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詩文集 (四部叢刊本)/文集卷第三

文集卷第二 亭林詩文集 文集卷第三
清 顧炎武 撰 孫毓修 編詩集校補 景上海涵芬樓藏原刊本
文集卷第四

亭林文集卷之三

  與友人論學書

比往來南北頗承友朋推一日之長問道於盲竊歎

夫百餘年以來之爲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

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

之所未得聞也性命之理著之易傳未嘗數以語人

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已有恥其爲學則曰好古敏求

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説一

切不道而但曰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嗚呼

聖人之所以爲學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學

而上逹顏子之幾乎聖也猶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

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學自曾子而下篤實無若子

夏而其言仁也則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今之

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十百人譬諸草

木區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

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

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髙於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於

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丑陳

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

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以伊尹之元聖堯舜其君

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駟一介之不視

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於孔子也而其同者則以行

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爲是故性也命也天

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處去

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

所罕言也謂忠與淸之未至於仁而不知不忠與淸

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謂不忮不求之不足以盡

道而不知終身於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

我弗敢知也愚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

文曰行已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

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

恥之事也恥之於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

匹婦之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

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爲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

則爲空虚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虚之學吾見其

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逺也雖然非愚之所敢言

也且以區區之見私諸同志而求起予

  與友人論易書

承示圖書象數卜筮卦變四考爲之歎服僕嘗讀劉

歆移太常博士書所謂輔弱扶微兼包大小之義而

譏時人之保殘守缺雷同相從以爲師說未嘗不三

復於其言也昔者漢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

有施孟梁邱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毛

禮大小戴春秋嚴顔不專於一家之學晉宋巳下乃

有博學之士會稡貫通至唐時立九經於學官孔頴

逹賈公彦爲之正義卽今所云疏者是也排斥衆說

以申一家之論而通經之路狹矣及有明洪武三年

十七年之科舉條格易主程朱傳義書主蔡氏傳詩

主朱子集傳俱兼用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榖梁

胡氏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猶不限於一家至永樂

中纂輯大全幷本義於程傳去春秋之張傳及四經

之古注疏前人小注之文稍異於大注者不録欲道

術之歸於一使博士弟子無不以大全爲業而通經

之路愈狹矣注疏刻於萬厯中年但頒行天下藏之

學官未嘗立法以勸人之誦習也試問百年以來其

能通十三經注疏者幾人哉以一家之學有限之書

人間之所共有者而猶苦其難讀也况進而求之儒

者之林羣書之府乎然聖人之道不以是而中絶也

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昔之説易

者無慮數千百家如僕之孤陋而所見及寫錄唐宋

人之書亦有十數家有明之人之書不與焉然未見

有過於程傳者且夫易之爲書廣大悉備一爻之中

具有天下古今之大而注解之文豈能該盡若大著

所謂此爻爲天子此爻爲諸侯此爻爲相此爻爲師

蓋本之崔憬解繫辭二與四三與五同功異位之說

然此特識其大者而已其實人人可用故曰君子所

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故夫子

之傳易也於見龍在田而本之以學問寛仁之功於

鳴鶴在陰而擬之以言行樞機之發此爻辭之所未

及而夫子言之然天下之理實未有外於此者素以

爲絢禮後之意也髙山景行好仁之情也諸姑伯姊

尊親之序也夫子之說詩猶夫子之傳易也後人之

說易也必以一人一事當之此自傳注之例宐然學

者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可爾且以九四或躍之爻論

之舜禹之登庸伊尹之五就周公之居攝孔子之歷

聘皆可以當之而湯武特其一義又不可連比四五

之爻爲一時之事而謂有飛龍在天之君必無湯武

革命之臣也將欲廣之適以狹之此舉業以來之通

弊也是故盡天下之書皆可以注易而盡天下注易

之書不能以盡易此聖人所以立象以盡意而夫子

作大象多於卦爻之辭之外别起一義以示學者使

之觸𩔖而通此卽舉隅之說也天下之變無窮舉而

措之天下之民者亦無窮若但解其文義而已韋編

何待於三絶哉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詩書執禮之文

無一而非易也下而至於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

事秦漢以下史書百代存亾之迹有一不該於易者

乎故曰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

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愚嘗勸

人以學易之方必先之以詩書執禮而易之爲用存

乎其中然後觀其象而玩其辭則道不虚行而聖人

之意可識矣不審髙明以爲然否

  與友人論易書二

小過之五其辭曰公公亦君也歸妹之五辭曰其君

帝女之貴以姪娣視之則亦君也若曰必天子而後

謂之君此後人之見耳三代以上分土而治尊卑之

埶無大相逺天子諸侯竝稱曰后書曰三后成功先

儒以爲象稱先王者惟施於天子稱后者兼諸侯然

則后與君公一例也今謂凡五必爲王者而小過之

五爲羣陰脅制乃貶其號曰公然則益之三四其辭

何以不曰告王而曰吿公乎豈周公繫爻之前先有

一五爲天子之定例乎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六十四

卦豈得一一齊同易不可爲典要唯變所適執事徒

見夫五之爲人君也而不知剥明夷旅之五不得爲

人君也徒見夫比家人渙之五之言王也而不知離

之上九升之六四特言王用而非五也隨之上六益

之六二兼言王用而非五也記曰 言豈一端而已

夫各有所當也必欲執一說以槩全經所謂固哉髙

叟之爲詩而咸丘𫎇疑瞽瞍之非臣者與之同失矣

  與友人論父在爲母齊衰期書

承教以處今之時但當著書不必講學此去名務實

之論良獲我心惟所辨父在爲母服一事則終不敢

舍二禮之明文而從後王之臆制狥野人之恩而忘

嚴父之義也夫爲父斬衰三年爲母斬衰三年此從

子制之也父在爲母齊衰期此從夫制之也儀禮喪

服傳曰何以期也屈也至尊在不敢伸其私尊也問

喪篇曰父在不敢杖尊者在故也喪服四制曰資於

事父以事母而愛同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國無二君

家無二尊以一治之也故父在爲母齊衰期者見無

二尊也所謂三綱者夫爲妻綱父爲子綱夫爲妻之

服除則子爲母之服亦除此嚴父而不敢自專之義

也奈何忘其父爲一家制禮之主而論異同較厚薄

於其子哉伯魚之母死期而猶𡘜夫子聞之曰誰與

𡘜者門人曰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

之伯魚之母孔子之妻也孔子爲妻之服旣除則伯

魚不敢爲其母之私恩而服過期之服所謂先王制

禮不敢過也喪服子夏傳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野

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則知尊禰矣喪服小記

曰祖父卒而後爲祖母後者三年是則父在而不得

伸其三年者厭於父也祖父在而不得伸其三年者

厭於祖父也服之者仁也不得伸者義也品節斯斯

之謂禮雖然傳曰父必三年然後娶逹子之志也然

則十五月而𧝓之外爲之子者豈忍遂食稻衣錦而

居於内乎志之爲言卽心喪之謂以父之尊厭之而

又以父之三年不娶者逹之聖人所以處人父子之

間者仁之至義之盡矣自禮教不明喪紀廢壞而徒

以衰麻之服爲喪宐執事之疑而不敢安也經傳言

三年之喪不謂之三年之服也夫三日不怠三月不

解期悲哀三年憂者此三年之喪也練而慨然祥而

廓然者此三年之喪也泣血三年未嘗見齒者此三

年之喪也喪云喪云衰麻云乎哉且執事謂今之父

在爲母者果能服三年之服乎卒𡘜之後固有屈於

父而易爲縞白淺淡之衣者矣是則幷其衰麻之服

亦有所不盡行然而二十七月之内不聽樂不昏嫁

不赴舉不服官則自周公以來固已如此矣且夫禮

有母爲長子三年之文先儒以爲不得以父在屈至

期何也從乎父也父除則雖子之爲母而不敢不除

父未除則雖母之爲子而不敢除故子有爲母期者

母有爲長子三年者孟子曰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

也若但曰父母之親同其愛同其服同則孩提之童

無不知之者矣何待聖人爲之制哉曾子問曰竝有

喪如之何何先何後孔子曰葬先輕而後重其奠也

先重而後輕以父爲重以母爲輕苟非斯言之出於

聖人則亦將俗儒之所議矣若夫上元洪武改革之

繇盧履冰元行冲褚無量駁正之說當亦執事舊聞

不煩更述惟祈詳詧

  與友人論服制書

增三年之喪爲三十六月起於唐宏文館直學士王

元感已爲張柬之所駮而今關中士大夫皆行之喪

服小記曰再期之喪三年也三年問曰至親以期斷

然則何以三年也曰加隆焉爾也焉使倍之故再期

也古人以再期爲三年而於其中又有練祥之節殺

哀之序變服之漸以其更歷三歲而謂之三年非先

有三年之名而後爲之制服也今於禮之所繇生者

旣已昧之抑吾聞之君子之所貴乎喪者以其内心

者也居處不安然後爲之居倚廬以致其慕食旨不

甘然後爲之疏食水飲以致其菲去餙之甚然後爲

之袒括衰麻練葛之制以致其無文今關中之士大

夫其服官赴舉猶夫人也而獨以冠布之加數月者

爲孝吾不知其爲情乎爲文乎先王之禮不可加也

從而加之必其内心之不至也其甚者除服之日而

有賀夫人情之所賀者其不必然者也得子也拜官

也登科也成室也不必然而然斯可賀也故曰婚禮

不賀人之序也以其爲人事之所必然故不賀也喪

之有終人事之必然者也何賀之有抑吾不知其賀

者將於除服之日乎君子有終身之喪忌日之謂也

是日也以喪禮處之而不可以除將以其明日乎則

又朝祥暮歌之𩔖也賀之爲言稍知書者已所不道

而王元感之論則尚遵而行之使有一人焉如顏丁

子羔之行其於送死之事無不盡也而獨去其服於

中月而𧝓之日其得謂之不孝哉雖然吾見今之人

略不以喪紀爲意而此邦猶以相沿之舊不敢遽變

是風俗之厚也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則君子爲教

於鄉者之事也

  與友人論門人書

伏承來教勤勤懇懇閔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學之無

傳其爲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門徒

立名譽以光顯於世則私心有所不願也若乃西漢

之傳經弟子常千餘人而位髙者至公卿下者亦爲

博士以名其學可不謂榮歟而班史乃斷之曰蓋禄

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門人且學干祿子曰三年

學不至於榖不易得也而况於今日乎今之爲祿利

者其無藉於經術也審矣窮年所習不過應試之文

而問以本經猶茫然不知爲何語蓋舉唐以來帖括

之淺而又廢之其無意於學也傳之非一世矣矧納

貲之例行而目不識字者可爲郡邑博士惟貧而不

能徙業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讀書而又皆躁競之

徒欲𨒪成以名於世語之以五經則不願學語之以

白沙陽明之語録則欣然矣以其襲而取之易也其

中小有才華者頗好爲詩而今日之詩亦可以不學

而作吾行天下見詩與語録之刻堆几積案殆於瓦

釜雷鳴而叩以二南雅頌之義不能說也於此時而

將行吾之道其誰從之大匠不爲拙工改廢繩墨羿

不爲拙射變其彀率若狥衆人之好而自貶其學以

來天下之人而廣其名譽則是枉道以從人而我亦

將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時而興而君

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雖去之百世而猶若同堂也

所著日知録三十餘卷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惟

多寫數本以貽之同好庶不爲惡其害已者之所去

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畢區區之願矣

夫道之汚隆各以其時若爲已而不求名則無不可

以自勉鄙哉硜硜所以異於今之先生者如此髙明

何以教之

  與友人辭祝書

昨見子德云明府將以賤辰光臨賜祝竊惟生日之

禮古人所無小弁之逐子始說我辰哀郢之故臣乃

言初度故唐文皇以劬勞之訓垂泣以對羣臣而近

時孫退谷張簣山著論次廢此禮彼居常處順者猶

且辭之况鄙人生丁不造情事異人流離四方偷存

視息若前史王華王肅陸襄虞茘王慧龍之倫便當

終身布衣疏食不聽音樂不參喜事卽不能然而又

以此日接朋友之觴炫世俗之目豈不於我心有戚

戚乎知我者當閔其不幸而弔慰之不當施之以非

禮之禮使之拂其心而夭其性也用是直攄衷曲布

諸執事惟祈鑒之

  病起與薊門當事書

天生豪傑必有所任如人主於其臣授之官而與以

職今日者拯斯人於塗炭爲萬世開太平此吾輩之

任也仁以爲已任死而後已故一病垂危神思不亂

使遂溘焉長逝而於此任已不可謂無尺寸之功今

既得生是天以爲稍能任事而不遽放歸者也又敢

怠於其職乎今有一言而可以活千百萬人之命而

尤莫切於秦隴者苟能行之則陰德萬萬於于公矣

請舉秦民之夏麥秋米及豆草一切徵其本色貯之

官倉至來年靑黃不接之時而賣之則司農之金固

在也而民間省倍蓰之出且一歲計之不足十歲計

之有餘始行之於秦中繼可推之天下然謂秦人尤

急者何也目見鳳翔之民舉債於權要每銀一兩償

米四石此尚能支持歲月乎捐不可得之虚計猶將

爲之而况一轉移之間無𧇊於國課乎然恐不能行

也易曰牽羊悔亾聞言不信至於勢窮理極河決魚

爛之後雖欲徴其本色而有不可得者矣救民水火

莫先於此病中巳筆之於書而未吿諸在位比讀國

史正綂中嘗遣右通政李畛等官糶米得銀若千萬

則昔人有行之者矣特建此說以待髙明者籌之

  與李湘北書

𨵿中布衣李君因篤頃承大疏薦揚既徴好士之忱

尤羨㧞尤之鑒但此君母老且病獨子無依一奉鶴

書相看哽咽雖趨朝之義已廹於戴星而問寢之私

倍懸於愛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牀路隔三千難通

嚙指一旦禱北辰而不驗廻西景以無期則缾罍之

恥奚償風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誠晉朝聽

許元直指其方寸漢主遣行求賢雖有國之經教孝

實人倫之本是用遡風即路瀝血叩閽伏惟執事宏

錫𩔖之仁憫向隅之泣俯賜吹嘘仰徼俞允俾得歸

供菽水入侍刀圭則自此一日之斑衣卽終身之結

草矣若炎武者黃冠蒯屨久從方外之蹤齒豁目盲

已在廢人之數而以生平昆弟之交理難坐視輙敢

通書輦下布其區區

  答湯荆峴書

兩圅併至㴱感注存足下有子產博物之能子政多

聞之敏而下問及於愚耄不知臣精銷亾少時所聞

十不記其二三矣聞之前輩老先生曰太祖實録凡

三修一修於建文之時則其書巳焚不存於世矣再

修於永樂之初則昔時大梁宗正西亭曾有其書而

⿰氵𠔏水滔天之後遂不可問今史宬所存及士大夫家

諱實録之名而改爲聖政記者皆三修之本也然而

再修三修所不同者大抵爲靖難一事知棄大寧而

幷建立之制及一切邊事書之甚略是也至於潁宋

二公若果不以令終則初修必巳諱之矣聞之先人

曰實録中附傳於卒之下者正也不係卒而别見者

變也當日史臣之微意也王元美先生作信國公詩

曰所以恩澤終潁宋乃反是葢謂二公之不得其死

而不可謂之誅且以漢事言之武帝之於劉屈氂謂

之誅可也成帝之於翟方進謂之誅不可也是史臣

之所以微之也今觀卒後恩典之有無隆殺則舉一

隅而三可反矣至於即主位之月日當如來論以實

録爲正耳自萬歷以還是非之𡍼樊然殽亂姑以目

所嘗見之書其刻本則如辛亥京察記事遼事實録

王在淸流摘鏡傃菴野鈔同時尚論録二書竝慤書蔣德

鈔本則如酌中志劉若慟餘雜記史惇之𩔖皆不可闕

而遽數之不能終也蒐羅之博裁斷之精是在大君

子而已

  與葉訒菴書

去冬韓元少書來言曾欲與執事薦及鄙人已而中

止頃聞史局中復有物色及之者無論昏耄之資不

能黽勉從事而執事同里人也一生懷抱敢不直陳

之左右先妣未嫁過門養姑抱嗣爲呉中第一奇節

𫎇朝廷旌表國亾絶粒以女子而蹈首陽之烈臨終

遺命有無仕異代之言載於誌狀故人人可出而炎

武必不可出矣記曰將貽父母令名必果將貽父母

羞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

則以身殉之矣一死而先妣之大節愈彰於天下使

不𩔖之子得附以成名此亦人生難得之遭逢也謹

此奉聞

  與史館諸君書

視草北門紬書東觀一代文獻屬之鉅公幸甚幸甚

列女之傳舊史不遺伏念先妣王氏未嫁守節斷指

療姑立後訓子及家世名諱竝載張元長先生傳中

崇禎九年廵按御史王公具題奉旨旌表乙酉之

夏先妣時年六十避兵於嘗熟縣之語濂涇謂不孝

曰我雖婦人身受國恩義不可辱及聞兩京皆破絶

粒不食以七月三十日卒於寓室之内寢遺命炎武

讀書隱居無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

涕之沽襟也當日間關戎馬越大祥之後乃得合葬

於先考文學之兆今將樹一石坊於墓上藉旌門之

典爲表墓之榮而適當修史之時又得諸公以卓識

▫▫膺筆削之任共姬之葬特志於春秋漆室之言

獨傳於中壘不無望於闡幽之筆也炎武年近七旬

旦暮入地自度無可以揚名顯親敢瀝陳哀懇冀採

數語存之簡編則沒世之榮施即千載之風教矣

  與公肅甥書

修史之難當局者自知之矣求藏書於四方意非不

美而西方州縣以此爲苦憲檄一到卽報無書所以

然者正縁借端泒取解費時事人情大抵如此竊意

此畨纂述止可以邸報爲本粗具草藁以待後人如

劉昫之舊唐書可也唐武宗以後無實録憶昔時邸報至崇禎十

一年方有活板自此以前竝是寫本而中秘所收乃

出𣵠州之獻豈無意爲增損者乎訪問士大夫家有

當時舊鈔以俸薪别購一部擇其大關目處略一對

勘便可知矣吾自少時先王父朝夕與一二執友談

論趨庭拱聽頗識根源但年老未免遺忘而手澤亦

多散軼史藁之成猶可辯其涇渭今日作書正是劉

昫之比而諸公多引洪武初修元史故事不知諸史

之中元史最劣以其旬月而就故舛謬特多如列傳

八卷速不台九卷雪不台一人作兩傳十八卷完者

都二十卷完者㧞都一人作兩傳幾不知數馬足何

暇問其驪黃牝牡耶然此漢人作𫎇古人傳今日漢

人作漢人傳定不至此亦有如谷林蒼以張延登張華東爲兩人者惟是奏章是

非同異之論兩造竝存而自外所聞別用傳疑之例

庶乎得之此雖萬世公論郤是家庭私語不可告人

以滋好事之騰口也

  又

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吾甥宐三復斯言

不貽𮗸於後世則衰朽與有榮施矣此中自京兆抵

二崤皆得雨隴西上郡平涼皆旱荒恐爲大同之續

與其賑恤於巳傷孰若蠲除於未病又有異者身爲

秦令而隔河買臨晉之小兒閹爲火者以𠑽僮𥪡至

割死一人豈非自陜以西別一丗界乎誠欲正朝廷

以正百官當以激濁揚淸爲第一義而其本在於養

廉故先以俸禄一議附覽然此今日所必不行畱以

俟之可耳說經之外所論著大抵如此丗有孟子或

以之勸齊梁我則終於韞匵而已

  答原一公肅兩甥書

老年多暇追憶曩遊未登弱冠之年即與斯文之會

隨厨俊之後塵歩楊班之逸躅人推月旦家擅雕龍

此一時也已而山嶽崩頽江湖沸𣺷酸棗之陳詞慷

慨尚記臧洪睢陽之斷指淋漓最傷南八重泉雖隔

方寸無暌此又一時也已而奴隷鴟張親朋瀾倒或

有聞死灰之語流涕而省韓安覽窮鳥之文撫心而

明趙壹終憑公論得脫危機此又一時也凡此三者

之人騎箕化鶴多不可追哲嗣聞孫往往而在此即

擔簦戴笠陌路相逢猶且爲之敘殷勤陳夙昔班荆

鄭國之野貰酒黃公之壚而况吾甥欲以郡中之園

爲吾寓舍尋往時之息壤不乏同盟坐今日之臯比

難辭後學使鷄黍蔑具乾餱以愆既乖良友之情彌

失故人之望且吾今居𨵿華每年日用約費百金若

至呉門便須五倍吾甥能爲辦之否乎又或謂廣厦

之歡可以大庇寒士九里之潤亦當施及吾儕而曰

吾爾皆同聲氣同患難之人爾有鼎貴之甥可無挹

注之誼因罤覓菟見彈求鴞有如退之詩所云偶然

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祈福人者吾甥復能副之否

乎雖復田文無忌不可論之當今假使元美天如當

必有以處此而如其不然則必以觖望之懷更招多

口之議况山林晚暮已成獨往之蹤城市云爲終是

狥人之學然則吾今日之不來非惟自適亦所以善

爲吾甥地也

  與彦和甥書

萬歷以前八股之文可傳於丗者不過二三百篇耳

其間𨚫無一字無來處偶爲門人講吳化事君數一

節文中有謇諤二字楚辭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爲患

兮忍而不能舎也此謇字之所出也史記商君傳千

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

墨以亾此諤字之所出也陸機辨亾論左丞相陸凱

以謇諤盡規韓文公郾城聨句九遷彌謇諤則古人

已用之矣今欲吾甥集門墻多士十數人委之將先

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來以示北方學者除事出四

書不注外其五經子史古文句法一一注之如李善

之注文𨕖方爲合式此可以救近科杜𢰅不根之弊

  與施愚山書

理學之傳自是君家弓冶然愚獨以爲理學之名自

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非數十年不能

通也故曰君子之於春秋沒身而已矣今之所謂理

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而但資之語録校諸帖括之

文而尤易也又曰論語聖人之語録也舍聖人之語

録而從事於後儒此之謂不知本矣髙明以爲然乎

近來刋落枝葉不作詩文敬拜佳篇未得詶和而音

學五書之刻其功在於注毛詩與周易今但以爲詩

家不朽之書則末矣刋改未定作一書與力臣先印

詩經幷廣韻奉送有便人可往取之

  答汪苕文書

逺惠手書奬挹過甚殊增𢙀愧至於憫禮教之廢壞

而望之斟酌今古以成一書返百王之季俗而躋之

三代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然斯事之難朱子嘗欲

爲之而未就矣况又在四五百年之後平弟少習舉

業多用力於四經而三禮未之考究年過五十乃知

不學禮無以立之旨方欲討論而多歷憂患又廹衰

晚兼以北方難購書籍遂於此經未有所得而所見

有濟陽張君稷若名爾岐者作儀禮鄭注句讀一書

根本先儒立言簡當以其人不求聞逹故無當丗之

名而其書實似可傳使朱子見之必不僅謝監嶽之

稱許也向見五服異同之書已相歎服竊意出處升

沉自有定見如得殫數年之精力以三禮爲經而取

古今之變附於其下爲之論斷以待後王以惠來學

豈非今日之大幸乎弟方纂録易解程朱各自爲書

以正大全之謬而桑榆之年未卜能成與否不敢虚

期許之意而仍以望之君子也

  答俞右吉書

所論春秋諸家及胡文定作傳之旨極爲正當在漢

之時三家之學各自爲師而范甯注榖梁獨不株守

一家之說至唐啖趙出而會通三傳獨究遺經至宋

孫劉出而掊擊古人幾無餘藴文定因之以痛𡘜流

涕之懐發標新領異之論其去游夏之傳益以逺矣

今陸氏之纂例劉氏之權衡意林竝有其意惟尊王

發微未見而後儒之辨春秋其散見於志書文集者

亦多鈔録未得會稡成帙若鄙著日知録春秋一卷

且有一二百條如君氏卒禘於太廟用致夫人當從

左氏夫人子氏薨當從穀梁仲嬰齊卒當從公羊而

三國來媵則愚自爲之說蓋見碩人詩云東宫之妹

正義以爲明所生之貴而非敢創前人所未有也因

乏寫手一時未得奉寄惟就來書所問二事敬録以

上未知合否祈爲正之

  與戴楓仲書

大難初平宐反已自治以爲善後之計昔傳說之吿

髙宗曰惟干戈省厥躬而夫子之繫易也曰山上有

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

諸已左傳載夫子之言曰臧武仲之智而不容於魯

有由也作不順而施不恕也苟能省察此心使克伐

怨欲之情不萌於中而順事恕施以至於在邦無怨

在家無怨則可以入聖人之道矣以向者橫逆之來

爲他山之石是張子所謂玉女於成者也至於臧否

人物之論甚足以招尤而損德自顧其人能如許子

將方可操汝南之月旦然猶一郡而已未敢及乎天

下也不務反巳而好評人此今之君子所以終身不

可與適道不爲吾友願之也

  與李星來書

今春薦剡幾徧詞壇雖龍性之難馴亦魚潛之孔炤

乃申屠之跡竟得超然叔夜之書安於不作此則晚

年福事關中三友山史辭病不獲而行天生母病涕

泣言別中孚至以死自誓而後得免視老夫爲天際

乏㝠鴻矣此中山水絶佳同志之侶多欲相畱避世

愚謂與漢羗𤇺火但隔一山彼謂三十年來在在築

堡一縣之境多至千餘人自爲守敵難徧攻此他省

之所無即天下有變而秦獨完矣未知然否

  答李紫瀾書

常歎有名不如無名有位不如無位前讀大教謬相

推許而不知弟此來𨵿右不干當事不立壇宇不招

門徒西方之人或以爲迁或以爲是而同志之李君

中孚遂爲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臥操白刃誓欲自

裁𨵿中諸君有以巨遊故事言之當事得爲謝病放

歸然後國家無殺士之名草澤有容身之地眞所謂

威武不屈然而名之爲累一至於斯可以廢然返矣

或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何歟曰君子所求者沒

丗之名今人所求者當丗之名當丗之名沒則已焉

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難寤歟城

郭溝池以爲固甲兵以爲防米粟芻茭以爲守三代

以來王者之所不廢自宋太祖懲五季之亂一舉而

盡撤之於是風塵乍起而天下無完邑矣我不能守

賊亦不能據而椎埋攻剽之徒乃盡保於山中於是

四皓之商顏劉阮之天姥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經髙

眞之所託跡者無不爲戎藪盜區故避丗之難未有

甚於今日推原其故而藝祖韓王有不得辭其咎者

矣讀書論丗而不及此豈得爲開拓萬古之心胷者

  答曾庭聞書

南徐州別三十六年足下髙論王覇屈跡泥塗讀嚴

武隗囂之句未嘗不爲之三歎弟白首窮經使天假

之年不過一伏生而已何敢望騏驥之後塵而希千

里之歩然以用丗之才如君者而猶淪落不偶况硜

鄙如弟率彼曠野死於道塗固其宜也奚足辱君子

勤而之問乎宣尼有言自南宫敬叔之乗我車也而

道加行今之人情則異乎是卽有敬叔之車而季孟

之流不問杏壇之字然一生所著之書頗有足以啓

後王而垂來學者日知録三十卷已行其八而尚未

愜意音學五書四十卷今方付之剞劂其梨棗之工

悉出於先人之所遺故國之餘澤而未嘗取諸人也

君子之道或出或處君年未老努力加

  復陳藹公書

山史西來得接賜札竝讀井記一門盡節風教凜然

誠彤管之希聞中壘所未記者矣弟久客四方年垂

七十形容枯槁志業衰隤方且逃名寂寞之鄉混跡

漁樵之侶不改效百泉二曲爲講學授徒之事亦烏

有所謂門牆者乎若乃過汝南而交孟博至髙密而

訪康成則當世之通人偉士自結髪以來奉爲師友

者蓋不乏人而未敢存門戸方隅之見也詩曰風雨

如晦鷄鳴不已又曰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

他山之石可以攻五是則君子所以持巳於末流接

人於廣坐者必有不求異而亦不苟同者矣辱承來

教實獲我心率此報謝



亭林文集卷之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