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九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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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小姐去後,夫人謂小姐及春雲曰:「鄭崔兩門宗族甚多,幾至百千人矣。吾自少時見美色多矣,皆不及李小姐遠矣。誠與女兒相上下矣。兩美相從,結爲兄弟則好矣。」

  小姐愛春雲所傳秦氏事告曰:「春雲終不能無疑,而小女所見與春雲異。李小姐姿色之外,氣象之飄逸,威儀之端重,與閭閻士夫家女子絕異。秦氏雖有才氣,何敢比之?於是乎以妾所聞言之。蘭陽公主貌如其心,才如其德。或恐李小姐氣象與蘭陽不遠。」

  夫人曰:「公主吾亦不見,未可懸度。而雖居尊位得盛名,安知其必與李娘同符乎?」

  小姐曰:「牽小姐蹤跡實有可疑者,後日當使春雲往審之矣。」

  明日,鄭小姐與春雲方議是事,李小姐婢子猻鄭府,傳語曰:「吾小姐適得淅東順歸之船,將以明日發行,故今日當到府中,告別於夫人及小姐矣。」

  小姐方掃軒而待之,小頃李小姐至,入見夫人及鄭小姐。兩小姐別意匆匆,離緒依依,如仁兄之別受弟,蕩子之送美人也。李小姐起再拜,乃敬告曰:「小侄別母離兄已週一期,歸意如矢,不可復淚。

  而且夫人之恩德,姐姐之情分,心如素絲,欲解復結矣。小侄茲有一言,欲懇於姐姐,而恐姐姐不許。先告於夫人,仍越趄不發。」

  夫人曰;「娘子所欲請者何事?」

  李小姐曰:「小侄爲先親,方繡南海大師畫像,僅已訖工。而家兄方在任所,小侄身是女子,尚未求文人之贊,將使前工歸虛,甚可惜也。欲得姐姐數句語,數行筆,而繡幅頗廣,卷舒有妨,且恐褻慢,不敢取來。不得已暫邀姐蛆乞得筆制,一以完小女爲親之孝,一以慰遠路相別之情,而未知姐姐之意,不敢直請,敢以我懇,仰瀆於夫人矣。」

  夫人顧小姐曰:「汝雖於至親之家,本不來往,而顧念此娘子所請,蓋出於爲親之至誠。況娘子僑居,距此密通,一霎來去,似非難事。」

  小姐初則似有持難之色,翻然內悟曰:「李小姐行色甚忙,春雲不可送矣。吾乘此機會,往探其跡則不亦妙乎?」

  乃告於夫人曰:「李小姐所請,若系等閒之事,則實難奉副。而孝親之誠,人皆有之。小姐之言,何可不從乎?但欲得日昏而去矣。」

  李小姐大喜,起謝曰:「日若曛黑,則持筆似難。姐姐若以有煩道路爲嫌,小妹所乘之轎雖甚樸陋,足容兩人之身也。與我同乘而去,乘夕而還,亦如何耶?」

  小姐答曰:「姐姐之教甚臺矣。」

  李小姐拜辭夫人,退與春雲執手而別,與鄭小姐同乘一轎。鄭府侍婢數人從小姐之後矣。

  鄭小姐來,見李小姐寢室所排什物不甚繁多,而品皆精妙,所進飲食,雖甚簡略,而無非珍味。鄭小姐留眼見之,皆可疑也。李小姐久不出乞文之言,而日色看看暮矣。鄭小姐問曰:「觀音畫像奉置於何處耶?小妹亟欲禮拜。」

  李小姐曰:「當即使姐姐奉玩矣。」

  語畢,車馬之聲,喧聒於門外,旗幟之色,掩映於道上。鄭家侍婢驚惶入告曰,「一陳軍馬急圍此家,娘子娘子何以爲之?」

  鄭小姐既已知機,自若而坐。李小姐曰:「姐姐安心,小蛛非別人也,蘭陽公主蕭和,即小妹職號身名,邀至姐姐乃太后娘娘之命也。」

  鄭小姐避席對曰:「間巷間微末小女,雖無知識,亦知天人骨格,與常人自殊,而貴主降臨,實千萬夢寐外事也。既失竭之禮,又多逋慢之罪,伏願貴主死生。」

  公主未及對,侍女告曰:「自三殿遣薛尚宮、王尚宮,和尚宮,問安於貴主矣。」

  公主謂鄭小姐曰:「姐姐小留於此。」

  乃出坐子堂上。三人以次而入,禮謁畢,伏奏曰:「玉主離大內已累日矣,太后娘娘思想正切。萬歲爺爺、皇后娘娘,使婢子等問候,且今日即玉主還宮之期也,車馬儀仗已盡來待,而皇上命趙太監護行矣。」

  三尚宮又告曰:「太后娘娘有詔曰:「玉主與鄭女子同葷而來矣。』公主留三人於外,入謂鄭小姐曰:「多少說話,從容穩展,而太后娘娘欲見姐姐,方臨軒而待之,姐姐毋庸苦辭,與小妹同入,趁今日朝見。」

  鄭小姐知不可免,對曰:「妾已知玉主之眷妾,而聞家女兒,未嘗現謁於至尊,惟恐禮貌之有愆以是惶怯矣。」

  公主曰:「太后娘娘欲見娘子之心,何異於小妹之愛姐姐乎?姐姐勿疑也!」

  鄭小姐:「惟貴主先行,妾當歸家以此意言於老母,躡後而進炱。」

  公主曰:「太后娘娘已有詔命,使小車與姐姐同車,而辭意極其懇至,姐姐勿固讓也。」

  小姐曰:「賤妾微也,陋也,何敢與貴主同輦乎?」

  公主曰:「呂尚,渭川漁父,文王共車。候贏,夷門監者,信陵君執轡。苟欲尊賢,何可挾貴姐?侯伯盛門、大臣女子,何嫌乎?與小妹同乘而執,嫌何太過耶?」

  遂攜手同犖。小姐使侍婢一人歸告於夫人,一人隨入於宮中。公主與小姐同行。入東華門,歷重重九門,至狹門外下車。公主謂王尚宮曰:「尚宮陪鄭小姐少待於此。」

  王尚官曰:「以太后娘娘之命,已設鄭小姐幕次矣。」

  公主喜而留之,入謁於太后。

  元來太后初則本無好意於鄭氏矣。公主以微服寓於鄭家近處,媒一幅之縤,結鄭氏之交,必既敬服,情又綢膠,且知楊尚書終不肯疎棄相受,相約結爲兄弟、將欲共一室而事一人。數以書苦諫於太后,以回其意。太后於是大悟。許以公主及鄭氏爲兩夫人於少遊,而必欲親見其容貌,使公主設計而率來矣。

  鄭小姐少憩於幕中矣。宮女兩人,自內鼴奉衣函而出,傳太后之命曰:「鄭小姐『以大臣之女,受宰相之幣,而猶着處子之服,不可以平服朝於我也,特賜一品命婦章服』。故妾亦奉詔而來,惟小姐着之。」

  鄭氏再拜曰:「臣妾以處子之身,何敢具命婦服色乎?臣妾所着雖筒褻,亦當着之於父母之前者也。太后娘娘即萬民之父母,請以見父母之衣服,入朝於娘娘也。」

  宮女入告,太后大嘉之,即引見。

  鄭氏隨宮女入前殿,左右宮嬪聳見嘖舌曰:吾以爲嬌豔惟吾貴而已,豈料復有邦小姐乎?」

  小姐禮畢,宮人引之上殿。太后賜坐下教曰:「頃者因女兒婚事,詔收楊家禮幣,此所以遵國法、別公私也。非寡人創開。而女兒諫予曰:『使人爲新婚而背舊約,非王者所以正人倫之道也。』且願與汝齊體共事少遊,予已與帝相議,快從女兒之美意。

  將待楊少遊還朝,使之復送禮幣,以爾爲一體夫人,此恩眷古亦無,今亦無,前不見,後不見也。特令使爾知之矣。」

  鄭氏起簪曰:「聖恩隆重,實出望外,非臣妾粉糜所能上報也。但臣妾是人臣之女,奚敢與貴主同其列而齊其位乎?臣妾設欲從命,父母以死固爭,必不奉詔也。」

  太后曰:「爾之避遜雖可嘉,邦門累世侯伯,司徒先朝老臣,朝家禮待本來自別,人臣分義不必膠守也。」

  小姐對曰:「臣予之順受君命,如萬物之自隨其時。升以爲侍女,降以爲婢僕,又敢違忤天命,而楊少遊亦何安於心乎?必不從也。臣妾本無兄弟,父母亦已衰朽,臣妾至願惟在於竭誠供養,以畢餘生而已。」

  太后曰:「惟爾孝親之誠,處子之道,可謂至矣。而何使一物,不得其所乎?況爾百美具全,一疵難求。楊少遊豈肯甘心於棄汝乎?且女兒與楊少遊,以洞簫之一曲,驗百年之宿緣,天之所定,人不可廢。而楊少遊一代豪傑,萬古之才,娶兩個夫人,何不可之有?寡人本有兩女子,而蘭陽之兄十歲而夭,予每念蘭陽之孤子矣。予今見汝,其貌其纔不讓蘭陽,予亦如見亡女矣。予欲以汝爲養女,言之於帝,定汝位號。一則所以表予愛女之情也,二則所以成蘭陽視汝之志也,三則使汝與蘭陽同歸於楊少遊,則無許多難便之事也。汝意今則如何?」

  小姐稽首曰:「聖教又至於此,臣妾恐損福而死也。惟望即收成命,以安臣妾。」

  太后曰:「予與帝相泌,即勘定矣。汝無多執也。」

  召公主出見鄭小姐。

  公主具章服,備威儀,與鄭小姐對坐。太后笑曰:「女兒與鄭小姐願爲兄弟矣。今爲真兄弟,可謂難兄難弟矣,汝意更無憾乎?」

  仍以取鄭氏爲養女之意諭之。公主大悅,起謝曰:「娘娘處分盡矣;明矣;小女得成寤寐之願,此心快樂,何可盡達?」

  太后待鄭氏尤款,與論古之文章。太后曰:「曾仍蘭陽聞汝有詠絮之才矣,今宮中無事,春日多閒,毋惜一吟以助予歡。古人有七步成章者,汝可能乎?」

  小姐謝曰:「既聞命矣,敢不畫鴉以博一笑乎?」

  太后擇宮捷步者,立於殿前,欲出題而試之。公主奏曰:「不可使鄭氏獨賦,小立亦欲與鄭氏共試之。」

  太后尤喜曰:「女兒之意亦妙矣,但必得清新之題,然後詩思自出矣。」

  方涉獵古詩矣。時當暮春,碧桃花盛發於欄外,忽有喜鵲來鳴枝上,太后指彩鵲而言曰:「予方定汝輩之婚,而彼鵲報喜於枝頭,此吉兆也,以碧桃花上聞喜鵲爲題,各賦七言絕句一首,而詩中必插入定婚之意。」

  使宮女各排文房四友。兩人執筆。

  宮女已移步,而意恐或未及成,睨視兩人揮筆,而舉趾稍緩矣。兩人筆勢風飄雨驟,一時寫進。宮女僅轉五步矣。太后先覽鄭氏詩曰:

紫禁春光醉碧桃,何來好鳥語咬咬。
樓頭御妓侍新曲,南國元華與鵲巢。

  公主之詩曰:

春深宮披百花繁,盡鵲飛來報喜言。
銀漢作橋須努力,一時齊渡兩天孫。

  太后詠歎曰「予之兩兒即女中之青蓮、子建也。朝廷若取女進士,當分佔狀元、探花矣。」

  以兩詩選示於公主及小姐。兩人各自敬服矣。公主告於太后曰「小女雖幸成篇,其詩孰不能思之?姐姐之詩,曲盡精妙,非小女所及也。」

  太后曰「然女兒之詩穎銳,殊可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