詔字紫綸,方為諸生於道左獻詩,先帝頗許可之,賜御書綾字,杜捧歸啟視,則「雲淡風輕近午天」四句也。某作七言絕句云:皇帝揮毫不值錢,獻詩杜詔賜綾箋。千家詩句從頭寫,雲淡風輕近午天。五月二十三日。

孤魅畏節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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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既齊、嚴我斯、李元振、邵遠平、陳論皆甲辰詞林,相善也。衛尚少年,夫人自猗氏來,衛買大宅居之。體漸尫羸,精神日敝。諸同年憂之,咸以保養為言。衛愀然曰:「非斫喪也,臥室有妖魅,每就寢,則夫妻二人皆昏瞀不知人事,不知其為何怪?晨起良久,然後能言,夫妻皆病,奈何?」邵曰:「盍移居他處?」衛曰:「買屋費重價,棄之不可,轉售又無其人,惟望妖舍此而去耳。」嚴戲曰:「我狀元也,身有奎光四射,治具啖我,我宿於有妖處,妖畏奎光,自當絕跡。」衛欣然命家奴歸市酒肴,且謂李、邵、陳曰:「三兄能偕去逐妖乎?」三君亦鼓舞諾之,至衛寓,衛先令夫人移側屋,五人暢飲至給燭。嚴起身作別,詰之,則曰:「不過博一醉飽耳,近來狀元,安得有所謂奎光者。」衛苦留之,嚴軀幹偉大,重數百斤,衛文弱又病,挽之不得,嚴徑去,陳亦趨出,衛令閉戶,陳跪曰: 「我素怕鬼,深夜不敢獨臥室中,雖多人尚蒙被而眠,聞風吹樹葉聲,即驚顫,況有妖處耶?」李、邵皆勸其留,陳奪門而出。室向南,東西各有炕,炕亙南北,其南皆倚窗欞,几上燃高燭,李已被酒,與衛臥東炕上。甫就枕,則二人皆面赤如赭,喉間咯咯有聲,口吐涎沫。邵大驚,急呼其家奴問之。奴曰:「主人、主母每夜如此,至天曉方醒,不足怪也。」邵不敢卸衣,惟脫雙靴東向趺坐西炕上,心頗惴惴,然目無所見,至雞鳴後,窗影將明,燭光漸淡,低頭以手取靴,若有人以手按其頸者,遂仆地。家奴聞之,入扶起,已不能言,但心中了然,如病數月不食者。未幾,衛、李兩家人各掖其主起,三椅南面,衛、李、邵並坐,相顧默然,飲苦茗少許,始能言動。李、邵皆乘輿歸,李病月餘,邵臥床半年始愈,因相戒不復再以妖魅問衛矣。久之,衛病大愈,肌肉充實,精彩煥然,同年頗以為奇,問之則曰:「吾母聞妖為祟,怒曰:『世安有妖為祟之理。自猗氏來,遣子媳皆出,吾一人獨睡於此,視妖敢近我否?』某泣阻不得,率內子及婢女立窗外,通夜寂然。清晨,吾母啟門,某問安畢,即詢夜來何如。吾母笑曰:『妖已去矣,吾初就寢,忽聞炕穴有聲,見百餘人自穴中出,長僅尺,將登炕,其中一人曰:節婦在此,我輩不可犯也,速去之。皆於窗隙中升瓦望空而沒。』」蓋衛幼而孤,太夫人苦節自守,以女工易米麥,教子讀書,取科第,固得乾坤之正氣者。妖魅所畏者正氣,安得而不避去哉。李元振,字貞孟,柘城人,官至工部侍郎。陳論字謝浮,海寧人,官至刑部侍郎。衛既齊字爾錫,猗氏人,官至貴州巡撫、都御史。邵遠平字戒三,仁和人,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戒三先生與先公同舉博學鴻儒,余父行也,為余言其事,且曰:「諸人皆為顯官見侮,於妖魅遇節婦則謹避之,人所恃者,忠孝節義耳,官爵何足為重哉。」衛曆官皆有清名,撫黔時,知府某、副將某,以開邊釁伏法,衛亦幾真重辟,長係獄中,後得釋。其官跡有聲,蓋亦母氏之訓云。五月二十五日。

婦人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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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纏足,不知起於何代。詠足詩見於古者,如:兩足白如霜,如:臨流濯素足。又韓偓詩:六寸膚圓光致致,此不纏之說也。東昏侯使潘妃以帛纏足,金蓮貼地,行其上謂「步步生蓮花」。《樂府·雙行纏》其辭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石崇屑沈香為塵,使姬人步之無跡,若尺許大腳,有何意致。纏足始自六朝,其說近是。《墨莊漫錄》考婦女弓足起於李後主,《史記》云:「臨溜女子,彈弦纏足。」又云:揄修袖,躡利屣,則漢時已有之。然《秘辛》所載樊慝語,則王皇后尚不纏足也。《襄陽耆舊傳》云:盜發楚王塚,得宮人玉屐,晉世履有鳳頭,重臺分梢之制。陶南村謂唐人題《詠略不及之杜牧》詩:釧尺裁量減四分,碧琉璃滑裹春雲,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畫裙。段成式詩:醉袂幾侵魚子纈,影纓長戛鳳皇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願將身托繡鞋。韓偓詩:懷裏不知金鈿落,暗中惟覺繡鞋香。《花間集》云:慢移弓底繡羅鞋,亦屢見吟詠矣。至於弓足,言其形彎斷如弓也。秦晉燕趙間,女子二三歲即纏足,天然纖小,並不似弓形。其弓形者,嗤為鵝頭腳。余見秦晉燕趙女子足小者,以尺度之,僅二寸七八而已。足底平,呼足為弓,真是門外漢語。五月二十六日。

婦人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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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纏足,大率以帛纏之,如東昏侯以帛纏潘妃足是也。《樂府》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則似以羅纏足。《洛神賦》: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李後主詞: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崔浩《禮儀》:近古,至日上履襪於舅姑。《太真外傳》:馬嵬嫗得貴妃錦襪,每遇過客,一玩百錢。不似近日所謂腳帶矣,抑腳帶之外,更加一小襪耶。西北女子,往往貼足尚有軟鞋襪,或即軟鞋也。此等無關重輕,然亦格物之一端,不可不考。五月二十六日。

周鍾、項煜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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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王僣立南都,生殺予奪,無一不乖謬者,惟於周鍾、項煜之死,至今人以為允當,余意獨謂不然。周鍾者,才不足以副其名,為人頗敦篤倫理,欠崇禎一死,大負生平,律以不忠之臣,雖百喙無可置辨。乃元宋紅巾堯湯武等語,見載《輟耕錄》,遽引入爰書,棄之於市,此何說哉?聞悍帥劉澤清曾金幣聘之,不應。鍾有季弟曰鎔,嘗同飲阮大铖家,坐大罵,鍾不為謝,以此兩人切齒。傅成其獄,李舒、章雯為詩弔之曰:「亂世身名可自由,恨君不及鄭台州。劇秦新論何曾草,月旦家評總世仇。」項煜居家,簠簋不飭,為公論所擯棄。在朝累以詭激,市伉直聲。闖賊於三月十九日破京師,煜於四月十八日至金陵,福王稱偽號時,身與拜舞之列,因向朝士述在途毀形易服狀,為陳侍御所糾,其日月可考也。當時竟以汙偽署殺之。以彼棄妻子南還,三千餘里之遙,不一月重繭而至。即使曾從闖賊,偷旦夕之生,辛苦賊中,來亦宜留其殘喘,以勸來者。黃石齋先生正告南中用事諸臣曰:「唐天寶之亂,從王為上,自拔次之,若水心者何罪?」嗚呼,亡國之帷幄重臣,有為新朝之佐命者,介生、水心皆小臣耳,罪宜末減,況又間關南返耶?大約更玉改步之時,傳聞異辭,是非失實。馬士英、阮大铖,小人中之最不堪者,蚍蜉累累,不過槐國君臣。如項如周,一死本不足惜,尚論者應詳加考核,無左袒貴陽懷寧也。五月二十八日。

女子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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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末流賊之起,始於裁驛遞。驛遞之裁,倡於御史毛羽健,成於科臣劉懋羽。健官京師,娶妾甚嬖之,其妻乘傳至,立遣去,迅雷不及掩耳。羽健恨甚,遂遷怒於驛遞,倡為裁驛卒之說,而懋附和成之。一時遊手十餘萬人倚驛遞糊口者,無以為生,相率為盜。張獻忠亦驛卒也,流毒中原,顛覆宗社,兩人首禍,萬死不足贖也。吳三桂飲田皇親嘉遇家,嘉遇出歌伎侑酒,其中有陳沅者,色藝冠倫,三桂醉,長跪向嘉遇乞沅,嘉遇曰:「吾老矣,謝世後當以持贈。」李自成陷京師,三桂方鎮山海關,自成遣人招之,三桂已納款矣。時嘉遇己死,遺命家人送陳沅至三桂所,以兵戈載道,未遑也。三桂偵知陳沅為劉宗敏所得,聞之自成,自成諭宗敏以陳沅還三桂,宗敏不可,三桂遂不降,自成竟滅。女子之能禍人家國如此。五月二十八日。

燕雲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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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晉以燕雲十六州賂契丹不屬中國者,四百三十餘年,曰幽州(今順天府),曰薊州(今薊州),曰瀛州(今河間府),曰莫州(今任邱縣),曰涿州(今涿州),曰檀州(今密雲縣),曰順州(今順義縣),此山前之州也;曰新州(今保安州),曰媯州(今延慶州),曰儒州(今永寧縣),曰武州(今在翔州西境),曰雲州(今大同府),曰應州(今應州),曰寰州(今馬邑縣),曰朔州(今朔州),曰蔚州(今蔚州),此山後之州也。劉仁恭以營、平、灤三州賂契丹,營州即今昌黎縣,平州即今盧龍縣,灤州即今灤州也。周世宗復闗南北,則瀛、莫二州復歸中國。白溝河為宋遼分界,遂為百戰之地。其後與金夾攻遼,以請石晉所賂故地,而忘營、平、灤三州乃劉仁恭獻契丹以求援者。王黼欲並得之,金主云今更不論原約,特與燕京及薊、景、檀、順、涿、易六州,其山後諸州皆毀約不與。張玨殺遼故相左企弓等,以平州來歸,金人藉為兵端,長驅直入,而汴京不守矣。五月二十八日。

功臣不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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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盡弓藏,古今同慨。論者或謂,功高不賞,挾震主之威,不能善自弢晦故,鮮有以功名終者。予曰不然。天步艱難,干戈鼎沸,糧餉挽輸於外,庫帑耗竭於中,其時節鉞重臣,為國奮身,不顧萬死一生,晝食不甘味,夜臥不貼席,孤軍累卵,出入鋒鏑之間,或身曆戎行,或運籌帷幄,雖父母妻子亦棄之如遺,幸而告厥成功,九重不致旰食,舉酬勳之典,受殊爵之榮,位極人臣,威擬王者,又何所苦而反乎?橫加猜疑,致成嫌隙,進不得盡其忠節,退不得保其身家,撫馭乖方,君臣兩負,嗚呼!千古之豪傑英雄所為槌心而泣血者也。彼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復怯,當賊寇昌熾時,望烽火則魂驚,見軍書則股栗,忽有奇才異能之臣,起而戡定群凶,寧謐四海,捷書一奏,喜出非常,七寶莊嚴之殊禮寵遇之,遲之既久,則轉念曰:「敵人如此其橫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滅之,萬一晉陽之甲興,誰復能捍禦者?於是而疑心生焉矣。既而閱所上紀功冊,某處斬首幾十萬,某處拓地幾千里,某處招撫若干,某處虜獲若干,心膽震驚,魂魄蕩懾,於是而畏心生焉矣。既建奇功,復膺異數,位崇五等,禮絕百僚,內外臣工以其為朝廷所重也,無不敬而奉之,諂佞小人趨承恐後,長跪叩首,待之逾於常禮,而且,題官則嫌其專擅,奏銷則防其冒濫,敘功則憾其詐偽,鹵獲則謂其私藏,觸處罣礙,爭寵者又從而構之,於是而怒心生焉矣。彼自謂受恩既深,以忠藎為報國,懷光欲去盧杞,李晟思慕魏征,而愛昵不可遽除,忠言不能入耳,反恨其無禮於君,恃功驕橫,於是而厭心生焉矣。疑也,畏也,怒也,厭也,以此四者待功臣,有不凶終而隙末者乎?郭子儀以酒色自晦,僅能保首領以歿。李光弼遂至擁兵不朝,幾失臣節,下之未有不麾軍犯闕者矣。仆固懷恩恐賊平寵衰,遂奏留田承嗣三節度。劉巨容追黃巢,幾獲之而縱其去,曰:「國家喜負人,不如留之以為富貴之資。」而唐社遂屋,雖由臣節之未純,亦猜暴之主有以致之也。殺道濟而長城壞,害蕭懿而東昏亡,洪武僇開國諸臣,如屠羊豕,靖難兵起,而金川不守,可勝慨哉!可勝慨哉!三月十七日。

程如絲貪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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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此條見雍正五年三月戊戌諭旨所引)

  程如絲重賄蔡珽,調補夔州知府。程如絲至夔,凡商家所有之鹽盡以半價強買之。私鹽船自夔至楚者,官素不甚禁以活窮民。程如絲悉奪之。私鹽船過夔,程如絲遣人籍其鹽,私商不服,程如絲集吏人、鄉勇、獵戶、汛兵幾千人往捕治之。鳥槍弓矢競發,私商與捕人死者枕藉,商人過客斃者無算。蔡珽庇之不以上聞。湖督楊宗仁受客商呈詞,欲入告,程如絲指稱是年大將軍意。楊督竟寢其事。年公聞之,遂具題參劾,奉旨革職拿問。蔡珽入覲,力言程如絲為天下第一清官,上將大用之。今此案令西安巡撫石文焯秉公確審,石欲脫程罪,且議復其官以合上意。嗚呼!浙撫黃叔琳以置土豪賀茂芳於死,遂革職問罪,乃知府殺人不計其數,而反無過乎?

秦中凱歌十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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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此詩為當時自刻之詩片,以備投贈者)

  軍聲鼎沸米川城,帝簡元戎詰五兵。班劍袞衣龍節至,岩疆赤子慶更生。

  寵命初登上將壇,相公自出逐呼韓。錦衣驄馬親臨陣,士卒歡騰敵膽寒。

  詞臣舊賜繡宮袍,肘綰金章擁白旄。賞遍三軍溫挾纊,恩加萬帳飲投醪。

  指揮克敵戰河湟,紀律嚴明舉九章。內府新承盧矢賜,令公引滿射天狼。

  陣前金甲繡蛟螭,五色雲開玉帳旗。青海已聞傳箭去,天山又見掛弓時。

  畏威面縛出千群,手把旌旄掃惡氛。朝野競誇新戰績,破羌不數趙將軍。

  大纛高牙五等崇,身騎御馬佩彤弓。元和天子原神武,收復淮西賴晉公。

  連營鼓吹凱歌回,接壤歡呼喜氣開。聞道千官陪彩仗,君王親待捷書來。

  昇平嘉宴舉金觴,露布星馳奏未央。道左櫜鞬皆大將,望塵迎拜郭汾陽。

  邊燧消時戰鼓閑,弢戈解甲入重關。揮兵已奪狼頭纛,膽落名王慟哭還。

  運籌決勝朔庭空,麟閣威名破遠戎。卻笑曩霄稱兀卒,當年猶說范韓功。

  飲至元功竹帛名,至尊頒賞遍行營。一時下馬聽明詔,遠近同呼萬歲聲。

  黃金堂印鎮三秦,鐘鼎旂常社稷臣。萬里穹廬歸聖化,窮邊影絕射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