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翰王公墓表

內翰王公墓表
作者:元好問 金朝
本作品收錄於《元好問集/19

歲癸卯夏四月辛未,內翰王公遷化於泰山。初,公以汴梁破,歸鎮陽。閑居無事,每欲一登泰山為神明之觀,然因循未暇也。今年春,渾源劉鬱文季當以事如東平,乃言於公之子恕,請御公而東,公始命駕焉。東平嚴侯榮公之來,率賓客參佐置酒高會,公亦喜此州衣冠禮樂有齊魯之舊,為留十餘日乃至奉符。府從事上谷劉翊子忠以嚴侯命從公遊,偕郡諸生五六人以行。公春秋雖高,而濟勝之具故在。及回馬嶺,褰裳就道,顧揖岩岫,欣然忘倦。迤邐至黃峴峰,憩於萃美亭之左,顧謂同遊言:「汨沒塵土中一生,不意晚年乃造仙府。誠得終老此山,志願畢矣。」乃約子忠先歸,而遣其子恕前行視夷險,因就大石上垂足而坐,良久瞑目若假寐然。從者怪其移時不寤,迫視之,而公已逝矣,支體柔軟,顏色不少變。子忠諸人且悲且駭,以為黃冠衲子終世修靜業,其坐脫立化未必能爾,謂公非仙去可乎?即馳報州將,扶舁而還,安置於郡北之岱嶽觀。又明日,孤子恕奉喪西歸,嚴侯特以參議張澄仲經護送焉。

議者謂泰山為天壤間一巨物,其神之尊且雄有不可誣者。齊景公伐宋,夢有隨而詬之者,當時以為師過山下不祭而然。秦始皇帝鞭笞六合,志得而意滿,欲以封禪誇萬世,乃為大風雨之所匽薄。萬乘且然,況其下者乎?若夫天門、日觀,邈若世外,霞景靈異,水木清潤,宜有閎衍博大之真人往來乎其間。前人謂草堂之靈回俗駕而謝逋客者,非寓言也。惟公名德雅望,為天下大老。版蕩之後,大夫士求活草間,往往倚公以為重,至於鄙樸固陋,挾《兔園策》而授童子學者,亦皆想聞風采,爭先睹之為快。謂不為山之靈所貪慕,吾不信也。夫人以境適,境亦用人勝,故古今以人境相值為難。謝安之海道東還,李白之匡山歸老,雅志未遂,零落中塗。杜陵見於感詠,而羊曇為之慟哭。以今較之,公可以無恨矣。

恕既還鄉里,以六月辛未舉公之柩葬於新興里之某原,祔先塋也。冬十月,好問拜公墓下,恕持門生某人撰公行事之狀,以銘為請,乃泣下而銘之。

公諱若虛,字從之,姓王氏,槁城人。自先世以農為業。考諱靖,質直尚義,樂於周急,鄉人有訟,多就決之。後用公貴,贈朝散大夫。妣石氏,太原縣太君。考妣俱以上壽終。公即朝散君之第二子也。幼穎悟,若夙昔在文字間者。鎮人以文章德行稱者,褚公茂先而後有周先生德卿。德卿公舅行,自齠齔間,識公為偉器,教督周至,盡傳所學。及官四方,又托之名士劉正甫,使卒業焉。弱冠擢承安二年經義進士甲科。俄丁朝散君憂,服除,調鄜州錄事。治化清靜,有老成之風。歷管城、門山二縣令。門山之政,尤為縣民所安。秩滿,老幼攀送,數日乃得行。用薦者入為國史院編修官,稍遷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奉使夏國,還,授同知泗州軍州事,留為著作佐郎。哀宗正大初,章宗、宣宗《實錄》成,遷平涼府判官。未幾,召為左司諫。正大末,以資歷轉延州刺史,不拜,超翰林待制,遂為直學士。

天興初冬十二月,車駕東狩。明年春正月,京城西面元帥崔立劫殺宰相,送款行營,群小獻諂,請為立建功德碑,以都堂命召公為文。喋血之際,翟奕輩恃勢作威,頤指如意,人或少忤,則橫遭讒構,立見屠滅。公自分必死,私謂好問言:「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貽笑將來,不若死之為愈也。雖然,我姑以理諭之。」乃謂奕輩言:「丞相功德碑,當指何事為言?」奕輩怒曰:「丞相以京城降,城中人百萬皆有生路,非功德乎?」公又言:「學士代王言,功德碑謂之代王言可乎?且丞相既以城降,則朝官皆出丞相之門,自古豈有門下人為主帥誦功德,而為後人所信者?」問答之次,辭情間暇,奕輩不能奪,竟脅太學生托以京城父老意而為之,公之執義不回者蓋如此。

京城大掠之後,微服北歸,以至遊泰山,浮湛里社者十餘年,得壽七十。娶某郡趙氏,封太原郡夫人。子男一人,即恕也。女一人,嫁為士人妻。所著文編稱《慵夫》者若干卷,《滹南遺老》者若干卷,傳於世。

公資稟醇正,且有師承之素,故於事親、待昆弟及與朋友交者無不盡。學無不通,而不為章句所困。頗譏宋儒,經學以旁牽遠引為誇,而史學以探賾幽隱為功。謂天下自有公是,言破即足,何必呶呶如是?其論道之行與否云:「戰國諸子之雜說寓言,漢儒之繁文末節,近世士大夫參之以禪機玄學,欲聖賢之實不隱難矣。」經解不善張九成,史例不取宋子京,詩不愛黃魯直,著論評之,凡數百條,世以劉子玄《史通》比之。為人強記默識,誦古詩至萬餘首,他文稱是。文以歐、蘇為正脈,詩學白樂天,作雖不多,而頗能似之。秉史筆十五年。新進入館,日有記錄之課,書吏以呈,宰相必問:「王學士曾點竄否?」又善持論,李右司之純以辨博名天下,杯酒淋漓,談辭鋒起,公能三數語窒之,唯有歎服而已。高琪當國,崇獎吏道,從政者承望風旨,以榜掠立威。門人張仲傑為縣,公書喻之曰:「民之憔悴久矣,既不能救,又忍加暴乎?君子有德政而無異政,史傳循吏而不傳能吏,寧得罪於人,無獲罪於天可也。」此書傳世,多有慚公者。朝臣論列,所見不能一,公從容決之,處置穩愜。至楊吏部之美、楊大參叔玉,亦推服焉。雅負人倫之學,黑白善惡皆了然於胸中,值真識者,始一二言之。朝議以公於中外繁劇、至於坐廟堂進退百官者,無不堪任,特以投閑置散不自衒鬻,故百不一試耳。典貢舉二十年,門生半天下,而不立厓岸,雖小書生登其門,亦殷重之。滑稽無窮,談笑尤有味,而以雅重自持。朋會間,春風和氣,周浹四坐,使人愛之而不忘也。自公沒,文章人物,公論遂絕。人哭之者云:「卻後幾何時當復有如公者乎?」嗚呼哀哉!其銘曰:

其秉心也磨而不磷,其及民也靜而無嘩。慕樂天之高而不禪逃,挾東方之雄而不辭誇。老儒便便,留書五車。我知天下之至理,寧當貴其多。小廉拘拘,規以匿瑕,而不知用其和。翕集群賢,從我嘯歌,春風時雨之沾浹,枯枿為華。嗟惟公乎,孰當測其涯!飄然而來,其必於瀚海而鯨波;泛然而遊,亦何計乎東觀之與鑾坡?太山天門,有物禁訶,蓋仙聖之所廬,而今得以為家。然則為瑞人神士者,其翕忽變化固如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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