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童話
 

有一個非常好名的作家。

倘有人誹謗他,他以爲那是出乎情理之外的偏心。如果有誰稱讚他,那稱讚的又是不聰明得很——他心裏想。就這樣子,他的生活只好在連續的不滿之中,一直弄到要死的時候。作家躺在眠牀上,鳴着不平道——

「這是怎的?連兩本小說也還沒有做好……而且材料也還只夠用十年呢。什麽這樣的自然的法則呀,跟着牠的一切一切呀,眞是討厭透頂了!傑作快要成功了。可是又有這樣惡作劇的一般的義務。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畜生,總是緊要關頭就來這一手,——小說還沒有做成功呢……」

他在憤慨。但病魔却一面鑽着他的骨頭,一面在耳朶邊低語着——

「你發抖了麽,唔?爲什麽發抖的?你夜裏睡不着麽,唔?爲什麽不睡的?你一悲哀,就喝酒麽,唔?但你一高興,不也就喝酒麽?」

他很裝了一個歪臉,于是死心塌地,「沒有法子!」了。和一切自己的小說告別,死掉了,雖然萬分不願意,然而死掉了。

好,于是大家把他洗個乾淨,穿好衣服,頭髮梳得精光,放在臺子上。

他像兵士一般脚跟靠攏,脚尖離開,伸得挺挺的,低下鼻子,温順的躺着。什麽也不覺得了,然而,想起來却很奇怪——

「眞希奇,簡直什麽也不覺得了!這模樣,倒是有生以來第一遭。老婆在哭着,哼,你現在哭着,那是對的,可是先前却老是發脾氣。兒子在哭着,將來—定是個廢料罷。作家的孩子們,總歸個個是廢料,據我所遇見的看起來……恐怕這也是一種眞理。這樣的法則,究竟有多少呢!」

他躺着,並且想着,牽牽連連的想開去。但是,對于從未習慣的自己的寬心,他又詫異起來了。

人們搬他往墳地上去了,他突然覺察了送葬的人少得很——

「阿,這多麽笑話呀!」他對自己說。「卽使我是一個渺小的作家,但文學是應該尊敬的呀!」

他從棺材裏望出去。果然,親族之外,送他的只有九個人,其中還夾着兩個乞丐和一個肩着梯子的點燈夫。

這時候,他可眞是氣惱了。

「猪玀!」

他忽然活轉來,不知不覺的走出棺材外面了,——以人而論,他是並不大的,——爲了侮辱,就這麽的有了勁。于是跑到理髮店,刮掉鬚髯,從主人討得—件腋下有着補釘的黑外衣,交出他自己的衣服。因爲裝着沈痛的臉相,完全像是活人了。幾乎不能分辨了。

爲了好奇和他職業本來的意識,他問店主人道——

「這件怪事,不給您喫了一嚇麽?」

那主人却只小心地理着自己的鬍鬚。

「請您見諒,先生,」他說,「住在俄國的我們,是什麽事情都完全弄慣了的……」

「但是,死人忽然換了衣服……」

「現在,這是時髦的事情呀!您說的是怎樣的死人呢?這也不過是外觀上的話,統統的說起來,恐怕大家都是一樣的!這年頭兒,活着的人們,身子縮得還要硬些哩!」

「但是,我也許太黃了罷?」

「也剛剛和時髦的風氣合式呀,是的,恰好!先生,俄國就正是大家黃掉了活着的地方……」

說起理髮匠來,是世界上最會講好話,也最温和的人物,這是誰都知道的。

作家起了潑剌的希望,要對于文學來表示他最後的尊敬心。便和主人告別,飛奔着追趕棺材去了。終于也追上了,于是送葬的就有了十個人,在作家,也算是增大了榮譽。但是,來往的人們,却在詫異着——

「來看呀,這是小說家的出喪哩!」

然而曉事的人們,爲了自己的事情從旁走過,却顯出些得意模樣,一面想道——

「文學的意義,明明是已經漸漸的深起來,連這地方也懂得了!」

作家跟着自己的棺材走,恰如文學禮讚家或是故人的朋友一樣。並且和點燈夫在攀談——

「知道這位故人麽?」

「自然!還利用過他一點的哩。」

「這眞也有趣……」

「是的,我們的事情,眞是無聊的,麻雀似的小事情,飛到落着什麽的地方,去啄來喫的!」

「那麽,要怎麽解釋才是呢?」

「請你要解得淺,先生。」

「解得淺?」

「唔唔,是的。從規矩的見地看起來,自然是一種罪惡,不過要不揩油,可總是活不成的。」

「唔?你這麽相信麽?」

「自然相信!街燈正在他家的對面。那人是每夜不睡,向着桌子,一直到天明的,我就不再去點街燈了。因爲從他家窗子裏射出來的燈光,就儘夠。我纔算淨賺了一盞燈。倒是一位合用的人物哩!」

這麽東拉西扯,靜靜的談着,作家到了墳地了。他在這裏,却陷入了非講演自己的事情不可的絕境。因爲所有送葬的人,這一天全都牙齒痛——這是出在俄國的事情,在那地方,無論什麽人,是總在不知什麽地方有些痛,生着病的。

作了相當的演說,有一種報章還稱讚他——

「有人從羣衆中,——其外觀,使我們想起戲子來的那樣的人,在墓上熱心地作了令人感動的演說。他在演說中,雖然和我們的觀察不同,對于舊式作風的故人所有的一切人所厭倦的缺點——不肯努力脫出單純的『教訓主義』和有名的『公民教育』的作家的極微的功績,有誤評,有過獎,是無疑的,但要之,對于他的辭藻,以明確的愛慕的感情,作了演說了。」

萬事都在盛况中完結之後,作家爬進棺材裏,覺得很滿足,想道——

「呵,總算完畢了,事情都做得非常好,而且又合式,又順當!」

於是他完全死掉了。

這雖然只關於文學,但是,自己的事業,可實在是應該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