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齋叢說/卷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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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辛酉自南都歸,壬戌年寓居蘇州。袁太沖過蘇來見訪,語余曰:近縣公新生一子方在孩抱,偶出痘疹。吾起身時在縣前經過,見鄉官進縣問安,黃傘亦有六七頂。此亦近來事也。
第一,郡縣大夫要正士風激厲誌節。昔子遊為武城宰,夫子問曰:「汝得人焉爾乎?」子遊對曰:「有淡臺滅明者,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蓋凡士君子養得自重,一出去便能與朝廷幹事。此在郡縣先生少加之意耳。若以不見者為高,無故而數至公庭之人稍加厭薄,則士風可立振矣。
近日士大夫家居,皆與府縣討夫皂。雖屢經禁革,終不能止。或府縣不與,則謗議紛然。此是蔑棄朝廷紀綱也。嘗見各衙門見任官,其所謂直廳者,乃看守衙門之人。而柴薪銀則給與各官募倩夫皂以備身銀者也。雖臺省大臣,亦不過十人,見任且然,而況家居者耶。故雖元老致仕,朝廷優賢,始有歲撥人夫之命。然止是二人,必有旨然後許撥,其余則安得濫用。今每人要皂隸二名轎夫四名直傘一名,每人總七名。若有五十鄉官,則是又添一處兵餉矣。夫同是朝廷百姓,誰敢擅役一人,故府縣不得輒與,鄉官亦不得輒受。
朱晦庵晚年居考亭,便於野服。榜一帖於客位雲:滎陽呂公嘗言,京洛致仕官與人相接,皆以間居野服為禮。而嘆外郡或不能然,其旨深矣。某衰朽無狀,雖幸叨誤恩,許致其仕。前此或蒙賓客不鄙下訪,初未敢遽援此例,便以老大自居。近緣久病艱於動作,屈伸俯仰皆不自由,遂不免遵用舊京故俗,輒以野服從事。然而上衣下裳大帶方履,比之涼衫自不為簡。其所便者,但取束帶足以為禮,解帶可以燕居,免有拘絆纏繞之煩脫著疼痛之苦而已。切望深察,恕此病人,且使窮鄉下邑,得以復祖宗盛時京都舊俗。其美如此,亦補助風教之一端也。至於筋骸攣縮,轉動艱難。迎候不時,攀送不及,區區之意,亦非敢慢,並冀有以容之為大幸也。
《雙槐歲抄》雲:韓襄毅(雍)既平大藤峽,其威甚張。時廣州太守吳中聘教授王文鳳修郡誌,襄毅聞之,命以所得諸公書簡附入。然誌中但題為賀都禦史韓雍平兩廣書,其中大司馬王公稱拜書復都憲永熙知己閣下,大宗伯姚公稱夔頓首都堂永熙年兄閣下,少司徒薛公稱遠百拜奉書永熙都憲年兄,行臺邢太守稱侍生宥百拜奉書都堂先生執事,順德錢大尹稱多生浦端肅奉復總督巡撫都堂閣下。按薛邢皆瓊州人,錢又屬吏,未嘗有所諂也。相去未久,乃有治生晚生與門下臺下諸稱,平交或號而不字。官尊齒邵則系以翁,或稱老先生,不一而足。豈亦文盛之會哉?
《雙槐歲抄》雲:中原西北士大夫,長幼之禮甚嚴。年長者每呼姓名,飲酒獻酬,幼者必跪,初不計貴賤也。山西雍憲副世隆(泰),性氣廉厲,凜不可犯。既貴,便道過家,往訪同窗舊友王生。時生已棄士業農矣,遇諸途,謂曰:「雍泰乃念貧賤之交乎?倘不棄予,約期訪汝韋曲。」泰敬諾而歸。至期冠帶以俟,生布衣■〈毛盬〉毶,背只雞持瓢酒至,據正席而坐。泰以兄事之,與飲必跪,生亦直受之不辭。泰後為都憲巡撫宣府,風度棱峻。參將李傑來見,不與為禮。傑頗不法,即數其罪,呼左右縛傑使跪庭下,大棍撻之三十,坐是罷官。其宦轍所至,輒有遺愛。人謂與華嶽爭高,詩雲「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禦。足以當之矣。」泰,陜西鹹寧人。
嘗聞長老言,祖宗朝,鄉官雖見任回家,只是步行。憲廟時,士夫始騎馬。至弘治正德間,皆乘轎矣。昔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夫士君子既在仕途,已有命服,而與商賈之徒挨雜於市中,似為不雅;則乘轎猶為可通。今舉人無不乘轎者矣。董子元雲:舉人乘轎,蓋自張德瑜始也。方其初中回,因病不能看人,遂乘轎以行。眾人因之盡乘轎矣。然蘇州袁吳門(尊尼)與余交,其未中進士時,數來下顧,見其只是帶羅帽二童子跟隨,徒步而來。某以壬辰年應歲貢出學,至壬子年謁選到京。中間歷二十年,未嘗一日乘轎。今監生無不乘轎矣。大率秀才以十分言之,有三分乘轎者矣。其新進學秀才乘轎,則自隆慶四年始也。蓋因諸人皆士夫子弟或有力之家故也。昔範正平乃忠宣公之次子,文正公之孫也。與外氏子弟結課於覺林寺,去城二十裏,忠宣當國日,正平徒步往來,人不知為範丞相子。今雖時世不同,然亦恐非所以教子弟也。
徐養齋居鄉,每過往還之家,見陳設過盛,則愀然不樂,遂不舉箸。或勸之,則托辭曰:「吾今日心齋當茹素也。」裏中從公之化,亦稍稍崇儉矣。
今世衣冠中人,喜多帶仆從。沈小可曾言,我一日請四個朋友吃晚飯,總帶家童二十人。坐至深夜,不得不與些酒飯,其費多於請主人。
一日偶出去,見一舉人轎邊隨從約有二十余人,皆穿新青布衣,甚是赫奕。余惟帶村仆三四人,豈敢與之爭道,只得避在路旁以俟其過。徐老先生轎邊多不過十人。
儀真一友人朱荊溪,名永年,以歲貢官至知縣,有文亦能詩。聞儀真讀書後輩皆從之講藝,有遊覽必相隨以行。故近來真揚之間,人才亦彬彬可稱。吾松絕無此風,故雖科第輩出,然恐盡今之世,欲成就一個名人,終不可得也。
方雙江巡撫時,余尚在南京。聞其出巡至柘林,家兄與舍弟同往相見。門上人徑請了舍弟進去,將家兄轎子一把扯出。蓋方雙江在任,凡鄉官進見,皆要分別出身腳色故也。夫未受朝命之前可論腳色,既受命為京朝之官,則同是朝廷供奉之臣矣。古稱王臣雖微,加於諸侯之上,故重王臣,乃所以尊天子也。安得更論腳色耶?雙江可謂不知體。家兄豈不知撫臺有此條教?則當自量,深藏遠避。夫見一巡撫不加益,不見不加損,何棲棲如此以自取辱耶?家兄可謂不知分。舍弟與雙江同年也,若巡撫是別人,鄉官固不敢與抗。既是同年,則有兄弟之義矣。豈不知同年何某有一親兄,獨不假借分毫而乃辱之至是?古稱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同國。辱及其兄,則己之深仇也,即當毅然不入而與之遂絕矣。方忿氣填膺,何緣復與之坐而笑談耶?雖謂之無人道可也。舍弟可謂不知禮。蓋一事而三人俱失也。
孫文簡以禮部尚書還家。時方雙江為太守,文簡設席待之。早起身自供張畢,直待至日夕點燈時,雙江始至。文簡殊厭倦,既上坐。酒三行後,即稱疾發而起。雙江大怒,逮其家人,以事羅織,問成充軍。後合郡士夫整酒於馮南江家,再三講解,事始得釋。
士大夫族姓蓋水木本源,所關甚重。晉唐以來專重氏族,如孔至撰百家類例,品第海內族姓,以張說為近代新門,不入百家之數者是也。今世所謂郡望,蓋本於此,然必當考其所自。如今世王姓者即謂之太原,何姓者即謂之廬江,甚非也。蓋不知王有二著姓,太原是一族,瑯琊另是一族。何亦有二著姓,廬江是一族,東海另是一族。如王渾、王衍、王濟、王澄、王述、王承、王濛諸人,太原之王也;王祥、王導、王敦、王義之、王濛、王儉諸人,瑯琊之王也。何充、何準、何求、何點、何胤,廬江之何也;何承天、何長瑜、何遜、何思澄、何子朗,東海之何也。瑯琊之王,自王導渡江以後,世居江左。今蘇州虎丘山有王濛宅,會稽有王羲之題扇橋,又有羲之蘭亭修禊處。則瑯琊之王,遷徙江南皆有明證。而太原之王,至於隋末文中子尚居龍門,則江南何自而有太原之王耶?齊梁時何求、何點兄弟三人俱好棲隱。今湖州有何山,蘇州亦有何山,即其隱居處也。而東海之何,考之史冊不聞其有南徙之跡。則江南之王,皆本之瑯琊。江南之何,皆本之廬江,此不待辨而明者也。今江南之王,皆冒太原,而北地之何,更無有一人出於東海者耶。此則承襲之謬也。若誤稱郡望,則是冒認祖宗,豈細故哉?獨王石梁先生,小時見其書郡望必稱瑯琊,蓋有深識不同於俗見。某常書東海,因居海上以地著耳。若書郡望,亦必以廬江為是。他如張姓者,自張華以至張說世居范陽,亦一郡望也,豈必清河一族哉?要當追源其所自耳。若朱張顧陸本是吳中四姓,故江南此四家。但稱中吳或吳郡可也,何必遠冒沛國清河武陵河東哉?
李希顏方伯素剛正,顧文僖甚重之。本木華黎子孫,既入中國,曰「我木下子也」,遂姓李氏。今子姓甚繁,有一孫為道長。近有一士夫之子亦李姓,其父官至憲副,家產甚厚,資財鉅萬。父死失勢,曲意夤緣,認為一族,稱為東門老爹。亦大有所費,若別姓猶可含糊冒認,色目人其可冒認耶?近日其子謀入學,令人代考,事露下獄。百計彌縫,幸而得釋。乃知人之行險僥幸,蓋亦出自天性也。
松江近日有一諺語,蓋指年來風俗之薄,大率起於蘇州,波及松江。二郡接壤,習氣近也。諺曰「一清誑,圓頭扇骨揩得光浪蕩。二清誑,蕩口汗巾折子擋。三清誑,回青碟子無肉放。四清誑,宜興茶壺藤紮當。五清誑,不出夜錢沿門蹌。六清誑,見了小官遞帖望。七清誑,剝雞骨董會攤浪。八清誑,綿綢直裰蓋在腳面上。九清誑,不知腔板再學魏良輔唱。十清誑,老兄小弟亂口降(音扛)。」此所謂遊手好閑之人,百姓之大蠹也。官府如遇此等,即當枷號示眾,盡驅之農。不然,賈誼首為之痛哭矣。
松江十來年間,凡士夫年未四十即稱老翁,奶奶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輩未有,此則大為可笑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