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論「文人相輕」

幾乎無事的悲劇 三論「文人相輕」
作者:魯迅
1935年8月
四論「文人相輕」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二集》和《文學論壇
署名發表

《芒種》第八期上有一篇魏金枝先生的《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是為以前的《文學論壇》上的《再論「文人相輕」 》而發的。他先給了原則上的幾乎全體的贊成,說,「人應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是不錯的,文人應更有分明的是非,和熱烈的好惡,這也是不錯的。」 中間雖說「凡人在落難時節……能與猿鶴為伍,自然最好,否則與鹿豕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萬沒有辦法的時候,至於躺在破廟角裡,而與麻瘋病菌為伍,倘然我的體力,尚能為自然的抗禦,因而不至毀滅以死,也比被實際上也做著騙子屠夫的所誘殺臠割,較為心願。」 看起來好像有些微辭,但其實說的是他的憎惡騙子屠夫,遠在猿鶴以至麻瘋病菌之上,和《論壇》上所說的「從聖賢一直敬到騙子屠夫,從美人香草一直愛到麻風病菌的文人,在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 的話,也並不兩樣。至於說:「平心而論,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確論。」 最在近來的莊子道友中,簡直是鶴立雞群似的卓見了。

然而魏先生的大論的主旨,並不專在這一些,他要申明的是:是非難定,於是愛憎就為難。因為「譬如有一種人,……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無是非之分。……於是其所謂‘是’,不免似是而實非了。」 但「至於非中之是,它的是處,正勝過於似是之非,因為其猶講交友之道,而無門閥之分」 的。到這地步,我們的文人就只好吞吞吐吐,假揩眼淚了。「似是之非」 其實就是「非」 ,倘使已經看穿,不是只要給以熱烈的憎惡就成了嗎?然而「天下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又不得不愛護「非中之是」 ,何況還有「似非而是」 和「是中之非」 ,取其大,略其細的方法,於是就不適用了。天下何嘗有黑暗,據物理學說,地球上的無論如何的黑暗中,不是總有X分之一的光的嗎?看起書來,據理就該看見X分之一的字的,——我們不能論明暗。

這並非刻薄的比喻,魏先生卻正走到「無是非」 的結論的。他終於說:「總之,文人相輕,不外乎文的長短,道的是非,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則空談是非,何補於事!已而已而,手無寸鐵的人呵!」 人無全德,道無大成,剛說過「非中之是」 ,勝過「似是之非」 ,怎麼立刻又變成「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 了呢?文人的鐵,就是文章,魏先生正在大做散文,力施搏擊,怎麼同時又說是「手無寸鐵」 了呢?這可見要抬舉「非中之是」 ,卻又不肯明說,事實上是怎樣的難,所以即使在那大文上列舉了許多對手的「排擠」 ,「大言」 ,「賣友」 的惡諡 ,而且那大文正可通行無阻,卻還是覺得「手無寸鐵」 ,歸根結蒂,掉進「無是非」 說的深坑裡,和自己以為「原非確論」 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說成了「朋友」 ——這裡不說「門閥」 ——了。

況且,「文既無長短可言,道又無是非之分」 ,魏先生的文章,就他自己的結論而言,就先沒有動筆的必要。不過要說結果,這無須動筆的動筆,卻還是有戰鬥的功效的,中國的有些文人一向謙虛,所以有時簡直會自己先躺在地上,說道,「倘然要講是非,也該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漢,我等小民,不任其咎。」 明明是加入論戰中的了,卻又立刻肩出一面「小民」 的旗來,推得乾乾淨淨,連肋骨在那裡也找不到了。論「文人相輕」 竟會到這地步,這真是叫作到了末路!

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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