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紀/孝文皇帝紀上卷第七

高后紀卷第六 漢紀
孝文皇帝紀上卷第七
作者:荀悅 東漢
孝文皇帝紀下卷第八

初,大臣迎王於代。郎中令張武議曰:「大臣未可信。王宜稱疾無行,以觀其變。」中尉宋昌曰:「羣臣之議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豪傑並起,然卒踐天子位者,劉氏也,天下絶其望,一也。高帝王子弟,犬牙相制,所謂盤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也。漢興,除秦苛政,人人自安,難搖動,三也。今大臣雖欲爲變,百姓不爲使,其黨豈能專一邪?且內有朱虛、東牟之親,外有諸侯之强,必無異心矣。高帝子獨淮南王與大王,大王又長,賢聖聞於天下,故大臣迎大王,大王勿疑。」卜之,兆得大橫。占曰:「大橫庚庚,余爲天王,夏啓以光。」王乃令舅薄昭見太尉周勃。還,王乃行。羣臣迎于渭橋。太尉周勃進曰:「請避左右以聞。」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無私。」勃乃跪上天子璽。王謝曰:「至邸議之。」閏月朔,之代邸。王西向讓帝位者三,南向讓者再,遂即皇帝位,拜宋昌爲衛將軍,領南北軍。赦天下,賜民爵一級,酺五日。

元年冬十月,皇帝見于高廟。車騎將軍薄昭迎皇太后于代,封太尉周勃萬戶,賜金五千斤。丞相陳平、將軍灌嬰邑各三千戶,金三千斤。朱虛侯章、襄平侯通二千戶,金千斤。十有二月,立趙幽王子遂爲趙王,徙瑯琊王澤爲燕王。除收孥相坐法律。春正月,有司請早建太子,上謙讓不聽。有司固請,上曰:「諸侯王功臣多有賢者,而不必子;人其以朕忘賢與有德者而專于其子,非所以憂天下。」有司請曰:「立嗣必子,所從來久矣。今適宜立而更求諸侯宗室,非高帝之志。子啓最長,敦厚慈仁,請建以爲太子。」上許焉,而立之。封將軍薄昭爲軹侯。三月,立皇太子母竇氏爲皇后。初,孝惠時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家在清河,賂主者吏,願至趙。吏誤置代伍中,竇姬泣啼而行。既至代,幸於主,生景帝。而代王后及其四子皆先亡,故竇姬爲皇后。兄長君;弟廣國,字少君,家於長安。絳侯等曰:「吾屬命乃懸於此兩人。爲選賢人,令與居止。」由此皆爲退讓君子。詔曰:「今方春和,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於死亡,而莫之省憂。朕爲民父母,將何如?其議所以賑貸之。」於是出布帛米肉之賜,其肉刑耐罪已上不用此令。楚元王交薨。丞相平病,讓位於太尉。周勃爲右丞相,位第一,平爲左丞相,位第二。大將軍灌嬰爲太尉。上問勃︰「天下一歲決獄、錢穀出入幾何?」謝不知,甚愧之。上以問平,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君所主者何事?」對曰:「陛下不知臣駑下,使臣待罪宰相。宰相在上佐天子,調理陰陽,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內親附百姓,使公卿大夫各得其職。」上曰︰「善。」勃出,謂平曰:「君素不教我對!」平曰:「處其位,獨不知任?」或謂勃曰:「君誅諸呂,立代王,威鎮天下,受厚賞,處尊位,久即禍及身矣。」勃謝病歸相印,平轉爲右丞相。太中大夫陸賈使越,上賜尉佗書曰:「朕頃以南越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爲帝。兩帝並立,無一乘之使以道其道路,是争也;争而不讓,仁者不由也。王之昆弟在真定,已使人存問,修治王先人塚墓。願與王分棄前患,從今已來,與王通使如故。故使賈喻意。」而越王乃稽首請爲蕃臣,奉職貢,去帝制,因爲書謝。自稱南越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曰:「高后聽信讒臣,別異蠻夷。故改號聊以自娛,自帝其國,未敢有害於天下。老夫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凡以不得事漢故也。陛下幸哀憐臣,通使如故,老夫死骨不朽,不敢爲帝!謹北面因使者奉獻。」夏四月,齊、楚地震山崩二十九所,同日俱大發,潰水出。《本志》曰:「爲水沴土。」六月,令郡國無來獻。封衛將軍宋昌爲壯武侯。又令列侯從高帝入蜀、漢者皆增邑,吏二千石已上從高帝者皆食邑。齊王襄薨。

二年冬十月,丞相平薨,謚獻侯。十有一月乙亥,周勃復爲左丞相。癸卯晦,日有食之。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者。是時上勤於政事,躬行節約,思安百姓,身衣弋綈,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幃帳無文。嘗欲爲露臺,計直百金,曰:「此中民十家之產。」遂不爲也。太中大夫賈誼說曰:「《管子》有言︰『倉廪實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未嘗聞也。古人有言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無度,物力必匱。且歲有飢穰,天之常行,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何以相䘏?卒然邊境有急,數百萬之衆,國家何以饋之?方今之務,務在絶末伎遊食之巧,驅民而歸之於農。」太子家令晁錯復說上曰:「今土地人民不減於古,無堯、湯水旱之災,而畜積不及古者,何也?以地有餘利,民有遺力,生穀之土未盡墾耕,山澤之利物未盡出,遊食之士未盡歸農。夫飢寒切于肌膚,慈母不能以保赤子,君安能以有民!夫金玉寶貨,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衆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爲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流海內,而無飢寒之患。此令臣下輕倍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而逃亡者得輕資矣。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市,非可一日而成,一日不得則飢寒並至。是故明王貴五穀而賤金玉。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作者不過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給縣官供徭役,憂病艱難其中。勤苦如此,然復時被水旱蝗蟲之災,急政暴賦,朝令暮得。有者貴賣,無者倍舉,是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衆也。而商賈大者積儲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重綵,食必重肉;無農夫之苦,有百千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乘良策肥,千里遨遊。此商人所以兼農人,農人所以流亡也。今漢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主之所貴,俗之所賤;法之所卑,吏之所尊。上下相反,好惡相忤,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矣。當今之務,在於本農,使民勸業而已。欲人務農,在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爲賞罰。今募天下入粟塞下,即得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人有粟,粟有所行,而國用足矣。不過三年,塞下之粟必多矣。」上從之。荀悅曰:聖王之制,務在綱紀,明其道義而已。若夫一切之計,必推其公義,度其時宜,不得已而用之,非有大故,則不由之。春正月,詔開籍田。漢初,國家簡易,制度未備,衣食貲糧無限,富者衍溢,貧者或不足。若蜀郡卓氏家僮千有餘人,程鄭七八百人,皆擅山川銅鐵之利,運籌算,上争王者之利,下錮齊民之業。若宛孔氏之屬,連車騎以交通王侯,貿易貨賂,雍容垂拱,坐取百倍,皆犯王禁,陷於不軌。荀悅曰:先王立政,以制爲本。三正五行,服色曆數。承天之制,經國序民。列官布職,疆理品類。辯方定物,人倫之度。自上已下,降殺有序。上有常制則政不頗,下有常制則民不二;官無淫度則事不悖,民無淫制則業不廢。貴不專寵,富不獨奢,民雖積財無所用之。故世俗易足而情不濫,姦宄不興,禍亂不作。此先王所以綱紀天下,統成大業,立德興功,爲政之德也。故曰: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矣。《本傳》曰:「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已下,至於抱關擊柝者,其爵禄奉養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夫然,故上下有序而民志悉定。於是辯土地之宜,教之種殖畜養以時,而用之有節。草木未落,斤斧不入於山林;豺獺未祭,羅網不布於野澤;鷹隼未擊,罾弋不施於蹊隧。既順時而取物,然猶山不槎蘖,澤不伐夭,豚魚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順時宣氣,蕃阜庶物,畜足功用,如此之備。然後從四民因其土宜,任其智力;安其居,樂其業,甘者食而美其服;欲寡而事節,財足而不争。及至周室道衰,禮法隳壞,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節藻梲。其流至於士庶,莫不離制度,稼穡之人少,商賈之人多,穀不足而貨有餘。陵遲至於桓、文之後,禮義大壞,上下相冒,國異政,家殊俗,奢靡不制,僭差無極。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僞民倍實而要名,姦夫犯難而求利,篡殺取國者爲王公,劫奪成家者爲侯伯。禮義不足以制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土木被文繡,犬馬餧菽粟;貧者裋褐不完,食菽飲水。俱爲編戶齊民,而以財力相君,雖爲僕虜,猶無慍色。故夫飾變詐爲姦軌,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隨理,不免乎飢寒之患。其化自上興,由法度之無限也。故《易》曰:『君以財成,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備物致用,立象成器以爲天下利。』立制度之謂也。」太子太傅張相如免,太中大夫石奮爲太子太傅。奮,趙人也。初爲小吏,事高帝恭敬謹慎,甚見親信,於是以選傅太子。立趙王遂弟辟疆爲河間王,朱虛侯章爲城陽王,東牟侯興居爲濟北王。立皇子武爲代王,參爲太原王,揖爲梁王。夏五月,詔曰:「古有誹謗之木,所以通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衆臣不敢盡心,而上無由聞其過。今其除之。」秋九月,初與郡守爲銅虎、竹使符。

三年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丁卯晦,又食之。詔曰:「前遣列侯之國,辭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爲朕率列侯之國。」遂免勃就國。十二月,太尉灌嬰爲丞相,罷太尉官。四月,城陽王章薨。淮南王長殺辟陽侯審食其。初,高帝八年過趙,趙王獻美人,幸,有身,生厲王長。趙王不敢內之,築外宮而處之。及貫高事,盡捕王家,厲王母亦在繫中。其弟趙廉因辟陽侯言呂后,呂后妬,不肯白,辟陽侯不强争。厲王以生,母以恚自殺。趙廉奉厲王詣長安,高帝憐之,令呂后母之。厲王有才力,力能扛鼎。怨辟陽侯不赦其母,乃造辟陽侯,即自袖金椎椎殺之。馳詣闕,肉袒請罪。上赦之不治。五月,匈奴寇北地、河南,丞相灌嬰擊之。衛將軍軍長安。上自至高奴,因幸太原,見羣臣故人,皆賜之。舉功行賞。復晉陽、中都民三歲租。留太原,遊十餘日。濟北王興居聞上自擊胡,乃發兵反。秋,大旱。七月,上自太原還。八月,將軍柴武擊濟北王興居。興居自殺。赦諸與興居反者。

四年冬十二月,丞相灌嬰薨,謚隱侯。正月,御史大夫張蒼爲丞相,袁盎爲御史大夫。時御史大夫韋孟缺,是時上徵河東太守季布,欲以爲御史大夫。聞其使酒,乃不用,遣歸郡。夏五月,復諸劉有屬籍者,家無所與。六月,雨雪。秋九月,封齊悼惠王子七人爲列侯。絳侯周勃有罪,逮繫詔獄。勃在國,常恐懼,每郡守使丞尉行縣,勃常被甲持兵。人有告勃欲反,下廷尉。吏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吏乃止。勃以公主爲証。公主,孝文女,勃太子勝尚之。及薄昭爲言薄太后,因請上曰:「絳侯奉高帝璽,持兵於北軍,此時猶不反,今居一小縣,乃反邪!」上赦勃,復爵邑,就國。勃出曰:「吾嘗將百萬衆於北軍,安知獄吏之貴哉!」作顧成廟。

五年春二月,地震。夏四月,除盜鑄錢令。更造四銖錢。賈誼諫曰:「法使民得顧租鑄錢,錢敢雜以鉛鐵他巧者,其罪黥。然鑄錢之情,非僞雜巧,則不得贏;辨利巧之甚微,其利甚厚。夫事有招禍,法有起姦,今令細民操造幣之勢,各隱屏而鑄作,因欲禁其厚利,絶其微姦,雖黥罪日報,其勢不止。農事棄捐,採銅日多,姦不可絶已。」潁川人賈山上書諫曰:「夫錢者無用之器,而可用易富貴。富貴者,人主之操柄,令民爲之,是與人主共操柄,不可長也。」上不聽。又上書言前世之戒曰:「昔秦賦斂重數,以奉奢侈。起咸陽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幃帳,不移而具。爲阿房之殿,高十數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爲宮室之盛乃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聚廬而託處焉。爲馳道於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濱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又築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爲馳道之麗乃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邪徑而託足焉。葬於驪山,卒徒數十萬人,曠日十年。下達三泉,采合金石,冶銅錮其內,漆塗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遊觀,上成山林。爲葬理之奢乃至於此,使其後世曾不得蓬塊而託葬焉。百姓不勝其役,疲弊者不得休息,飢寒者不得衣食,無罪而死刑者無所告訴,人與之爲怨,家與之爲讎,天下以壞,宗廟將滅絶矣。始皇居絶滅之中猶不自知,乃東巡狩至會稽、瑯邪,刻石紀功,自以爲過於堯、舜。以古謚法爲少,更以數爲謚,欲以一至萬世。而死不盈數月,天下四面攻之,兵破於項羽,地奪於劉氏,豈不哀哉!始皇不自知無輔弼之臣,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是以道諛者偷合苟容,比其德則聖於堯、舜,論其功則賢於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詩》云︰『匪言不能,胡斯畏忌』,『聽言則對,訟言如醉。』此之謂也。故聖王之制,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瞽誦詩諫,公卿比諫,士傳言諫,庶人謗於道,商旅議於市。然後君得聞其過而改之,見義而從之,所以永有天下也。今陛下將興堯、舜之道,猶自勉以厚天下,損食膳,不聽樂,減外徭,止歲貢;省廄馬以賦郡傳,去諸苑以賦農夫,出帛十萬匹以賑貧乏;禮高年,平刑獄,天下悅喜。臣聞山東吏有布詔令,民雖老病,或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無死,思見德化之所成,功業之所就矣。今聞或者陛下從方正賢俊之士,與之射獵,以傷大業,臣竊悼之!願止射獵,以歲二月定明堂,造太學,修先王之道,以成萬世之基。」上輒優遊而納其言,然明堂、太學猶未足興。是時吳王即山鑄錢,而幸臣鄧通亦賜銅山得自鑄錢,吳王、鄧通錢甚盛矣。通,蜀人也。上嘗夢欲上天而不能,有一黃頭郎推之,顧見其衣後穿。覺而求之漸臺,見郎中鄧通衣後穿如夢中所見,遂寵幸之。通亦謹身媚上而已,不得預政事。有善相者相通,云︰「當貧餓死。」故賜通銅山,得自鑄錢。上嘗親讌飲通家。上病癰,通嘗吮之。上曰:「誰最憐我者?」通曰:「莫若太子。」上令太子吮癰而色難。得通前吮之,太子慙,由是心恚通。及即位,以通盜去徼外鑄錢,遂盡按,没入財物。卒窮餓,寄死人家。徙代王武爲懷陽王,徙太原王參爲代王。

六年冬十月,桃李花。十一月,淮南王長謀反發覺,徙蜀郡,道死於雍,謚曰厲。初,長居國驕恣,不用漢法,出稱警,入稱蹕,自作法令。上令將軍薄昭與長書,責之曰:「大王以千里爲宅居,以萬人爲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今大王所行危亡之道,高皇帝之神靈必不廟食於大王之手矣。昔周公誅管、蔡以寧周室,高帝廢代王以便事,濟北舉兵,皇帝誅之以安漢。故周行之於前,漢用之於後。今大王欲以親戚之意故望於上,大王終不可得也。宜急改行。上書謝罪。」王得書不悅。復令人使閩越、匈奴,與棘蒲侯太子柴奇謀反。群臣廷尉雜奏,表請論如法制。詔曰:「朕不忍致法,其赦長死罪,廢王。」有司請徙長蜀郡邛郵。於是盡誅所與謀者。載長以輜車,令縣次傳送,給肉日五斤,酒五升。令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從之。長在道,怨,不肯食而死。乃以民禮葬于雍,置守墓三十家。而誅諸縣送傳不謹者。淮南王之徙也,中郎將楚人袁盎諫曰:「淮南王爲人剛强,行道有不遂,陛下有殺弟之名。奈何!」上曰:「吾將苦之耳,令還之。」及長死,上悲號甚恨。盎曰:「陛下有高世之名三,此不足毀名。陛下在代時,太后嘗病,三年,陛下目不交睫,睡不解衣冠,湯藥非陛下口所嘗不進。夫曾參以布衣猶難之,陛下親以王者行之,孝過曾參遠矣。諸呂用事,大臣專制,陛下從代來,乘六乘之傳,馳不測之淵,雖賁、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讓天下者三,南向讓者再。夫許由一讓而名立,陛下五讓,過於許由四矣。陛下遷淮南王,欲使改過,有司宿衛不慎,故病死。」上意乃解。上從霸陵欲西馳下峻阪,盎進攢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聖主不乘危,陛下乘六騑,馳不測之山,比有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柰高廟、太后何?」上乃止。上幸上林苑。皇后、慎夫人在禁中,嘗同坐。及坐郎署,盎却慎夫人席。慎夫人怒,不肯坐。上怒,起。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上下協和,妾主豈可同坐哉!陛下所幸慎夫人,適所以禍之。獨不見『人豕』乎?」上乃悅,以語慎夫人。夫人賜盎金五十斤。宦者趙同數毀盎,盎患之。盎兄子種謂盎曰:「宜庭辱之,使其毀不用。」後上出,趙同參乘,盎伏之車前曰:「古者天子所共與六尺乘輿者,皆天下豪俊。今漢雖乏人,陛下獨柰何與刑餘之人共載!」上笑,推同下。同泣下車。

七年夏四月,赦天下。六月辛酉,未央宮闕罘罳災。《本志》以爲「東闕所以朝諸侯之門也,罘罳在外,諸侯之象也,僭大之咎也。」典客馮敬爲御史大夫。

八年夏,封淮南王子四人:安爲阜陵侯,勃爲安陽侯,賜爲周陽侯,良爲東城侯。梁王太傅賈誼知上將復王之,諫曰:「淮南王悖逆無道,陛下幸赦而遷之,疾病而死,天下誰不以王死之爲大當!今復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於天下耳。雖割之而王四子,四子一心,此非有白公、子胥興於廣都之中,必有專諸、荊軻起於兩楹之間矣。」誼又上書言前世事曰:「大臣强者先反,欲天下之治安,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制,國小則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從制,從制則天下安矣。割地定則爲若干國,令諸侯王子孫各以次受先祖之分地。其地衆而子孫少者,建以爲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示無所私焉。今進言者皆曰天下已治,臣獨以爲未也。夫抱火厝於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今大國之王幼弱,漢之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王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疾而罷,彼自丞慰已下徧置私人,則難作矣。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尚爲難治。假使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九合諸侯而一匡天下乎?假使韓信、彭越、黥布此數公存者,當此之時,陛下即位,能自安乎?今爲漢治者,無勤勞之苦,不乏鐘鼓之樂,可使諸侯軌道,天下順治也。承奉宗廟至孝也,以育羣生至仁也,垂法立業至明也。當時大治,使後世誦聖德,使顧成之廟稱爲太宗,上配太祖,與漢罔極。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在下風,致此非難也。陛下誰憚之而久不爲此?今天下之勢方倒懸。天子者,天下之首;蠻夷者,天下之足。夷狄徵令,主上之操也;天下供貢,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甚爲執事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爲屬國之官,必繫單于頸而制之死命。不獵猛敵而獵田豕,臣竊爲陛下不取。又今賣童僕者,爲之文繡,衣之絲屨;富人嘉會,以綺縠覆墻屋。是故天子后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今庶人屋壁得爲帝服,倡優下賤得爲后飾,天下之不危者,殆未之有也。三代有天下之長,而秦享世之短,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始生,而教固以行矣。成王在繦褓之中,召公爲太保,周公爲太傅,太公爲太師。太保保其身體,太傅傅其德義,太師導之教訓。又爲置之三少,皆上大夫,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逐去邪人,不使見邪行者。皆選天下端士孝弟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生則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孔子曰:『幼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及太子少長,即入於太學,承師問道。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誹謗之木,敢諫之鼓。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敬也。養三老五更,所以明孝弟也。行以和鸞,步中《採薺》,趨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三代所以長久者,其輔翼太子必有此具也。及秦即不然。棄禮義辭讓而上告愬刑罰,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非斬劓人則夷三族。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殺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視殺人如刈草莞。豈惟胡亥之性惡哉?所以導之者非其理也。人主之所慎,在其所趣舍。以禮義治民者,積禮義;以刑罰治民者,積刑罰。禮義積而民和親,刑罰積而民怨倍。教化行而民康樂,法令行而民哀戚。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古者聖王制爲等列,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廉耻節儉以治君子,大臣有罪,賜死而無戮辱。古者大臣有大譴呵,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於上,不執縛係引而行;有大罪,北面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挫折而刑之,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上設廉耻以遇其臣,臣下則厲節行以報其上。」上善其言。自是大臣有罪,不及刑獄。誼又以爲「代邊近匈奴。而梁、淮陽皆小,不足以禦捍諸侯。請以淮南地益淮陽,割淮陽北邊地及東郡益梁,足以捍齊、趙,淮陽足以捍吳、楚,則無山東之憂,此二世之利。昔秦苦心勞力以除六屬,今陛下垂拱以成六國之禍,不可以言智也。雖身之無事,萬年之後,傳之弱子,不可以言仁愛。」後上徙淮陽王武爲梁王,王四十餘城。有長星出于東方。

九年春,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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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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