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讀南華真經雜說

  南華真經副墨
讀南華真經雜說
逍遙遊第一 

《南華經》分明是《道德經》註疏。欲讀《南華》﹐先須讀《道德經》﹐大要識其中立言宗旨。是經篇章𨿽多﹐闔闢鼓舞一意貫串﹐但其言突兀驚人﹐其詆侮聖賢﹐正如禪宗中喝佛罵祖﹐見釋迦始生﹐手指天地﹐作獅子吼﹐便要一棒打殺﹐與狗子喫了﹐貴柱天下太平。此中深意﹐如何理會﹖識者謂其深報佛恩。于此悟入﹐然後許讀此書。

《南華經》還是一等戰國文字﹐爲气習所使﹐縱橫跌宕﹐奇气逼人﹐卻非是他自立一等主意。如公孫龍﹑惠子之說﹐讀者但見其恣口橫說﹐以爲流瀁無當﹐卻不知一字一義祖述道德﹐卻如公孫大娘舞劍﹐左右揮霍﹐皆合艸書。熟于《道德》者始可以讀《南華》。

《南華經》如山肴海錯﹐別是一種﹐卻不可與菽粟同味者。然始並席而陳合口而食﹐亦自不相妨害。今儒者見其突兀﹐以爲非聖之書﹐掩卷廢之﹐殊可惜也。

《南華》文字中有平易可解者﹐有艱澀不可致詰者。讀者但當解其所可解者﹐而不致詰其所不可詰乃爲得之。若一一爲之曲說﹐非惟支離破碎﹐不得其旨﹐而我會文艱澀之機熟﹐抽毫臨紙﹐忽焉入于其中而不自覺。此害事之不淺者﹐正如禪宗中謂鹽可食卻不許汝滿口食也。

《南華》宗旨﹐不二法門也。但見有名相分別﹐心便不喜﹐以爲竅鑿渾沌。其詆侮聖賢﹐正如司馬公謂好个僕被蘇學士教壞了也。

一部《南華經》止有三等說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寓言者﹐意在于此寄言于彼也﹔重言者﹐假借古人以自重其言也。寓言如大鵬﹑社樹之類﹔重言如稱引黃帝﹑堯舜﹑仲尼﹑顏子之類﹔巵言者﹐舊說有味之言﹐可以飲人﹐看來只是巵酒間曼衍之說。寓言﹐意在言外﹔巵言﹐味在言內﹔重言﹐徵在言先。

道德言﹕「爲道者﹐豫兮若畏四鄰。」逍遙遊卻如此放曠閒適。蓋老子說心小﹐莊子說心空。心小是工夫﹐心空是體叚。

逍遙遊說「生物之以息相吹。」生物﹐卽造物﹐但換得字新。「以息相吹」﹐分明是自老子「天地之間其猶槖籥乎」化來。

南華經﹐皆自广大胸中流出﹐矢口而言﹐粗而實精﹐矯俗而論﹐正而若反。讀南華者﹐先須大其胸襟﹐空其我相﹐不得一以習見參之。子書中第一部醒眼文字﹐不獨以其文也。

太史公論大道﹐則先黃老﹐二後六經﹐的有眞見﹐未可輕議。儒者謂其是非﹐頗謬于聖人。此一𨘢說也﹐莊子所謂且也﹐相與吾之耳已。詎惡知吾之所謂吾之乎。

告子謂﹕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孟子亦謂之曰﹕可當時有此一叚學問﹐卻是二氏了生死脫輪廻宗旨。莊子說保始之徵不懼之﹐實一夫雄入于九軍。佛言﹕不取于相﹐如如不動﹐便是演說﹐金剛般若。今學者如何看此一句道理﹐妄加譏貶﹐大造口業﹐于己何益﹖

學問只一个究竟﹐性命是切己的經綸﹐爕理皆其應迹﹐有爲之法幻妄不常﹐顏淵問爲邦﹐那里去試﹐只一心齋坐忘﹐卻終身得力受用不盡也。一部南華歸究到此﹐有爲事相皆粗迹也。

看莊老書﹐先要認道德二字。道者先天﹐道朴無名無相﹐所謂無名天地之始。德則物得之以生﹐本然之體一而不分﹐大要在人不起情墮﹐墮支黜聰絕聖棄知則復歸于朴﹐而道其在是矣。故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又﹐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又﹐仁可爲也﹐義可虧也﹐禮相僞也﹐通于道而合于德﹐退仁義而賓禮樂﹐古之至人其心有所定矣。則二書之宗旨也。今儒者直謂不然﹐往往斥之以爲異說﹐反以老氏爲見小﹐是蜩與鷽鳩同其同也﹐悲夫。

退之原道,以仁義爲定名,道德爲虛位,謂道有君子有小人,而德有吉有凶,便是虛位,不若仁義實實在在,故曰定名。亦似有理趣,然以性空眞體而言,淸靜之中,一物不着,道亦強名而已,安有仁義?定了名相,是爲太虛生閃電也。論大道者,不作是解。佛語說:金屑雖貴,着之眼中,何殊砂土。意蓋如此。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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