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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註疏卷之三

河南郭象註

唐西華法師成玄英疏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疏〕至,造極之名也。淳古聖人,運智虛妙,雖復和光混俗,而智則無知,動不乖寂,常真妙本。所至之義,列在下文也。

惡乎至?

〔疏〕假設疑問,於何而造極耶?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註〕此忘天地,遺萬物,外不察乎宇宙,內不覺其一身,故能曠然無累,與物俱往,而無所不應也。

〔疏〕未始,猶未曾。世所有法,悉皆非有,唯物與我,內外咸空,四句皆非,蕩然虛靜,理盡於此,不復可加。答於前問,意以明至極者也。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

〔註〕雖未都忘,猶能忘其彼此。

〔疏〕初學大賢,鄰乎聖境,雖復見空有之異,而未曾封執。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注〕雖未能忘彼此,猶能忘彼此之是非也。

〔疏〕通欲難除,滯物之情已;有別惑易遣,是非之見猶忘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注〕無是非乃全也。

〔疏〕夫有非有是,流俗之鄙情;無是無非,達人之通鑒。故知彼我彰而至道隱,是非息而妙理全矣。

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注〕道虧則情有所偏而愛有所成,未能忘愛釋私,玄同彼我也。

〔疏〕虛玄之道,既以虧損,愛染之情,於是乎成著矣。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注〕有之與無,斯不能知,乃至。

〔疏〕果,次定也。夫道無增喊,物有虧成。是以物愛既成,謂道為損,而道實無虧也。故假設論端以明其義。有無既不次定,虧成理非實錄。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注〕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弦,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籥嗚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無虧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疏〕姓昭,名文,古之善鼓琴者也。夫昭氏鼓琴,雖云巧妙,而鼓商則喪角,揮官則失徵,未若置而不鼓,則五音自全。亦由有成有虧,存情所以乖道;無成無虧,忘智所以合真者也。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

〔注〕幾,盡也。夫三子者,皆欲辯非己所明以明之,故知盡慮窮,形勞神倦,或枝策假寐,或據梧而暝。

〔疏〕師曠,字子野,晉平公樂師,甚知音律。支,柱也。策,打鼓枝也。亦言擊節枝也。梧,琴也;今謂不爾。昭文己能鼓琴,何容二人共同一仗?況檢典籍,無惠子善琴之文。而言據梧者,只是以梧几而據之談說,猶隱几者也。幾,盡也。昭文善能鼓琴,師曠妙知音律,惠施好談名理。而三子之性,稟自天然,各以己能明示於世。世既不悟,己又疲怠,遂使柱策假寐,以復兌几而暝。三好之能,咸盡於此。

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

〔注〕賴其盛,故能久,不爾早困也。

〔疏〕惠施之徒,皆少年盛壯,故能運載形智。至于衰末之年,是非少盛,久當困苦也。

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

〔注〕言此三子,唯不好其所明,自以殊於眾人。

〔疏〕三子各以己之所好,耽而骯之,方欲矜其所能,獨異於物。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

〔注〕明示眾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

〔疏〕所以疲倦形神好之不已者,欲將己之道衍明示眾人也。

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

〔注〕是猶對牛鼓黃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衛終於昧然也。

〔疏〕彼,眾人也。所明,道衍也。白,即公孫龍守白馬論也。姓公孫,名龍,趙人。當六國時,弟子孔穿之徒,堅執此論,橫行天下,服眾人之口,不服眾人之心。言物稟性不同,所好各異,故知三子道異,非眾人所明,非明而強示之,彼此終成暗昧。亦何異乎堅執守白之論眩惑世間,雖宏辯如流,終有言而無理也。

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注〕昭文之子又乃終文之緒,亦卒不成。

〔疏〕綸,緒也。言昭文之子亦乃荷其父業,終其綸緒,卒其年命,竟無所成。況在他人,如何放哉?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

〔注〕此三子雖求明於彼,彼竟不明,所以終身無成。若三子而可謂成,則雖我之不成亦可謂成也。

〔疏〕我,眾人也。若三子異於眾人,遂自以為成,而眾人異於三子,亦可謂之成也。

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注〕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謂不成,則萬物皆相與無成矣。故聖人不顯此以耀彼,不掛己而逐物,從而任之,各宜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遺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於彼,不亦妄乎。

〔疏〕若三子之與眾物相與而不謂之成乎?故知眾人之與三子,彼此共無成矣。

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注〕夫聖人無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恢愧懦怪,則通而一之;使群異各安其所安,眾人不失其所是,則己不用於物,而萬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則孰是孰非哉。故雖認蕩之變,屈奇之異,曲而從之,寄之自用,則用雖萬殊,歷然自明。

〔疏〕夫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齊其明。故能晦逵同地,韜光接物,終不眩耀群品,亂惑蒼生,亦不矜己以率人,而各域限於分內,怠懷大順於萬物,為優寄於於群才,而此運心,可聖明真知也。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注〕今以言無是非,則不知其與言有者類乎不類乎?欲謂之類,則我以無為是,而彼以無為非,斯不類矣。然此雖是非不伺,亦固未免於有是非也,則與彼類矣。故日類與不類又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也。然則將大不類,莫若無心,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於無遣,然後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

〔疏〕類者,輩徒相似之類也。但群生愚迷,滯是滯非。今論乃欲反彼世情,破玆迷執,故假且說無是無非,則用為真道。是故復言相與為類,此則遣於無是無非也。既而遣之又遣,方至重玄也。

雖然,請嘗言之。

〔注〕至理無言,言則與類,故試寄言之。

〔疏〕嘗,試也。夫至理難復無言,而非言無以詮理,故試寄言,彷象其義。

有始也者,

〔注〕有始則有終。

〔疏〕此假設疑問,以明至道無始無終,此遣於始終也。

有未始有始也者,

〔注〕謂無終始而一死生。

〔疏〕未始,猶未曾也。此又假問,有未曾有始終不。此遣於無始終也。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注〕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齊,斯又忘其一也。

〔疏〕此又假問,有未曾有始也者。斯則遣於無始無終也。

有有也者,

〔注〕有有則美惡是非具也。

〔疏〕夫萬象森羅,悉皆虛幻,故標此有,明即以有體空。此句遣有也。

有無也者,

〔注〕有無而未知無無,則是非好惡猶未離懷。

〔疏〕假問有此無不。今明非但有即不有,亦乃無即不無。此句遣於無也。

有未始有無也者,

〔注〕知無無矣,而猶未能無知。

〔疏〕假問有未曾有無不。此句遣非。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

〔疏〕假問有未曾未曾有無不。此句遣非非無也。而自淺之深,從贏入妙,始乎有有,終乎非無。是知離百非,超四句,明矣。前言始終,此則明時;今言有無,此則辯法;唯時與法,皆虛靜者也。

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注〕此都忘其知也,爾乃俄然始了無耳。了無,則天地萬物,彼我是非,豁然確斯也。

〔疏〕前後有無之逵入非非有無之本,今後非非有無之體出有無之用。而言俄者,明即體即用,俄爾之間,蓋非賒遠也。夫玄道窈冥,真宗微妙。故俄而用,則非有無而有無,用而體,則有無非有無也。是以有無不定,體用無怛,誰能次定無耶?誰能次定有耶?此又就有無之用明非有無之體者也。

今我則已有謂矣,

〔注〕謂無是非,即復有謂。

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注〕又不知謂之有無,爾乃蕩然無纖芥於胸中也。

〔疏〕謂,言也。莊生復無言也。理出有言之教,即前請嘗言之類是也。既寄此言以詮於理,未知斯言定有言耶,定無言耶。欲明理家非默非言,教亦非無非有。恐學者滯於文字,故致此辭。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注〕夫以形相對,則太山大於秋豪也。若各據其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苟各足於其性,則秋豪不獨小其小而太山不獨大其大矣。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足未有過於秋豪也;若性足者非大,則雖太山亦可稱小矣。故日“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矣;秋豪為大,則天下無小也。無小無大,無壽無夭,是以媳蛄不羨大樁而欣然自得,斥鵲不貴天池而榮願以足。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故雖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則天地之生又何不並,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

〔疏〕秋時獸生豪毛,其末至微,故謂秋豪之末也。人生在於根褓而亡,謂之殤子。太,大也。夫物之生也,形氣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壽,若以性分言之,無不自足。是故以性之為大,天下莫大於豪末;無餘為小,天下莫小於太山。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豪末為大,則天下無小。小大既爾,夭壽亦然。是以兩儀雖大,各足之性乃均;萬物雖多,自得之義唯一。前明不終不始,非有非無;此明非小非大,無夭無壽耳。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

〔注〕萬物萬形,同於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無所言。

既己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注〕夫名謂生於不明者也。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故謂一以正之。既謂之一,即是有言矣。

〔疏〕夫玄道冥寂,理絕形聲,誘引迷途,稱謂斯起。故一雖玄統,而猶是名教。既謂之一,豈日無言乎。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注〕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則一與言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夫以一言言之,猶乃成三,況尋其支流,几物殊稱,雖有善數,莫之能紀也。故一之者與彼未殊,而忘一者,無言而自一。疏夫妙一之理,理非所言,是知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且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覆將後時之二名,對前時之妙一,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從三以往,假有善巧算歷之人,亦不能紀得其數,而況凡夫之類乎。

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

〔注〕夫一,無言也,而有言則至三。況尋其末數,其可窮乎。

〔疏〕自,從也。適,往也。夫至理無言,言則名起。故從無言以往有言,纔言則至乎三。況從有言往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窮乎。此明一切方法,本無名字,從無生有,遂至於斯矣。

無適焉,因是已。

〔注〕各止於其所能,乃最是也。

〔疏〕夫諸法空幻,何獨名言。是知無即非無,有即非有,有無名數,當體皆寂。既不從無以適有,豈復自有以適有耶。故無所措意於往來,因循物性而已矣。

夫道未始有封,

〔注〕冥然無不在也。

〔疏〕夫道無不在,所在皆無,蕩然無際,有何封域也。

言未始有常,

〔注〕彼此言之,故是非無定。

〔疏〕道理虛通,既無限域,故言教隨物,亦無常定也。

為是而有畛也,

〔注〕道無封,故萬物得恣其分域。

〔疏〕畛,界畔也。理無崖域,教隨物變,是為義故,畛分不同。

請言其畛:

〔疏〕畛假設問旨,發起後文也。

有左,有右,

〔注〕各異便也。

〔疏〕左,陽也。右,陰也。理雖凝寂,教鈴隨機。畛域不同,昇況各一異,故有東西左右,春秋生殺。

有倫,有義,

〔注〕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疏〕倫,理也。義,宜也。群物糾紛,有理存焉,萬事參差,各隨宜便者也。

有分,有辯,

〔注〕群分而類別也。

〔疏〕辯,別也。飛走雖眾,各有群分;物性萬殊,自隨類別矣。

有競,有爭,

〔注〕並逐日競,對辯日爭。

〔疏〕夫物性昏愚,彼我封執,既而並逐勝負,對辨是非也。

此之謂八德。

〔注〕略而判之,有此八德。

〔疏〕德者,功用之名也。群至功用,轉變無窮,略而陳之,有此八種。斯則釋前有畛之義也。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

〔注〕夫六合之外,謂萬物性分之表耳。夫物之性表,雖有理存焉,而非性分之內,則未嘗以感聖人也,故聖人未嘗論之。若論之,則是引萬物使學其所不能也。故不論其外,而八畛同於自得也。

〔疏〕六合者,謂天地四方也。六合之外,謂眾生性分之表,重玄至道之鄉也。夫玄宗罔象,出四句之端;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既非神口所辯,所以存而不論也。

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

〔注〕陳其性而安之。

〔疏〕六合之內,謂蒼生所稟之性分。夫云云取拾,皆起妄情,尋責根源,並同虛有。聖人隨其機感,陳而應之。既日馮虛,亦無可詳議,故下文云,我亦妄說之。

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注〕順其成邇而凝乎至當之極,不執其所是以非眾人也。

〔疏〕春秋者,時代也。經者,典誥也。先王者,三皇五帝也。誌,記也。夫祖迷軒頊,憲章堯舜,記錄時代,以為典謨,軌轍蒼生,流傳人世。而聖人議論,利益當時,終不執是辯非,滯於陳逵。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注〕夫物物自分,事事自別。而欲由已以分別之者,不見彼之自別也。

〔疏〕夫理無分別,而物有是非。故於無封無域之中,而起有分有辯之見者,此乃一曲之士,偏滯之人,亦何能剖析於精微,分辯於事物者也。

曰:何也?

〔疏〕假問質疑,發生義旨。

聖人懷之,

〔注〕以不辯為懷耳,聖人無懷。

〔疏〕夫達理聖人,冥心會道,故能懷藏物我,包括是非,桔木死灰,曾無分別矣。

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注〕不見彼之自辯,故辯己所知以示之。

〔疏〕眾多之人,即眾生之別稱也。凡庸迷執,未解虛妄,故辯所知,示見於物,豈唯不見彼之自別,亦乃不鑒已之妙道,故云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

〔注〕付之自稱,無所稱謂。

〔疏〕大道虛廓,妙絕形名,既非色聲,故不可稱。謂體道之人,消聲亦爾也。

大辯不言,

〔注〕已自別也。

〔疏〕妙悟真宗,無可稱說,故辯雕萬物,而言無所言。

大仁不仁,

〔注〕無愛而自存也。

〔疏〕亭毒群品,汎愛無心,譬彼青春,非為七也。

大廉不賺,

〔注〕夫至足者,物之去來非我也,放無所容其賺盈。

〔疏〕夫玄悟之人,鑒達空有,知萬境虛幻,無一可責,物我俱空,何所遜讓。

大勇不仗。

〔注〕無往而不順,故能無險而不往。

〔疏〕快,逆也。內蘊慈悲,外弘接物,故能俯順塵俗,惠救蒼生,虛己逗機,終無迎逆。

道昭而不道,

〔注〕以此明彼,彼此俱失矣。

〔疏〕明己功名,炫耀於物,此乃淫偽,不是真道。

言辯而不及,

〔注〕不能及其自分。

〔疏〕不能玄默,唯滯名言,華詞浮辯,不達深理。

仁常而不成,

〔注〕物無常愛,而常愛鈴不周。

〔疏〕不能忘愛釋知,玄同彼我,而恆懷恩惠,每挾親情,欲效成功,無時可見。

廉清而不信,

〔注〕繳然康清,食名者耳,非真康也。

〔疏〕校然異俗,卓爾不群,意在聲名,非實康也。

勇技而不成。

〔注〕技逆之勇,天下共疾之,無敢舉足之地也。

〔疏〕拾慈而勇,快逆物情,眾共疾之,叉無成遂也。

五者园而幾向方矣,

〔注〕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無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园學方,以魚慕烏耳。雖希翼鸞鳳,擬規日月,此愈近彼,愈遠實,學彌得而性彌失。故齊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疏〕园,圓也。幾,近也。五者,即已前道昭等也。夫學道之人,直須韜晦;而乃矜炫己之能,顯耀於物其於道也,不亦遠乎。猶如慕方而學园圓,愛飛而好游泳,雖希翼鸞鳳,終無騫當之能,擬規日月,詎有幾方,之效故也。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注〕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於所知之內而至也。

〔疏〕夫境有大小,智有明閤,智不逮者,不須強知。故知止其分,學之造極也。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注〕浩然都任之也。

〔疏〕孰,誰也。天,自然也。誰知言不言之言,道不道之道?以此積辯,用玆通物者,可謂合於自然之府藏也。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

〔注〕至人之心若鏡,應而不藏,故曠然無盈虛之變也。

而不知其所由來,

〔注〕至理之來,自然無邊。

〔疏〕夫巨海深宏,莫測涯際,百川注之而不滿,尾閒泄之而不竭。體道大聖,其義亦然。萬機頓起而不撓其神,千難殊對而不怖其慮,故能囊括群有,府藏含靈。又譬懸鏡高堂,物來斯照。能照之智,不知其所由來,可謂即照而忘,忘而能照者也。

此之謂葆光。

〔注〕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

〔疏〕葆,蔽也。至忘而照,即照而忘,故能韜蔽其光,其光彌朗。此結以前天府之義。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注〕於安任之道未弘,故聽朝而不怡也。將寄明齊一之理於大聖,故發自怪之問以起對也。

〔疏〕釋然,怡悅貌也。宗、膾、胥敖,是堯時小蕃三國號也。南面,君位也。舜者,顓頊六世孫也;父曰瞽晚,母曰握登,感大虹而生舜;生於姚墟,因即姓姚,住於偽水,亦日偽氏,目有重瞳子,因字重華;以仁孝著於鄉黨,堯聞其賢,妻以二女,封邑於虞。年三十,總百揆,三十三,受堯禪。即位之後,都於蒲坂。在位四十年,讓禹。後崩,葬於蒼梧之野。而三國貢賦既愆,所以應須問罪,謀事未定,故聽朝不怡。欲明齊物之一理,故寄問答於二聖。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問。

〔注〕大物之所安無陋也,則蓬艾乃三子之妙處也。

若不釋然,何哉?

〔疏〕三子,即三國之君也。言蓬艾賤草,斥鸚足以逍遙,況蕃國雖卑,三子足以存養,乃不釋然,有何意謂也。

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

〔注〕夫重明登天,六合具照,無有蓬艾而不光被也。

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注〕夫日月雖無私於照,猶有所不及,德則無不得也。而今欲奪蓬艾之願而伐使從己,於至道豈弘哉。故不釋然神解耳。若乃物暢其性,各安其所安,無遠邇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極,則彼無不當而我無不怡也。

〔疏〕進,過也。《淮南子》云,昔堯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封豨長蛇,皆為民害。於是堯使羿上射十日,遂落其九;下殺長蛇,以除民害。夫十日登天,六合俱照,覆盆隱處,猶有不明。而聖德所臨,無幽不燭,運玆二智,過彼三光,乃欲興動干戈,伐令從己,於安任之道,豈曰弘通者耶!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疏〕齧缺,許由之師,王倪弟子,並堯時賢人也。託此二人,明其齊一。言物情顛倒,執見不同,悉皆自是非他,頗知此情是否。

曰:吾惡乎知之!

〔注〕所同未叉是,所異不獨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無所用其知。

〔疏〕王倪答齧缺云:彼此各有是非,遂成無主。我若用知知彼,我知還是是非,故我於何知之。言無所用其知也。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疏〕子既不知物之同是,頗自知己之不知乎?此從贏入妙,次第窮質,假託師資,以顯深趣。

曰:吾惡乎知之!

〔注〕若自知其所不知,即為有知。有知則不能任群才之自當。

〔疏〕若以知知不知,不知還是知。故重言於何知之,還以不知答也。

然則物無知邪?

〔疏〕重責云:汝既自無知,物豈無知者邪?

曰:吾惡乎知之!

〔注〕都不知,乃曠然無不任矣。

〔疏〕豈獨不知我,亦乃不知物。唯物與我,內外都忘,故無所措其知也。

雖然,嘗試言之。

〔注〕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試言之耳。

〔疏〕然乎,猶雖然也。既其無知,理無所說,不可的當,故嘗試之也。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

〔注〕魚游於水,水物所同,咸謂之知。然自鳥觀之,則向所謂知者,復為不知矣。夫蛄蛻之知在於轉九,而笑結蛻者乃以蘇合為貴。故所同之知,未可正據。

〔疏〕夫物或此知而彼不知,彼知而此不知。魚鳥水陸,即其義也。故知即不知,不知即知。凡庸之人,詎知此理耶。

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不知邪?

〔注〕所謂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疏〕所謂不知者,彼此不相通耳,非謂不知耳。

且吾嘗試問乎汝:

〔注〕己不知其正,故試問汝。

〔疏〕理既無言,不敢正據,聊復反質,試問乎汝。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

〔注〕此略舉三者,以明萬物之異便。

〔疏〕惴慄徇懼,是恐迫之別名。然乎哉,謂不如此也。言人濕地辟寢,則病腰跨偏枯而死,泥鰌豈如此乎?人於樹上居處,則迫怖不安,猨猴跳躑,曾無所畏。物性不同,便宜各異。故舉此三者,以明萬物,誰知正定處乎!所是知蓬戶金閨,榮辱安在。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鴉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

〔注〕此略舉四者,以明美惡之無主。

〔疏〕芻,草也,是牛羊之類;豢,養也,是犬豕之徒;皆以所食為名也。麋與鹿而食長薦茂草,鴉鳶鴉烏便嗜腐鼠,蜈蚣食蛇。略舉四者,定與誰為滋味乎?故知盛饌蔬食,其致一者也。

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注〕此略舉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則無以知所同之鈴是。

〔疏〕猨猴狙以為雌雄,麋鹿更相撓,泥鰭與魚游戲。毛嬙,越王嬖妾;麗姬,晉國之寵嬪。此二人者,妹妍冠世,人謂之美也。然魚見怖而深入,烏見驚而高飛,麋鹿走而不顧。舉此四者,誰知宇內定是美色耶?故知凡夫愚迷,妄生憎愛,以理觀察,孰是非哉?決,卒疾貌也。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注〕夫利於彼者或害於此,而天下之彼我無窮,則是非之境無常。故唯莫之辯而任其自是,然後蕩然俱得。

〔疏〕夫物乃眾而未嘗非我,故行仁履義,損益不同,或於我為利,於彼為害,或於彼為是,則於我為非。是以從彼我而互觀之,是非之路,仁義之緒,樊亂糾紛,若殽饌之雜亂,既無定法,吾何能知其分別耶。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注〕未能妙其不知,故猶嫌至人當知之。斯懸之未解也。

〔疏〕齧缺曰,未悟彼此之不知,更起利害之疑。請云:子是至人,應知利害。鈴其不辯,迷閤若夜游。重為此難,冀州後答之矣。

王倪曰:至人神矣。

〔注〕無心而無不順。

〔疏〕至者,妙極之體;神者,不測之用。夫聖人虛己,應物無方,知而不知,辯而不辯,豈得以名言心慮億度至人耶。

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

〔注〕夫神全形具而體與物冥者,雖涉至變而未始非我,故蕩然`無蔓介於胸中也。

〔疏〕沍,凍也。原澤焚燎,河漢水凝,雷霆奮發而破山,飄風濤蕩而振海。而至人神凝未兆,體與物冥,水火既不為災,風雷詎能驚駭。猶如此也,虛淡無心,方之雲氣,蔭芘群品,順物而行。

若然者,乘雲氣,

〔注〕寄物而行,非我動也。

騎日月,

〔注〕有晝夜而無死生也。

〔疏〕昏明代序,有晝夜之可分;處順安時,無死生之能異。而控馭群物,運載含靈,故有乘騎之名也耳。

而游乎四海之外。

〔注〕夫唯無其知而任天下之自為,故馳萬物而不窮也。

〔疏〕動寂相即,真應一時,端坐寰宇之中,而心道四海之外矣。

死生無變於己,

〔注〕與變為體,故死生若一。

而況利害之端乎。

〔注〕況利害於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疏〕夫利害者,生涯之損益耳。既死生為晝夜,乘變化以邀遊,況利害於死生,曾何足以介意矣。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

〔注〕務自來而理自應耳,非從而事之也。

〔疏〕務,猶事也。諸,於也。瞿鵲是長梧弟子,故謂師為夫子。夫體道聖人,忘懷冥物,雖涉事有而不以為務。混跡塵俗,泊爾無心,豈措意存情,從於事物。瞿鵲既欲請益,是以迷昔之所聞者也。

不就利,不違害,

〔注〕任而直前,無所避就。

〔疏〕違,避也。體窮通之關命,達利害之有時,故推理直前,而無所避就也。

不喜求,

〔注〕求之不喜,直取不怒。

〔疏〕妙悟從遠也。故物求之而不听喜矣。

不緣道;

〔注〕獨至者也。

〔疏〕夫聖智凝湛,照物無情,不將不迎,無生無滅,固不以攀緣之心行乎虛通至道者也。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

〔注〕几有稱謂者,皆非吾所謂也,彼各自謂耳;故無彼有謂,而有此無謂也。

〔疏〕謂,言教也。夫體道至人,虛夷寂絕,從本降迹,感而遂通。故能理而教,無謂而有謂;教而理,有謂而無謂者也。

而遊乎塵垢之外。

〔注〕凡非真性,皆塵垢也。

〔疏〕和光同塵,處染不染,故雖在囂俗之中,而心自進於塵垢之外者矣。

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疏〕孟浪,猶率略也。奚,何也;若,如也;如何。所謂不緣道等,乃窮理盡性。瞿鵲將為妙道之行,長梧用作率略之談。未知其理如何,以何為是。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瑩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疏〕聽瑩,疑惑不明之貌也。夫至道深玄,非名官而可究。雖復三皇五帝,乃是聖人,而詮辯至理,不盡其妙,聽瑩至竟,疑惑不明。我是何人,猶能曉了。本亦有作黃字者,則是軒轅。

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鴉炙。

〔注〕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極。循而直往,則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聞之者聽瑩。雖復黃帝,猶不能使萬物無懷,而聽瑩至竟。故聖人付當塵垢之外,而玄合乎視聽之表,照之以天而不逆計,放之自爾而不推明也。今瞿鵲子方聞孟浪之言而便以為妙道之行,斯亦無異見卯而責司晨之功,見彈而生鵲炙之實也。夫不能安時處順而探變求化,當生而慮死,執是以辯非,皆逆計之徒也。

〔疏〕鵲,即鵬烏,賈誼之所賦者也。大小如雌雞,而似斑鳩,青綠色,其肉甚美,堪作羹炙,出江南。然卯有生雞之用,而卯時未能司晨,彈有得鴒之功,而彈時未堪為炙;亦猶教能詮於妙理,而教時非理,今瞿鵲纔聞言說,將為妙道,此計用之太早。

予嘗為汝妄言之,

〔注〕言之則孟浪也,故試妄言之。

汝以妄聽之。奚

〔注〕若正聽妄言,復為太早計也。故亦妄聽之何?

〔疏〕予,我也。奚,何也。夫至理無言,言則孟浪。我試為汝妄說,汝亦妄聽何如?亦言,奚者即何之聲也。

旁日月,挾宇宙。

〔注〕以死生為晝夜,旁日月之喻也;以萬物為一體,挾宇宙之譬也。

〔疏〕旁,依附也。挾,懷藏也。天地四方日宇,往來古今日宙。契理聖人,忘物忘我,既而囊括萬有,冥一死生。故郭注云,以死生為晝夜,旁日月之喻也;以萬物為一體,挾宇宙之喻也。

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

〔注〕以有所賤,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紛亂,莫之能正,各自是於一方矣。故為脗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爾也。脗然,無波際之謂也。

〔疏〕胳,無分別之貌也。置,任也。滑,亂也。湣,閤也。隸,皂僕之類也,蓋賤稱也。夫物情顛倒,妄執尊卑。今聖人欲榜此惑,為胳然合同之道者,莫若滑亂昏雜,隨而任之,以隸相尊,一於貴賤也。

眾人役役,

〔注〕馳騖於是非之境也。

聖人愚芚,

〔注〕芚然無知而直往之貌。

〔疏〕役役,馳動之容也。愚芚,無知之貌。凡俗之人,馳逐前境,勞役而不息;體道之士,忘知廢照,芚然而若愚也。

參萬歲而一成純。

〔注〕純者,不雜者也。夫舉萬歲而參其變,而眾人謂之雜矣,故役役然,勞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聖無執,故芚然直往,而與變化為一,一變化而常遊於獨者也。故雖參揉億載,千殊萬異,道行之而成,則古今一成也;物謂之而然,則萬物一然也。無物不然,無時不成;斯可謂純也。

〔疏〕夫聖人者,與二儀合其德,萬物同其體,故能隨變任化,與世相宜。雖復代歷古今,時經夷險,參雜塵俗,千殊萬異,而淡然自若,不以介懷,抱一精純,而常居妙極也。

萬物盡然,

〔注〕無物不然。

而以是相蘊。

〔注〕蘊,積也。積是於萬歲,則萬歲一是也;積然於萬物,則萬物盡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彼我勝負之所如也。

〔疏〕蘊,積也。夫物情封執,為日已久。是以橫論萬物,莫不我然彼不然;堅說古今,悉皆自是他不是。雖復萬物之多,古今之遠,是非蘊積,未有休時。聖人順世污隆,動而常寂,參揉億載,而純一凝然也。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

〔注〕死生一也,而獨悅生,欲與變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

〔疏〕夫鑪錘萬物,未始不均;變化死生,其理唯一。而獨悅生惡死,非惑如何。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注〕少而失其故居,名為弱喪。夫弱喪者,遂安於所在而不知歸於故鄉也。焉知生之非夫弱喪,焉知死之非夫還歸而惡之哉。

〔疏〕弱者,弱齡,喪之言失。謂少年遭亂,喪失桑梓,遂安他土而不知歸,謂之弱失。從無出有,謂之為生;自有還無,謂之為死。遂其戀生惡死,豈非弱喪不知歸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將,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

〔注〕一生之內,情變若此。當此之日,則不知彼,況夫死生之變,惡能相知哉。

〔疏〕昔秦穆公與晉獻公共伐麗戎之國,得美女一,玉環二。秦取環而晉取女,即麗戎國艾地守封疆人之女也。匡,正也。初去麗戎,離別親戚,懷土之戀,故涕泣沾襟。後至晉邦,寵愛隆重,與獻公同方狀而燕處,進牢饌以盈廚,情好既移,所以悔其先泣。一生之內,情變若此。況死生之異,何能知哉。莊子寓言,故稱獻公為王耳。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祈生乎。

〔注〕祈,求也。

〔疏〕祈,求也。麗姬至晉。悔其先泣,焉知死者之不卻悔初始在生之日求生之意也。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注〕此寤寐之事變也。事苟變,情亦異,則死生之願不得同矣。故生時樂生,則死時樂死矣;死生雖異,其於各得所願一也,則何係哉!

〔疏〕夫死生之變,猶覺夢之異耳。夫覺夢之事既殊,故死生之情亦別,而世有覺凶而夢吉,亦何妨死樂而生憂耶。是知寤寐之間,未足可係也。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注〕由此觀之,當死之時,亦不知其死而自適其志也。

〔疏〕方將為夢之時,不知夢之是夢,亦猶方將處死之日,不知死之為死。各適其志,何所戀哉。

夢之中又占其夢焉,

〔注〕夫夢者乃復夢中占其夢,則無以異於寤者也。

覺而後知其夢也。

〔注〕當所遇,無不足也,何為方生而憂死哉。

〔疏〕夫人在睡夢之中,謂是真實,亦復占候夢想,思度吉凶,既覺以後,方知是夢。是故生時樂生,死時樂死,何為當生而憂死哉。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注〕夫人覺者,聖人也。大覺者乃知夫患慮在懷者未寤也。

〔疏〕夫擾擾生民,芸芸群品,馳驚有為之境,昏迷大夢之中;唯有體道聖人,朗然獨覺,知夫患慮在懷者皆未寤也。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注〕夫愚者大夢,而自以為寤;故竊竊然,以所好為君上,而所惡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見,可謂固陋矣。

〔疏〕夫物情愚惑,閣若夜遊,昏在夢中,自以為覺,竊竊然議專所知。情之好者為君上,情之惡者同牧圉,以此為情懷,可謂固陋。牛曰牧、馬曰圉也。

丘也與汝,皆夢也;

〔注〕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覺也。

〔疏〕丘是長梧名也。夫照達真言,猶以為夢,況愚徒竊竊,豈有覺哉。

予謂汝夢,亦夢也。

〔注〕即復夢中之占夢也。夫自以為夢,猶未寤也,況竊竊然自以為覺哉。

〔疏〕夫迷情無覺,論夢還在夢中;聲說非真,妙辯猶居言內。是故夢中占夢,夢所以皆空;言內試言,言所以虛假。此託夢中之占夢,亦結孟浪之譚耳。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

〔注〕夫非常之談,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謂之弔當卓詭,而不識其懸解。

〔疏〕夫舉世皆夢,此乃玄談。非常之言,不顧於俗,予當卓詭,駭異物情,自非清通,豈識深遠哉。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注〕言能蛻然無係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

〔疏〕且世萬年而一逢大聖,知三界悉空,四生非有,彼我言說,皆在夢中。如此解人,甚為希遇,論其賒促,是旦暮逢之。三十年為一世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疏〕若,而,皆汝也。若不勝汝也耶,假問之詞也。夫是非彼我,舉體不真,倒置之徒,妄為臧否。假使我與汝對爭,汝勝我不勝,汝勝定是,我不勝定非耶?固不可也。

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

〔注〕若,而,皆汝也。

〔疏〕假令我勝於汝,汝不及我,我次是也,汝定非也?各據偏執,未足可依也。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

〔疏〕或,不定也。我之與汝,或是或非,彼此言之,勝負不定,故或是則非是,或非則非非也。

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

〔疏〕俱是則無非,俱非則無是。故是非彼我,出自妄情也。

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

〔注〕不知而後推,不見而後辯。辯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與物對也;辯對終日黮闇,至竟莫能正之,故當付之自正耳。

〔疏〕彼我二人,各執偏見,咸謂自是,故不能相知。必也相知己之所非者,他家之是也。假令別有一人,遣定臧否,此人還有彼此,亦不離是非;各據妄情,總成闇惑,心必懷愛,此見所以黮闇不明。三人各執,使誰正之?黮闇,不明之謂也。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

〔疏〕既將汝同見,則與汝不殊,與汝不殊,何能正定!此覆釋第一句。

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

〔注〕同故是之,未足信也。

〔疏〕注云,同故是之耳,未足信也。此覆釋第二句也。

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

〔注〕異故指非耳,亦不足據。

〔疏〕既異我汝,故別起是非。別起是非,亦何足可據?此覆解第三句。

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

〔注〕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復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則亦無緣復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異,異同既具而是非無主。故夫是非者,生於好辯而休乎天均,付之兩行而息乎自正也。

〔疏〕彼此曲從,是非兩順,不異我汝,亦何能正之?此解第四句。

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注〕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疏〕我與汝及人,同是黮闇之人。總有三人,各執一見,咸言我是,故俱不相知。三人既不能定,豈復更須一人。若別待一人,亦與前何異。彼也耶,言其不待之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

〔注〕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疏〕天,自然也。倪,分也。夫彼我妄執,是非無主,所以三人四句,不能正之。故假設論端,託為問答,和以自然之分,令歸無是無非。天倪之義,次列於下文。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

〔注〕是非然否,彼我更對,故無辯。無辯,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

〔疏〕辯,別也。夫是非然否,出自妄情,以理推求,舉體虛幻,所是則不是,然則不然。何以知其然耶?是若定是,是則異非;然若定然,然則異否。而今此謂之是,彼謂之非;彼之所然,此以為否。故知是非然否,理在不殊,彼我更對,妄為分別,故無之也矣。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注〕是非之辯為化聲。夫化聲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

〔疏〕夫是非彼我,相待而成,以理推尋,待亦非實。故變化聲說,有此待名;名既不真,待便虛待。待即非待,故知不相待者也。

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注〕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尋斯以往,則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窮也。

〔疏〕曼衍,猶變化也。因,任也。窮,盡也。和以自然之分,所以無是無非;任其無極之化,故能不滯不著。既而處順安時,盡天年之性命也。

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注〕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義故彌貫是非。是非死生蕩而為一,斯至理也。至理暢於無極,故寄之者不得有窮也。

〔疏〕振,暢也。竟,窮也。寓,寄也。夫年者,生之所稟也,既同於生死,所以忘年也;義者,裁於是非也,既一於是非,所以忘義也。此則遣前知是非無窮之義也。既而生死是非,蕩而為一,故能通暢妙理,洞照無窮。寄言無窮,亦無無窮之可暢,斯又遣於無極者也。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注〕罔兩,景外之微陰也。

〔疏〕罔兩,景外之微陰也。曩,昔也,向也。特,獨也。莊子寓言以暢玄理,故寄景與罔兩,明於獨化之義。而罔兩問景云:汝向行今止,昔坐今起。然則子行止坐起,制在於形,唯欲隨逐於他,都無獨立志操者,何耶?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

〔注〕言天機自爾,坐起無待。無待而獨得者,孰知其故,而責其所以哉?

〔疏〕夫物之形質,咸稟自然,事似有因,理在無待。而形影非遠,尚有天機。故曰:萬類參差,無非獨化者也。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

〔注〕若責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無極,卒至於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

〔疏〕影之所待,即是形也。若使影待於形,形待造物,請問造物復何待乎?斯則待待無窮,卒乎無待也。

吾待蛇蚹蜩翼邪?

〔注〕若待蛇蚹蜩翼,則無特操之所由,未為難識也。今所以不識,正由不待斯類而獨化故耳。

〔疏〕昔諸講人及郭生,注意皆云:蛇蚹是蝮下齟齬,蜩翼者是蜩翅也。言蛇待蚹而行,蜩待翼而飛,影待形而有也,蓋不然乎!若使待翼而飛,待足而走,飛禽走獸,其類無窮,何勞獨舉蛇蚹,頻引為譬?即今解蚹者,蛇蛻皮也,蜩翼者,蜩甲也。言蛇蛻舊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辯其然,獨化而生,蓋無待也。而蛇蜩二蟲,猶蛻皮甲,稱異諸物,所以引之。故《外篇》云:吾待蛇蚹蜩甲耶!是知形影之義,與蚹甲無異者也。

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注〕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邪無邪?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於玄冥者也。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兩之因景,猶云俱生而非待也,則萬物雖眾而共成乎天,而皆歷然莫不獨見矣。故罔兩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也;則化與不化,然與不然,從人之與由己,莫不自爾,吾安識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則本末內外,暢然俱得,泯然無述。若乃責此近因,而忘其自爾,宗物於外,喪主於內,而愛尚生矣。雖欲推而齊之,然其所尚己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疏〕夫待與不待,然與不然,天機自張,莫知其宰;豈措情於尋責,而思慮於心識者乎!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

〔注〕自快得意,悅豫而行。

〔疏〕栩栩,欣暢貌也。喻,曉也。夫生滅交謝,寒暑遞遷,蓋天地之常,萬物之理也。而莊生暉明鏡以照燭,汎上善以遨遊,故能託夢覺於死生,寄自他於物化。是以夢為胡蝶,栩栩而適其心;覺乃莊周,蘧蘧而暢其志也。

不知周也。

〔注〕方其夢為胡蝶而不知周,則與殊死不異也。然所在無不適志,則當生而係生者,又當死而戀死矣。由此觀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誤也。

〔疏〕方為胡蝶,曉了分明,快意適情,悅豫之甚,只言是蝶不識莊周。死不知生,其義亦爾。

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注〕自周而言,故稱覺耳,未必非夢也。

〔疏〕蘧蘧,驚動之貌也。俄頃之間,至夢罷而覺,驚怪思省,方是莊周。故注云,自周而言,故稱覺耳,未必非夢也。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注〕今之不知“胡蝶無異於夢之不知周”也,而各適一時之志,則無以明“胡蝶之不夢為周”矣。世有假寐,而夢經百年者,則無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夢者也。

〔疏〕昔夢為蝶,甚有暢情;今作莊周,亦言適志。是以覺夢既無的當,莊蝶豈辯真虛者哉!

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

〔注〕夫覺夢之分,無異於死生之辨也。今所以自喻適志,由其分定,非由無分也。

〔疏〕既覺既夢,有蝶有莊,乃曰浮虛,亦不無崖分也。

此之謂物化。

〔注〕夫時不暫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夢,於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於此,而勞心於其間哉。方為此則不知彼,夢為胡蝶是也。取之於人,則一生之中,今不知後,麗姬是也。而愚者竊竊然,自以為知生之可樂,死之可苦,未聞物化之謂也。

〔疏〕夫新新變化,物物遷流,譬彼窮指,方玆交臂。是以周蝶覺夢,俄頃之間,後不知前,此不知彼。而何為當生慮死,妄起憂悲。故知生死往來,物理之變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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