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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三回 搖小船陽溝裡失風 出老材死路上遠轉 下一回▶

  詞曰:

   行船走馬三分命,古人說話原該聽。何必海洋中,陽溝也失風。受多寒濕氣,病倒真難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調《重疊金》

  話說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獄裡,伸手不見五指頭的,已覺昏悶;再加一班牢頭禁子,個個如狼似虎,把他擺佈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來弔他出獄,正不知是禍是福,心裡賊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見餓殺鬼坐在上面,聲色不動,反好說好話的放了他,真似死裡逃生,連忙磕個響頭謝了,走出衙門。湊巧形容鬼與六事鬼兩個到來早打聽,恰好接著。大家歡喜,擁著便走。

  形容鬼見活鬼行作動步,甚覺不便,問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麼這般搭搭腳手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瘡,在暗地獄裡討個爛膏藥搨了,倒變成爛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傷了。我們且到前面陽溝裡,看有什麼小船,叫他一隻,坐了回去。」

  三個來到陽溝裡,湊巧一隻小船,傍在大船邊,歇在那裡。六事鬼便喊道:「這只小船可是搖生意的麼?」只見船艙裡鑽出一個赤腳漢來,答道:「正是。客人要那裡去?可到船上來坐,也好待我下櫓就搖。」形容鬼道:「我們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認得麼?」艄公道:「這裡搖去,見港就扳頭,隨彎倒彎行去便是。怎麼不認得?」形容鬼便扶攙活鬼,一同下了船,開船回去。

  活鬼還只道土地自己想著放了他,倒也安心樂意。只見六事鬼說起他被土地捉去時,家中如何著急,如何尋門路不著;直等尋著好娘舅領到劉家,催命鬼又怎麼作難,連扛喪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用了許多銀子,纔得安然無事,放了出來。前前後後,一本直說。活鬼聽得用去許多銀子,不覺怒聲氣填胸,一口氣接不上來,登時白沫直出,倒在船中。兩個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扶他起來,一頭拍胸脯,一頭叫名叫姓的呼喚;弄了好一回,漸漸喉嚨頭轉氣,蘇醒轉來。

  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裡活鬼纔得蘇醒,忽然昏天黑地,起來一陣勃來風,吹得那陽溝河水漲三分,霎時間船橫蘆篚囂起來。那艄公把舵弗定,一個鷂子翻身,撲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著急,連忙拿起篙子,要想撐傍岸邊。誰知逆水裡撐篙,有如撐了硬頭船,那裡做得半分主張?那艄公遊到船傍,扳著船要想爬起來。形容鬼看見,忙傴去將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閘下水,合了轉來,連這活鬼、六事鬼一齊提在渾水裡。幸虧六事鬼慣做媒人,是落水弗沈的,被他撲開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早[1]已腳立硬地。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盤水越深的只顧點弗夠深淺起來,弄得頭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澱清陽溝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鶻得眼白,坐著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陣風也痿了,依舊平和水港。艄公再盤入水中,將船拖到岸邊。大家用力幫他翻了轉來,仍到船上坐定。重新開船,搖到三家村裡,打發了船去。三個像雨淋雞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見,吃了一驚,忙問道:「你們可是在奈河橋上失足墜河,弄得這等拖水夾漿,著了濕布衫回來?」活鬼道:「閒話少說,快拿衣裳出來,大家換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貼隔壁,歸去換甚便。」一頭說,就作別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換衣裳來,兩個把濕衣裳換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訴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動,叫船回來。在陽溝裡失風,翻了船。又在船上曉得你們把銀子像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氣得死去還魂,險些兒與你不相見了。你向常用一個錢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錢如命的。幾時屙落了膽子,就這般大手指掗起來!」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時,嚇得我頭昏耳朵熱。正在無法擺張,幸虧兄弟去尋著這條踏熟門路,又立馬造橋要許多銀子。那時連肚腸根幾乎急斷。千算萬計,連我的壁挺如意,頭肯簪,趙珠花,俱上了鬼當裡,當出銀子,方能湊足數目送去,弄你出來。倒要這等怪東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謝反得吐瀉了!」形容鬼道:「你們也不必相埋怨。這是姐夫破財星進了命,撞著這般無頭禍。在牢獄底頭,真是日頂充軍,夜頂徒罪,一個弗招架,連吃飯家生都要搬場。如今雖然吃打罰贖,仍得安然無事,好好回來,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話頭:銅錢銀子是人身上的垢,鴨背上的水,去了又來。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無柴燒?若只管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錢的鬼咯碌相罵,連我也跼蹐不安了。」說罷,也要作別回去。活鬼那裡肯放?說道:「明日還要把小炒肉燒燒路頭。多時費心,怎好不吃頓路頭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實住下。

  只見那活死人已經未學爬,先學走,一路撫牆摸壁的行來,巴在活鬼身邊。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饅頭上,說道:「真是只愁弗養,弗愁弗長。人說求來子,養弗大,看他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養弗大起來?」形容鬼見那小鬼頭眉花眼笑,嘴裡咿咿啞啞,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待我也來抱鬧騰。」便向活鬼手裡接去抱著。說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覺。

  誰知不到一忽覺轉,活鬼忽然大寒大熱起來,口裡不住的浮說亂話。雌鬼還只他魘弗蘇醒,叫了幾聲弗應,點起鬼火來看時,只見他面孔脹得緋紅,身上火發火燒,嘴裡嘈閒白夾,指手畫腳的亂話,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來。形容鬼看了,也覺著急,說道:「這是一場瘟㾮大病,不知這裡可有好郎中麼?」雌鬼道:「村東頭有個試藥郎中;他自己誇口說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說嘴郎中無好藥。」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請他來看看,纔得放心。只是不認得他家裡,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門弗著起來,便怎麼處?」雌鬼道:「鬼認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攜著黑漆皮燈籠,三腳兩步跑到郎中門前,碰門進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們就走。

  形容鬼一路將病源述與他聽了。到得家裡,方過了脈,那郎中道:「這不過是嚇碎了膽,又受了寒濕氣,不防事的。」一面說,一面就在身邊挖出眼眵大的三五粒丸藥來,遞與形容鬼道:「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寶湯送下,三兩日就好的。」說罷,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將一個乾癟頭封袋塞他袖中,叫鬼點燈相送。

  雌鬼已將元寶湯端正,形容鬼幫他將藥灌下。這丸藥是殺渴充饑弗惹禍的,有什麼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晝,仍舊弗推扳,只得叫鬼再去候那郎中來。那郎中看了,依舊換湯弗換藥的拿出兩個紙包來道:「這是兩服仙人弗識的丸散在內:一服用軟口湯送下,明日再將亂話湯送下一服,包你活龍鮮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藥,送過封袋,打發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說話,把藥吃下去,猶如倒在狗叵裡,一些也沒用!正叫做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果然犯實了症候,莫說試藥郎中醫弗好你,就請到了狗齩呂洞賓,把他的九轉還魂丹像炒鹽豆一般吃在肚裡,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牀上,只管一絲無兩氣的半死半活。雌鬼見他死在頭上轉,好不著急!就像熱煎盤上螞蟻一般,忙忙的到鬼廟裡去請香頭,做野團子謝灶,講只流年算命,又替他發喪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頭臭。看這活鬼時,漸漸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顱頭裡去,牙齒齩得鏽釘斷。到得臨死,還撒了一個狗臭屁,把後腳一伸,已去做鬼裡鬼了。

  雌鬼那時一把鼻涕一把淚,號腸拍肚的哭嘮叨。形容鬼等他哭暢了,方纔勸道:「他已叫聲弗應問聲弗聽的困到長忽裡去了,你就登時哭死,與他同死合棺材,也無濟於事。且商量辦後事要緊。」雌鬼只得揩乾眼淚,與形容鬼把屍靈扛來,躺在板門上,腳板頭上煨起帛紙。一面又請六事鬼過來二相幫,就托他買辦東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錢,出去先買了一口老古板的豎頭棺材,其餘逃得著的物,一一置辦停當。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值,「持」字之音轉。)得七端八正。

那活死人雖然還是個小鬼,也未便爺死弗丁憂,一樣的披麻執杖,束了爛草繩,著雙鐵草鞋。雌鬼也戴了沒頭大孝。

  等個好時辰,把屍靈搇在破棺材裡,道士搖著鈴注卵子,念了幾句生意經,脗了材蓋。棺材頭邊放下一張㧸座臺,供好活牌位,擺上老八樣頭素菜來:不過是弔長絲瓜,丫叉蘿葡,老茄子,拖根蔥,香菜頭,無皮果子,悶壺盧,大碗勃酸齏之類。做過了倒頭羹飯,請送入殮的朋友親眷吃了喪家飯,大家散場。

  到得頭七裡,大前頭豎起棒槌接幡竿,請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螄殼裡做道場。從此老和尚念苦經,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鬧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雖說至親莫若郎舅,到底遠了一步,來三去四的不甚便當。全虧六事鬼早起夜眠,盡心竭力的照應。真是遠親不如近鄰。雌鬼也感激不盡。

  只是那口爛棺材停在屋裡,恐防爛斷座臺腳。一到斷過七,形容鬼攛掇著,就在陰山腳下弄塊壞心地,做了鬼墳壇,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把棺材生好牛頭扛,八抬八綽的扛出門去。和尚道士碰起領喪饒鈸,一大起送殯的鄉鄰親眷隨在後面,抄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條長田岸,只見一個老鬼,撐著一根燈草拐賴棒,攔住說道:「你們真是少不經事,只想抄近路!可曉得前面轉彎頭上的爬棺材黃鼠狼麼?」眾鬼道:「爬棺材黃鼠狼便怎麼?」老鬼道:「原來你們還沒知道。那黃鼠狼專好齦死人,倘有棺材過去,一大群蜂擁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髏頭都齦得乾乾淨淨。所以當日謝家出棺材遠轉過去的。你們也該小心為主。」眾鬼都道:「到底老輩裡說話,不可不聽。我們就打死路上轉過去便了。」大家掇轉腳板頭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後頭,一步一哭,只顧趕棺材弗著起來。只得喊個練熟鬼弔了,也不顧快行無好步,亂跌亂撞的巴到墳上,跑得膀酸腳軟,坐著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處分把羹飯擺好。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魚大肉。眾鬼仔細看時:一樣是牯牛卵脬,一樣是顯湯狗頭,一樣是綿羊頸骨,一樣是豬婆耳朵,一樣是猢猻臀㾍[2],一樣是狐狸尾巴,一樣是鑊裡鷂鷹,一樣是擐折驢卵;還有兩色水果:卻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兩色點心:是碗裡扤春餅,宿蛀大麥團;三杯寡酒;一碗爛飯;點起兩枝風中之燭。

  眾鬼都說:「這活鬼枉做了財主家邊,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葷腥也不捨得買來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長臺子擺這一頓富勝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豈不是枉活鬼世!」三叢叢四簇簇的談論不了。

  等到落地時辰,拜過離別,收開羹飯,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爛泥心肝裡,這方是入土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憑你會鑽銅錢眼,到頭終壅茅柴根。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鬼命裡既能白手成家,置田買地,造船起屋,掙做百萬貫財主,也算是茄子大一個星宿了。就使他擁著三妻四妾,兒女成群,活到壽長千百歲,也該消受得起。誰知纔生得一個小鬼,便就船橫篚囂起來;一場著水人命,幾乎弄得頭弗拉頸上。還虧錢可通神,方能泥補光鮮。尚不能財去身安樂,接連又是一場瘟㾮大病,就免不得拋妻棄子,一雙空手見閻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羅八合命,滿只升羅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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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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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編按:「早」原作「旱」,依據原注修改。
  2. 編按:「樣」下原缺一「是」字,依據原注補上。臀㾍,就是猴子屁股上紅紅的老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