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南華真經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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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二十四

鬳齋林希逸

雜篇庚桑楚 编辑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晝然知者去,其妾之絜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穰。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洒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

役,徒也。門人,弟子也。偏得,獨得也。臣,僕也。晝然,分明之意,絜然,慈柔之意。擁腫,鈍朴也,鞅掌,猶支離也。灑然異之者,言見其瀟酒有異於人也。歲計有餘者,久而有益也。尸祝社稷,只是敬祀之意,四字輕重一般,如此下語,皆是其筆端鼓舞處。南面者,必其所居向南。不釋然,不樂也。春秋之所以得而然者,天為之也,故曰豈無得而然哉。大道已行矣,大道,自然也,此蓋自然無心之喻。尸居環堵之室而自託於猖狂,與百姓為一人,皆不知其所行為何如,故曰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如亦往也。言與世相忘也。俎豆,猶言位置也。杓,小器也。必我淺而易見,故人得以知之,如釋氏言我脩行無力,為鬼神覷破是也。不釋然於老聃之言者,恐負吾師之誨而不樂也。

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㜸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况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鼈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於其辯也,將妄鑿垣墻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宂阫普回反又音裴。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未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鯢鰌雖小,可以主尋常之溝;㜸狐雖小,而可以主步仞之山。此言地無細大,皆有所尊也。先善與利,言名出則利入也。堯舜之時,其於賢能亦然,言人有賢能之善,則人必尊敬之。今畏壘之地雖小,而其敬賢之心亦與古同,謂夫子當聽從之也。函車吞舟,函亦吞也。介,獨也。碭,流蕩也。此喻名見於世能害其身也。全其形生,長生久視者也。藏身不厭深眇,欲遯世而無名也。二子指堯舜也。以堯舜為辯,猶垣墻之上將欲種草,無此理也,謂引證失其宜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形容其屑屑容心之意。舉貴則民必爭,以知為任則民愈詐。之數物者,言以上數事也。民於利甚勤者、言為生甚苦也。阫,墻也。日中穴墻,即晝為盜也。千世之後必有人與人相食者,謂天下之息自堯舜始也。

南榮趎蹙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託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也。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託業,言受學也。及此言者,欲及庚柔子之所誨也。具人之形,其心耳目皆同,故曰吾不知其異也。人人有此心而狂者不自得,亦猶盲聾者之無所見聞也。辟,開也。我之形與人之形,亦皆開明而無所蔽,而我乃為物欲所間,我欲以心求心,愈不可得,故曰欲相求不能相得。我方求心,了不可得,而夫子謂我勿使思慮營營,若於此黽勉,以求聞道,亦庶幾其能達乎。趎為此言,未有脫離處。庚桑子更欲點化之,而未盡其言,欲指其往見老子,故曰辭盡矣。蓋託為謙言,非果辭窮也。奔蜂,小蜂也。藿燭,豆中大蟲也。越雞小,魯雞大,鵠亦大鳥也。小蜂不能呪大蟲,小雞不能覆大卵,此喻其力量尚小,不能點化汝也。遂使之往見老子。

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暫,仰而歎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汝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

趎方獨見而老子以為與眾人偕來,正釋氏所謂汝胸中正鬧也。忘吾答,因失吾問者,言其心茫然失所問答也。去其知而不知,則人以我為愚矣,朱,專也,朱愚,猶顓蒙也。若有心乎用智,則反為我身之累,此意蓋謂無心既不可,有心又不可。即釋氏所謂急麼也不得,不恁麼也不得。其言仁義處亦同三言之患,其疑即一也。若,汝也。見汝眉睫,已知汝為未知道。今觀汝言果然,故曰,又言而信之。規規,蹇淺之貌。揭竿而求諸海,言求無於有,茫乎而無歸著也。亡人者,失其本心之人也。惘惘,憂愁不自得也。欲反情性而無由入,言欲見自然之道而不可得,亦可憐憫也。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

召其所好,欲求其是也。去其所惡,欲離其非也。有好有惡,其中自惑,故十日自愁。孰哉,孰與熟同,言用功亦久矣。鬱鬱乎,未寧一之意也。纔有所惡則心有所著,故津津然而可見。韄,以皮束物也。揵,閉門之牡也。二者皆執捉敵束之喻。應物於外,欲自檢槐則繁多而不可執捉,外既不定則將反而求之於內,故曰、將內揵;心中之擾擾,欲自檢柅則綢繆纏繞而不可執捉,內既不定則又將求之於外。此言學道而不得其要,或欲制之於外,或欲制之於內,皆無下手處。若此者,其在身所有之道德且不能自持守,況欲行道乎。放道而行,言循自然之理而行之也。能循自然而行,此至人之事也。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噑而嗌不嘎。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噴音舜,偏不在外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病者方病,人有問之能有言其病之狀,則是其病猶未甚也。病至於甚則不能言矣。我今欲聞大道而不自知其受病之處,言蔽惑之甚也。雖有教誨之言,使我愈見惑亂,故曰猶飲藥以加病。今皆不敢請教,只願學衛生之道而已。抴一者,全其純一也。勿失者,得於天者無所喪失也。無卜筮而知吉凶者,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也。能止,能定也。能已,即釋氏所謂大休歇也。合諸人而求己,不務外而務內也。翛然,無所累之貌。侗然,無所知之貌。能兒子乎,不失赤子之心也。噑,哭也。啞,喉也。嗄,聲乾也。赤子噑啼而聲不乾,無容心而不傷其和也。掜,屈不可伸也。人之手久握而不伸,則伸時必有窒礙,小兒則不然者,其自然之性箇箇如此。共同也。德性也。目視而不瞚,雖視而無所視也,未知外物也,知有外物則為偏矣。喧與瞬同。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即言無心也。委蛇,隨順也。或行或居,動而與物隨順。波,流也。同波即與物偕往之意。如此則可以為衛生之常,故曰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水解凍釋者。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趎問衛生之經,求其次者也。及聞老子之言如此之妙,故有至人之德之問。此問自是而老子又曰非也,蓋恐其住著於此,又成窠臼,即釋氏所謂立處非真是也。冰解凍釋。即脫酒自悟之意。相與交食於地,與人同也;交樂於天,自同乎天也。交,俱也,同也。相攖,相觸也。為怪,為異也。不為謀,無計度之心也。不為事,無事事之迹也。又曰是衛生之經已,上言夫至人者,此曰衛生,則所言衛生之道即至人事矣。以此而觀,則前面非也兩字,分明不是實話。越既聞此,又曰然則是至乎,意謂此道即至道矣。而老子又曰未也,既曰未也,則當別有話頭,卻又提起前頭能兒子乎之語,則所謂未也亦非實話。禍福無有者,言超出禍福之外也。人災者,世情之患害也。我既超出禍福之外,則去世遠矣,又何有世間之患害乎。曰非也,曰未也,蓋不欲與之盡言,使之自悟也。禪宗多用此一解。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人有脩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自此以下,莊子泛言至理也。宇,胸中也。泰然而定則天光發見,即誠而明也,故曰宇泰定者,發乎天光。天光既發,則人雖見,其為人而已自同於天矣。人有脩者,脩真之人也,脩真之人至於天光既發,則有恒矣。恒,久也,便是至誠悠久也。至誠而至於悠久,則天亦助之,人亦歸之。舍,止也,歸也。天民,天人也,言非常人也。天子者,天愛之如子也。學行辯,皆有迹者也;所不能學,所不能行,所不能辯,自然者也。人之所知,至其所不能知而止,則為所造之極,故曰至矣。天鈞即造化也。有不即是者,不就是也。即,就也。不就是,反是也,反是則失造化自然之理矣。敗,失也。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

備物者,備萬物之理也,萬物皆備於我也。將形者,順其生之自然也。不虞,不計度,不思慮也。退藏於不思慮之地,而其心之應物隨時而生,即佛家所謂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存於中者敬,則應於外者無不通,即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也。達,通也。彼,在外者也。萬惡者,不如意之事也。吾之所造既至於是,而猶有萬惡至者,則是天實為之,非人事之失有以致之,又何足以滑我胸中渾成之德,故曰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靈臺,心也。不納於靈臺,外物不入其心也。外物不入其心,所以不滑其成也。有持者,言有所主也。不知其所持者,雖有所主而不知其所主大而化也。不可持者,言有所持守則未化矣。此一句三持字最說得精微,不可草草看過。

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間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此數句又說不善之人,未能成己而有所作。為,妄發也。妄發則每事皆不當,業已入於其間,雖知之而不能自舍,此恥過作非者也,更,換也。恥過而作非,每有所更改,轉見差錯,故曰每更為失。業亦訓事,今人曰業已成行,業已如此,便是此業字。如此之人所為既不善矣,非有人誅則有鬼責。言幽明之間,有不可得而逃者。人能知幽明之可畏,則能謹獨矣,故曰明乎人,明乎鬼,然後能獨行。此即莫見乎億,莫顯乎微,是以君子慎其獨也。獨行即慎獨也。似此數語,入之經書亦得。

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

券內者,所求在我之分內也,即孟子所謂求則得之,求在內者也。無名者,人無得而名也。券外,求在外者也。務外之人志之所期,不過為費用之資耳,言求以自利也。唯庸有光,充實而有輝光也,庸,常也,光常在也。舍己而求外,志在得利,商賈者之用心也,故曰唯賈人也。跂,高而自立之貌。人見其外,或富或貴,有過於人則以為魁然而可尊,而不知其與物欲相為終始,至於窮盡而後已,是其一身皆沒入於物欲之內矣,故曰與物窮,物入焉。且,苟也。逐,逐於物。苟且以求得有,至於喪身而不悔者,故曰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身且不能容,於人何有。以其不能容人之心,及其甚者,則親戚骨肉皆疏棄矣,故曰不能容人者無親。人而無親而人道絕矣,故曰無親者盡人。盡,絕也。看此數句,莊子如何不理會世法。

兵莫憯于志,鏌鋣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志者,心有所著也。心有所著皆能自傷,人之自害莫憯於此,志尤甚於兵之鏌鋣,故曰兵莫憯于志,鏌鋣為下。陰陽之氣皆能傷人,猶寇也,然此心若平和則陰陽豈能為害,故曰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即所謂其熱焦火,其寒凝冰是也。此兩句極佳,在心學工夫,此語最切。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

成毀二事,分而為二,以道觀之,一而已矣。故曰「道通,其分也」。人心既分彼我,則於其私也必求備,故曰其分也以備。凡有皆歸於無,而私於求備者,但求其有,知道者惡之,故曰「所惡乎備者,其有以備也」。

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

應於外者能反於內,則為德,為德則能神、能天。逐乎外而不知反,則淪於鬼趣矣,故曰「出而不反,見其鬼」。釋氏曰:「鬼窟裏活計。」即此是也。無是無非,則此心常生;執是非而不化,則此心為死。出而得是,言役於外而得自是之見者也。《齊物》曰「近死之心,不可復陽」,即此意也。

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實者,天地之間實理也。無心則虛,虛則實。若以私心滅之而以有者為實,則其人與鬼同矣,故曰「滅而有實,鬼之一也」。鬼趣淪沒,皆私心滅理,貪著諸有,而不知真空實有者也。人能於有形之中而視之似無形,則見理定矣。象,似也。釋氏云「但可空諸所有,不可實諸所無」,便是此意。

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

出,生也,萬物之所由始也。未嘗無本而不可知,故曰無本。入,死也,萬物之所由終也。雖知其所終,而不見其所入之處,故曰無竅。實理雖有,而無方所之可求,故曰無乎處。

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

自此以下,解上三句也。理在今古,千萬年如是,故曰有長。然而不見其始終,故曰無乎本剽。本,始也;剽,末也,終也。老子曰:「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雖出者不窮而不可屈,其竅虛也,虛乃所以為實,故曰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出入,一也。此解入字,卻曰所出,可見其意。宇,四方上下也。道無定所,四方上下皆是也,故曰宇。即「『鳶飛于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古往今來曰宙,道之往來千萬年而常如是者,即宙也。生,出也;死,入也。生死出入,皆有所自而無形可見,此造化之妙也。天門即造化也,自然也。因言出入,故下門字。

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有不生於有而生於無,故曰「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於無有」。而此無有者,又一無有也,故曰「無有一無有」。齊物曰「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即是此意。藏者,退藏於密也。聖人之心藏於無有,故曰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無物之始,死生終始無分。其次則有死生之名矣。喪,旅寓也。《齊物》言弱喪而不知歸,以生為喪,即寓形宇內之意。以死為反,言歸真也。以生為寄,以死為樂,纔有生死之分,便是有物,故曰「是以分已」。上焉者無物,太極之初也。次焉者有物,陰陽既分也。又其次者曰有生,有生則有我矣,雖知有我,猶以死生有無為一,是知其分而又知其不分者也。三者雖有次第,而皆未離於道,譬如公族,分而為三姓則同也。昭氏、景氏,以有職任而著也;甲氏,以有封邑而著也。戴,任也,任職也。昭景甲雖非一氏,而皆楚國之公族也。上言三者雖異,同乎公族,卻於四也字之下,以「非一也」結之,就上生下,絕而不絕之體,此皆文字妙處。

有生,黬戶滅反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

黬,黶也,釜底黑也,亦疵病也,喻氣之凝聚也。天地之氣聚而為人,元氣之病也。前言「生者喑噫氣也」,與此意同。人之生也,同是此氣,而強自分別,故曰披然。披者,分也。既有分別,則各私其私,既私其私,則各是其是,而所謂是者移矣。移,不定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移也。其意只與《齊物論》同,而又撰出移是兩字。非所言者,謂不當言也。謂移是之說,在人皆不當言,言之皆為私也。人雖各有一是,而其所是者不定,故曰雖然,不可知者也。

臘者之有膍音吡古來反,可散而不可散也。

臘,祭也。膍,牛百葉也。胲,足指也。牲之一體也。方祭之時,既殺此牲,其四體與五臟皆散而置列俎之間,謂之散則所祭之牲本只是一物,謂之不可散則五臟四體已分於鼎俎矣。譬猶人之所謂是者,移而無定也。五臟只舉百葉,四體只舉胲,文法也。

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

一室之中,有寢有廟,又有偃息之所在,在在不同。謂之寢,謂之廟,謂之偃,則同乎一室;謂之室,則又有寢廟偃之異名,亦猶移是之不可定也。此兩句即移是之喻也。舉,皆也。以臘祭與室而觀,則其所為是者皆移易而不可定之是也,故曰為是舉移是。

請嘗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鷽鳩同於同也。

上面既結一結,又提起移是字再說。是以生為本,言既有是字,則以生者為本,以其所知之智為師,因此而後以是非相乘。孰為名乎?孰為實乎?故曰果有名實,曰果有者,言其非必有也。質,本也。因吾一己之師,以此為本,而欲人皆聽己之節度,故曰因以為己質,使人以為己節。惟其因此自私是非之爭,雖以死償之,而亦甘心焉,故曰因以死償節。下節字因上節字而生也。唯其如此,故於用舍窮通之際,有知愚榮辱之分,今世之人皆移是者也,故曰移是,今之人也。徹,通也。蜩與鷽鳩皆同譏大鵬,亦猶移是之人,不知至道之士而非笑之,其見識與蜩鳩同矣。蜩與鳩同,人又與蜩鳩同,故曰同於同也。此鼓舞之文。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

此數行又別一項說話。與市人行而蹍踏其足,則必以放傲自責而辭謝之,恐其怒也。若兄跟弟之足,則嫗翎之而已,叉無所辭謝,蓋其情親不待謝也。大親,父母也。若父母而踏其子之足,則併與嫗詡亦無之矣,情親之至,自相孚也。至禮有不人,謂禮之至者,無人己之分,忘其揖遜也。至義不物,謂義之至者,不待物物而度其宜也。至知不謀,無容於謀度也。至仁無親者,言不見其相愛之迹也。至信辟金者,言不待以金寶為質也。辟音屏,除也。蹍足之喻,為下面禮義五者設也。

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徹與撒同,解釋也。顯,華顯也。嚴,威嚴也。勃志,言六者能悖亂其志也。動,舉動也。理,辭理也。謬心者,言六者能綢繆牽繫其心也。累德者,情勝則累其自得之真也。知,心知也。能,才能也。塞道,障道也。盪,蕩亂也。去此勃志謬心累德塞道四者之六害,則胸中不為之蕩亂,此教人下工夫處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欽,持守而恭敬也。生,德之發見者也,發見則有光華矣。性,在我者也。質,本然也。性之動而後有為,有為而流於人偽則為性之失。接,應也。謨,謀也。應接而至於有謀慮,皆性中之知也。此處字義與語孟不同,以莊子讀莊子可也,不可自拘泥。嬰兒之視而無所視曰睨,知者以其所不知而為知,亦猶嬰兒之睨也。此即智者行其所無事文意。凡所動用皆以不得已為之,則謂之德,即忘我也,於忘我之中而又無非我,此即形中之不形,不形中之形也。治,安也,物不能亂之謂治。曰德日治,曰不得已,曰無非我,名雖相反而其實未嘗不相順,此又是一般說話。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微,妙也。射之中至於微妙,故曰中微。羿之不能使人無譽己,亦猶聖人不能逃天下之名也。工乎天者,盡天道也。很乎人,能自晦於人也。俍音良,善也,能也。全人者,全德之人也。蟲,鳥獸百物之總名也。物物雖微,皆有得諸天者,如能飛能走,能啼能噴,能嗚能躍,皆能遂其天性,故曰能蟲能天。謂之全人則不以天自名矣。有天之名,則有人之名,故曰全人惡天。惡者,不樂有其名也。在人而有天人之分,吾已惡之,而况我自分別天人乎,故曰惡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唯蟲能蟲,唯蟲能天,此八字極妙。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泰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拸敕紙反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

羿之射見雀必得,雀亦畏之,猿見養由基抱樹而啼,即此意也。以天下為籠,則雀皆在籠之中,不待射之矣。主意不在羿,只引生下句而已。此意蓋謂人有所好惡則必為好惡所迷,伊尹、百里奚,亦因其所好而為人所籠耳。我若無所好,則超出乎萬物之外,誰得而籠之。介者,兀者也。畫,華飾之服也。拸,撦去之也。其足既兀,華飾何足為美。蓋其心於毀譽棄外之矣,故曰外非譽也。非,毀也。胥靡,城旦春之人也。彼為罪人,不愛其身,故登高而不懼。此心無所愛則無所著之喻。

夫復謵不餽而忘人,因以為天人矣。

復,反復也,猶易之反復道也。謵,習熟也。不餽者,不以遺予於人也,言此道在已,不是賣貨,但知為己而無為人之心,則忘人矣。忘人則在我者純乎天矣,故曰天人。謵與習同。徐無鬼篇有曰,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觀此可知不餽之意。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敬我亦不以為喜,侮我亦不以為怒,即所謂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也。天和,造物之和氣也。同乎天和,與之為一也。怒雖出而不怒,則是其怒者本自不怒,而出自然之怒,非有心之怒也。以此一句喻下一句。至人出而有為,於世無所容心,雖為亦無為也。是其所以為者,本自無為而出,即是無為無不為。又如是變換言句。欲靜則必平其氣,氣不平則不能靜矣。欲全其神則必順其心而無所拂,少動其心則神不全矣。凡有為而欲得其當,則必緣順,不得已而後起之意。不得已者,無心之應也。應事而無心,則為聖人之道,故曰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此篇文字何異於內篇,或曰外篇文粗,內篇文精,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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