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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二回 造鬼廟為酬夢裡緣 做新戲惹出飛來禍 下一回▶

  詞曰:

   自家下種妻懷胎,反說天尊引送來。只道生兒萬事足,那知倒是禍根蔘。作鬼戲,惹飛災,贓官墨吏盡貪財。銀錢詐去猶還可,性命交關實可哀。

    ——右調《思佳客》

  話說活鬼因求著了兒子活死人,要在這三家村勢力場上起座鬼廟來還那願心,辦齊了磚頭石塊,揵下無數木梢(揵,當作「掮」。松江至今仍有「掮木梢」的說法,原指上當受騙,泛指「瞎起勁」。),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流月,早已把座鬼廟造的齊齊整整。中間大殿上,也塑了三位天尊。因夢中送子來的是苦惱天尊,故把他塑在居中。上首塑了窮極無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遙快樂天尊。那相貌裝束,都照依孟婆莊那裡一樣。山門裡塑個遮眼神道,一隻眼開一隻眼閉的,代替了懊躁陀佛。後面也換了一尊半截觀音。又請一個怕屄和尚住在廟中,侍奉香火,收拾的金光燦爛。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曉得廟已起好,都成群結隊的到來燒香白相。正是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勾當。見了後殿半截觀音,盡皆歡天喜地道:「向常村裡娘娘們要燒炷香,都要趕到惡狗村火燒觀音堂裡去,路程遙遠的,甚覺不便。如今這裡也有了觀音,豈不便當?」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喪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對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裡,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戲子,來替活鬼敬神賀喜。就在鬼廟前搭起一座大鬼棚來,掛了許多招架羊角燈,排下無數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來看戲的野鬼,無千無萬,幾乎把一片勢力場都擠滿了。

  活鬼也辦了祭禮,同著雌鬼到來齋獻。把三牲抬入廟中,擺在金鎗架子上。眾鬼看時,當中是一頭豬圈裡黃牛,上首是一隻觸呆豬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嘾嘾,還有許多供果,素菜,鬼饅頭,堆滿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摻在爐裡,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頭起來,謝絕了眾鬼,一齊到棚中坐定。

   只見班中那個老戲頭,把戲單送來,請活鬼點戲。活鬼道:「我是真外行,點不來的,隨你們揀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長頸骨,把戲單一望,便道:「這些老戲目,都是大王爺串的。今日我們求子還願,是陰間創見的事,須做出幾出新戲,纔覺相稱。」老戲頭道:「要新戲易如反掌。我們班中新編的幾出話把戲,卻都熱鬧好看。」眾鬼都道:「如此甚妙。」戲頭便向眾角色說了,打起鬧場鑼鼓,舌頭上跳過加官,後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來。眾鬼看時,卻是些鬼鬧張天師,鍾馗嫁姊妹,觀音抽肚腸,金剛箍鐵尺,六賊戲彌陀,賭神收徒弟,壽星遊虎邱,小鬼爹金剛,許多新戲,果真熱鬧好看。眾鬼喝彩不迭。

  正在看的高興,忽然戲場上鴉飛鵲亂起來,那些看戲的,都一斜眼望著鬧處擁將去,口中說道:「去看酒鬼相打。」原來扛喪鬼是這三家村裡的鬼地方,聽得有鬼相打,忙隨眾鬼軋去。看時,已經打過。但見一個死鬼,打得血破狼籍,直僵僵躺在地上。扛喪鬼看見,嚇得面如土色,忙問道:「這是什麼鬼?為著何事?被誰打死的?」有認得的說道:「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破面鬼,正詐酒三分醉的在戲場上耀武揚威,橫衝直撞的罵海罵山,不知撞了荒山裡的黑漆大頭鬼,兩個牛頭高馬頭高,長洲弗讓吳縣[1]的就打起來了。可笑這破面鬼枉自則金剛大則佛,又出名的大氣力,好拳棒,誰知撞了黑漆大頭鬼,也就經不起三拳兩腳,一樣跌到在地下,想拳經不起來了。」扛喪鬼道:「既是黑漆大頭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裡去了?」眾鬼道:「逃去長遠了。」扛喪鬼道:「你們既然親知目睹,怎不攔住了他,卻放他逃了去?」眾鬼道:「你這地方老爹又來了,那黑漆大頭鬼是要在餓鬼道上做大夥強盜的,饒得破面鬼這等氣力,尚不夠他三拳兩腳就送了終。我們都手無縛雞之力的,那個攔的他住?難道性命是鹽換來的麼?」

  扛喪鬼聽了無可如何,只得回道棚中,對眾鬼說知。眾鬼曉得催命鬼是當方土地手下第一個得用的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個大靠背,專一在地黨上紮火囤,拿訛頭,吃白食詐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甘休,少弗得要經官動府,恐怕纏在八斗槽裡[2],盡皆著急。也等不得完戲,忙把戲子打發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報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戲的野鬼,見戲子已去,大家盡怕糾纏,頃刻跑得乾乾淨淨。活鬼隨同眾鬼,將許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拌回家去。幸虧人多手雜,一霎時都已七停八當。關鍵扛喪鬼自在廟前照應,等這催命鬼到來。

  不一時,催命鬼領了幾個弟男子侄來到廟前。扛喪鬼接著,先告訴一遍,領他看過屍靈橫骨,然後說起凶身逃去,如何計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申冤理枉,只殼帳趕來打個撒花開頂,殺殺勝會,再詐些銀錢用用。不料到得廟前,卻早靜悄悄地,已是敗興,又聽得凶身是荒山裡的黑漆大頭鬼,不覺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屍親面孔來,說道:「戲場上人千人萬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強盜到來,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說作何計較!虧你做了鬼地方,說出這樣風涼話來,如今也不用千言萬語,只要交還我凶身,萬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變了地圓地扁,還不得乾淨哩!」說罷就要回去。扛喪鬼著急,連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事百體,也須有個話商量。我們且到廟裡去,斟酌一團道理出來。」把催命鬼引入鬼廟裡坐下,說道:「這個凶身,莫說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輕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計,倒不如捉豬墊狗,上了活鬼的船吧。」

  催命鬼道:「怎麼上他的船?」扛喪鬼道:「這節事,皆因為活鬼養了個嫡頭大兒子,說是甚麼天尊送來的,因此白地上開花,造這鬼廟,又做甚麼還願戲,以至令弟遭次一劫。那活鬼是個爆發頭財主,還不曾見過食面(食,疑是「世」字之音轉。)。只消說他造言生事,頂名告他一狀,不怕不拿大錠大帛出來買靜求安,連土地老爺也好做成他發注大財。你道如何?」催命鬼道:「我正肚裡打這草稿,不料你的算計卻倒與我暗合道妙,可稱英雄所見略同。自古道,無謊不成狀,正是這等幹去便了。」就在廟裡寫好狀詞,把些惡水盡澆在活鬼身上,趕到當方土地那裡告了陰狀。

  原來那土地叫餓殺鬼,又貪又酷,是個要財不要命的主兒,平素日間也曉得活鬼是個土財主,只因螞蟻弗盯無縫磚階,不便去發想。忽見催命鬼來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門,即便准了狀詞。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簽了令死鬼立時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絡轎,許多仵作皂隸簇擁著,來到鬼廟前。令死鬼已將活鬼及隔壁相鄰六事鬼都已拿到。扛喪鬼這日做了屍場上地方,好不忙亂,土地到了屍場上相過了屍,又將鬼廟周圍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廟中,先叫扛喪鬼上去,責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預先舉報,打了幾十迎風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掀住兩頭打當中。幸虧六事鬼口舌便利,再四央求,方纔饒了。然後叫活鬼上去,不問情由,就是一頓風流屁股,打的活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爺娘黃天的亂喊。及至打完了,問他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經嚇昏,那裡回抱的出?就說三言兩語,也是牛頭弗對馬嘴的。土地也不再問,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帶去下在黑暗地獄裡,說要辦他個妖言惑眾的罪名。

  雌鬼在家裡,得知這個消息,嚇得兩耳多圿白,忙與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經絡,茫茫無定見的,只得請六事鬼來與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曉得這餓殺鬼是向銅錢眼裡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這等打法,便是個下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銀子與他的意思。如今也沒別法。老話頭:不怕官,只怕管。在他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只得要將銅錢銀子出去打點。倘然准了妖言惑眾,是殺了頭還要問充軍的,怎麼當的起?」雌鬼見說,愈加著忙,只得央他們去尋門路打點。

  兩個來到衙門前,尋鬼打話,都說活鬼是個百萬財主,土地老爺要想在他身上起家發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須送他九籃八莆簍銀子,少也開弗出嘴。問來問去,都是這般說,只得癟了屁股回來。

  行到半路頭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餓殺鬼非但貪財,又極好色。他手下有個門子,叫做劉打鬼,當官名字又叫劉莽賊,年紀不多,生得頭面端正。他的母親劉娘娘,也生來細腰長頸,甚是標緻。娘兒兩個都是這餓殺鬼的婊子。劉打鬼有個娘舅,曾與六事鬼有一面之識,遂同形容鬼先去尋著好娘舅,央他領到劉家,那好娘舅是個爛好人,便與他一同跑到劉娘娘家去。

  劉打鬼見是娘舅領來的,不敢怠慢,連忙接進客位。敘了些寒溫,兩個說起來意,要求他娘兒們在餓殺鬼面前話個人情。劉打鬼道:「與土地老爺講話,卻是非錢不行的。若沒錢時,憑你親爺娘活老子,話出天表來,他也只當耳邊風。我們亦不好空口白牙去說什麼。」形容鬼道:「舍親雖說是個財主,其實外頭嚇殺裡頭空,都是有名無實的。如今既遭了這般飛來橫禍,也說不得自然要把銀子出來做買命錢了。只要老弟在老爺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壺盧摳子就夠了。」劉打鬼道:「老話頭: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們既有錢送他,他烏眼睛見了白銅錢,少不得歡天喜地,把令親從輕發落的,愁他則甚?」劉娘娘道:「十個人十樣性。你又不是老爺肚皮裡的蛔蟲,就這等拿的穩?老爺雖說見錢眼開,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氣,方好講唇。」劉打鬼道:「阿媽說的是,待我去討個尺寸出來。」遂起身出門。

  不一時,回來說到:「老爺起初裝腔作勢,當不得我花言巧語說去,他滅弗得情,方纔許了論萬銀子,再少也不好說,在令親身上,也不過似牯牛身上拔根毛,無甚大不了的。只是那個屍親催命鬼,與這地方扛喪鬼,都是殺人弗怕血腥氣的朋友,你們也要與他講通徹了,若未曾明白,要防他趕上司。土地老爺也未便自做主張,就將輕饒放赦。」六事鬼道:「那個鬼地方,是我們的好鄉鄰,我們自與他打話便了。那屍親與老弟同衙門吃飯,自然衙門情熟,就接重老弟與他講一講,不知可使得麼?」劉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們再坐一坐,待我去尋他講講看。」

  去了不多時,同了催命鬼到來,說起這事。催命鬼起出只收弗小,越話越離經的,那裡講的明白?劉娘娘勸道:「老爺已經許了,你只管持之一見,枉苦空作閒怨家。我這裡粗斷一句:送你千把銀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攬,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點罷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頭邊告狀,不敢不依。況與活鬼本來無甚深仇闊恨,也就得巧便回頭,應乘了。劉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們去端正銀子來便了。」

  兩個謝別回來,說與雌鬼得知,事出無奈,只得措置銀子。活鬼雖說是個財主,前日造廟時已將現銀子用來七打八(七打八,或作七搭八,猶言七八成。在松江方言裡,「七搭八」為說話瞎說、做事不當的意思。);今又猝不及備,要拿出整千准萬的銀子來,甚覺費力。雖不至賣家掘產,也未免挪衣剝當。湊足了數目,送到劉家,交代明白,囑他早早完結。劉打鬼道:「這個不必費心。難道我們坑[3]在屋裡護[4]出小銀子來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後,便把令親發放,也未可知。你們放心托膽便了。」

  打發兩個起了身,娘兒們商議將銀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來送與餓殺鬼,催他就將活鬼放出。果然錢可通神,次日餓殺鬼坐堂,便將活鬼弔出獄來,開了刑具,把日前事情解釋了幾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錢弗揀主,錢多哪怕驀生[5]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別說,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鬼只為有了幾個臭銅錢,纔生得一個小鬼;遽爾有事為榮,賣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開花,造起什麼鬼廟來。緣此而聚集人眾,搭鬼棚,做鬼戲,引得酒鬼相打,攪出人性命來。歸根結柢,把一場著水人命一盤摙(摙,猶言「提」。)歸去。還虧得有錢使得鬼推磨,不曾問成切卵頭罪。然已不免下監下鋪,吃打罰贖,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頭一張卵,後頭一個屎孔,窮出狗而極出屁的人,儘管苦中作樂,不怕人齦脫卵孵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次飛來橫禍,蓋係墳上風水應當破財耳!若謂其算計弗通,自作自受,豈非冤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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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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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編按:長洲、吳縣均屬清代之蘇州府。
  2. 編按:八斗槽,裝吃剩倒掉飯菜的缸桶。
  3. 編按:坑,吳語,「藏」也。
  4. 編按:護,吳語,「孵」之別字。
  5. 編按:「驀」為「陌」的別字。也有「突然出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