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下裴相公書
通州司馬元稹謹再拜獻書相公閣下:昔者相公之掾洛也,稹獲陪侍道途,不以妄庸,諮及章啟,則固竊聞閣下以文皇敕起居郎書「居安思危」四字於笏上為至戒矣。今陛下當晉武平吳之後,閣下即周公東征而還,安孰甚焉,思豈可廢。況今四邸並開,掃門之賓競至;碣石餘沴,束身之款未堅。則閣下推食握發之意,何遽移之於高枕擊鍾之逸乎?
且夫「得人則理」之談,實老生之常語,至於切近,猶饑者欲食,不可惡熟俗而不言也。若稹之末學淺見,又安敢引喻古昔於閣下?獨憶得近日故裴兵部之為人也,甄辨清淨,號為名流。及其為相也,構致群材,棟梁榱桷,鹹適其用,人頗隘之。至於激濁揚清,亦無所愛吝,是以秉政不累月,閣下自外僚為起居郎,韋相自巴州知制誥,張河南自邕幕為禦史,李西川自饒州為雜端。密勿津梁之地,半得其人,如故韋簡州勳及鶉,拔於疑礙、置之朝行者又十數,然後排異己之巨敵,引協心之至交,當時一二年間,幾至於奸無蹊隧,而政有根本矣。及山東沴作,上以兵事谘之,則對以禁暴息人之外,不能有以佐震耀,是以樽俎之謀,不專於廊廟。藎廉善精微之士,素熟於心胸,而泛駕乘桴之才,未嚐校量於左右也,比於閣下今日之雄材大略為短矣。然而即世之後,雖無李嚴、廖立之思,而十載之內,備將相、號名卿者,多其引拔。嗚呼!方鮑叔之功,斯不細矣。昨者閣下方事淮、蔡,獨當爐錘,內蘊深謀,外排群議,始以追韓信、拔呂蒙為急務,固非叔孫通薦儒之日也。今殊勳既建,王化方行,亦常念魏鄭公守成之難,而三複文皇帝「思危」之詔乎?
以愚揆之,欲人之不怨,莫若遷授之有常;欲人之竭誠,莫若援拯於焚溺。何謂有常而不怨?以省言之,由後行為前行;以台言之,自察院轉殿院。苟不如是則怨矣,苟能如是何怨哉。何謂援拯而竭誠?某又不敢移之於他人,借如小生之庸且昧也,固不及班行之中輩,又敢自讓於郎吏之末者乎?向使元和中一年為拾遺,二年為補闕,不三、四年為員外,又三、四年為正郎,則宰物者雖朝許之以綸誥,暮許之以專席,厚則厚矣,遽責其隳肝瀝膽,同廝養之用力,亦難哉!及夫為計不良,困於溝瀆者十年矣,苟有舒其胝攣、置之趨走者,又安敢愛氣力、吝心髓於和扁耶?是猶龜鼉之有泉,烏鳥之有林,何嚐愧於水、木;苟或縶而籠之,鎖而檻之,其或放之、投之者,則必啁啾顧慕以報之,報其免於難也。今天下病溝瀆、困籠檻,思閣下藥之、養之、投之、放之者,豈特小生而已哉。
且曩時之窒閣下及小生者,豈不以閣下疏有「居安思危」之字為抵忌,對上以河南縣尉非貶官為說乎?向非裴兵部一二明之,則某終老於窮賤,固其宜也。儻閣下複三二年遲回於外任,則少陽邀望之際,固未得奉煌煌之命,以周知其巢穴矣。當元濟討除之始,又安能定已成之策於上前,排未亡之疑於眾口哉!今天下能不有萬一於閣下之才略,而猶足帖脅,私自憐愛其誌力哉。況當今陛下在宥四海,與人為天,特降含垢棄瑕之書,且授隨才任能之柄於閣下。閣下若能蕩滌痕累,洞開嫌疑,棄仇如振塵,愛士如救餒,使恃才薄行者自贖於煩辱,以能見忌者騁力於通衢,上以副陛下鹹與惟新之懷,次以廣閣下好善救人之道,使千百年外,謂閣下與裴兵部為交相短長,亦足為賢相矣,未盡善也。且夫當陛下肇,臨宇宙之初,與得天久照之後,愈光明矣,安有裴兵部拔群才於前則盡行,閣下拔群才於後則盡廢?以閣下沐浴恩波之始,與徽猷克壯之秋,愈汪洋矣,又安有救裴寰之罪、換禹錫之官,則盡易,振天下之窮滯、行渙汗之條目則盡難?某雖至愚,未敢然也。
某自十年遭罹多故,每欲發書朋舊,尚不敢盡陳其情,豈不知幹宰相有不測之罪耶?熟自計之,與其瘴死蠻夷,自題不遇之榜,比夫塵穢尊重,伏危言之,刑無異也。聊因所善,緘獻鄙誠,翹企刑書,不敢逃讓。不宣,稹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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