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人間世第四

 養生主第三 南華真經副墨
人間世第四
德充符第五 

南華真經副墨卷之二 静字集

內篇 人間世第四 编辑

夫道非绝俗也,德非遯世也,夷明养晦,和光同尘,世出世法莫不由此。夫至人无为而无不为,尚矣!圣人则为之而无以为,故以仲尼、伯玉为折衷。篇内集虚、养中、正身、和心,大为立言之肯綮。至于积伐才美以犯人怒,又处世之所最忌者。篇终反喻不美不才乃无用之大用,此老平生受用得力处全在于此,然亦何莫而非‘至人无己’中得来耶?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衛君,蒯聩也。行独,言独行其知,不恤众议也。轻用民死,以国量乎泽若蕉,言量其国中前后见杀者,若泽中之蕉,蕴崇相积也。蕉,草芥也。民其无知,言无所之也。

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去之,即‘丘不与易’之意。就之,往而救之也。思其则,思所以处之之法也。庶幾其国有瘳乎,瘳,治而愈也。

若殆往而刑,言汝殆幾于往而就戮也耳,殆,危也,犹俗所谓‘险些儿’受戮也。

夫古之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故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则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道杂而心忧者,自救不暇,何暇暴白他人之行以救人哉?

且汝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以名相轧者,名胜而实亡,以知相斗者,知角而争出,故曰: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君子保身处世之行也。

且德厚信矼者,贵乎达人之气。矼,悫实之貌。达人气者,即察言观色之意。

名闻不争者,贵乎达人之心,言人虽不与我争,未必心悦而诚服。若不达人气、不识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白于人之前,则人将恶汝,谓汝之有其美也。有者,自见自是之意。

盖必人之于我素心加敬诚服,然后吾之言说可行。苟为不然,则人将谓我暴人之恶而贻害于彼者,故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不幾为人菑乎?

夫彼卫君者,苟知悦贤而恶不肖,则彼国自有贤者可用,恶用汝求其有以异而自售乎?

惟汝不待诏而自往,彼将乘汝之轻身而以知巧斗汝求胜,汝于此时,目将荧荧焉而眩惑,色将靡靡焉以求平,口将营营焉以自解,容将蹐蹐焉以为恭,心且曲曲焉以顺成。

夫彼方斗捷而而汝以是成之,则捷者愈捷,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转增其胜而已,名曰益多。

始来成顺如此,后来愈益无穷,不知所止矣,故曰:始顺无穷。

夫君子之于君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若殆以不信厚言,则交浅言深,必死于暴人之前矣。所谓‘殆往而刑耳’者,以此。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且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又自上‘德荡乎名,知出乎争’透下意来。

昔者桀殺龍逢,紂殺比干,彼何为者也?是皆修其身而下伛抚人上之民。夫上不爱民,而我反爱之,是拂上也;惟其拂上,故君得因其好修而挤之曰:是好名者也。名也者,相轧者也,争之所不免也。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丘虛,死为厲鬼,其用兵不止者,其求实无己也。求实,谓求其有拂上之情实。

夫有为善之名与拂上之实者,虽圣人犹不能堪,而况若非圣人而可以求其名,若不遇而可以有其实乎? 

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虽然’一转,使之自陈,以观作用之何如?

回言:我外端肃而内谦虚,矜持其志气而纯一其德性,则可乎?回盖欲以盛德感之。而夫子曰:惡!惡可哉?彼之为人也,意得而气满,陽為充积孔揚之色,惟其色庄也,故采色不定,倏而敬,倏而怠,倏而喜,倏而怒,左右之人莫不敢违,往往助之为虐,因摭人之言语以为成案,肆加讥贬以求畅乎其意。

若人也,做大规模,弄小聪明,名之曰‘日渐之德’尚不能成,而况大德乎哉?日渐者,以渐而进,小德也。彼既不成大德,而子欲以盛德感之,彼将执而不化。

若之端虚勉一、外合而内不訾者,以事盛德之君,可也,以事庸君,詎可乎?

盖古之君子,量而后入;不量而入,信乎其不可也。

顏回曰:「回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紐也,伏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颜子一得师旨,便知所谓虚者未始有我之义也。得使,谓得教而使齋。既齋之后,未始有回,则齋之义,一‘虚’尽之矣。

故夫子然而告之: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樊,谓樊笼,世网也。常人游于世网之中,易为浮名感动,自谓敢言直谏,能人之所不能,往往不量而入,自取殆辱。

汝若不眩其名,一以无心处之,相入则鸣,不入则止,其语其默一因乎人,而已无所与焉,不开一门,不发一药,浑然忘物忘我,一宅而寓乎不得已之中。一宅者,无间之义。不得已,犹言不自由也。不自由,则动以天矣。人也而天,于道不其几乎?

且人之处世,有所不得已者。若欲一切屏去,绝迹不行,如外道所说‘断灭相’者,直易易耳,故曰:绝迹易。

只为天下有不得已者,如大义大分所在,岂得一切屏弃?但贵处之以无心,应之以无情,如人行地而不见其有行地之辙迹,则甚难耳。

所以难者,天使不可以伪为也。若为人使而不知有天,则全以世情起见,矫情饰貌,易以伪为。天使,则行止语默浑然全在自然之中,故难以伪为。难以伪为,则一毫智力皆不得以与乎其间,是谓以无翼而飞、以无知而知者。此等之人,闻见罕俪。

处人间世者,到此方为庶几。大抵只一虚此心焉,尽矣。

瞻彼闋者,虚室生白,夫以虚室无物,少有空缺则容光必照而生皎白,人心即室也,虚而生明,即闋而生白也。惟此虚明,能应万事万变而皆顺,故曰吉祥止止。

二‘止’字,上‘止’,萃止之义,下‘止’,即虚处也。

人各有所止之处,夫且不知所止,是谓坐驰。驰者,止之反对。盖不知所止者,参以人为,驰骋不已,身坐于此,心逐于彼,所谓‘凶害悔吝皆生于动’,可得谓之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耶?

夫惟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常使聪明之德敛藏于内,心知之思屏黜于外,顺万物之感而一以无知之知应之,如是则虚静之体不为物交所蔽,将见灵明洞焕,与鬼神相通,鬼神来舍,而况于人乎?

是则虚心无我,万物之所由以化也。禹、舜执此以为枢紐也,伏戲、几蘧行此以終其身,而況散焉者乎!

几蘧,古圣君名。散焉者,谓寻常以下人也。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葉公,名諸梁,字子高,即《論語》中問孔子於子路者。楚使葉公之齊,疑有兵革之事。公謀於夫子曰:今王之使我也,其事甚重,而齊王之待使者亦將甚敬,而不急人之求。貌雖隆重而情實疏慢,匹夫有志,尚不可奪,而況萬乘乎?吾恐其不能辦大事,故甚慄焉。

昔聞諸夫子嘗與我曰:凡事無大小,鮮不道以懽而成者。若不能得其懽心,則事故不成,不成則使不稱職,而人道之患將及其身;成則思慮煩勞,將是氣鬱而血不暢,故陰陽之患隨之。成與不成,而無後患者,其惟有德者能之乎?

夫我平日自奉甚薄,所食者皆粗而不善,爨下司火之人便其簡薄,常自清涼,無有苦於灸熱而欲清者。以此食澹,自覺無病。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意者其內熱歟?

吾雖未至於親見行事之實,而已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則人道之患又所不免,是兩病也。夫子何以教我?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天下之大戒,謂人世間之大經大法也。自其性分之固有者而言,一曰命;自其職分所當為者而言,一曰義。命行於父子,故子之愛親也,不可解於其心;義行於君臣,故臣之事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既無所解,故事親者惟盡吾愛,其順其逆,不擇地而安之,斯得為孝之至矣;既無所逃,故事君者惟行吾義,其難其易,不擇事而安之,斯得為忠之盛矣。

然是忠是孝也,皆在己心。使其事心無功,一為人欲所奪,則因物有遷,而忠孝之念移矣。故自事其心者,亦如臣子之事君親,不擇地,不擇事,哀樂不易施乎其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不可奈何,謂不容人為也。安之若命,聽其自然也。如此乃為盛德之至。

夫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也。不得已,便是義命。君子行吾有事之實,盡蓋吾職分之所當為者而已,蓋不知有其身也。不知有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哉?蓋生死念頭,起於有我。不知有身,則無我矣,此便是至人無己、死生無變於己者。葉公其以是而行,則可矣。

此段道理最大,議論甚正。人謂莊子大言無當,觀此寧不少省?

丘請復以所聞:凡近交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也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上正言臣子義命,以解其兩病之憂,此則教以為使之道,曲盡人間情狀,熟於世故者方知有味。

復,白也。近交則必相靡以信。靡,順也。信,符信也。近交,本國也。本國不須辭命,一見符信,便相靡順。外交,鄰國也。鄰國涉遠,符信易欺,必托使者盡己之心,以言告之,方可濟事。

故言必有傳,而傳言者最難。兩國相喜,則必多溢美之言,相怒則必多溢惡之言。凡溢言過實,多近於妄,妄則不能不起人之疑,故聽言者莫。莫者,疑義。聽言者疑,則傳言者必受其怒矣。故法言有之: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恐其疑而生禍也。如是則庶乎其全矣。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實並生心厲。剋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歟!且夫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此下教事當慎始,蓋以天下善終者少,始焉善者,其後率以不善繼之,況始不善乎!

故以巧鬪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太至則多奇巧。何以故?以巧鬪力者,如今人戲劇格鬪之類,其始也不過喜而相邀,其卒也常至於怒而相擊,何者?蓋以戲太甚則多奇巧,巧奇矣,寧得不相角而忿乎?

正如飲酒者,初筳秩秩,始乎治也,卒之「載號載呶」,而常至於亂,何者?飲太甚則多奇樂,樂奇矣,焉得不相狎而亂乎?

推之凡事,莫不皆然。始乎諒,而卒乎鄙,初以誠信相結,既乃鄙詐之心生焉,是皆作始者不知所慎,故始焉苟簡從事,而其終也,遂至於決裂潰敗而不可收拾,故其將畢也巨。

君子懷此永圖,作事謀始,則必於言行焉先之。夫言之所由興,亂之所由起也;行之所由成,實之所由喪也。故曰: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

風波則易以傾覆,實喪則易取殆辱,君子觀此,而可以知所慎矣,故忿之設也無由。巧言者,基之巧言偏辭,不擇正理,漫然矢口而成。喻如懼死之獸,不擇好音,氣息茀然而出,於是聽其詞者,並生心厲,忿所由生,職此之故,言可不慎乎哉?

若乃心行艱險,剋核太甚,人皆苦其不堪,則必以不肖之心應之。應雖在彼,致實在我,早自省改,或可善終。

今而尚不知其然也,不知其然,吾將不知所終也矣,行可不慎乎哉?為使之道,言必稽其所弊,行必慮其所終,故法言有之:無遷令,無勸成。承君之命而來,傳其常情而已,不可率意遷改,事之成否,聽其自然而已,不可急遽勸成,蓋以過度則益,益則殆事。

且使以傳兩君之好,成人之美者,必優柔漸漬而深交之,然後其言可入,故曰美在成久。若一言僨事,兩心生厲,惡戾一成,改悔何及?故曰:惡成不及改,可不慎歟?

吾子若能乘有物之感,而游心於無物之天,托於義命之不得已者,隨分自盡,常養吾心之中,使其不偏不倚,順應無情,斯其至矣,何所作為,然後可以為報耶?報,謂還報。

蓋事求其可,功求其成,取必於知為之末,而不循天理之自然者,非聖賢所貴,故莫若以此致命。

然此亦其難者,豈易易耶?必須平日養此中德者在,然後安而能慮,靜而能應。苟為不然,則臨事而眩,雜擾而憂者,抑又多矣。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知,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夫使多诈之国,传不道之储,人世间所难也。圣贤处比,亦必有道矣,故以仲尼作训,而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者,复以伯玉终之。人谓庄子非圣,其然岂其然哉?

顏闔將傅衛靈公,問於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杀者,‘降杀’之‘杀’。有人,即太子也。天杀者,天薄其赋,使之无德也。

方,法度也。言纵其败度,将来必危我国,一以法度绳之,则祸不旋踵;且彼之知適足以摭拾他人过失而自己不知,吾其奈彼何哉?

伯玉于是儆之以戒慎,教之以正身,盖正身乃帅人之本,而戒慎云者,防乎其防,不可以为易知而忽之也。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将顺也,和,调停也,言外为恭敬将顺之形,而内尽调和诱导之意,乃为得之。

虽然,二者犹觉有病,盖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就而入者,一味依阿湎涊,相入无间,则连身放倒,且失而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和而出者,扬己之能,彰人之过,则必自取嫉害,且失而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此其病也。

彼且为婴儿亦即兴之为婴儿云云,婴儿言无知识也,无町畦言无准绳也,无崖言无畔岸也,言彼放荡不检,我且许之,不拂其意,觉有可达,徐加点化,入于无疵而后已。

盖事无道之君,法当如是。其与之为者,非故纵之也,正欲得其可达之便,从而达之也。

若徒悻悻自好,挺身犯诤者于暴人之前,则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而当车辙,不知小才之不足以犯大难也。积伐已之才美以犯人者,不幾于殆乎哉?

又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食以生物,恐其杀之之怒也,不敢食以全物,恐其决心之怒也,盖虎性一怒则咆哮难制。时其饥饱,解其怒心,顺而媚之,比虽异类,亦将与养己者媚。乃至为虎所杀者,不知其性而逆之者也。

夫爱马者,盛矢以筐,盛溺以蜄,適有蚊虻聚螫,则当僕僕緣拊而去之。若使马性一劣,将决銜勒、碎胸首络曫之具而不顾,宁复顾我之爱耶?

意有所至则爱有所亡,此其可慎者。连发三喻,欲使量己量人,无伐才美,无犯怒心,然后无道之储可传也。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牛,絜之百圍,其高臨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则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夫櫟社大樹,匠石不顾而弟子则饱观之,盖不知其无用也。故匠石因其走报而语之曰:散木也,以為舟則沉,為棺槨則速腐,為器则速败,為門戶則液樠然而泚,為柱則蠹,不適于用,以故历年多而成形大也。

匠石归而社櫟见梦,言:汝谓予不材,恶乎比予哉?将比予文木耶?天下之木不以文伐者无幾矣。

今夫楂梨橘柚之属,非不適人用也,然实熟则剥则辱,此以其材能自苦者也,故不得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折。岂惟木也,凡物之理莫不如是。

予求无用久矣,以无用得久,因久得大,乃今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不剥即辱,且得有此大耶?且我以无用而为櫟,汝以有用而为匠,我与汝,天地间皆物也,奈何哉以彼有用之物而物我无用之物哉?

又况凡物之理,有用者多不能以自全,然则汝虽有用,亦幾死之散人耳,又焉知予不死之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进曰:彼既可以无用为用,趣取无用,不为社可也,为社何耶?匠石曰:汝尚密而勿言,彼直寄迹焉耳,非讬社以求全也,而今乃为不知己者诟厉。且彼纵不为社,亦岂有剪伐哉?良以彼之自保者,独与众异焉耳,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盖讬社求全,是亦一义也,但櫟直不为是耳。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商丘之地,见大木焉有异,言其大异于众木也。結駟千乘,隱其下者,无不以藾芘之。藾,荫也。木之大也如此,然仰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视其大根,则如轮轴之解散而不可以为棺槨,舌咶其叶则口之为伤,鼻嗅其味则使人狂醒如醉三日而不能已,然则是果不材之木也,故人莫之用,以得全其为大。因是以知神人之所以为大者,其亦以是不材,故精神凝固,人不坏而天独存也。

若夫宋之荊氏,其地宜楸柏与桑,固亦有大者,然其拱把而上则求狙猴之杙者斬之矣。三圍四圍则求高门之麗者斬之矣。麗,屋栋也。七圍八圍则貴人富商之家求棺木之樿傍者斬之矣。樿傍,棺之全边也。

是皆木以才而见伐者也,故未得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才而取祸,不若不才之得免于祸也,故解之。

言以为牛之白顙者,豚之亢鼻者,與人之有痔病者,皆不可以祭河,此在巫祝则以为不祥矣,而不知神人以为大祥欤?大意谓处世之道大忌恃才扬己,故寓言大木以无用自全,非谓必蠢然茫然如悬疣如附瘿者而后得免于祸也。

以人祭河,谓以人为巫祝。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脋。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閒;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之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离,肢体不全之貌。疏,其名也。頤,口旁两頤也。臍,腹臍也。会撮,髻也。五管,五腧也。髀,人大腿也。脋,人两臂也。言支离身曲而背聋,其状若此。

挫鍼,缝衣也。治繲,浣衣也。足以糊口,足以自食也。鼓莢播精,簸米处糠秕也。一鼓可食十人,言臂健而力迅也。支离之能有如此。

上徵武士,则支离虽攘臂而不徵,简其废也。上有大役,则支离以常疾不受功,复其身也。上与病者粟,则支离受三锺与十束薪,优其赐也。

夫支离其形尚足以自养而终其天年,况支离其德者乎?支离其德者,不自见,不自伐,藏其用于不用,泯其能于无能,故得免于世而自全也。

上以木喻,此以人喻。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之用也。

楚狂歌鳳,其言亦有至理。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全生免祸,亦圣贤处世之所不废,但以警世之人汲汲于功名之会而不知利害者。圣贤岂若人哉?以讥孔子则大不然。

鳳兮鳳兮,圣世文明之瑞物也,今当乱世而出,何如其德之衰耶?将欲开太平于万世,挽淳风于三代耶?来者不可待,往者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能,天下无道,圣人全生。方今之时,仅免刑戮已矣,乌可有为之哉?全生,福也。伤生,祸也。

福轻于羽,殆易于举。祸重于地,胡不知避?已乎已乎,何暇临人以德也?殆乎殆乎,何必画地而趋也?迷阳迷阳,胡自味其明以伤吾行乎?吾行欲曲,胡自枉其直以伤吾足乎?

山以生木而自戕,膏以引火而自煎,桂以味辛而见伐,漆以玄泽而见割。人皆知有用之用者为天下利,而不知无用之用者之不为身害也。

此篇大意,以全生免祸为生。 

于是方壶外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人世说难,回也请行。匪量斯入,殆往而刑。

德荡乎名,知出乎争。未达人心,胡以缰绳?

若惟无诏,曷扬于庭?王公乘斗,而目将荧。

不信厚言,剖干杀逢。求实无己,枝攻扈兵。

内直外曲,上比而成。政多不谍,及化胡能?

回爾心斋,庸以气听。入游其樊,无惑其名。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相入则鸣,不入斯去。

耳目内通,外于心知。无地而行,靡翼而飞。

惟道集虚,瞻彼闋矣。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万物悠化,行终羲几。叶公使齐,心甚憟之。

饮冰内热,两也生疑。天下大戒,惟命与义。

不择而安,忠孝之至。行事之情,而忘其身。

悦盛恶死,匪则攸闻。言或传之,类妄实难。

无传其溢,则几乎全。忿设无由,巧言偏辞。

剋核太至,不肖应之。风波易动,实丧易危。

迁令劝成,宁不殆而?何作何报?游心养中。

若为致命,虔始令终。顏闔传储,伯玉教之。

正汝身哉,戒慎不违。形莫若就,就不欲人。

心莫若和,和不欲出。与彼婴儿,与彼无畦。

匪颠匪蹶,幾则违之。伐才非美,犯顺奚宜?

养虎可则,螳螂可蚩。意有所至,爱有所遗。

无学养马,拊之不时。决衔毁首,闯爾狂驰。

处世全生,无用者奇。乞为社櫟,愿学支离。

彼德之衰,鳳兮鳳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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