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主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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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主名衍,字化源。舊名宗衍,及卽位,去“宗”名衍。高祖十一子,衍爲最幼,蓋賢妃徐氏所生也。爲人方頤大口,垂手過膝,顧目見耳。頗知學問,童年卽能屬文,甚有才思,尤酷好靡麗之辭,常集艷體詩二百篇,號曰煙花集。又有坤儀令一卷。凡有所著,蜀人皆傳誦焉。初封鄭王,爲左奉駕軍使。元膺死,徐妃與宦者唐文扆教相士言衍相極貴,又諷宰相張格贊成之,宋居白幸蜀記云:衍母徐氏以金百鎰遺宰相張格,言上已許衍爲太子,願相公助之。由是得立爲皇太子。

高祖既晏駕,光天元年六月癸卯,嗣皇帝位,時年十八。尊母賢妃幸蜀記作貴妃,今從五代史爲順聖皇太后,徐淑妃爲翊聖皇太妃,册立高氏爲皇后。蜀檮杌云立妃周氏爲皇后。按通鑑綱目,乾德三年春正月,蜀廢其后高氏,則此爲高后明矣。以宋光嗣判六軍諸衞事。

乙卯,殺唐文扆、王保晦,命西面招討副使王全昱殺唐文扆于秦州,免左保勝軍使領右街使唐道崇官。時文扆既死,太傅、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張格内不自安。或勸格稱疾俟命,禮部尚書楊玢自恐失勢,謂格曰:“公有援立功,不足憂也。”庚午,貶格茂州刺史,玢榮經尉,吏部侍郎許寂、户部侍郎潘嶠皆坐格黨貶官。格尋再貶維州司户。庾凝績奏徙格于合水鎮,令茂州刺史顧承郾伺格陰事。王宗侃妻以格同姓,欲全之,謂承郾母曰:“戒汝子,勿爲他人報仇。”承郾從其言。凝績憾之,因公事抵承郾罪。

秋七月,封兼中書令王宗弼爲鉅鹿王,宗瑶爲臨淄王,宗綰爲臨洮王,宗播爲臨潁王,宗裔、宗夔及兼侍中宗黯皆爲琅琊郡王。江左以琅琊之王爲衣冠巨族,故三人皆封于琅琊。甲戌,封王宗侃爲樂安王。丙子,以兵部尚書庾傳素爲太子少保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帝不親政事,内外遷除皆出宗弼。宗弼納賄多私,上下咨怨。宋光嗣通敏善希合,帝寵任之,國由是衰。

八月,以諸王爲軍使。甲子,昭聖皇后殂。乙丑,以内給事王廷紹、歐陽晃、李周輅、宋光葆、宋承蕰、田魯儔等爲將軍及軍使,干預國政,司徒周庠切諫不聽。晃患所居之隘,縱火焚西鄰軍營,明旦召匠廣其居,帝不問。上大行皇后尊諡曰順德。九月,内樞密使宋光嗣以判六軍讓王宗弼,許之。

冬十月,詔選良家女二十人備後宫。

十一月壬申,葬神武聖文孝德明惠帝于永陵,廟號高祖。

十二月,謁永陵。辛酉,詔來年正月有事于南郊,改明年元曰乾德。

是歲,麟見于青神縣長泉里,帝以爲己祥,卽其地命建院焉。

乾德元年春正月辛巳,帝祀南郊,大赦國内,羣臣上尊號曰聖德明孝皇帝。

二月,雲南遣使來朝。

三月丙戌,北路行營都招討、武德節度使王宗播等自散關擊岐,渡渭水,破岐將孟鐵山,會大雨而還,分兵戍興元、鳳州及威武城。戊子,天雄節度使、同平章事王宗昱攻隴州,不克。以仗内教坊使嚴旭爲蓬州刺史,旭强取士民女子内宫中,以是得官。帝奢縱無度,日與太后、太妃遊宴貴臣之家,及遊近郡名山,所費不可勝紀。太后、太妃各出教令賣刺史、令、録等官。

夏四月,召天策府諸將無得擅離屯戍。

五月丁卯朔,左散旗軍使王承愕、承勳、承會違命,帝皆原之。自是禁令不行。

夏六月,雙虹入福感寺後堂,光徹廊宇,良久而没。

秋七月庚辰,應聖節。十五日爲後主誕生日。堋口鎮將王彦徽得白龜于羅真人宫内以進。

冬十二月,雄武節度使兼中書令王宗朗有罪,削奪官爵,復其姓名曰全師朗,命武定節度使兼中書令桑宏志討之。

是歲鑄“乾德通寶”錢。泉志作“乾德元寶”。改龍躍池爲宣華苑。卽摩訶池也。蜀檮杌云改龍躍池爲宣華池。路振九國志曰:蜀主乾德元年改龍躍池爲宣華苑。今從之。

乾德二年春正月戊辰,桑宏志克金州,執全師朗獻于成都,帝釋之。

三月,築子城西北夾寨堤,引水入大内御溝,東流出仁政樓。

夏六月,以司徒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周庠同平章事,充永平軍節度使。

閏月庚申朔,立高祖原廟於萬里橋,帝帥后妃、百官用褻味作皷吹祭之。華陽尉張士喬上疏以爲非禮,帝怒,欲誅之,太后以爲不可,削官流黎州,士喬赴水死。乙卯,下詔北巡。以禮部尚書兼成都尹韓昭爲文思殿大學士,位在翰林承旨上。昭無文學,以便佞得幸,遂擢是職。

秋八月戊辰,帝發成都,以同平章事王鍇判六軍諸衞事。帝被金甲,冠珠帽,執戈矢而行,旌旗戈甲,連亘百餘里不絶,百姓望之謂爲灌口祅神。后妃餞於昇仙橋,遂以宫女二十人從行。至漢州,駐西湖,與宫人汎舟奏樂,飲宴彌日。雒縣令段融上言:“不宜遠離都邑,當委大臣征討。”不從。

九月,次安遠城。蜀檮杌云九月駐軍西縣,按西縣卽安遠軍也。

冬十月,帝如武定軍,數日復還安遠。

十一月戊子朔,以兼侍中王宗儔爲山南節度使、西北面都招討、行營安撫使,天雄節度使同平章事王宗昱、永寧軍使王宗晏、左神勇軍使王宗信爲三招討以副之,將兵伐岐,出故關,壁於咸宜,入良原。丁酉,宗儔攻隴州,岐王自將萬五千人屯汧陽。癸卯,裨將陳彦威出散關,敗岐兵於箭筈嶺,我兵食盡引還。宗昱屯秦州,宗儔屯上邽,宗晏、宗信屯威武城。庚戌,帝發安遠城。蜀檮杌云自西縣還至益昌,泛舟巡閬中。

十二月庚申,至利州,閬州團練使林思諤來朝,請幸所治,從之。癸亥,浮江而下,龍舟畫舸,照耀江水,所在供億,人不堪命。壬申,至閬州。舟子皆衣錦繡,帝自製水調銀漢之曲,命樂工歌之。州民何康女美,而將嫁,帝取之,賜其夫家帛百疋,夫一慟而卒。癸未,至梓州。

是歲,漢主巖通好于我。

乾德三年春正月甲寅,帝還成都,廢其后高氏。帝荒淫無度,創爲流星輦,凡二十輪,以牽駿馬。又雅好蹴鞠,引錦步障以翼之,往往擊毬其中,漸至街市而不知。常爇諸名香,晝夜相繼,久而厭之,更爇皂角以亂其氣。結繒爲山,及宫殿樓觀於其上,又别立二綵亭於前,列諸金銀錡釜之屬,取御厨食料烹燀於其間。帝乃凭綵樓視之,號曰當面厨。爲風雨所敗,則易新者。或樂飲繒山,陟旬不下。山前穿渠通禁中,間乘船夜歸,令宫女秉蠟炬千餘照之,水面如晝。

是月,井監使馬全義復開陵州焰陽洞。録異記曰:焰陽洞,古老相傳在陵州陽山之上,從來隱蔽,人莫知處。乾德元年辛巳,正月十六日癸卯,井監使、保義軍使、太保馬全章中夜夢一人,紫衣束帶,巍冠古服,狀若道流,揖之俱行。至崖壁所,告之曰:“此焰陽洞也,閉塞多年,能開發護持,可以福利邦國。”又指其地:“近開小徑,亦可斷之,勿使常人踐踏。”及旦,全章往尋其所,果見土勢微陷,以杖導之,深不可測。卽令本軍節級侯廣之勾當人夫斸掘,見三重石門,其内並是細砂。其洞自東入西,深三丈九尺,闊五尺三寸,其洞完全是石。洞門第一重高六尺,闊五尺二寸,第二重門高五尺五寸,闊三尺七寸,第三重門高四尺七寸,闊三尺五寸。第三重門内從頂至尺一向高六尺一寸。其門三重,相去各三四尺,鐫鑿精巧,殆非人功。第三重門内南畔石房闊七尺四寸,高四尺八寸,深四尺二寸。其後别有一小洞,元有一片石遮掩其門,旁通其縫,以燈燭照之,深不知其底。北畔石房深四尺二寸,闊四尺六寸,高五尺。其房内有石牀一所。西畔小石房深二尺,闊二尺五寸,高三尺一寸。西北畔石牀長三尺八寸,闊八尺二寸。西北畔石竈模長二尺三寸,門額闊七寸,竈深八寸,周圍三尺五寸。從洞門向東一直至鹽井面,相去四十一丈八尺。洞門面正東。全章召得當井監天師院主内大德道士費省真顧問,云天師院見有元和年刺史李正卿著天師聖德碑,云天師以東漢建安二年自沛遊蜀,占乾爲分野,見陽山氣象,指門弟子曰:“此山直下有鹹泉焉。”今驗此洞,正當井上,卽是焰陽洞也。

夏五月,命宣華苑内延袤十里,搆重光、太清、延昌、會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萊、丹霞、怡神之亭,飛鸞之閣,瑞獸之門,土木之功窮極奢巧。帝時與諸狎客婦人嬉戲其中,爲長夜之飲。

六月,避暑大慈寺,觀唐明皇、僖宗御容,宴羣臣于華嚴閣。

秋七月,帝以七夕,與宫人乞巧於丹霞樓。

乾德四年春二月,帝御文明殿試制科,策文曰:“炎漢致治,始策賢良;巨唐思皇,爰求茂異。講邦國治亂之體,陳天人祥祲之原,豈角虚文,蓋先碩德。朕念守器之重,識爲君之難,思得奇才,以凝庶績,因舉故事,以紹前修。子大夫抱道逢時,投書應詔,必有長策,以副虚懷。何以使三農樂生,五兵不試,刑獄無枉,賦斂無加?以何策可以定中原?以何道可以卜長世?朕當親覽,汝無面從。”白衣蒲禹卿對策切直,執政皆切齒,欲誅之。帝以其言有益,擢爲右補闕。

三月,命士民皆著大裁帽。蜀人富而喜遨,俗競爲小帽,而帝好戴大帽,五國故事云:人謂泥首包羞之兆。酒肆倡家,無所不到,索筆題曰“王一來”。惡人識之,故有是令。

夏四月,奪軍使王承綱女,承綱請之,帝怒,流之茂州。蜀檮杌云:潘昭與承綱有隙,奏其出怨言,故被貶。承綱女剪髮贖父罪,不許,遂自殺。

秋七月,肥遺見于紅樓。辛寅遜修王氏開國記,以肥遺爲旱魃,非也。肥遺,蛇名,見則大旱。出山海經。紅樓,蜀端門樓也。

九月,帝以重陽節,曲宴羣臣于宣華苑,夜分未罷。帝唱韓琮柳枝辭。内侍宋光浦咏胡曾詩,聲節悽惋,帝聞之不樂,遂罷宴。

是歲自五月不雨,至九月林木皆枯,千里赤地,所在盗起。

乾德五年春正月,雲南進江豬。

三月,帝以上巳節,宴怡神亭,自執板唱霓裳羽衣,内臣嚴凝月等競歌後庭花、思越人之曲,婦女雜坐,履舄交錯,酣飲達旦。

夏四月,幸浣花溪,龍舟綵舫,十里綿亘。自百花潭至萬里橋,遊人士女,珠翠夾岸。日正午,暴風驟起,雷電冥晦,有白魚躍起,變爲蛟形,騰空而去。溺者數千人。帝懼,車駕還宫。時帝以文思殿大學士韓昭、内皇城使潘在迎、武勇軍仗顧在珣爲狎客,陪侍遊宴,或爲艷歌相唱和,談嘲謔浪,鄙俚䙝慢,以是爲常。復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嬪著青衫,縣帘鬻食,男女雜沓,交易而退,帝與妃嬪輒爲笑樂。鑑戒録云:帝或晝作鬼神,夜爲狼虎,潛入諸宫内,驚動嬪妃,老小奔走,往往致卒。又樞密使宋光嗣等專斷國事,恣行威虐,務狥主之欲,以盗國權。宰相王鍇、庾傳素各保持寵禄,無敢規正。在迎每勸誅諫者,無使訕謗。

是月,晉王存勗稱皇帝,國號唐,改元同光。

秋七月,天富倉米中生蟲如小蜂,尾後如米粒,曳之而行。

八月,嘉州司馬劉贊獻陳後主三閣圖,帝雖不罪,亦不能用。

是月,帝受道籙于苑中,以杜光庭爲傳真天師、崇真館大學士,起上清宫,塑王子晉像,尊爲聖祖至道玉宸皇帝,又塑高祖及帝像侍立于左右。又於正殿塑玄元皇帝及唐諸帝,備法駕朝之。五國故事云:蜀人以爲朝唐之列聖,蓋歸中原之兆。時後主躬自享薦,城中士女遊觀闐咽,謂之“召唐魂”。

九月,詔置賢良方正、博通經史、明達吏治、識洞兵機、沉滯丘園五科,令黄衣選人、白衣舉人投策就試。庚戌,重陽節,宴近臣於宣華苑。酒半行,嘉王宗壽乘間言社稷將危狀,繼以隕涕,韓昭輩共以諧笑溷之。

冬十月,以韓昭爲吏部侍郎,判三銓。昭受賂狥私,選人詣鼓院撾鼓上訴,又爲嘲語曰:“嘉、眉、卭、蜀,侍郎骨肉。導江、青城,侍郎親情。果、閬二州,侍郎自留。巴、蓬、集、壁,侍郎不惜。”帝聞言召問,昭對曰:“此皆太后、太妃、國舅之戚,非臣之親。”帝默然。彗星見輿鬼,長丈餘。司天監言國有大災,詔於玉局化置道場以答天變。右補闕張雲疏言:“百姓怨氣,上徹于天,故彗星見。此乃亡國之徵,非祈禳可弭。”帝怒,流雲黎州,卒於道。

是歲梁亡。

乾德六年春正月,禁民戴危腦帽。其製狹中,僅可覆額,俛首卽墜,在位者以爲不祥,多惡之。

三月己亥朔,宴近臣於怡神亭,君臣酣飲,喧譁自恣。知制誥李龜禎切諫,不聽。

夏四月己巳朔,唐遣客省使李嚴來聘。嚴朝見,笏記曰:“伏自朱温肆逆,運屬昭宗,三年痛别于西秦,一旦逼遷于東洛。誅殘南北,焚爇宫闈,雖列藩悉是其唐臣,無一處不從其僞命。由是大唐中興皇帝念高祖、太宗之業倐爾隳張,憤朱温、崔胤之徒同謀篡弑,遂乃神機迥發,心鼎獨燃,竭滄溟而誓戮鯨鯢,芟林莽而決除虎兕。十年對壘,萬陳交鋒。慮久困于生靈,乃選挑其死士,纔過汾水,縛王彦章于馬前;旋及彝門,斬朱友貞于樓上。劍霜未匣,槍雪猶輝。段凝統八萬雄師,倒戈伏死;趙嵒知一人應運,引頸待誅。遂使賊將寒心,謀夫拱手,取乾坤只勞于八日,救塗炭遂定于四維。備振皇威,咸遵帝力。今則秦庭貢表,兩浙稱臣,淮南陳附拜之儀,回紇備朝天之禮。甫安宇宙,便息干戈。未盡梟兇,方議除剪。豈謂大蜀皇帝柔懷遠邇,居安慮危,嘉我帝祚中興,羣妖悉滅,特遣蘇、張之士,來追唐、蜀之歡。吾皇迴感于蜀皇,復禮遠酬于厚禮。則叨承元造,獲奉皇華,載馳得面于天顔,戰汗不任于地跼。”

嚴與後主語,盛稱唐主威德,有混一天下之志,且言朱氏篡竊,諸侯曾無勤王者。王宗儔以其語侵我,請斬之,帝不從。是時帝令樞密使宋光嗣置酒召嚴,從容問中國事,嚴對曰:“前年皇帝建大號于鄴宫,自鄆趨汴,定天下不旬日,而梁之降兵猶三十萬,東漸于海,西極甘、涼,北懾幽陵,南逾閩嶺,四方萬里,莫不臣妾。而淮南楊氏承累世之彊,鳳翔李公恃先朝之舊,皆遣子入侍,稽首稱藩。至于荆湖、吴越,修貢賦,效珍奇,願自比于列郡者,至無虚日。皇帝方懷之以德,而震之以威,天下之勢,不得不一也。”光嗣曰:“荆湖、吴越,非予所知。若鳳翔,則蜀之姻親也,其人反覆,其可信乎?又聞契丹日益强盛,大國其可無慮乎?”嚴曰:“契丹之强,孰與僞梁?”光嗣曰:“比梁差省耳。”嚴曰:“唐滅梁如拉朽,況其不及乎?唐兵布天下,發一鎮之衆,可以決勝旦夕,天子存而不論者,蓋不欲窮兵黷武也。”國人聞嚴應對,愈益奇之。

宣徽北院使宋光葆上言:“晉王有憑陵我國家之意,宜選將練兵,屯戍邊鄙,積糗糧、治戰艦以待。”帝乃以光葆爲梓州觀察使,充武德軍節度留後。

五月戊申,帝遣李嚴還。唐莊宗實録:同光二年七月戊午,蜀遣歐陽彬朝貢。十月癸巳,遣客省使李嚴充蜀川回信使。三年戊辰,嚴自西川迴。鑑戒録云:同光初,莊宗滅梁,將行大禮,蜀遣翰林學士歐陽彬持禮入洛,顧太尉遠爲之副焉。莊宗復遣李客省嚴銜厥命以通好。又錦里耆舊傳:歐陽彬通聘洛京,莊宗遣李嚴來修好。故笏記有云“吾皇迴感於蜀王,復禮遠酬於厚禮”。是李嚴未至之前,蜀已有入洛之使。今從李昊蜀書。

初,唐因嚴來,以馬市珍玩錦繡,而國法禁錦綺珍奇不得入中國,其粗惡者乃聽往易,謂之“入草物”。嚴還以聞,唐主怒曰:“衍豈免爲入草人乎!”嚴來時,帝與嚴俱朝上清宫,而成都士庶,簾帷珠翠,夾道不絶。嚴見其人物富盛,君臣驕盈,至是因言:“帝實童騃荒縱,昵比小人,用事之臣王宗弼、宋光嗣等,諂諛專恣,黷貨無厭,大兵一臨,瓦解土崩,可翹足而待。”唐主深以爲然,遂堅攻取兩川之計。

秋七月,以禮部尚書許寂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八月戊辰,以右定遠軍使王宗鍔爲招討馬步使,帥二十一軍屯洋州。乙亥,以長直馬軍使林思鍔爲昭武軍節度使,戍利州,以備唐。己亥,唐遣李彦稠來使。蜀檮杌云:乾德六年九月,唐莊宗遣李稠來通好,市珍玩錦繡,衍不許,以馬落草。莊宗怒曰:“衍豈免落草乎?”今不取。又按十國紀年作李彦稠。庚戌,前山南節度使兼中書令王宗儔以帝失德,與王宗弼潛謀廢立,不克,憂憤而卒。宗弼謂樞密使宋光嗣、景潤澄等曰:“宗儔教我殺爾曹,今無患矣。”光嗣輩俯伏泣謝。宗弼子承班承班官太尉,工小辭。曰:“吾家難乎免矣!”乙卯,以前鎮江軍節度使張武爲峽路應援招討使。

冬十月,置左右龍武四十軍爲親軍,以驍勇萬二千人充之,兵械給賜皆優異他軍。命宣徽北院使王承休爲龍武軍馬步都指揮使,裨將安重霸副之,舊將無不憤恥。

十一月乙未,命翰林學士、兵部侍郎歐陽彬爲唐國通好使。唐莊宗實録:同光二年七月戊午,蜀主遣户部侍郎歐陽彬來使,致書用敵國禮。今從蜀書。辛丑,遣李彦稠東還。丙午,以唐修好,罷威武城戍,召關宏業等二十四軍還成都。戊申,又罷武定、武興招討劉潛等三十七軍。辛酉,罷天雄軍招討,命王承騫等二十九軍還成都。

十二月乙丑朔,復以右僕射張格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初,格之得罪,中書吏王魯柔乘危相迫,至是用事,杖殺之。罷金州屯戍,命王承勳等七軍還成都。庚午,以宦者王承休爲天雄軍節度使,封魯國公,以龍武軍爲承休牙兵。先是,承休言秦州多美女,請擇以獻,因有是命。乙亥,以前武德節度使兼中書令徐延瓊爲京城内外馬步都指揮使。延瓊以外戚代王宗弼居舊將之右,衆多不平。辛卯,改明年元曰咸康。

是歲,徙普王宗仁爲衞王,雅王宗輅爲豳王,褒王宗紀爲趙王,榮王宗智爲韓王,興王宗澤爲宋王,彭王宗鼎爲魯王,忠王宗平爲薛王,資王宗特爲莒王,宗輅、宗智、宗平皆罷軍使。

咸康元年春正月,甲午朔,受朝賀,大赦,鑄“咸康元寶”錢。洪遵泉志曰:通正、天漢、光天、乾德錢皆重三銖,獨咸康重三銖三參。李孝美錢譜曰:五錢並徑七分,重五銖,形製粗惡。

三月,帝謁永陵,自爲夾巾,或裹尖巾,其狀如錐,民庶皆效之。還宴怡神亭,妃嬪皆戴金蓮花冠,衣道士服。酒酣免冠,其髻髽然,更夾面連額,渥以朱粉,號醉糚。

夏四月,帝曲宴羣臣,忽舉觴不悦曰:“北有後唐,南有蠻詔,朕不能弔伐,是所憂也。”特進顧在珣曰:“朝廷有十臣在,陛下何憂。”太子洗馬林罕因著十在文以進。

六月,詔增閏十二月,曆紙印造施行。初頒曆無閏月,及是見唐曆置閏,遂續補焉。

秋七月丙午,帝應聖節,列山棚得賢門下,有暴風摧折,隕於地。明日,雷震應聖堂,傾其兩柱。

九月,帝奉太后、太妃禱青城山。宫人皆衣雲霞之衣,帝自製甘州曲,令宫人唱之,其辭哀怨,聞者悽慘。辭曰:“畫羅裙,能結束,稱腰身,柳眉桃臉不勝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許淪落,在風塵。”後主之意,本以神僊而在凡塵耳,後降中原,宫伎多淪落人間,始驗其語。又歷丈人觀、玄都觀、丹景山金華宫、至德寺,朝上清宫設醮祈福,謁高祖塑像,帝與太后、太妃各製辭勒石。遊丹景山金華宫,太后詩云:“碧烟紅霧撲人衣,露宿蒼苔石徑危。風巧解吹松上曲,蝶嬌頻採臉邊脂。同尋僻境思攜手,暗指遥山學畫眉。好把身心清淨處,角冠霞帔事希彝。”太妃詩云:“丹景山頭宿梵宫,玉輪金輅駐遥空。軍持無水注寒碧,蘭若有花開晚紅。武士盡排青嶂下,内人皆在講筵中。我家帝子傳王業,積善終期四海同。”遂至彭州陽平化、漢州三學山,薄暮觀聖燈,賦詩而還。太后看聖燈詩云:“虔禱遊䰟境,元妃夙志同。寶香焚静夜,銀燭炫遼空。泉漱雲根月,鐘敲樹杪風。印金標聖迹,飛石顯神功。偶望天涯極,臨看日脚紅。猿來齋室上,僧集講筵中。頓覺超三界,渾疑澄六通。願成修偃事,社稷保延洪。”太妃詩云:“聖燈千萬炬,旋向碧雲生。細雨瀝不暗,好風吹更明。磬敲金地響,僧唱梵天聲。若説無心法,此光如有情。”及天苴驛,各又賦詩。太后詩曰:“爲尋靈境散幽情,千里江山蹔得行。所恨煙光看未足,却驅金輦入龜城。”太妃詩云:“翠驛江亭近玉京,夢䰟猶自有青城。比來出看江山景,却被江山看出行。”帝歲常獵子來山,至是又徧幸諸山爲樂。

天雄節度使王承休請帝東遊,帝將如秦州,羣臣諫者甚衆。王宗弼亦上表諫,帝投其表於地;太后涕泣不食,止之,不能得。前秦州節度判官蒲禹卿上疏極諫,凡二千言,亦不聽。承休妻嚴氏有殊色,帝私焉,故鋭意欲行。

庚子,唐以魏王繼岌充西川四面行營都統,郭崇韜充東北面行營都招討制置等使,帥李令德、李紹琛、張筠、毛璋、董璋、李嚴等將兵六萬入寇,又以任圜、李愚參預軍機。通鑑載:庚子,以魏王繼岌爲都統,郭崇韜爲都招討,伐蜀。又以荆南節度使高季興充東南面行營都招討使,鳳翔節度使李繼曮充都供軍轉運應接等使,同州節度使李令德充行營副招討使,陝州節度使李紹琛充蕃漢馬步軍都排陳斬斫使兼馬步軍都指揮使,西京留守張筠充西川管内安撫應接使,華州節度使毛璋充左廂馬步都虞候,邠州節度使董璋充右廂馬步都虞候,客省使李嚴充西川管内招撫使。都統置中軍,以供奉官李從襲充中軍馬步都指揮監押,高品李廷安、吕知柔充魏王牙通謁。辛丑,以工部尚書任圜、翰林學士李愚並參預都統軍機。

冬十月庚申朔,召百官賞紅梔花于芳林園,花出青城山,其瓣六出,而紅青特爲異種。癸亥,帝發成都。蜀檮杌作甲子,今從通鑑。甲子,至漢州。武興節度使王承捷飛驛言東朝興聖令公統兵西上,帝疑羣臣同謀沮己,大言曰:“吾方欲耀武!”遂東行。有羣鴉泊于旗杆,其鳴甚哀。又親禱張惡子廟,探籤得“逆天者殃”四字,張惡子廟,始後秦姚萇時。帝殊不爲意。在道,與成都尹韓昭、翰林學士李浩弼、中書舍人王仁裕酬答唫咏無虚日。王氏見聞録:上梓潼山,少主有詩云:“喬巖簇冷烟,幽逕上寒天。下瞰峨嵋嶺,上窺華岳巔。馳驅非取樂,按幸爲遊邊。此去將登涉,歌樓路幾千。”宣令從官繼和,中書舍人王仁裕和曰:“綵仗拂寒烟,鳴騶在半天。黄雲生馬足,白日下松顛。盛德安疲俗,仁風扇遠邊。前程問成紀,此去尚三千。”至劍州西二十里,夜過一磎山,忽聞軍人振革鳴金,聲動磎谷,有鷙獸自叢林間躍出,千萬人中,躩取一夫而去。少主至行宫,尋命從臣賦詩,王仁裕詩曰:“劍牙釘舌血毛腥,窺筭勞心豈暫停。不與大朝除患難,惟于當路食生靈。從教户口資嚵口,未委三丁税幾丁。今日帝王親出狩,白雲岩下好藏形。”翰林學士李浩弼進詩曰:“巖下年年自寢訛,生靈飡進意如何?爪牙衆後民隨減,溪壑深來骨已多。天子紀綱猶被弄,客人窮獨固難過。長途莫怪無人蹟,盡被山王税殺他。”少主覽詩大笑。過白衞嶺,韓昭進詩曰:“吾王巡狩爲安邊,此去秦亭尚數千。夜照路歧山店火,晚通消息戍瓶烟。爲雲巫峽雖神女,跨鳳秦樓是謫仙。八駿似龍人似虎,何愁飛過大漫天。”少主和曰:“先朝神武力開邊,畫斷封疆四五千。前望隴山登劍㦸,後憑巫峽鎖烽烟。軒王尚自親平寇,嬴政徒勞愛學仙。想到隗宫尋勝處,正應鶯語暮青天。”王仁裕和曰:“龍旆飄颻指極邊,到時猶更二三千。登高曉蹋巉巖石,冒冷朝衝斷續烟。自學漢王開土宇,不同周穆好神仙。秦民莫到無恩及,大散關東别有天。”帝次梓橦,大風發屋。太史曰:“此風發,當千里外有破國稱臣者。”帝不省。

時唐排陳斬斫使李紹琛與李嚴將驍騎三千、步兵萬人爲前鋒,招討判官陳乂至寶雞稱疾乞留,學士李愚厲聲曰:“乂見利則進,懼難則止,可斬也!”由是唐軍無敢顧望者。册府元龜載繼岌檄曰:“捨過論功,王者示好生之道;轉禍爲福,聖人垂善變之文。矧彼蜀民,代承唐德,玄宗朝以兵興河塞,久駐金鑾,僖宗時以盗起中原,曾停玉輅。蜀之乃祖乃父,或士或民,而皆内禀忠貞,外資驍果,武負關、張之氣,文傳揚、馬之風。迎大駕以涉岷峨,合諸軍而定關輔。忠義冠乎日月,勳業著乎山河。凡在幽遐,皆所傳達。不幸龜龍忽去,蛇豕尋生,逐此匪人,據斯重地。蜀主先父出身陳、許,擁衆巴庸,接王室之頻遷,保邊隅而自大。蓋屬昭宗皇帝方兹播越,正切撫綏,洗彼瑕疵,潤之雨露。綰紅旗碧幢之蓋,兼鳳池雞樹之榮。狂兕逢山,漸展横行之志;鳴梟出穴,曾無返哺之聲。拔本塞源,見利忘義。加以結連同惡,聚集羣凶,當天步多艱,莫展扶持之節;及坤維暫絶,却爲僭僞之謀。烈士聞之撫膺,懦夫見之攘臂。洎兹餘裔,益奮殘妖,閹豎擅權,而勛賢結舌。不稼不穡,奢侈者何啻千門;内淫外荒,塗炭者已餘萬室。而更納其短見,侮我大朝,輙横拒轍之臂,擬舉投羅之翼。我皇帝仰膺元讖,再造皇圖,四時順而玉燭明,萬彙安而金繩正。維兹蜀土,敢隔朝風,連營虧恤養之恩,比屋困煩苛之政。每聞殘酷,深所憫傷。是命車徒,以申弔伐。步卒則矗如山列,騎車則迅若雷奔。振雄聲而聒動乾坤,騰鋭氣而動摇河嶽。彼若率兵赴死,我則無陣不摧;彼若據壘偷生,我則無城不拔。却慮高低士庶,遠近封巡,不早迴翔,終同覆滅,故今曉示,貴在保全。應三川管内有以藩鎮降者,卽授之節度;有以州郡降者,卽授之刺史;有以鎮縣降者,卽付之主守。有能見機知變,誅斬僞命將帥,以其藩鎮城池降者,亦以其官授之。如列陣交鋒之際,有以萬人已上降者,授之節度;五千人已上,授之大郡;三千人已上,授之次郡;一千人已上,授之主將。有蜀城將校誅斬僞主守領降者,授以方鎮。如蜀主王衍首過自新,以三川歸國,卽授之方面,其同謀將校,當加列爵。有舊在本朝文武官或負罪流落在蜀者,苟能率衆歸朝,一切不問。大軍所行之處,不得焚燒廬舍,剽掠馬牛。所有降人,倍加安撫。所罪者一人僭僞,所救者萬姓瘡痍。況蜀主宗枝,成都父老,較其罪狀,良可矜寬。只如僞梁,挾我皇威,窺吾大寶,爲四十年之巨寇,覆十九葉之丕基,昨國家平定中原,只誅元惡,列藩牧伯,咸不替移,闔境生靈,一無搔擾。蜀中遐僻,亦合傳聞。各宜審計變通,速謀歸向。”云云。

丁丑,紹琛寇威武城,指揮使唐景思、城使周彦禋叛降于唐。册府元龜云:康延孝至故鎮,威武城指揮使唐景思、吴鐸、王權思部下兵四百降于延孝。其軍吏鄒彦諲、都指揮使李璠見城危,方出歸投,初無降意,皆伏誅。紹琛掠威武糧二十萬斛,縱我敗兵萬餘人,因倍道趣秦州。是日,郭崇韜至散關,指其山曰:“我輩進無成功,不復得還于此,今日當盡力一決。且饋運將竭,計惟先取鳳州,因其糧爲便。”諸將皆言蜀地險固,宜按兵觀釁,李愚曰:“蜀人苦其主荒淫,莫爲之用;乘其人情崩離,風驅霆擊,彼自破膽,勢不可緩也。”會紹琛捷至,崇韜乃麾兵大進。

戊寅,王承捷以鳳、興、文、扶四州印節叛降于唐,唐得兵八千人,糧四十萬斛。崇韜大悦曰:“平蜀必矣。”卽以都統牒命承捷攝武興軍節度使。

己卯,帝至利州,威武敗卒奔還,始信唐兵之來。王宗弼、宋光嗣言于帝曰:“東川、山南兵力尚完,陛下但以大軍扼利州,唐人安敢懸兵深入。”從之。庚辰,以隨駕清道指揮使王宗勳、王宗儼、兼侍中王宗昱爲三招討逆戰。是時從駕兵自綿漢至深渡,千里相屬,皆怨憤曰:“龍武軍糧餉倍於他軍,他軍安能禦敵!”紹琛等兵過長舉,興州都指揮使程奉璉將所部兵五百叛降于唐,且請先治橋棧以待,由是唐兵無險阻之患。

辛巳,興州刺史王承鑒棄城走。唐莊宗實録:甲申,魏王至故鎮,康延孝收興州。十國紀年:辛巳,承鑒出奔;甲申,繼岌、郭崇韜至威武城。今從之。紹琛遂克興州,崇韜以唐景思攝興州刺史。乙酉,成州刺史王承朴棄城走。三招討與紹琛等遇于三泉,大戰,我兵敗績,斬首五千級。歐陽史云爲先鋒康延孝所敗。唐得三泉糧十五萬斛,軍食遂優足。

帝聞宗勳等之敗,自利州倍道西走,斷桔栢津浮梁,由綿谷還,留中書令、判六軍諸衞事王宗弼將大軍守利州,且詔斬三招討宗勳等。紹琛晝夜兼行,趣利州。是時武定留後宋光葆遺郭崇韜書,“請唐兵不入境,當舉巡屬内附;苟不如約,當背城決戰,以報本朝”。崇韜撫納之。

乙丑,魏王繼岌至興州,光葆以梓、綿、劍、龍、普五州,武定節度使王承肇以洋、蓬、壁三州,山南節度使王宗威以梁、開、通、渠、麟五州,階州刺史王承岳以階州,皆送款降唐。崇韜致書宗弼等,爲開陳利害。紹琛將及利州,宗弼棄城西歸,宗勳等三招討追及于白艻,宗弼探詔書示之曰:“宋光嗣令我殺爾曹。”因相持泣,共合謀降于繼岌。

十一月庚寅朔。丙申,帝至于成都,百官及後宫迎謁七里亭,帝雜宫人作回鶻隊以入。丁酉,御文明殿,與羣臣相對涕泣,無一言以救國患。戊戌,紹琛至利州,修桔栢浮梁。昭武節度使林思諤先棄城奔閬州。甲辰,魏王繼岌至劍州,武信節度使兼中書令王宗壽以遂、合、渝、瀘、昌五州降唐。

乙巳,宗弼馳歸成都,登太玄門,嚴兵自衞。通鑑作甲辰,今從錦里耆舊傳。帝及太后往勞之,宗弼驕慢,無復人臣禮。是夜,刦遷帝與太后、後宫諸王于西宫,一作天啟宫。收帝璽綬,别遣人取内庫金帛器玩并諸王節相宅内寶物。丙午,自稱權西川兵馬留後。紹琛進至綿州,倉庫民居已爲我兵所燔,又斷綿江浮橋,無舟楫可渡。紹琛謂李嚴曰:“吾懸軍深入,利在速戰,乘蜀人破膽之時,但得百騎過鹿頭關,彼且迎降不暇。若俟修繕橋梁,必留滯數日,或教王衍堅閉近關,折吾兵勢,倘延旬浹,則勝負難料矣。”乃與嚴乘馬浮度江,遂入鹿頭關。丁未,進據漢州。居三日,後軍始至。宗弼遣使以幣馬牛酒勞軍,且以帝手書召李嚴曰:“公來,吾卽降。”或謂嚴公:“首建伐蜀之策,至成都,禍且不測。”嚴不從,欣然馳入京城,撫諭吏民,告以大軍繼至。

戊申,宣唐主勅曰:“朕以蜀部封疆,本是我唐境土,爰從兵革,遠阻江山。當僞梁篡弑之時,致宗廟震驚之難,遂滋割據,益逐便安。雖行建號之謀,乃是從權之道。況復蜀主先父,素是本朝舊臣,常懷忠孝之心,每俟興隆之運。惟期恢復,却效傾輸。朕以初殄寇讎,重興社稷,撫諭之恩既廣,憂勤之意常深,須務綏和,貴諧混一。遂令元子,兼命宰臣,遠安徯后之心,既協來王之願。遐想王師行李,已及彼地城池,遠降詔書,明行示諭。料其素志,必契夙心,當符魚水之歡,永保山河之誓。僞蜀文武官僚等,或本朝舊族,或當代英賢,或抱節于軍戎,或著名于鄉曲,久從暌隔,常軫情懷,宜知乃睠之恩,各勵輸誠之節。今以降敕命誡,約諸道兵帥,如西川果決歸降,到城不得驚擾,但思效順,勿致懷疑。”

帝引嚴見太后,以母妻爲託。宗弼猶乘城爲守備,嚴悉命撤去樓櫓。

己酉,魏王繼岌至綿州,帝命翰林學士李昊草降表。表曰:“臣聞滄海澄波,納百谷朝宗之水;皇風扇物,來萬方向化之人。蓋由負罪不誅,銜寃獲免,鄭伯沐焚棺之惠,許男荷解縛之仁。得不頂戴穹旻,仰祈渥澤。恭惟皇帝陛下,承乾啓運,握鏡開圖,發機而上應天心,恤物而下從民欲。繼十八祚崇隆之德,高步泰階;應一千年挺持之風,廣施王道。混車書于天下,走聲教于域中。而臣僻在遐方,遠居蜀郡,承先父經營之業,爲巴人主者之司。但荒聾瞽之迷,罔顧危亡之患。玉帛既乖于正朔,苞茅是闕于薦羞。殊不知唐德維新,元功再造,致王師之遠辱,勞雄武以遐臨。太陽出而冰雪自消,睿澤敷而黔黎盡泰。臣自知罪釁,不敢逭逃,命戎士以倒戈,挈壺漿而塞路。遂卽舁棺麾下,束手馬前,向丹闕以馳䰟,掩黄沙而聽命。豈謂魏王布惠,真宰垂仁,入臣境無犯纖毫,問臣罪不加一二。傳陛下好生之旨,闡堯天宥惡之文。釋殘生于撲蛾之燈,全必死于戲魚之鼎。使肌骨重生於聖日,焦枯再沐於天波。然則盡節輸誠,安足以贖臣之罪;塗肝碎膽,不足以報君之恩。幸得捧日傾心,歸誠向化,積懼而鋒鋩聚首,推忠而丹赤貫心。今則已遠龜城,將趨鳳闕,雖亡家國,喜歸有道之朝;縱别鄉園,幸在太平之化。臣以正月二日與母親并姨舅兄弟骨肉等,發離當道,奔赴京師。攀望聖慈,無任瞻天仰德,惶懼戰越,死罪之至。”表稱乙酉年,不書年號。

又命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王鍇草降書,曰:“臣先人受職坤維,作藩唐室,一開土宇,垂四十年。屬梁孽挺災,皇綱解紐,不能助逆,遂至從權,勉狥輿情,止王三蜀。逮臣纂紹,罔敢怠遑,自保土疆,以安生聚。皇帝陛下嗣唐、虞之業,興湯、武之師,廓定中區,奄征不服。梯航畢集,文軌大同。臣方議改圖,便期納款,遽聞致討,實抱驚危。今則委千里封疆,盡歸王土;冀萬家臣妾,咸沐皇恩。輿櫬有歸,負荆請罪,望播日月之照,特寬斧鉞之誅。顒佇德音,用安反側。”遣兵部侍郎歐陽彬奉之,以迎魏王繼岌及都招討郭崇韜。册府元龜載衍上繼岌牋曰:“衍叩頭言:伏以五帝三王,竟歸於代謝,有家垂國,孰免其廢興。苟大命之革新,願轉禍而爲福。衍誠惶誠恐叩頭。伏以衍先人頃以受唐封册,列土坤維,自霸一方,於兹三紀。乃者因夷門之搆逆,偶中國以喪君,勉副推崇,遂開興業。衍謬爲世子,獲紹舊基,而以幼沖,不得負荷。尋遇大唐皇帝中興聖運,再造鴻圖,輝赫󲳴明,照臨下土。存修嘉好,仰恃恩明。感覆燾於堯天,將驅馳於禹貢。忽審王師討伐,部内震驚,靡敢當鋒,幸思歸命。伏惟殿下位尊上嗣,德寶元良,騰少海之波瀾,動前星之秀彩。親乘象輅,勞履劍關,已得萬民之歡心,坐恕斯人之死罪。今則完全府庫,守遏邑居,率文武以陳誠,輿棺櫬而納款。伏惟殿下特宏哀鑒,保證奏聞,亦存諸典刑,貯在肺腑。庶幾先人之靈,猶享血食之祀,免支離于眷屬,得敬養於庭闈。惟聖君之明慈,係殿下之元造。衍無任危迫殆越,戰懼激切之至,謹差私署檢校司空行尚書兵部侍郎歐陽彬、軍使韓知權等奉牋以聞。”

宗弼稱我國君臣久欲歸命,而内樞密使宋光嗣、景潤澄、宣徽使李周輅、歐陽晃熒惑少主,皆斬之,函首送魏王軍前;又責文思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成都尹韓昭佞諛,梟於金馬坊門。錦里耆舊傳:齊王宗弼斬東院開府宋光嗣、西院開府景潤澄、北院開府歐陽晃、成都尹韓昭等,出牓示奉魏王教令,宋光嗣等久居内庭,恣行權柄,幻惑少主,減削三軍,仰處斬訖奏。而内外馬步指揮使徐延瓊、果州團練使潘在迎、嘉州刺史顧在珣及諸貴戚多惶懼,傾家貲伎妾以賂宗弼,得免死。

辛亥,魏王至德陽,宗弼遣使奉牋,稱已遷少主於西第,安撫軍城,敬俟王師;册府元龜云:宗弼遣顔守倫上牋云:“蜀主衍已出府第,舉家遷西宅,宗弼權稱西川兵馬留後,安撫軍城,以候王師。”又使子承班載宫人珍寶獻魏王繼岌及崇韜,求節鎮,繼岌留其物而遣之。是時李紹琛留漢州八日,以待都統。

甲寅,繼岌至漢州,宗弼迎謁。乙卯,至成都。舍于王宗弼之别墅。是時中書令夔王宗範上牋曰:“臣生居潁、許,因先父建光啓中討陳敬瑄,在蜀。”司空平章事王鍇上牋曰:“臣因天復三年奉使西川,遇車駕刦遷洛陽,因留蜀部。”俱見册府元龜。

丙辰,李嚴引帝及百官儀衞出降於升仙橋。蜀檮杌云:魏王至七里亭,衍備亡國禮以降。按舊五代史云升仙橋在成都北五里。又册府元龜作降於昇仙橋。帝白衣、銜璧、牽羊,草繩縈首,百官王楷等衰絰、徒跣、輿櫬,號哭俟命。繼岌受璧,崇韜解縛,焚櫬,承制釋罪;君臣東北向拜謝。丁巳,唐大軍入城,繼岌居東内,崇韜止天策府。崇韜禁軍士侵掠,市不改肆。

是役也,唐舉兵凡七十日,莊宗實録及薛氏五代史皆云自興師出洛至定蜀城,計七十五日。按唐兵九月戊申離洛城,十一月丁巳入成都,實七十日也。得節度十,州六十四,縣二百四十九,兵三萬,鎧仗、錢糧、金銀、繒錦以千萬計。又繼岌選苑中馬,得二十許匹,曰麝香騟,曰錦耳驄,曰駱十二,曰趂日驄,曰偏界王,曰陷冰騟,曰長命騮,曰孫兒驄,曰籠菘白,曰八百哥,曰掠地雲,曰錦地龍,曰雪面娘,曰月影三,曰玉尾騟,曰撒沙騮,曰天花落,曰旋風白,曰窣地嬌,曰六尺金,曰銜蟬奴。初,帝有馬數百,皆上駟也,至是比選,更爲逸足之尤者。又得南詔俘蠻數十人,及故唐判官徐藹曾使南詔者,魏王因遣藹持金帛招撫南詔,悉還所俘,諭以威德。

十二月己巳,錦里耆舊傳作閏十二月己丑朔,今從通鑑。崇韜白繼岌收王宗弼、宗勳、宗渥,一作宗儼。斬之,并殺宗弼子駙馬都尉承班,牓曰:“竊以前件人等,擅廢本主,專殺内臣,潛取資財,將爲己物,爰自收降城邑,又無犒賞三軍,俱是元凶,須加顯戮。”

閏十二月丁酉,唐主詔我國所署官四品以上降授有差,五品以下悉縱歸田里。按五代會要云:後唐同光三年閏十二月,勑:初平僞蜀,應僞署官員等官至太師、太傅,及三少,并太尉、司徒、司空、侍中、中書令、左右僕射已上,並宜降至六尚書,臨時更約高卑,爲六行次第;階至開府、特進、金紫者,文班降至朝議大夫,武班降至銀青,爵如是。舊署將相已上與開國男三百户,餘并不許有封爵。其有功臣名號,並須削去。如檢校官至郎中、員外郎兼侍御史已下,如是。僞署節鎮,率先向化,及立功效者,委行營都統緣事迹奬任。如刺史除停罷外,有見任政績可稱者,但許稱使君,不得更有檢校及兼官。其僞署班行正官四品已上,依此降絀;五品已下如不曾經本朝授官,又無族望可稱者,材智有聞,卽許於府縣官中量材任使,如無材智可録者,並宜放歸田里。若西班有稱統軍上將軍者,若本是功臣子孫及將相之後,並據人材高下,與諸衞小將軍、率府副率、中郎將次第授任;如是小將軍以下堪任使者,委西川節度使補衙前押衙已下職。所有歸降官,除軍前任使,下並稱前銜,續據才行任使。今本文姑從通鑑。又下詔慰帝曰:“固當裂土而王,必不薄人於險。三辰在上,一言不欺。”帝捧詔欣然曰:“不失爲安樂公!”

唐同光四年春正月戊午朔,前戎州刺史蕭懷武、眉州刺史鮮于臯舉兵被誅。庚申,魏王遣李繼曮、李嚴部送帝與宗族及宰相王鍇、張格、庾傳素、許寂、翰林學士李昊等,并將佐家族數千人以東。

三月乙巳,帝至長安,唐莊宗有詔止之。是月,伶人景進白莊宗曰:“魏王未至,康延孝初平,王氏族黨不少,聞車駕東征,恐驟爲變,盍除之。”莊宗乃遣中使向延嗣齎勑害帝,勑曰:“王衍一行,並從殺戮。”已印畫矣,樞密使張居翰覆視,就殿柱揩去“行”字,改“家”字,由是百官及王氏僕役獲免者千餘人。

夏四月丁亥朔,己丑,嗣延至長安,殺帝及宗族於秦川驛,因盡得蜀中珍寶。帝時年二十八也。時有蜀僧遠公傷廢國詩云:“樂極悲來數有涯,歌聲才歇便興嗟。牽羊廢主尋傾國,指鹿姦臣盡喪家。丹禁夜涼空鏁月,後庭春老謾開花。兩朝帝業都成夢,陵樹蒼蒼噪暮鵶。”

六月,百官至洛陽,平章事王鍇等皆量授諸州府刺史、少尹、判官、司馬,惟永平節度使馬全不食而卒。

天成三年,王宗壽上唐明宗書,求王氏宗族葬之。明宗嘉其忠,封後主順正公,許以諸侯禮葬長安南之三趙村。初,高祖立後主爲嗣,鑄銅鐘於佛寺,謂其下曰:“吾立此鐘,爲太子故也。令其洪遠,必東宫將來之慶。”裁及八日,而鐘隕於地,龍首摧落。後主果八年而亡。北夢瑣言又云:先是,司天監胡秀林進曆,移閏正月,近臣曰:“宜用唐國閏月。”因改閏十二月。街衢賣曆者云:“只有一日也。”是冬蜀果滅。

高祖以唐大順二年入成都爲西川節度使,天復七年九月建號,明年改元。按舊五代史,王建以龍紀元年入成都,天祐五年建號改元,此薛氏之誤也。今悉以九國志、前蜀書、運曆圖爲據。後主以咸康元年國滅。父子二世,凡三十五年。

論曰:予作前蜀後主紀,而深有感於興亡之際焉。夫莊宗非司馬文王之比,繼岌、崇韜非會、艾儔也。且是時唐僅得天下之半,强藩割據,經畧未遑。假後主勤修政事,輯睦鄰封,啗以貨財,結以情好,尚可遷延國祚,更待真主。奈何閹人秉鈞於外朝,母后司晨於閫内,嬉遊山川,宣淫郡國;秦川之變,驟罹非辜。自古蜀亡未有如王氏禍之烈者也。可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