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註疏/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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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註疏卷之十二

河南郭象注

唐西華法師成玄英疏

外篇胠篋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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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

〔疏〕胠,開;篋,箱;囊,袋;攝,收;緘,結;縢,繩也。肩,關鈕也;鐳,鎖鑰也。夫將為開箱探囊之竊,發匱取財之盜,此蓋小賊,非巨盜者也。欲與守備,其法如何?必須收攝箱囊,緘結繩約,堅固扃鐍,使不慢藏。此世俗之淺知也。

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向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注〕知之不足恃也如此。

〔疏〕夫攝緘縢固扃鐍者,以備小賊。然大盜既至,負揭而趨,更恐繩約關鈕之不牢,向之守備,翻為盜資,是故俗知不足可恃。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道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

〔疏〕夫體道大賢,言無的當,將欲顯忘言之理,故日試論之。曰:夫世俗之人,知模淺近,顯進之聖,於理未深。既而意在防閑,更為賊之聚積;雖故官世,翻為盜之守備。而信有不為者,欲明豈有不為大盜積守乎,言其鈴為盜積也。

何以知其然邪?

〔疏〕假設疑問,發明義旨。

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犬之音相聞,罔罟之所布,末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

〔疏〕齊,即太公之後,封於營丘之地。逮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百姓殷實,無出三齊。是以雞犬即嗚吠相聞,鄰邑即棟宇相望,罔罟布以事畋漁,耒褥刺以修農業。境土寬大,二千餘里,論其盛美,實冠諸侯。未,犁也。褥,鋤也。

闔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閒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

〔疏〕夫人非土不立,非穀不食,故邑封土祠日社,封稷祠日稷。稷,五穀之長也。社,吐也,言能吐生萬物也。《司馬法》:六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四為邑。又云:五家為比,五比為問,五間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鄭玄云:二十五家為閒,二千五百家為州,萬二千五百家為鄉也。闔,合也。曷,何也。而四境之內,三齊之中,置此宗廟等事者,皆放效堯舜以辮聖人,立邦國之法則也。

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

〔注〕法聖人者,法其透耳。夫進者,已去之物,非應變之具也,奚足尚而執之哉。執成逵以御乎無方,無方至而述滯矣,所以守國而為人守之也。

〔疏〕田成子,齊大夫陳怛也,是敬仲七世孫。初,敬仲適齊,食采於田,故改為田氏。魯哀公十四年,陳怛弒其君,君即簡公也。割安平至于郎邪,自為封邑。至恆曾孫太公和,遷齊康公於海上,乃自立於齊侯。自敬仲至莊公,凡九世知齊政;自太公威王,三世為齊侯;通計為十二世。莊子,宣王時人,今不數宣王,故言十二世也。

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

〔注〕不盜其聖法,乃無以取其國也。

〔疏〕田怛所盜,豈唯齊國?先盜聖智,故得諸侯。是知仁義陳逵,適為盜本也。

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

〔疏〕田恆篡竊齊國,故有巨盜之聲名;而位忝諸侯,身處唐虞之安樂。

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

〔疏〕子男之邦,不敢非毀;伯侯之國,詛能征伐。遂胤冑相繫,宗廟遐延。世歷十二,俱如前解。

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注〕言聖法唯人所用,未足防為全當之具。

〔疏〕揭仁義以竊國,資聖智以保身。此則重舉前文,以結其義也。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

〔疏〕重結前義,以發後文也。

何以知其然邪?

〔疏〕假設疑問,以暢其旨也。

昔者龍逢斬,比干部,萇弘胞,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

〔注〕言暴亂之君,亦得據君人之威以戮賢人而莫之敢亢者,皆聖法之由也。向無聖法,則桀紂焉得守斯位而放其毒,使天下側目哉。

〔疏〕龍逢,姓關,夏桀之賢臣,為桀所殺。比干,王子也,練紂,紂剖其心而視之。萇弘,周靈王賢臣。《說苑》云:晉叔向之殺萇弘也,萇弘數見於周,因群遺書,萇弘謂叔向日:子起晉國之兵以攻周,以廢劉氏以立單氏。劉氏謂君日:此萇弘也。乃殺之。馳,裂也。亦言:馳,制腸;『靡,爛也,碎也。言子胥遭戮,浮屍於江,令靡爛也。言此四子共有忠賢之行,而不免于戮刑者,為無道之人,恃君人之勢,賴聖迸之威,故得躓頓忠良,肆其毒害。

故婿之徒問於廠曰:盜亦有道乎?

〔疏〕假設坏之徒類以發問之端。

衛曰:何適而無有道邪。

〔疏〕此即答前問意。道無不在,何往非道。道之所在,具列下文。

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注〕五者所以禁盜,而反為盜資也。

〔疏〕室中庫藏,以貯財寶,賊起妄心,斟量商度,有無鈴中,其驗若神,故言聖也。戮力同心,不避人禦,並爭先入,豈非勇也。矢石相交,不顧性命,出競居後,豈非義也。知可則為,不可則止,識其安危,審其凶吉,往鈴克捷,是其智也。輕財重義,取少讓多,分物均平,是其仁也。五者則向之聖勇義智仁也。夫為一盎,鈴資五德,五德不備,盜則不成。是知無聖智而成巨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蹶不得聖人之道不行;

〔疏〕聖人之道,謂五德也。以向如是以理觀之,為善之徒不履五德,則無由立身行道,盜坏之類不資聖智,豈得行其盜竊。

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注〕信哉斯言,斯言雖信,而猶不可亡聖者,猶天下之知未能都亡,故須聖道以鎮之也。群知不亡而獨亡聖知,則天下之害又多於有聖矣。然則有聖之害雖多,猶愈於亡聖之無治也。雖愈於亡聖,故未若都亡之無害也。甚矣,天下莫不求利而不能一亡其知,何其迷而失致哉。

〔疏〕夫善惡二塗,皆由聖智者也。伯夷守康潔著名,盜坏恣責殘取利。然盜坏之徒甚眾,伯夷之類蓋寡,故知聖進利益天下也少而損害天下也多。

故曰,脣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那鄂圍,聖人生而大盜起。

〔注〕夫竭脣非以寒齒而齒寒,魯酒薄非以圍鄧鄴而鄧鄴圍,聖人生非以起大盜而大盜起。此自然相生,又至之勢也。夫聖人雖不立尚於物,而亦不能使物不尚也。故人無貴賤,事無真偽,苟效聖法,則天下吞聲而閤服之,斯乃桀坏之所至賴而以成其大盜者也。

〔疏〕《春秋左傳》云,脣亡齒寒,虞號之謂也。邵鄴,趙城也。昔楚宣王朝會諸侯,魯恭公後至而酒薄。宣王怒,將辱之。恭公曰:我周公之胤,行天子禮樂,勳在周室。今送酒以失禮,方責其薄,無乃太甚乎。遂不辭而還。宣王怒,興兵伐魯。梁惠王怛欲伐趙,畏魯救之。今楚魯有事,梁遂圍鄧鄴而鄧鄭圍。亦由聖人生,非欲起大盜而大盜起,勢使之然也。

拮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

〔注〕夫聖人者,天下之所尚也。若乃絕其所尚而守其素朴,棄其禁令而代以寡欲,此所以拾擊聖人而我素朴自全,縱舍盜賊而彼姦自息也。故古人有言日,閑邪存誠,不在善察;息淫去華,不在嚴刑;此之謂也。

〔疏〕拾,打也。聖人,猶聖進也。夫聖人者,智周萬物,道濟天下。今言拾擊者,亦貶斥仁義絕聖棄智之意也。不貴難得之貨,故縱舍盜賊,不假嚴刑,而天下太平也。

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

〔注〕竭川非以虛谷而谷虛,夷丘非以實淵而淵實,絕聖非以止盜而盜止。故止盜在去欲,不在彰聖知。

〔疏〕夫智慧出則姦偽生,聖逵亡則大盜息。猶如川竭谷虛,丘夷淵實,豈得措意,鈴至之宜。死,息也。

天下平而無故矣。

〔注〕非唯息盜,爭尚之逵故都去矣。

〔疏〕故,事也。絕聖棄智,天下太平,人歌繫壤,故無有為之事。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蹶也。

〔注〕將重聖人以治天下,而桀坏之徒亦資其法。所資者重,故所利不得輕也。

〔疏〕若夫淳樸之世,恬啖無為,物各歸根,人皆復命,豈待教逵而後冥乎。及至聖智不忘,大盜斯起,雖復貴聖法,治天下,無異重利盜坏。何者?所以夏桀肆其害毒,盜坏肆其責殘者,由資乎聖迸故也。向無聖進,夏桀豈得居其九五,毒流黎庶。盜廠何能擁卒數千,橫行天下。所資既重,所利不輕,以此而推,過由聖智也。

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嬌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

〔注〕小盜之所困,乃大盜之所資而利也。

〔疏〕斛者,今之函,所以量物之多少。權,稱鎚也,衡,稱梁也,所以平物之輕重也。符者,分為兩片,合而成一即今之銅魚木契也。璽者,是王者之玉印,握之所以攝召天下也。仁,恩也;義,宜也;王者恩被蒼生,循宜作則,所以育養黔黎也。此八者,天下之利器也,不可相無也。夫聖人立教以正邦家,田成用之以竊齊國,豈非害於小賊而利大盜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

〔疏〕鉤者,腰帶鉤也。夫聖述之興,本懲惡勸善。今私竊鉤帶,又遭刑戮;公劫齊國,翻獲諸侯;仁義不存,無由率眾。以此而言,豈非竊聖進而盜國邪?何以知其者,假問也;彼竊以下,假答也。

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鐵之威弗能禁。

〔注〕夫軒冕斧欽,賞罰之重者也。重賞罰以禁盜,然大盜者又逐而竊之,則反為盜用矣。所用者重,乃所以成其大盜也。大盜也者,鈴行以仁義,平以權衡,信以符璽,勸以軒冕,威以斧鐵,盜此公器,然後諸侯可得而揭也。是故仁義賞罰者,適足以誅竊鉤者也。

〔疏〕逐,隨也?勸,勉也。禁,止也,軒,車也。冕,冠也。夫聖迸之設,本息姦裹,而田怛遂用其道而竊齊國,權衡符璽,悉共有之,誓揭諸侯,安然南面,胡可勸之以軒冕,威之以斧鐵者哉。小曰斧,大曰鐵。又云黃金飾斧。

此重利盜蹶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注〕夫坏之不可禁,由所盜之利重也。利之所以重,由聖人之不輕也。故絕在賤貨,不在重聖也。

〔疏〕盜郢所以擁卒九千橫行天下者,亦賴於五德故也。向無聖智,豈得爾乎。是知驅馬掠人,不可禁制者,原乎聖人作法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一不人。

〔注〕魚失淵則為人禽,利器用則為盜資,故不可示人。

〔疏〕脫,失也。利器,聖進也。示,明也。魚失水則為物所傷禽,利器示人則為人所執,故不可也。

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

〔注〕夫聖人者,誠能絕聖棄知而反冥物極,物極各冥,則其述利物之進也。器猶述耳,可執而用日器。

〔疏〕聖人則堯舜文武等是也。

非所以明天下也。

〔注〕示利器於天下,所以資其盜賊。

〔疏〕夫聖人馭世,應物隨時,揖讓干戈,行藏匪一,不可執固,明示天下。若執而行者,鈴致其弊,即燕嗆白公之類是也。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

〔注〕去其所資,則未施禁而自止也。

〔疏〕棄絕聖者,天下之物各守其分,則盜自息。

值玉毀珠,小盜不起;

〔注〕賤其所寶,則不加刑而自息也。

〔疏〕藏玉於山,藏珠於川,不貴珍寶,豈有盜濫。

焚符破璽,而民朴鄙;

〔注〕除矯之所賴者,則無以行其姦巧。

〔疏〕符璽者,表誠信也。矯詐之徒,賴而用之,故焚燒毀破,可以反樸還淳而歸鄙野。

捨斗折衡,而民不爭;

〔注〕夫小平乃大不平之所用也。

〔疏〕斗衡者,所以量多少,稱輕重也。既遭斗竊,翻為盜資。拾擊破壞,合於古人之智守,故無忿爭。

嬋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

〔注〕外無所矯,則內全我朴,而無自失之言也。

〔疏〕禪,盡也。殘,毀也。聖法,謂五德也。既殘三王,又毀五帝,還廬咸盡,芻狗不陳,忘荃忘蹄,物我冥極,然後始可與論重妙之境,議道德之遐也。

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注〕夫聲色離曠,有耳目者之所貴也。受生有分,而以所貴引之,則性命喪矣。若乃毀其所貴,棄彼任我,則聰明各全,人含其真也。

〔疏〕擢,技也。鑠,消也。竿形與笙相似,並布管於匏內,施黃於管端。瑟長八尺一寸,闊一尺八寸,二十七絃,仇犧造也。夫耳淫官徵,慕師曠之聰;目滯玄黃,希離朱之視;所以心神奔馳,耳目竭喪。既而拔管絕絃,銷金絕緯;毀黃華之曲,棄白雪之歌;滅備敵之文,散紅紫之采。故膠離朱之目,除矯效之端;塞瞽曠之耳,去亂群之帥。然後人皆自得,聲,物無喪我,極耳之所聽而反聽無,恣目之能視而內視無色,天機自張,無為之至也,豈有明暗優劣於其問哉。是以天下和平,萬物同德。率己聞見,故人含其聰明。含,懷養之謂。

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欐工捶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注〕夫以蜘蛛蛄蛻之陋,而布網轉丸,不求之於工匠,則萬物各有能也。所能雖不同,而所習不敢異,則若巧而拙矣。故善用人者,使能方者為方,圓者為圓,各任其所能,人安其性,不責萬民以工任之巧。故眾技以不相能似拙,而天下皆自能則大巧矣。夫用其自能,則規矩可棄而妙匠之指可欐也。

〔疏〕鉤,曲;繩,直;規,圓;矩,方。工任是堯工人,作規矩之法;亦云舜臣也。欐,折也,割也。工任稟性機巧,運用鉤繩,割刻異端,迷作規矩,遂令天下黔黎,誘然放效,舍己逐物,實此之由。若使棄規絕繩,欐割任指,則人師分內,咸有其巧。譬猶蜘網蛻丸,豈關矜企人事,若天機巧也。事出《老經》。

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

〔注〕去其亂群之率,則天下各復其朴而同於玄德也。

〔疏〕削,除也。鉗,閉也。攘,卻也。玄,原也,道也。曾參至孝,史魚忠直,楊朱墨翟,稟性宏辮。彼四子者,素分天然,遂使天下學人,拾己效物,由此亂群,失其本性。則除忠信之行,鉗閉浮辮之口,攘去整躉之仁,棄擲提趺之義。於是物不喪真,人皆自得。率性全理,故與玄道混同也。

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

〔疏〕鑠,銷散也。累,憂息也。只為自街聰明,故憂息斯集,使蒼生顛化而銷散也。若能含抱聰明於內府而不街於外者,則物皆適樂而無憂息也。

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

〔疏〕若能知於分內,養德而不蕩者,固當履環中之正道,游寓內而不惑,豈有倒置哀僻於其問哉。

彼曾、史、楊、墨、師曠、工捶、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燴亂其天下者也,

〔注〕此數人者,所稟多方,故使天下躍而效之。效之則失我,我失由彼,則彼為亂主矣。夫天下之大息者,失我也。

〔疏〕以前數子,皆察分過人,不能韜光匿耀,而揚波混俗,剽名於表,立德於外,引物從己,炫耀群生。天下亡德而不反本,失我之原,斯之由也。

法之所無用也。

〔注〕若夫法之所用者,視不過於所見,故眾目無不明;聽不過於所聞,故眾耳無不聰;士不過於所能,故眾技無不巧;知不過於所知,故群性無不適;德不過於所得,故群德無不當。安用立所不逮於性分之表,使天下奔馳而不能自反哉。

〔疏〕夫率性而動,動叉由性,此法之妙也。而曾史之徒,以己引物,既無益於當世,翻有損於將來,雖設此法,終無所用也。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

〔注〕足以紀要而已。

〔疏〕已上十二氏,並上古帝王也。當時既未有史籍,亦不知指次第前後。刻木為契,結繩表信,上下和平,人心淳樸。故《易》云,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

甘其食,美其服,

〔注〕適故常甘,當故常美。若思夫多靡,則無時嫌矣。

樂其俗,安其居,

〔疏〕止分,故甘;去華,故美;混同,故樂;恬淡,故安居也。

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

〔注〕無求之至。

〔疏〕境邑相比,相去不遠,雞犬吠聲,音聞相接。而性各自足,無求于世,卒于天命,不相往來,無為之至。

若此之時,則至治已。

〔疏〕無欲無求,懷道抱德,如此時也,豈非至哉。

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

〔注〕至治之迹,猶致斯弊。

〔疏〕贏,裹也。亦是至理之風,播而為教,貴此文近,使物學之。尚賢路開,尋師訪道,引領舉足,遠適他、必方,軌轍交行,足跡所接,裹糧負販,不憚千里,內則棄親而不孝,外則去主而不忠。至治之進,遂致斯弊也。

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注〕上,謂好知之君。知而好之,則有斯過矣。

〔疏〕尚至治之進,好治物之智,故致斯也。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

〔疏〕在上君王不能無為恬愴,清虛合道,而以知能治物,物爻弊之,故大亂也。老君云以知治國,國之賊也。

何以知其然邪?

〔疏〕假設疑問,出其所由。

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烏亂於上矣;鉤餌罔罟層筍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置呆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

〔注〕攻之愈密,避之愈巧,則雖禽獸猶不可圖之以知,而況人哉。故治天下者唯不任知,任知無妙也。

〔疏〕網小而柄,形似畢星,故名為畢。以繩繫箭射,謂弋。罟會,皆網也。苟,曲梁也,亦荃也,削格為之,即今之鹿角馬槍,以繩末羅落而取獸也。置果,免網也。即以智治於物,寧無沸騰之息,故治國者叉不可用智也。

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

〔注〕上之所多者,下不能安其少也,性少而以逐多則迷也。

〔疏〕智數詐偽,漸漬毒害於物也。頜滑,骨稽也,亦姦點也。解垢,詐偽也。夫滑稽堅白之智,譎說同異之譚,諒有虧於真理,無益於世教,故遠觀譬於若訥,愚俗惑於小辯。

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

〔疏〕每每,昏昏貌也。夫忘懷任物,則宇內清夷;執進用智,則天下大亂。故知上下昏昏,由乎好智。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

〔注〕不求所知、而求所不知,此乃舍己效人而不止其分也。

〔疏〕所以知者,分內也;所不知者,分外也。合內求外,非惑如何也。

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以善者,

〔注〕善其所善,爭尚之所由生也。

〔疏〕所不善者,桀坏也;所以善者,聖逵也。盜坏行不善以據束陵,田怛行聖逵以竊齊國。故臧穀業畢,亡羊趣同,或桀坏行殊,損性均也。愚俗之徒,妄生臧否,善與不善,誠未足定也。

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喘奕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

〔注〕夫吉凶悔吝,生於動也。而知之所動,誠能搖蕩天地,運御群生,故君人者,胡可以不忘其知哉。

〔疏〕是以,仍上辭也。只為上來用智執進,故天下大亂。悖,亂也。爍,銷也。墮,壞也。附地之徒日喘更,飛空之類日肖翹,皆輕小物也。夫執逵用智,為害鈴甚,故能鼓動陰陽,搖蕩天地,日月為之薄蝕,山川為之崩竭,炎凍為之愆叔,風雨所以不時,飛走水陸,失其本性,好知毒物,一至於此也。

自三代以下者是己,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恢無為而悅夫哼哼之意,哼哼已亂天下矣。

〔注〕嚀嚀,以己誨人也。

〔疏〕自,從也。三代,謂夏殷周也。種種,淳樸之人。役役,輕點之貌。釋,廢也。哼嚀,以己誨人也。夫上古至淳之世,素朴之時,像圓天而清虛,法方地而安靜,並萬物而為族,同禽獸之無知。逮乎散澆去淳,離道背德,而五常聖進已彰,三代用知更甚;舍淳樸之素士,愛輕點之佞夫,廢無欲之自安,悅有心之誨物,已亂天下,可不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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