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紀/高后紀卷第六

孝惠皇帝紀卷第五 漢紀
高后紀卷第六
作者:荀悅 東漢
孝文皇帝紀上卷第七

初,高后命孝惠張皇后取後宮美人子養之,而殺其母,以爲太子,立爲皇帝。皇帝年幼,高后臨朝稱制。立兄子台爲楚王,台弟產爲梁王,禄爲趙王,封諸呂六人爲列侯。高皇后將王諸呂,問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皇帝定天下,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問左丞相陳平、太尉周勃。平、勃對曰:「高帝定天下,王諸劉;今陛下稱制,王諸呂,無所不可。」后喜。罷朝,陵讓平、勃曰:「諸君背要,何面目見高帝於地下!」平曰:「面折廷諍,臣不如君;安漢社稷,君不如臣。」后乃左遷陵爲帝太傅,實奪之相權。陵謝病免,杜門不出。冬十一月,徙左丞相陳平爲右丞相,辟陽侯審食其爲左丞相。食其,沛人也。初,呂后獲於楚,食其常以舍人侍,得幸。及爲丞相,不典治相,監宮中事,如郎中令,群臣皆因決事。先是或毀食其於惠帝,惠帝欲誅之,平原君朱建爲說惠帝幸臣閎籍孺曰:「君幸於帝,天下莫不聞者。今辟陽侯幸于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之。今日辟陽誅,明日太后含怒,亦誅君耳。」於是籍孺懼,入言於帝而出之。朱建者,故黥布相也。布之反,建諫止之。高帝賜建號平原君。建爲人口辯,初名廉直,行不苟合。辟陽侯欲交建,建不肯。及建母死,家貧,無以收葬。陸賈乃見辟陽侯,賀曰︰「平原君母死。」辟陽侯曰:「平原君母死,何乃賀我?」賈曰:「平原君必不知君者,爲其母。今其母死,家貧,無以葬之。君誠能厚送葬之,則彼爲君死矣。」食其乃奉百金。列侯貴人以食其故,往贈送之,凡百金,而建受之。及呂氏之誅,食其卒見全者,皆建之力也。後淮南厲王長誅食其,建以食其客故,事及之,建自殺。

元年春正月,詔曰:「孝惠帝欲除三族辠及妖言令,議未決而崩,今除之。」賜民爵,戶一級。夏五月丙申,趙王宮中叢臺災。立孝惠美人子五人:强爲淮陽王,不疑爲恒山王,弘爲襄城侯,朝爲軹侯,武爲壺關侯。秋七月,桃李花。高后怒御史大夫趙堯之爲趙王謀也,免堯官抵罪。上黨太守任敖爲御史大夫。

二年春正月,詔班序列侯功臣位次,藏于高廟,世世勿絶嗣。二月乙卯晦,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夏六月,日蝕。秋七月,恒山王不疑薨,立襄城侯弘爲恒山王。行八銖錢之制。夏殷以前無文焉,周制則有文。凡錢外圓內方,輕重以銖。周景王以錢輕,更鑄大錢,文曰「寶貨」,肉好皆有周郭。秦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漢興,復輕之。齊悼惠王子章入宿衛,封朱虛侯。

三年夏,江水、漢水溢,流四千餘家。秋,星晝見。伊水、洛水溢,流千六百餘家。汝水溢,流八百餘家。其在《洪範》爲水不潤下。

四年夏四月,少帝出怨言,知高后殺其母。后乃幽之于永巷,詔曰:「皇帝久病昏亂,不能奉宗廟。」廢之。五月,立恒山王弘爲皇帝。

五年春三月,南越王尉佗自稱南越武帝。是時禁南越關中市鐵器,尉佗曰:「先帝與我通使勿絶,今高后聽讒臣之言,別異蠻夷。此必長沙王計,欲倚中國,擊滅南越,自以爲功。今自稱越帝。」欲攻長沙。秋八月,淮陽王强薨。九月,發河東、上黨騎屯北地,備匈奴。

六年春,星晝見。夏四月,赦天下。秩長陵令二千石。六月,匈奴寇狄道,攻阿陽。行五分錢。朱虛侯弟興居封東牟侯,皆入宿衛。

七年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春正月,趙王友死于邸。呂氏女爲趙王后,王后妬,讒王於高后曰:「呂氏安得王?太后百年後,吾必擊之。」高后怒之。至邸,令衛士圍之,不得食,遂幽死,以民禮葬之長安,謚爲幽王。後徙梁王恢爲趙王。己丑晦,日有食之,既,在營室九度,爲宮室之中。高后惡之,曰︰「此爲我也!」《星傳》曰:「日者德也,月者刑也。日食修德,月食修刑。」則災異消矣。《詩》云︰「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曷用其良!」言人君失政,則日月失行。中道者黃道,北至東井,南至牽牛,東至角,西至婁。夏至,日至東井,去極近,故晷短;立八尺之表,而晷長一尺五寸八分。冬至,日至於牽牛,去極遠,故晷長;立八尺之表,而晷長一丈三尺一寸四分。春分西至婁,去極中;秋分東至角,去極中;立八尺之表,而晷長七尺三寸六分。日爲陽,陽用事則日進而北,晝進而長,陽勝,故爲溫暑;陰用事則日退而南,晝退而短,陰勝,故爲寒涼。《洪範》曰:「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有寒有暑。」此之謂也。至若南北失度,晷進而長則爲寒,退而短則爲暑。人君急則日晷進而疾,舒則日晷退而緩,故曰急恒寒若,豫恒燠若。一曰晷長爲潦,若晷短爲旱,若奢爲扶。扶者,邪臣進,正直疏,君子不足,姦人有餘。月有九行:黑道二,出黃道北;赤道二,出黃道南;白道二,出黃道西;青道二,出黃道東。立春、春分,從青道;立夏、夏至,從赤道;立秋、秋分,從白道;立冬、冬至,從黑道。然一決之於房,從中道。若月失道而妄行,出陽道則旱風,出陰道則陰雨。箕、軫之星爲風,畢星爲雨。故月失度入箕、軫則多風,入畢,星則多雨。《洪範》曰:「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月之從星,則以風雨。」《詩》云︰「月離于畢,俾滂沲矣。」言多雨也。凡災異所起,或分野之國:角、亢、氐,韓、鄭也;房、心,宋也;尾、箕,燕也;斗、牛,吳也;牽牛、須女,越也;虛、危,齊也;營室、東壁,衛也;奎、婁,魯也;胃、昴、畢,趙也;觜、參,魏也;東井、鬼,秦也;柳、星、張,周也;翼、軫,楚也。荀悅曰:凡三光精氣變異,此皆陰陽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發於天也。政失於此,則變見於彼,由影之象形,響之應聲。是以明王見之而悟,勅身正己,省其咎,謝其過,則禍除而福生,自然之應也。《詩》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詳難得而聞矣,豈不然乎!災祥之報,或應或否。故稱《洪範》咎徵,則有堯、湯水旱之災;稱消災復異,則有周宣《雲漢》「寧莫我聽」,稱《易》「積善有慶」,則有顏、冉夭疾之凶。善惡之效,事物之類,變化萬端,不可齊一,是以視聽者惑焉。若乃禀自然之數,揆性命之理,稽之經典,校之古今,乘其三勢以通其精,撮其兩端以御其中,參五以變,錯綜其紀,則可以髣髴其咎矣。夫事物之性,有自然而成者,有待人事而成者,有失人事不成者,有雖加人事終身不可成者,是謂三勢。凡此三勢,物無不然。以小知大,近取諸身。譬之疾病,有不治而自瘳者,有治之則瘳者,有不治則不瘳者,有雖治而終身不可愈者,豈非類乎?昔虢太子死,扁鵲治而生之。鵲曰:「我非能治死爲生也,能使可生者生耳。」然太子不遇鵲亦不生矣。若夫膏肓之疾,雖醫和亦不能治矣。故孔子曰「死生有命」,又曰「不得其死」,然又曰「幸而免」。死生有命,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凡此皆性命三勢之理。推此以及教化,則亦如之何哉?人有不教而自成者,待教而成者,無教化則不成者,有加教化而終身不可成者。故上智下愚不移,至於中人,可上下者也。是以推此以及天道,則亦如之,災祥之應,無所謬矣。故堯、湯水旱者,天數也;《洪範》咎徵,人事也。魯僖澍雨,乃可救之應也;周宣旱應,難變之勢也;顏、冉之凶,性命之本也。猶天迴日轉,大運推移,雖日遇禍福,亦在其中矣。今人見有不移者,因曰人事無所能移;見有可移者,因曰無天命;見天人之殊遠者,因曰人事不相干;知神氣流通者,人共事而同業。此皆守其一端,而不究終始。《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異也。兼三才而兩之,言其同也。故天人之道,有同有異,據其所以異而責其所以同,則成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異,則弊矣。孔子曰:「好智不好學,其弊也蕩。」末俗見其紛亂,事變乖錯,則異心橫出,而失其所守,於是放蕩反道之論生,而誣神非聖之議作。夫上智下愚雖不移,而教之所以移者多矣;大數之極雖不變,然人事之變者亦衆矣。且夫疾病有治而未瘳,瘳而未平,平而未復;教化之道,有教而未行,行而未成,成而有敗。故氣類有動而未應,應而未終,終而有變,遲速深淺,變化錯于其中矣。是故參差難得而均矣。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凡三勢之數,深不可識,故君子盡心力焉,以任天命。《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其此之謂乎!呂產爲相國,呂禄爲上將軍。立營陵侯劉澤爲瑯邪王。澤,高帝族昆弟。本以將軍擊陳狶有功,故封齊。齊人田生嘗遊乏資,以干澤,澤以三百金爲田生壽。乃謂太后所幸中謁者張釋卿曰:「太后欲王諸呂,又重自發之,恐大臣不聽。今釋卿最幸于太后,何不諷大臣以聞太后,太后必喜。呂氏既王,萬戶侯亦釋卿有。」釋卿從之。諸呂已爲王,高后賜釋卿金千斤,釋卿以其半進田生。田生不受,又說曰:「呂氏之王也,大臣未服。今劉澤於諸劉長,大臣所信,獨不見用,常有觖望也。今令太后裂地十餘縣以王之,彼喜而去,諸呂王益固矣。」遂封澤爲瑯邪王。夏五月,尊昭靈夫人爲昭靈后,武哀侯爲武哀王,高帝姊宣成夫人爲昭哀后。六月,趙王恢自殺。呂產女爲趙王后,從宮皆諸呂也,擅權,王不得自恣。王有愛姬,王后鴆而殺之。王怒,悲憂自殺。呂后以爲用婦人言故自殺,無思奉宗廟之禮,廢其嗣。朱虛侯章怒呂氏專權,侍宴,高后令章爲酒令。章自請曰:「臣,將種也,請以軍法行酒令。」后可之。酒酣,章進起舞曰:「請爲太后作《耕田之歌》。」皇太后笑曰:「汝安知田事?試說之。」曰:「深耕穊植,立苗欲疏;非其類者,鉗而去之。」高后嘿然。有頃,諸呂有一人亡酒,章追斬之。太后及諸左右大驚,以前許章軍法,無以罪也。因罷。自是諸呂憚章,大臣皆依朱虛侯兄弟以爲强。是時大臣憂諸呂之亂,陸賈說陳平、周勃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則權不分。今爲社稷計,在二君掌握耳。何不能交太尉勃乎?」平以千金爲太尉結歡,勃亦如之,遂戳力同心。平乃賜賈金五百斤,僮百人。八月,燕王建薨。南越侵長沙,遣隆慮侯周竈將兵擊之。

八年春,封中謁者張釋卿爲列侯。諸中官、宦者令丞,皆賜爵關內侯食邑。高后夢見物如蒼狗,撠后腋,忽然不見。卜之云︰「趙王如意爲祟。」遂病腋傷。夏,江水、漢水溢,流萬餘家。河內水溢,流萬家。秋九月辛巳,高后崩于未央宮。諸呂恐爲大臣所誅,謀作亂,欲廢少帝而立呂產。朱虛侯婦呂禄女,密聞其謀,告章。章乃使人陰告其兄齊王襄,令發兵西。章及興居欲從中與大臣爲內應,誅諸呂,立齊王。齊王令人誘瑯邪王,欲令興二國兵。瑯邪王既至,因留之。悉發瑯邪兵,以中尉魏勃爲將軍,并將之。呂產等遣大將軍灌嬰擊齊王襄,乃陰與齊王約,留兵屯榮陽。曲周侯酈商其子寄與呂禄善,周勃、陳平使人執劫商,而令寄說呂禄曰:「高帝與呂后定天下,劉氏所立九王,呂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議。事已布告諸侯王,諸侯王以爲宜。今太后崩,少帝幼,足下不急之國守蕃,乃爲上將將兵,爲大臣諸侯所疑。何不速歸將軍印綬,因以兵屬太尉,請梁王亦歸相印,與大臣盟而之國?高枕而王千里,此萬世之利。」禄然其計,報產及諸呂,多以爲不便,計未決。禄信寄,與俱出遊,過其姑呂嬃。嬃怒曰:「汝爲將軍而棄軍,呂氏今無類矣!」乃悉出珠玉寶器散之堂下,曰︰「無爲他人守也!」八月,太尉周勃復令寄謂禄曰:「帝使太尉守北軍,欲令足下之國,急歸將軍印綬,辭去。不然,禍且起。」禄遂解印屬典客,而以兵授勃。勃入軍門,行令軍中曰:「爲呂氏者右袒,爲劉氏者左袒。」軍皆左袒,勃遂統北軍兵。而朱虛侯將率千人入未央宮,斬呂產。辛酉,斬呂禄。諸呂無問長幼,皆斬之。大臣謀,以爲少帝及諸王皆非惠帝子,欲盡誅之,立齊王。議者曰:「王暴戾,虎冠之。代王母家薄氏,君子也。且代王,親高帝子,於今爲長,仁孝聞於天下。以子則順,以賢則大臣安。」乃迎代王。東牟侯興居與太僕夏侯嬰陰共入宮中誅少帝。於是告齊王,令罷兵。諸呂之始王也,呂后畏大臣及有口辯者。陸賈爲太中大夫,自度不能争之,乃謝病免。於是以所使越時囊中裝千金以與五子,各二百斤,令爲產業。賈常安車駟馬,從歌鼓瑟侍者十人,與其子約曰:「過汝家給人馬酒食,極歡十日。有寶劍直百金,所死家得寶劍。一歲中往來,及過他家,卒不過再三。」遊於漢庭公卿之間,名聲甚顯。及誅呂氏,立孝文,賈頗有力。《本傳》曰:「當孝文之時,天下以酈寄爲賣友。賣友者,謂見利而忘義。若寄父爲功臣而又被執劫,雖權賣呂禄,以安社稷,義存君親,可矣。」淮南丞相張蒼爲御史大夫。

讚曰:《本紀》稱「孝惠、高后之時,海內得離戰争之苦,君臣俱無爲。故惠帝拱己,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闥,而天下宴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矣。及福祚諸呂,大過漸至,縱橫殺戮,鴆毒生於豪强。賴朱虛、周、陳惟社稷之重,顧山河之誓,殲討篡逆,匡救漢祚,豈非忠哉!王陵之徒,精潔心過於丹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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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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