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言
作者:利瑪竇 
二十五言一卷,浙江巡撫採進本。明利瑪竇撰。西洋人之入中國,自利瑪竇始。西洋教法傳中國,亦自此二十五條始。大旨多剽竊釋氏,而文詞尤拙。蓋西方之教,惟有佛書。歐邏巴人取其意而變幻之,猶未能甚離其本。厥後旣入中國,習見儒書,則因緣假借,以文其說,乃漸至蔓衍支離,不可究詰,自以爲超出三教上矣。附存其目,庶可知彼教之初,所見不過如是也。

二十五言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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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忘言,其次立言,言非爲知者設也。人生而蒙,非言莫覺,故天不言,而世生賢哲以覺之。茲《二十五言》,實本天數,大西國利先生作也。

夫大西於中土,不遼絕乎?唯是學專事天,見爲總總天民罔不交相利濟也者,阽危則拯以力,迷惑則救以言,丰力所及,聊因言寄愛焉,故不厭諄諄也。凡人之情,厭飫常餐,則尋珍錯於山海,亦秪以異耳。先生載此道腴,梯航而來,以惠我中國,如龍臠鳳胔,無所希覯,要以陳得失之林,使眾著於性之不可虧,而欲之不可肆,則所關於民用,固其鉅已。

於戲!立言難,聽言不易。中國聖人之訓夥矣,然餔糟者見譏於輪人,掞藻者或方之優孟,則今對證而發藥,烏可以已?儻誦斯言者,穆然動深長之思,一切重內輕外,以上達於天德,則不必起游、夏於九原,而尼父覺人之志以續。其視蘭臺四十二章,孰可尊用,當必有能辨之者。

京既受而卒業,幸裨涼德,乃付殺青,公之吾黨,無寧使人謂我金木方訊,獨藉此免內刑,且聽道說途於震修無當也。惟是匯流西海,不隱仁人之賜,俾共戴此天者,曙所嚮往,則知言君子,將亦有契於予心。

萬曆甲辰歲,夏五月,穀旦,盱眙馮應京書。

二十五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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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有在我者,有不在我者。欲也,志也,勉也,避也等,我事,皆在我矣。財也,爵也,名也,壽也等,非我事,皆不在我矣。在我也者易持,不在我也者難致。假以他物爲己物,以己物爲他物,必且倍情,必且拂性,必且怨咎世人,又及天主也。若以己爲己,以他爲他,則氣平身泰,無所牴牾,無冤無怨,自無害也。是故凡有妄想萌於中,爾即察其何事。若是在我者,即日:「吾欲祥則靡不祥,何亟焉?」若是不在我者,便曰:「於我無關矣。」

欲之期期於得其所欲也,避之期期於不遇其所避也,故不得其所欲,謂不幸焉;遇其所避,謂患焉。藉令吾所欲得,惟欲得其所得之在我耳;吾所避,惟避其所不遇之在我耳;則豈有不幸而稍爲患哉!爾冀榮祿、安佚、修壽,爾畏貧賤、夭病、死喪,固不免時不幸而屢患也。

彼恆被遇富顯,以饌具宴飲之,以繒帛贈遺之,爾不得焉,勿以爲意也。何也?彼所爲,爾弗爲之,則彼所得,爾宜勿得之矣。彼以順媚、以諂諛得斯耳,爾不欲順媚諂諛,而復欲併得斯,無乃悖乎?不予其價,能取其物乎?如經過市中,有買蔬者,與若干錢,而爾否也,爾豈妒買之者而以爲得多乎爾耶?彼攜蔬而去,爾存,未費錢而往,則同矣。富顯者無饌宴、無繒帛予爾,無他焉,惟爾無饌宴、繒帛之價與之耳。彼以順、以譽,皆價也。爾如欲貨,則勿惜價矣。然而我代饌宴、繒帛者獲何物歟?不阿順,不苟譽,存直蓄忠於己則贍矣。

適遇難事,縱非我所願,又非我所能避焉,是在用智以善處之。士之行世,譬如博塞之精者。然值勝數而勝,夫人之所能也;值不勝之數,而善運之,以使勝,是以智易其不勝之數也。

有傳於爾曰:「某訾爾,指爾某過失。」爾曰:「我猶有別大罪惡,某人所未及知;使知之,何訾我止此歟!」認己之大罪惡,固不暇辯其指他過失者矣。芳齊,西邦聖人也,居恆謂己曰:「吾世人之至惡者也。」門人或疑而問之,曰:「夫子嘗言,僞語縱微小,而君子俱弗爲之。豈惟以謙己可僞乎!夫世有害殺人者,有偷盜者,有奸淫者,夫子固所未爲,胡乃稱己如此耶?」曰:「吾無謙也,乃實言也。彼害殺、偷盜、奸淫諸輩,苟得天主祐引之如我,苟得人誨助之如我,其德必盛於我也,則我惡豈非甚於彼哉!」聖人自居於是,余敢自誇無過失,而辯訾者乎?

儻有受益於物而愛之,爾極思夫何物類也,從輕而暨重焉。愛甌耳曰:「吾愛瓦器,則碎而不足悼矣。」愛妻子曰:「吾愛人者,則死而不足慟矣。」瓦者毀,人者喪,常事,難免焉。

欲安靜其心,當先舍俗慮。俗慮曰:「我不汲汲於營貲,恐卒無以望吾腹矣;不恆怒,則孥僕爲不良矣。吾意寧甘心死於饑餓也,無寧憊心生於豐撰也;寧孥僕爲不良也,無寧我爲不肖子也。」試言其小者,如忽瀉燈油,破罐子,且禁其駭怒,默詢於己曰:「心之安靜貴耶?天下貴耶?心之安靜貴,無疑矣。今何不以油一勺,以瓦一片,買此安靜心乎?所得之貴如此,捐價之賤如彼,何惜耶?」又爾呼兒童,兒童不應。彼或未聞爾聲耳,或已聞而有所避命耳。雖然,爾豈宜因他心之忤,即恕亂而挫損本心哉!

人凡立志修學,即當預思,必有指議我者,如見端立拱翼,必且曰:「此矜容也」;如見周旋中禮,必且曰:「此色莊也」;咸指曰:「夫夫也,從何處忽發聖者耶?」今吾爲學,惟斯不矜容,不色莊,而卓然自立,儼如承上帝之令,列於行伍,而不敢有尺寸之失焉。此則始也指議之者,自心服其實修且起敬,自悔其議矣。若不然,一因指議,而驟自退屈,不將爲人所重笑乎?先笑我進,後笑我退也。

物之奇異,爾毋傲而誇也。若馬自傲,而曰「我乃良馬也」則已,爾傲而曰「我有良馬」,不爾赧代畜而傲乎?爾非馬也,但獲馬之用耳已。吾克以道義,用物,是我事也,而傲猶不可,況矜夫不在我者耶?

物無非假也,則毋言己失之,惟言己還之耳。妻死則己還之,兒女死則己還之,田地被攘奪,不亦還之乎?彼攘奪者固惡也,然有主之者矣。譬如原主使人索所假之物,吾豈論其使者之善歟,惡歟?但物在我手際,則須存護之,如他人物焉。

嘗有所遇諸不美事,爾即諦思,何以應之。如遇惡事,君子必有善以應,遇勞事以力應,遇貨賄事以廉應,遇怨謗事以忍應,猶以鐵鉞加我,我設干盾以備之,又何懼乎!

爾在世界中,宜視己如作客然,宴飲、列席,飲具厚薄,由乎主人。爾無責望行炙之人。以次當及爾,爾徐徐寡取之;行過弗及爾,爾毋援之;行而未至爾,爾毋迎之。爾能於所服御如此,於妻子如此,於財貨如此,於權勢如此,則爾宜爲天主所客宴諸天上矣。使如行炙人之及爾、厚爾,而爾無與焉,爾已天上客,豈猶爲乃世人耶?

夫仁之大端,在於恭愛上帝。上帝者,生物原始,宰物本主也。仁者信其實有,又信其至善,而無少差謬,是以一聽所命,而無俟強勉焉。知順命而行,斯之謂智。夫命也,我善順之則已,否則即束縛我,如牛羊而牽就之。試觀宇宙中,孰有勇力能抗違后帝命,而遂己願者乎?如以外物得失爲禍福,以外至榮辱爲吉凶,或遭所不欲得,或不遭所欲得,因而不順命,甚且怨命,是皆失仁之大端者也。何也?凡有生之物,皆趨利避害,而并怨其害己之緣者也。不能以受害爲悅,必不能以損己爲喜。父子之恩,而至於相殘,無他,謂其親不遂其所欲得也。衛輒,子也。蒯聵,父也。子而拒父,正以君國爲福、爲吉焉耳。彼農夫之怨歲也,商賈之怨時也,死喪者怨天也,亦猶是也。是俱以外利,失其內仁也。君子獨以在我者,度榮辱,卜吉凶,而輕其在外。於所欲值,欲避,一視義之宜與否,雖顛沛之際,而事上帝之全禮,無須臾間焉。

天下難事,執有兩柄,一可執,一不可執。試如父兄之欲害其子弟也,曰:「害人之事,是乃不可執之柄」,則難舉之矣;曰:「父兄也,是乃可執之柄」,則舉之矣。然則父兄不善,欲害子弟也,子弟不可怨矣。雖有父兄不善,造物者以我屬焉,豈容我擇其善否乎?

若或取樂之淫想形於心,汝先勤戒勿被其取焉,後退而念取樂之際,自污自醜一時,取樂之畢,自悔自責一時,終則思曰:「如此非樂,何不捨之,而獨樂潔己正樂哉!」使我剋樂,善乎?使樂剋我,善乎?寧不思取歡之頃瞬息,而遺長痛於膺中乎哉?若斯必欲心自消,道心大長,而神樂於爾生矣。

爾觀受爵祿者,得安逸者,有聲望者,勿萌妄想,謂彼獲真福而果幸也。真福也者,在於我所欲得即由我得之,不在於得其所不由我者也。彼皆不由我者,從外而來,誰言其得之在我乎?爾不願爲富貴、有聞、名第,願有德而爲正人耳。然行德而爲正人之道,莫如賤視凡物不由我也。夫不肖者竟不由己,懼害望利也,而皆由他人焉。君子——責諸己耳,而恆曰:「彼能死我也,不能害我矣!彼能富我也,不能利我矣!」進德之兆,多默少言。言而不言,酒之旨,殽之美;不訕人,少譽人,不訴己之長;聽己之譽則默笑譽之者,聽己之訾則不辯訾之者;卒防備己,如仇如寇焉。

人生世間,如俳優在戲場上,所爲俗業,如搬演雜劇,諸帝王、公卿、大夫、工庶、奴隸、后妃、婦婢,皆一時妝飾者耳,則其所衣衣,非其衣,所逢利害,不及其躬;搬演既畢,解去妝飾,則漫然不相關矣。故俳優不以分位高卑長短爲憂喜也,惟扮其所承腳色,則雖丐子,亦當真切爲之,以稱主人之意焉。分位全在他,充位亦在我。

務形上之工夫,如多飲、多食、多眠、多色,是賤丈夫之效也。夫大丈夫之誠意,惟在神心耳已,彼形事若恥之焉,但無如之何,姑輕事之耳。我身譬則驢也,而神心譬則子也。養驢則整其廄櫪,厚其飲食,華其羈絡,飾其鞍轡,而令己獨子,穢也,餒也,凍也,殍於途中,夫賤丈夫乎?嗚呼!今世之賤丈夫盈街,而人莫之惜也。

欲知性之正,當觀人與己不殊事試之。如他僕乍壞瓶子,爾必曰:「常事也,不可忿。」則可知爾瓶子壞,非怪也。自微推巨,他妻子死,無不識曰:「命也,數也。」儻己所愛而死,則遽傷神號泣「嗚呼嗚呼,哀兮哀兮」,盡年不已,胡不記曩爲他人言乎?爾恚兒童者嬉則愚也,乃欲弱非弱矣;譴奴僕者惰則愚也,乃欲駑非駑矣。欲子不死亦愚也,乃欲人非人矣。

踰分之任,智者毋負。負所不能任者,並失其所能任者焉。爾或爲虜,賣爾身爲奴,何等羞慚憤恨!爾將自己心役役於物,束縛苦楚,而乃熙熙乎哉?

有人通《易》善解,輒以敖人,或自誇其能。爾聞之,默曰:「使伏羲氏明著性命之理,不以卦爻蘊蓄其旨,此人將無以自誇詡焉。」然有人欲學儒,則慕性命之理,心將明之,身將行之,且稽古中國先進孰善說性命?顧聞其人莫如文王、周公、仲尼,其說莫辨於《易》,即取《易》讀之,讀之未達,即詢能解之者而窮叩之。止於是,其所事無貴矣。既解達,而能力行,是乃貴焉。如徒誦其文而揚其微義,是圖爲儒而成優伶乎?惟用《易》代樂府耳。夫見人從我求《易》之講,當愈恥己之不能行其言也,況敖誇乎哉?

交於小人,爾慎戒賊心,如行路戒踏釘失足焉。相互於穢物,無不自浼也。故遘譚淫事者,汝或有道以移,易其譚以潔論也,否則以面之紅,且現己弗悅聽之。

有毁謗爾,爾想彼以是意爲其自所當爲也。人各有意,孰能皆與爾翕歟?然其狀惟自誤自妄耳,於爾初無關矣。譬有人疑我曾婚,而我未婚,彼昧也,於我曷傷乎?則方遇忤逆者,爾則曰:「彼以是意爲其自所當爲」,則無詫異而不加嗔於人也。昔吾鄉有三善士坐道旁,忽被無道人詈訕極甚。其一士竟不動心,一囅然喜,一憂而泣焉。心不動忿者,乃心已定,無以外爲累也。喜者,乃思己或有愆,則喜人之知,而我責也。憂而泣者,乃視其詈己之罪,矜而哀之也。噫嘻!吾儕陋焉,凡遇受辱之患,苟免報復之戾,且幸矣,孰暇憐其辱我之罪耶?以人德裨己行,常聞焉;以人應增己德,尚矣夫!

君子毋自伐。自伐也者,無實矣。爾在學士之間,少譚學術,只以身踐之可也。若同在筵,不須評論賢者在筵何如,惟飲食如賢者而已。從眾之情,於形有利,而於心有傷。賢者不以形之苟樂,陷心於難洗之恥也。評論德行,宜讓齒爵之尊。躬行道德,無可讓者,人愈謙愈爭先也。設因訒,有譏爾曰無知,而爾喜之,爾學已有符矣。蓋羊之示飽,非哇草之謂也,長羢充酪,而牧已知矣。

學之要處,第一在乎作用,若行事之不爲非也。第二在乎討論,以徵非之不可爲也。第三在乎明辯是非也。則第三所以爲第二,第二所以爲第一,所宜爲主爲止極,乃在第一耳。我曹反焉,終身泥濡乎第三,而莫顧其第一矣。所爲悉非也,而口譚非之不可爲,高聲滿堂,妙議滿篇。

跋二十五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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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遊嶺嵩,則嘗瞻仰天主像設,蓋從歐邏巴海舶來也。已見趙中丞、吳銓部前後所勒輿圖,乃知有利先生焉。間邂逅留都,略偕之語,竊以爲此海內博物通達君子矣。亡何,齎貢入燕,居禮賓之館,月急大官飱餞,自是四方人士無不知有利先生者,諸博雅名流亦無不延頸願望見焉。稍聞其緒言餘論,即又無不心悅志滿,以爲得所未有。而余亦以間遊從請益,獲聞大旨也,則余向所歎服者,是乃糟粕煨燼,又是乃糟粕煨燼中萬分之一耳。

蓋其學無所不闚,而其大者以歸誠上帝,乾乾昭事爲宗,朝夕瞬息亡一念不在此。諸凡情感誘慕,即無論不涉其躬,不挂其口,亦絕不萌諸其心,務期掃除淨潔,以求所謂體受歸全者。閒嘗反覆送難,以至雜語燕譚,百千萬言中求一語不合忠孝大指,求一語無益於人心世道者,竟不可得。蓋是其書傳中所無有,而教法中所大誡也。

啓生平善疑,至是若披雲然,了無可疑;時亦能作解,至是若遊溟然,了亡可解;乃始服膺請事焉。閒請其所譯書數種,受而卒業。其從國中攜來請經書盈篋,未及譯,不可得讀也。自來京師,論著復少。此《二十五言》,成於留都。今年夏,楚憲馮先生請以付梨棗,傳之其人。是亦所謂萬分之一也,然大義可睹矣。

余更請之曰︰「先生所攜經書中,微言妙義,海涵地負,誠得同志數輩,相共傳譯,使人人飫聞至論,獲厥原本,且得竊其緒餘,以裨益民用,斯亦千古大快也!豈有意乎?」答曰︰「唯,然無俟子言之。向自西來,涉海八萬,修途所經,無慮數百國,若行枳棘中,比至中華,獲瞻仁義禮樂、聲明文物之盛,如復撥雲霧見青天焉。時從諸名公遊,與之語,無不相許可者,吾以是信道之不孤也。翻譯經義,今茲未遑,子姑待之耳。」余竊韙其言。

嗚呼!在昔帝世,有鳳有皇,巢閣儀庭,世世珍之。今茲盛際,乃有博大真人,覽我德輝,至止於庭,爲我羽儀,其爲世珍,不亦弘乎?提扶歸昌,音聲激揚以贊,贊我文明之休,日可俟哉!日可俟哉!

萬曆甲辰,長至日,後學雲間徐光啓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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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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