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
(一)
编辑社會主義在西洋本來是早就有了的,近幾年來,中國才稍微有人談談。
自從共產黨在俄國得勢以後,西方空氣的振動漸次波及了中國,於是“社會主義”就變成最時髦的東西了。
社會主義在中國,本來是沒有別的;但是到了現在,對於社會主義的內容
漸漸明了了,於是主張也就因之分野了。
派別既然生出來了,各派之中就不免有時生了抵觸,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在廣東已經是“短兵相接”了。近來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也到了“圖窮而匕首現”的時候了。共產主義者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他所處的地位及各方面底壓迫使然,並不是他底本意。
社會主義在各國所以不同的,是因為各國底特殊情形的緣故。派別中各有不同,但每一派都給了我們許多的教訓,我們不必絕對的排斥哪一種或信仰哪一種。我們不敢說哪一派的社會主義在中國有十分密合的可能性。所以主張雖各有不同,無妨並行不背。
現在正是資本主義一一社會主義底仇敵—得勢的時候,我們底公敵無時不想殲滅了我們。我們在這黑暗的過程中,更不應當自相攻擊以減少我們對外的能力。
因為以上的原因,我雖然以為共產主義大部分在中國最為適宜,並且有實現的可能,對於我們底朋友 —— 基爾特社會主義 —— 仍不加以攻擊。
但是據我最近的觀察,共產主義都所視為朋友的,都移動了他們底目標,轉而攻擊共產主義了。你看,最近的《民聲》,不介紹無政府主義的學說,專門的罵列寧…自稱為基爾特社會主義者所撰的《社會主義研究》,也偏重於攻擊共產主義的方面。共產主義者在此情形之下自不能長此默默而不把他屢次欲言而止的話說一說了。
在另一方面,真理是越討論越足以堅人的信仰,所以我今天和我們底朋友—基爾特社會主義者——討論一討論,希望他們有以教我。
(二)
编辑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大體上本來沒有什麽大不同之點。共產主義者對於基爾特社會主義者所主張的“產業自治”、“廢止工錢制度”…本是不反對的;不過因為社會上的事體不是像粉團子一樣我們要把彼捏成什麽樣子就成什麽樣子的,所以在根本上,對於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底提議雖不完全加以否認,然而為手段的迅速與實現的可能起見,在目前不能不舍去一部分而加以修正。因此,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就生出了不同之點。
(三)
编辑共產主義者,為的是要打破資本家底國家,破壞資本家底幫手,解除資本階級底武裝,沒收資本家底財產以轉付於全體勞工階級的公共管理之下……不能不取“無產階級專政”及“權力集中”的手段。但是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對於這兩層非常的反對。
關於無產階級專政一層,基爾特社會主義者認為反對民主主義。其實,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政府之中,才可以實現民主主義,才是真正的自由。因為除了無產階級之外,所余的不過是有產階級而已,有產階級可以使他們有政權嗎?況且社會革命之後,人人都要工作,無論是用手或用腦,人人便都成了無產階級了。所以在社會主義下的勞工階級專政,就是人人都參與政權,還不是民主主義嗎?馬克斯在《共產黨宣言》第二章上說:“一切階級撤廢,至於自身(勞工階級)之優越地位亦撤廢。”
俄國是共產主義用事的國家,他們底設施,大部分很可以代表共產主義俄國憲法第六十五條,對於剝奪選舉權及被選舉權者的規定:
犯以下各條者,不得選舉及被選舉權:
第一,雇傭他人以謀利者。
第二,不得勞動而恃資本、田產、企業之盈利以生者。
笫三,商人,代理人,中間人,販賣人。
第四,各教之教士。
笫五,俄舊政府下之警察,偵探,及前俄皇族。
由以上看來,所謂勞工專政者,不過是將以前的資本家、皇族,及他們底走狗底政權剝奪罷了。資本家、皇族,是極力想“反革命”的,他們底走狗也是時時想擁護他們復辟的。如若不把他們底政權剝了,他們固有的勢力大的很,能不能危及於新組織?所以在過渡期間內,剝奪一部人政權的專政,並不害於民主主義,反有利於民主主義。
(四)
编辑集中也是基爾特社會主義者所反對的。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主張分權。共產主義者並不是權力欲特別發展,因為在這過渡時代實有不得有然者,並且基爾特社會主義所主張的絕對分權實在是一件辦不到的事情。
在平時,集中是易流於有弊的。在戰時,集中是必要的。戰爭的時候,如若號令不一,一定要失敗。這一點,恐怕誰也承認。社會革命就是一種戰爭一資本家同勞工底戰爭。在這個戰爭的期內,不把權力集中了,我不知道怎樣防止資本家、帝制、守舊黨……底反動?更怎樣防止國外資本家底侵掠?由資本主義入於社會主義,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幾千年的舊思想、舊勢力,雖經了一次社會革命的破壞,一部分仍潛伏於許多人中。社會主義的仇敵多的很咧!仍有兵器的資本家,中產階級,大小夥計,不肖的軍官,守舊的分子,無聊的政客,以及種種不作工的遊民,暴徒,都很容易的被人家煸動了來反對新組織。更有國外資本主義國家的進攻,種種危險,多的很咧!如若不把權力集中了,恐怕不到一天就給反革命黨驅逐了。
不僅政治方面如此,經濟方面也是如此。自產業革命以後,大生產制打倒了手工業,資本集中的傾向,一天一天的明顯了。這個集中,一方面固然使資本家作了許多的罪惡,但在生產的一方面,著實有許多的成績。美國底工業最發達,而美國底資本最集中。資本主義,我們固然憎惡彼,但這資本集中制,我們無論如何不能憎惡彼,並且可以利用彼來發展工業。
中國現在沒有許多的工場,要發達中國的工業,自不能不把資本集中到國家,再由國家發展各樣實業。除了這種方法之外,要想興實業,惟有私人經營的資本主義。
這個私人的資本主義,恐怕不是基爾特社會主義所贊成的吧?所以要想發展中國的實業而不流入於資本主義,自然是舍共產主義的資本集中,由國家的經營之外沒有了。這個是基爾特社會主義者羅素先生所主張的,不知中國式的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以為如何?
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因為共產主義者想把資本集中於國家,就罵共產主義為國家資本主義。我以為共產主義者不必自辯共產主義不是國家資本主義,即或是國家資本主義,也沒有什麽妨礙。國家資本主義與個人(或私人)的資本主義是大大的不同。由私人經營之資本主義的工業,私人可以因之得工業中大部分的利益,因而勞動階級受了無窮的痛苦。至於“國”,不過是一個抽象的東西,一國底行政領袖,既不能於各種工業中,分得大部的利潤如私人之資本家者(以俄國而論,列寧所得不及一個高等工師之收人),也說是沒有資本主義的流毒。如此,雖名為“國家資本主義”,也不過是名詞上的不好聽罷了,此外並沒有什麽害處。
(五)
编辑在工錢制度上,共產主義者與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也有了不同之點。共產主義者為促進生產起見,宣言“各人的報酬,以致力於社會勤勞為標準”,所以分配的方法,或用勞動券,或用貨幣經濟。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則主張絕對的廢止工錢制度。
工錢制度的不良,大部分是因為資本家所掠奪的剩余價值,也就是因為勞動者所得的工錢,不等於他所生產的價值的緣故。所以馬克思說:“礦夫兩點鐘產生出來的價值,就夠了每天工錢的價值,但雇主是把他底勞動力成天的買去了,所以能夠叫工銀勞動者每天作上十點鐘的工。”如若沒有剩余價值,工人所得的勞動券貨幣,足以代表他所生產的價值,那又有什麽不可呢?社會主義國家的基礎是生產。要想生產的發達,自不能不用這種代表的東西以鼓勵之。況且在中國,遊惰的分子很多,他們底寄生生活已經成了習慣,尤不能不依勤惰等等,以區分他們的分配所得。所以共產主義者主張廢止工錢制度,至於代表式的工錢制度,在生產品沒有十分堆積過剩的時候,遊惰的習慣沒有完全去掉的時候,仍是可以存在的。
基爾特社會主義者說:“若使勞動者因為特殊的緣故,如疾病衰老……必然的不能工作,更必然的不能得到勞動券(或貨幣),那麽,他們所受於私人資本主義的苦痛,不特無法免除,而且必要一樣的受團體的資本主義一國家資本主義—的苦痛了。”這一項,基爾特社會主義者未免太過慮了。由俄國現行的法律,就完完全全的可以使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啞口無言:
(一)勞農政府土地國有根本法第八條:“所有不能工作的人因為土地、樹木,……收歸國有的法令,失了他們底生計……得地方法庭蘇維埃機關土地的證明,承領一種恩給年金……”
(二)俄國新訂勞動律第五條:“……工人有病之時,於醫院基金中撥給應得工資……”
我們也承認,自由的工作——不為工錢的工作——理想上到是比較著好,但因為生產的促進……勢不能不如此,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一點實際也不顧,天天的罵共產主義為奴隸制度,其實,按照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底主張,只能永作資本家底奴隸罷了。
(六)
编辑在產業管理上,基爾特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又有不同之處。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主張絕對的產業自治,工場管理應完全歸於勞動者,不受自己團體外的幹涉。共產主義者以為種種工業,是供給一切人民的需要的,和他有關系的,不只是各工業的勞工,一切人民是都有份的,所以,也是必須依一切人的利益去管理,不能絕對的歸於從事這個工業的勞工。況且,近世工業已經復雜的到了如此的地步,互相依賴的到了如此的地步,要想用最經濟的手段,出產最多的物品,那就不能不受一個概括計劃的支配,行集中的管理。
我們再看一看共產主義者用事的俄國底產業管理怎麽樣?現在俄國在每個工場內,都設有三人組成的管理局。這三個人,一人選自工人聯合(實際工人),一人選自總局(專門技師),一人選自地方經濟會議(民眾)。這種管理法,我想經經是很平允了。
再者,勞工管理能力的養成,也需要一些時間,這話是基爾特主義的健將柯爾先生所說的。他在《共產主義與基爾特社會主義》上說;“由資本主義進於社會主義……非至勞動者勢雄力壯,能憑其組合,對於現在行使管理權之人,奪取其管理權時,且組織完善,能自行管理…殊屬無望。…現在勞動者……皆缺此能力與經驗……欲得管理權以前,固宜先就能力與經驗從事練習。”
由此看來,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也承認現在勞工沒有管理的能力,也承認欲勞工管理工場,非到勞工有管理能力的時候不可。所以在社會革命之後,資本家被驅逐了,而勞工尚未能有完全管理的能力,國家自不能不一方面使其自治,一方面助其管理
現在各學校中,大半都提倡自治;但是一經成立了自治會之後,職教員就完全取放任的態度了,結果,反不如以前,把學校陷於無治的地步。所以“自治”兩個字,不是一天兩天所能辦到的。在未能自治以前,固不能因為他不能,就不給他以發展自治的機會;但也不能不少加以扶助,以免陷於紛亂的情形。這是共產主義者對於產業管理的態度。
在這一點,基爾特社會主義者與共產主義者在手段上的主張,又生了差異。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主張養成管理的能力之後,再行社會革命(或竟不能行社會革命),所以他們主張“管理蠶食”,由柯爾底話可以證明。他說:“基爾特社會主義者承認由資本主義進於社會主義,難免非常的破壞。但以為此種破壞,僅於勞動者已預備為社會組織之建設的事業時……”(見基爾特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共產主義者則以為,在現在的資本主義制度之下,勞動者就不容易得著管理權,反不如以革命為第一步;在革命以後,生產機關完全歸於勞動者,然後再從事於管理上的訓練……較為易行。
在中國,尤其不能按照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底主張。因為中國的特殊情形,是一方面要開發實業,一方面要不流人資本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者既不主張先行資本主義,則工業即無由開發,勞動者即無由達“蠶食”的目的,如何能等到預備好了之後再革命呢?
(七)
编辑基爾特社會主義者又主張什麽“國際關系的管理,委諸國家;生產管理,委諸公會”。不知在近代社會之中,組織、關系……非常的復雜,哪種事是屬於生產的,哪種事是屬於國際的,實在是不十分容易區分的。現在國際上的關系,經濟占了一個很重大的位置。按基爾特社會主義所主張的,恐怕有時不如是的簡單吧。
總之,基爾特社會主義,說著到有時好聽,到了實現時,在英國的特殊的國情之下,或者若幹年之後,能以實現也未可知;在中國,則是一定的辦不到。鼓勵一種種辦不到的主義,作一個衛生的革命賣文者,本沒有什麽大妨礙。不過,天天的肆行攻擊那光明一線的可行的主義,使資本家、軍閥派…暗中得了極大的利益,我們是不能永久取放任的態度的。我的話,到這裏,已經是完了,不知中國的基爾特社會主義者以為何如?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於北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