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天香
(全文)
作者:吳敬所 

刻公餘勝覽國色天香序

编辑

  今夫辭,寫幽思,寄離情,毋論江湖散逸,需之笑譚,即縉紳家輒藉為悅耳目。具劂氏揭其本,懸諸五都之市,日不給應,用是作者鮮臻雲集,雕本可屈指計哉!

  養純吳子惡其雜且亂,乃大搜詞苑,得當意,次列如左者,廑廑若干篇,蓋甚寡也,彼見遺者,豈必皆蠹魚。亡得當養純者,何哉?夫採珠者貴在明月,而群璣非寶耳;伐南山者貴在豫章,而尺箭非材耳。是集也,夫亦群璣尺箭之不顧而有所未暇與且也。悟真者,間舉一二示之,將神遊牝牡驪黃之外,集固已饒之矣。匪悟真者,即累牘連篇,浩瀚充棟,渠方卻臭尋聲,不能一一領略,雖多奚補?是以付之剞劂,名曰《國色天香》,蓋珍之也。吾知悅耳目者,舍茲其奚辭!

  萬曆丁亥夏九紫山人謝友可撰於萬卷樓


  宋南渡,汴郡中都路人蔣生世隆,年弱冠,學行名時,以韓蘇自許,凡天下名士,傾貲相結納。金逃將蒲興福,拜為異姓兄弟。興福仇家高琪朮虎索之甚急,世隆乃贐別於蔣家村。臨行間,以杭筆為約,各有詩贈,具錄於此。世隆詩曰:

    水萍相遇自天涯,文武崢嶸興莫賒。

    仇國有心追季布,蓬門無膽作朱家。

    蛟龍豈是池中物,珠翠終成錦上花。

    此去從伊攜手處,相聯奎璧耀江華。

  興福詩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鵬鳥何當比海賒。

    楚王不知伊負國,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淵海杯中酒,義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臨安桃浪暖,一門朱紫共榮華。

  彼時興福百口家眷俱沒金都,惟興福寸鐵衛身,萬夫莫敵,後得投於世隆。時欲歸宋,又恐蹈於故轍,乃樹跖旗於蕉葦間,變易姓名,人莫知之。雖李妙真亦以敵相遇,橫行江上。閒居山寨,每有鴻鵠沖天之想,口記詩詞甚多,聊記一二附覽。詩曰:

    九代簪纓顯大功,炮花煙散霎時中。

    望門誰信無張儉,窩我公然有祝融。

    鸞鳳何堪棲枳棘,蛟龍畢竟動天風。

  又詩曰:

    虎頭山寨勢威威,韓白英雄建將標。

    江上老人恩未報,簣中亡命恨難消。

    雲關不鎖歸鄉望,星帳猶疑趕早朝。

    何日紫微開泰運,龍泉斂口贊蕭曹。

  時金迫元兵,自中都徙汴。宋邊城近汴者,又迫金兵而杭。光州固始黃尚書復家,從眾南奔。時復受韓冑命,訓稿江淮。家中藏獲,一時瓦解。惟復妻暨一女同奔,名曰瑞蘭,年方十八,才色冠世。蓋初生時,家有楊妃蘭,獨豔一枝,異香經月。尚書執瑞蘭之兆,每以椒禁是圖,凡有求婚者,而不之允。至是遇難,彷徨草野,女謂母曰:「昔有黃公生二女甚美,詐名醜陋,卒無問者。今亂離中宜用此策。」乃塗抹似癩婦,往來莫有觀者,時夜宿荒村,口占詩詞,聊記其形跡云:

    天驕肆馬下南都,煙火凌空淚寡孤。

    燕雀問巢何處有,雞豚尋屋舊人無。

    玉顏今信為身累,肉食誰能為國謀?

    安得華夷歸一統,太平臣子共三呼。

  世隆新築精舍,期通萬軸以魁天下士,平居自許曰:「大丈夫功名當玉彩,事業須韓,范,鷦鷯一枝,何足軒輊!」年已二十,玉猶未種。有妹名瑞蓮,絲亦不牽於人,蓋其心之所圖者大,匪夷所思。今倏遭亂,兄妹相攜而遁。夜宿林薄間,詩詞甚多,不能盡錄,聊記《虞美人》詞云:

    生平不誤解鄉曲,燈下書懷足;老天作忠噴豺狼,萬萬千千,鼠竄鬧彷徨。家山一夢知何處,兄妹淚如雨。何時玉燭再光輝,把我六親骨肉完璧歸。

  又詩曰:

    天步殷憂鬼亦愁,控弦百萬出幽州。

    紅顏路上啼王嬙,黎首林間聚楚囚。

    當國豪雄心作劍,邊城將校血成油。

    何時天地能開泰,南北生靈喜不休。

  金聞元追宋,又防金兵馬縱橫。大散關上,瑞蘭失母,世隆失妹。適宋孟珙、趙方剋金兵,人定相尋,莫知去向。瑞蘭母,湯思退女,得世隆妹林下,偕往和州,世隆遍尋妹,「蓮」「蘭」音似,瑞蘭聞名,自石竇中出。一見世隆,方知其非母氏。諗詢來歷,皆逃兵人。世隆見瑞蘭有殊色,目送良久,曰:「不意草萊中有此奇怪,信所謂非習而見之者以為神矣。」瑞蘭見世隆容聲儒雅,亦見其芹泮中人,心其屬之。世隆疑其羅敷,語,實乃女子,約為婚姻,乃偕入浙。

  瑞蘭徐行,口占一調寫懷。世隆聞之,歎曰:「吾只為卿有國色,不意又有天才。千載奇逢,間世之數也。」口占一詩以戲之,瑞蘭亦和之。

  瑞蘭調云(《虞美人》)

    弓鞋小,徑路險崔巍。豎只應隨鹿去,燕孩安可傍鷹飛?事爭且相隨。鄉天杳,惆悵幾時歸?風打柳腰南北轉,雨催花淚長短垂。雲散月將輝。

  世隆詩:

    胡馬嘶風鬧北邊,好花散落石崖前。

    喜伊千里來相見,愧我何當任二天。

    琴上未彈凰覓鳳,叢中自信雀逢鷹。

    古稱樂重親知己,粉面休須暗淚漣。

  瑞蘭詩:

    冒鋒骯髒遍山邊,觸目傷心步不前。

    廊廟無人能捧日,江湖有我亦憂天。

    孤行險逕因隨虎,鳥入深絲只為鷹。

    回首鄉山千萬里,羅襟無奈淚漣漣。

  於時世隆瑞蘭行向五關,一道坦夷。村居野宿,皆群官族。世隆於瑞蘭,但目成影望而已。至新安境,星散墜分-世隆獨攜瑞蘭荊山而南。時興福倚江行劫,路轉烏林,鉦鼓喧天,旌旗蔽野。瑞蘭計無所逃,竟欲自裁。世隆固止之,指匿蔽於樹中,獨向麾前請命。行三十餘步,中間主將則興福也。倏見間,投戈下拜。各道詳曲,且喜且悲。世隆乃向樹出瑞蘭,興福執義嫂叔禮見甚恭。瑞蘭固請行。世隆乃別曰:「君獨不識戴淵耶?」興福曰:「兄來,則陸機矣。何言期青蠅報市,會於臨安。」興福贐世隆金帛數百,指瀟湘鎮路最寧。世隆曰:「承教。」遂別就道。

  世隆瑞蘭出芝山北路,雖康洞蓬艾森,世隆口占詩詞,挑瑞蘭野合。瑞蘭亦口占拒之。世隆迫於私,有無賴狀,蘭泣曰:「妾豈不近人情者哉!謔麻贈芍藥,胡為至於我耶?」世隆歎曰:「古人謂雞肋,食則無肉,棄則可惜,正予今日事矣。」蘭誓不允,世隆亦喜其執義之是,其時詩詞,聊記於此,以為有識者逆志云。

  世隆詩云:

    一枝芍藥出天京,板蕩誰為萬里城。

    杜珏已能擒叛虎,張生安肯放孤鶯。

    蒼麻帳裡花雙美,綠草氈中日五更。

    莫待明朝萍水散,人從何處問卿卿。

  瑞蘭詩云:

    病腳崎嶇死一般,眼眶無盡淚潺潺。

    鴛鴦野合顏何厚,蝨在風中骨亦寒。

    我願愆期游洞府,君休設計斬花關。

    若將再問玉珊事,龍女雙班入越山。

  又世隆長短名:

    君不見神女出高唐,暮雨朝雲戀楚王。西華岳裡注生娘,玉釵脫下付劉郎。又不見岳陽樓上何仙姑,洞賓醉裡戲葫蘆。十二珠簾花落盡,飛身便過洞庭湖。神仙自古盡貪凡,洞府誰能保萬全。伊人不是貪脂粉,伊人無奈惜芳年。可憐薄倖無相愛,有情終不似無情。車欲直,馬欲橫,鳳凰不肯笑相鳴。早知分薄空相見,曾似當初獨自行。獨自行,安得許多驚。獨行還得無擔累,獨行何有心如碎。心如碎,人成鬼,人成鬼兮正為誰?今朝擔帶許多難,今朝節節骨生寒。夢裡不知身是客,茫中還要戀虛歡。臨安三百里,一望石雲間。鶴去也,石台閒。石台閒,春色緣何得再看。天漢漢,路漫漫,安得神翁加撮合,赤繩囊裡赤繩纏。流水不推自然急,浪頭風送載花船。

  瑞蘭調云(《朝中措》)

    日色映流霞,手爪亂交加。憶昔當年貴重,今朝錯落風沙。

    紅顏薄命,路旁債主,眼下冤家。不謂今宵浪靜,鉦鏜怎樣催花。

  還照間,方至瀟湘鎮。呂文德初為鎮尉,一方倚為金城。士民安堵,市肆行商多叢聚其間。世隆住瑞蘭於迎芳亭,遴得大邸,乃引瑞蘭入邸。邸居鎮央,主人則黃思古也。外設行房十餘,以待羈旅,內設大廈三所,以承宦族。每所琴棋書畫。花木芬芳。世隆喜其清致。不吝賃貲。駐足少頃,則有奚僮二人、丫鬟二人,爨湯設酒,奉承澡飲。時瑞蘭新浴出,蓬鬢鳳姿,分外逼人。世隆迎視欲狂,笑曰:「真所謂天下一女矣。」口占五言詩十二韻贈諸。奉酒間,瑞蘭亦占一律以復。至於酒聖酒賢、平原青州,絕不入口。世隆固強諸飲,瑞蘭固怯。世隆頓杯起曰:「計欲助海棠春睡耳,豈真以宰革啖宋萬耶!」亦不終席而罷。

  世隆詩云:

    主人思古黃,借我一仙房;眼下風塵客,杯中荳蔻湯。掩扉推繡履,倚几脫羅裳。雪貌消浮屠,冰肌覺淨涼。瓊花開后土,玉樹沃雲漿。妃子嬌無力,胎儀體自香。衝鋒疑未允,想象興何當。浪靜登仙鋒,煙開下客廊。牡丹新出水,天馬暗行疆。對面如千里,描情賴一觴。桃花心未動,柳絮性徒狂。安得何仙子,今宵醉岳陽。

  瑞蘭調云(《賣花聲》)

    胡馬渡銀河,鬧動干戈。蒙君福蔭千萬多,此意此情終有報,君莫蹉跎。----送我歸鄉窠,媒結藤蘿。一生緣分屬哥哥。要把風花閒地設,這事難呵!

  薄夜燈明,侍婢進安眠酒,世隆怒不沾唇。瑞蘭起奉,十分款曲。世隆曰:卿奉酒,乃范彈冠縷耳,豈真情耶?」蘭曰:「君勿太誣人。」世隆曰:「非誣卿也,正醉重瞳脫沛公計耳。」蘭笑而止。世隆曰:「死者復生,生不愧死,桑林美約,今亡矣夫!」蘭曰:「妾非輕諾寡信者,第以義有不可耳。」世隆曰:「何不可?」蘭曰:「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世隆曰:「是何言也。生雀未射而卿關女,又於鼻頸徵之矣。」瑞蘭語塞:「將身攜重寶,效蔡琰贖。」世隆笑曰:「吾儒家書中金屋車馬,等閒事耳,奚重寶為!」蘭曰:「書中有女顏如玉,何用妾之棄人?」世隆曰:「國色非書中有也。」瑞蘭覘世隆意篤,佯如廁,兔脫東房。世隆忿不自勝,如焚如割,即房窗間諭以一歌。瑞蘭亦制一調以寬之。

  世隆歌云:

    生平不識亦風流,偶遇神仙下楚州。

    人眼人間何處是,天然的礫掛心頭。

    五關幸脫單于老,烏林又遇孫彪到。

    伊人保護不勝多,擔盡千煩與萬惱。

    今朝平步入瀟湘,擬將雲雨遍牙牀。

    誰知酒後機心變,翻身逸走入東房。

    東房門戶壯秦關,萬方挑戰盡空還。

    心頭悸亂渾如醉,身上慌忙骨自寒。

    嗚呼已矣蔣世隆。無限恩情一夢中,

    有緣千里終相逢。人生爭似玉人身,

    玉人身上不相離。暮隨帳裡溫香體,

    朝隨鏡下畫蛾眉。當年恩愛欲何如,

    今宵恩愛只如此。弓藏鳥盡竟何言?

    惱殺牡丹花下死。花下死兮奈渠何。

    奈渠何兮無奈何,窗前咫尺天涯遠,

    唱破人間薄倖歌。

  瑞蘭調云(《水龍吟》)

    強胡百萬長驅,邊城瓦解人如草。風流才子,桑林絕處,奴家作靠。一路扶持萬千,又脫鳥林凶盜。這恩情許大,銘心刻骨,豈甘丟倒。----送我歸家下落,把全身從容圖報。一枝芍藥倍紅,百歲春光偕老。看人間野合鴛鴦,羞殺我,君休道。

  世隆曰:「卿欲歸家圖,不惟劉備寬荊州歲月,亦張儀以商於誑楚耶?」瑞蘭曰:「豈敢為是哉。所以歸家者,正欲白雙親,備六禮,百歲咸恒,使君得為良士夫,妾不失為相門子女。私自擇配,魯姬所以玷於曾子來也。」世隆聞相門之說,訊其實,方知乃祖丞相黃潛善,乃翁尚書復。沉想良久,雖憐其流落,益自喜其佳遇,則曰:「崔鶯非相女耶?自送佳期,至今雙美。今娘子所遭之難固大於崔氏,而不念我耶?」蘭曰:「崔氏自獻其身,乃有尤物之議,卒焉改適鄭恒,今以為羞。妾欲歸家圖報者,正以此患耳。」世隆曰:「卿言乃鷓鴣啼耳。」蘭曰:「何也?」世隆曰:「行不得哥哥。」蘭曰:「無患也,至則行矣。」世隆曰:「決行不得。一至卿家,貅關獒守,因鬼見帝渴睡,莫敢強委命哉!」蘭曰哉:妾自有處,何煩君慮。」世隆曰:「彼時亦不得自主也,況重寶名重天下,求之者眾,生恐鹿走他人,徒負喬知之綠珠怨耳。」蘭曰:「君獨不識鍾建負我者哉?妾以此言告君,寧不三骰十九色於君耶?」世隆曰:「卿欲季乾,恐尚書不楚王何。」蘭曰:「妾籌之熟矣,保無恙。」世隆曰:「生今涸魚掉尾,寧待西江水以求活耶?」蘭曰:「採葉與自落,遲速無幾何。」世隆曰:「巧遲不如拙速,況事急矣,才說姑待明日,亦不可也。」蘭曰:「急客緩主人,千日亦須等待,安得荷劍逐蠅耶?」世隆曰:「如卿言,我絕望矣。」遂制《瀟湘夢》一詞以別之。詞曰:

    笳鼓喧天,貔貅無數。玉仙子桑下相逢,再天懇怙。醜豺狼不諳光景,把親妹丟開忘顧。攜手向南行,看一枝好處。萬萬千千湊補,誰料風平浪靜,翻旗覆鼓。羅帶壯金湯,又把重門深固。千婉轉,萬婉轉,張目挺身,恁我怎生擺佈?何謂當日我如山,何謂今朝我如虎?不念我一途風露,好多辛苦。懷盡了山盟野誓,變盡了雲朝雨暮。看世上人間,唯有這個婦人銅肝鐵肚。天兮天兮何訴!從今割斷虛花債,明月三更,卿也去,我也東走,莫把有情風月,著這無情耽誤。再不回頭也,有這個冤家,花下都是黃泉路。嗚呼!一曲瀟湘詞,今宵懊恨為誰秦?送卿去也,永作欺人話譜。

  瑞蘭聞其詞,且驚且喜,推戶出曰:「晉國亦仕國也,未聞仕如此其急也。」世隆曰:「既云仕國,君子之難仕,何也?」瑞蘭曰:「其如玉盞下地何!」世隆曰:「桑海亦有田時,不必更多說。」摟以就寢。瑞蘭曰:「妾尚葳蕤,未堪屑越。願君智及而行之以仁,幸甚。」世隆曰:「謹領。」方會間,瑞蘭半推半就,羅襪含羞卸,銀燈帶笑吹。再三叮嚀,千萬護持。翡翠衾中,桃花浪轉,支左吾右,幾不能勝。腰倦鬢鬆,扶而不起,仔細溫存而已。頃之,漸入佳境。妙自天然,假非人間有者。雖蘭橋、巫峽、芙蓉城之遇,殆未能加於此。信是一刻千金,只恐春宵不永者矣。雲收雨霽,瑞蘭以妖娘漬者指示世隆,曰:「不意道旁一驪龍珠為君摘碎,敗麟殘甲,萬勿棄置。」世隆曰:「千里馬骨猶值五百金,況真千里馬者哉!勿慮。」時世隆遇異心忙,彷彿如夢。頃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瑞蘭將堅晉鄙,但平符既竊,鐵錐又至,一夜花城,兵將折衝,似不能支。時有口占詩詞甚多,聊記一二,以表龍會蘭池之行實云。

  世隆詩云:

    生平不省入花關,倏到花關骨盡寒;

    焚玉謾誇游楚峽,巫神今夜下巫山。

    帕污未破紅梅子,被暖能言白牡丹。

    寄語載花船上客,後灘風浪易前難。

  瑞蘭詩云:

    生平不省出堂階,草昧叨逢蔣秀才。

    明月幾曾廂下待,好花卻就路旁開。

    山盟應許藏金匱,春興猶疑竊玉釵。

    為道葳蕤渾未慣,春風消息謾重來。

  世隆詩曰:

    冒盡風波上釣台,夜光珠裡蚌初開。

    捫心難捨天然色,信口方知不世才。

    窗下只驚花下死,枕中宜向月中來。

    夜深不是貪重餌,冒盡風波上釣台。

  瑞蘭和云:

    今宵不負望英台,架上薔薇帶血開。

    愧我本無傾國色,喜君真有冠天才。

    金沙江裡風初過,雲夢山間雨又來。

    一路花籌都算盡,今宵不負望英台。

  世隆會真三十韻:

    仙子生光國,胡囚出北畿。山村逃猾虜,桑野拜新知。張珙扶崔女,鍾郎負楚姬。心明非是伴,事迫且相隨。鴛鴦羞苟合,鷸蚌苦相持。結草恩何在,看花願已違。更猜韓信走,又慮相公追。函谷關雖固,金牛路上低。窗前伸鬱抑,几上悶躊躇。擬斷華歆席,笑開楊素扉。羅襠含愧卸,銀燭趁慌吹。神女初登峽,天孫懶上機。花心紅杏小,遍體白鵝肥。怕殺江風惡,叮嚀舟楫遲。鶯銜珠串起,風轉鬢雲欹。懶散嬌無力,分明忍皺眉。細餐甘欖味,剝落雞頭皮。鏖戰渾如夢,綢繆肉似泥。疑成連理骨,化作一團坯。忘卻誰為我,何知我有伊。歡娛難口說,妙處自心知。雲雨重重報,陽春點點迷。會真何日了,萬古話佳期。

  世隆會瑞蘭後,日夜衽席花酒。瑞蘭每以晉侯六疾戒世隆。世隆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瑞蘭曰:「世豈有酒色交攻而不敗者乎?嘗有詩云:『鳥低山木,猶巢其顛;魚淺淵泉,又定其窟。』」又曰:「握月擔風,罔思後日;迷花亂酒,取足今時。」又有云:「酒後人為席,不顧千金之體;花中日作宵,恐孤百歲之期。」又曰:「兩斧伐孤樹,君自為之;鉤月帶三星,吾不忍也。」啟詞駢驪,多有不述。世隆雖奇其才而重其心,但惑溺已深,擷取倍於他日。嘗有芳詠甚多,聊記其略,以彰意云。

  世隆短篇:

    天若不愛色,星宿無牛女。地若不愛色,木無連理枝。天地都愛色,吾人當何如。古稱花似色,將花一論之。惜花鬚起早,誰肯看花遲?折花鬚折蕊,誰肯戀空枝?花色有時盡,人有年老時,及時愛花色,莫待過時悲。

  世隆詩詞意雖陋,亦風月家所有。瑞蘭見之,忸怩曰:「如君詩見天下,妾之名節掃地矣。不但妾羞,亦天下婦人羞。」世隆曰:「玉真夜半私語,崔鶯二十年前曉寺,亦誰為之?」瑞蘭曰:「崔鶯二十年前乃自陳之,其羞郎之心猶在。若玉真夜半私語,乃好事者筆力,何以為玉真羞?」乃相攜拜月於東庭。世隆顧謂瑞蘭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因會王亭,遂擬亭日「拜月」,制《拜月亭賦》及《花房十詠》於此云。

  拜月亭賦:

    臘月既望,蔣子游於瀟湘之亭,天光如晝,萬籟無聲。博山香熾,銀燭初明,欄杆十二,花稍倒影。百卉春芳,淡風暗隨。方俯仰間,有一異人,降之於庭。裳裳縹緲,殘妝不整,微笑春生,蓮步散行。似非塵寰慣見,不預花木儲精,豔奪瑤池之王母,羞壞座上之飛瓊。心通麻飯,情重蓉城,思而難得,疑而後驚。恍惚少定,乃前拜曰:『昔莊周夢為蝴蝶,初不知孰為莊周,孰為蝴蝶。予今見異人於庭,初不知孰為異人,孰為嫦娥。是知嫦娥者,天之異人也;異人者,地之嫦娥也。莊周以夢子以真,但為雲階下拜,而不俟於西廂待矣。』樂甚,把酒為之一問曰:『予言何如?』異人曰:『然。』乃相與歌曰:『異人非我兮,誰為之夫?我非異人兮,誰為之婦?今宵非月兮,誰為之媒?天為幄兮地為茵,風前一枕,月其主之,何必再問於繩絲之老人?』

  春宵十詠:

    少年紅粉共風流,錦帳春宵戀不休;

    興魄罔知來客館,狂魂疑似入仙舟。

    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粉黛油;

    一倒一顛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其二曰:

    對壘牙牀起戰戈,兩身合一暗推磨。

    採花戲喋吮花髓,戀蜜狂蜂隱蜜窠。

    粉汗身中乾又溫,雲鬟枕上起猶作。

    此緣此樂真無比,獨步風流第一科。

  其三曰:

    梅花帳裡笑相從,興逸難當屢折衝。

    百媚生春魂自亂,三峰剪彩骨都融。

    情超楚王朝雲夢,樂過飛瓊曉露蹤。

    當戀不甘纖刻斷,雞聲漫唱五更鐘。

  其四曰:

    二八嬌嬈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風情。

    花心柔軟春含露,柳骨葳蕤夜宿鶯。

    枕上雲收雙困倦,夢中蝶鎖幾縱橫。

    何緣天借人方便,平露為涼六七更。

  其五曰:

    如此風流興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

    心慌枕上顰西子,體倦牀中洗祿兒。

    妙處不容言語狀,嬌時偏向眼眉知。

    何須再道中間事,連理枝頭連理枝。

  其六曰:

    邸深人靜快春宵,心絮紛紛骨盡消。

    花吐曾將化蕊破,柳垂復把柳枝搖。

    金槍鏖戰三千陣,銀燭光臨七八嬌。

    不礙兩身肌骨阻,更祛一捲去雲橋。

  其七曰:

    仙子嬌嬈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羅茵。

    情真既肇桃源會,妙促西施柳葉顰。

    洞裡泉生方寸地,花間蝶戀一團春。

    分明汝我難分辨,天賜人間吻合人。

  其八曰:

    花兵月陣暗交攻,久慣營城一路通。

    白雪消時還有白,紅花落盡更無紅。

    寸心獨曉泉流下,萬樂誰知火熱中。

    信是將軍多便益,起來卻是五更鐘。

  其九曰:

    兩身香汗暗沾濡,陣陣春風透玉壺。

    樂處疏通迎刃劍,摭機流轉走盤珠。

    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後添杯爭似無。

    一點花心消滅盡,文君謾訝瘦相如。

  其十曰:

    暗芳驅迫興難禁,洞口陽春淺復深。

    綠樹帶風翻翠浪,紅花冒雨透芳心。

    幾番枕上聯雙玉,寸刻闈中當萬金。

    爾我謾言貪此樂,神仙到此也生淫。

  世隆色度太過,汞鉛戕而榮衛枯,病幾不振。瑞蘭驚悸。明有鎮山廟海神甚靈,瑞蘭將命奚童禱。世隆雖病,語瑞蘭曰:「世豈有禱於神而不死者乎?蓋今之神,古之人。神嘗不能自宥其死,況能宥其死於人乎?」瑞蘭曰:「何以見之?」世隆曰:「予嘗稽董狐《搜神鬼記》,釋迦乃維摩王子。觀音,妙莊王女。達摩至盧能,托蘆傳缽六葉,卒於漢溪。佛祖則宜春縣人,曰即肅。老君則楚縣人,曰李耳。張真人道陵,乃漢張良後。許真人遜,晉零陵令。吳真人猛,時真人奇,皆晉時人。天王封於唐太宗征高麗間。福神蔣子死於鍾山下。唐葛週三將軍,周宣王時人。趙玄壇名公明,秦始皇時高士。關公羽封義勇武安王,始於宋道君。茅君匡裕,廬山法祖。鍾馗受享,自玄宗一夢。萬回國公,又張家子。灶神張單,廁神何麗卿,戶神彭質、彭君、彭矯。虐神,顓頊三太子。厲神曰伯張,隋朝乃見。火回祿,水玄冥,備存左氏。卿何苦而惑之?」瑞蘭曰:「禱禳古有之,子產亦公孫泄良止,而鄭人安況病一人耶?」世隆曰:「左氏所以為誣也。夫海神廣利廣德,又有曰天妃敕封護國庇民,而強盜海中,專借其力於舟楫風波之中,顧乃受其享獻,樂其金帛,縱盜害民,其可勝記!信神明之最靈者莫如海神,既不能靈於海盜,顧能靈於我耶?卿勿復言」瑞蘭曰:「痊病有貳道,巫與醫而已,君其欲醫乎?」世隆喜而從之,得折肱家而克濟。但世隆病中每念於花月,蘭以死拒,乃止,嘗稽其醫中詩詠一二,以備玩焉。

  藥名詩曰:

    血蠍天雄紫石英,前胡巴戟指南星。

    相思子也忘知母,虞美人兮幸寄生。

    鶯宿全朝當白芷,馬牙何日熟黃精。

    蛇牀蟬腿漸陽起,芎藥枝頭萬斛情。

  藥方詩曰:

    國老不能和百藥,將軍無計掃餘殃。

    黃連何為連身苦,龍骨應知骨自香。

    吐露清愁情已闕,金花在目興應忙。

    蛇牀獨活相思子,此德當歸續命湯。

  世隆病漸痊。主人思古邀梨園子弟侑賀於西閣。世隆起見,笑曰:「此頑童也,生所羞比。」思古曰:「何謂頑童?」世隆曰:「具載三風十愆中。」思古意猶未解。世隆具以晉姜男破老,漢弄兒來夢兒,太子承幹事告。思古乃出淨酒奉喜。席罷,瑞蘭曰:「妾聞黃公媼言,地中病者,非傀儡侑神,則有梨園子弟,舍是則病後有變。」世隆曰:「傀儡制自師涓,以怒紂,陳孺子竊之以助漢,何為禍?何為福?況梨園所演,一皆虛誕。蔡伯喈孝感鶴鳥,指為無親;趙朔亡而謂借代於酒堅,韓厥立趙後而為伏劍於後宰門,晉靈公命獒犬、

  張彌以殺趙盾,乃歸之屠氏,膳夫蒸熊掌不熟,斷其手指,以人掌代熊掌。男人莫看《西廂》,女人莫看《東牆》,固以元稹之薄,秀英之陋,然始終苟合,亦非實事,陳湘受月梅寫帕之投,終為夫婦。郭華吞月英繡鞋之污,卒幾於死,或冒為《玉匣》。蕭氏之夫本漢婁敬,詐曰文龍。劉智遠之祖本於沙陀,詐曰漢裔。以蘇秦之游說,雲長之忠義,寇準之於舜英,蒙正之於千金,皆非所演,中體能從其侑賀,只自誣耳,又豈可允從之哉?」瑞蘭曰:「非兄熟於故典,何以到此。」乃相攜出於邸樓門。樓亦佳境,四窗天設圖畫,簾泊燕鶯,日供弦管,人如在華胥中。世隆強瑞蘭立會,蘭曰:「白龍魚渚烏乎可?」世隆曰:「楚王蘭台景也,何妨。」時有口占一律,以示意云。

  世隆詩曰:

    神仙自古好樓居,樓上風流更有餘。

    柳骨經霜爭似舊,花心冒雨謾如初。

    洞賓破橘描飛鶴,妃子沉香引醉魚。

    昨夜星家應駭月,女牛出局會天墟。

  世隆樓會後,又犯陰陽。瑞蘭曰:「大丈夫何不自拔至是耶?」世隆曰:「其如花神迫人何?」瑞蘭曰:「妾無賴之過也。願君千萬珍重。」時烏鴉日噪,蘭心驚有大故。世隆曰:「王梅溪謂鴉為忠臣,東方朔占鴉吉多凶少。卿非夷隸治,何以識其音,顧亦驚之若是耶?」蘭曰:「不但此也,妾亦多異夢。」世隆曰:「從心莫如夢,卿心予病故耳。」瑞蘭曰:「夢關人者大。鶴九其齡,羊存其身,射月炊臼,朱箜先進第十一,皆以夢得之。妾夢異,必有異事,非關君病而已。」方議論間,牀幃忽然自裂,瑞蘭泣下。世隆曰:「變怪亦不足深信,犬作人言,猿代婢爨,鼠談客死,杯酒化血,鼓出於庭,未聞竟為凶也。」瑞蘭曰:「君徒以大口誣人耳。妾自保一死足矣。」潸然而淚。世隆曰:「卿勿憂,我以未病卜之。」時甲寅已卜,得澤水困卦,甲應已體,犯三刑五位,卯才逢劫,子地合父,入空騰蛇,又臨應動。世隆始懼,曰:「非我絕子,子將絕我矣。」乃作詩禳之。

  世隆詩曰:

    乾坤丕泰萬濟屯,已過師中尚旅塵。

    未濟當時成既濟,同人何日見家人。

    騰蛇直應妻逢劫,驛馬臨時父合身。

    只喜眼前些少好,陰將陽掩不勝春。

  瑞蘭曰:「如君詩,是亦李崔州寇萊州渡海讖矣。」

  言未幾,聞庭外聲,瑞蘭出覘簾下,則一鸚鵒棲庭檜,隸役紛紛呼引不歸。鸚鵒見瑞蘭,飛入叩頭呼曰:「玉娘子萬福。」--蓋鸚鵒乃尚書向使虜得之,養十餘年,名曰飛郎。有古徐丞相比歸,隸役欲入取,飛郎歸驛報尚書曰:「瑞蘭娘子在那大屋間。」尚書命庶男留兒跟往。--蓋留兒乃尚書侍婢所生,母棄亂中而留其兒,因名曰留兒--一至黃公店,見瑞蘭於廊右,相持而泣,從者又達尚書來,父子相見,哀惻過甚。世隆聞之,曰:「怪今至矣,奈何!」尚書詢其因,瑞蘭陳之至」寄身世隆」處,尚書悵然曰:「壞我楊妃蘭矣!」敕令同歸瑞蘭曰:「桃花犬猶不忘主,蛩蛩巨虛,何曾負汝?況瑞蘭以人名,可以鳥喙耶?」尚書曰:「爾忘父母,則梟獍矣,其罪尤大。」瑞蘭曰:「前日瑞蘭,則父母之子,今日瑞蘭,則世隆之妻,本匏蠶女,從夫婦耶,抑從父母耶?」尚書曰:「汝忘大史,而棄後氏耶?」瑞蘭曰:「後氏私法章於家,罪在後氏。瑞蘭以世隆為鍾建,時無昭王,私作樂尹,罪固不專在於瑞蘭。」尚書曰:「父一而已,汝獨不念蔡仲耶。」復又曰:「汝不行,我將以沉香母待汝矣。」蘭泣曰:「傅殷為龍女傳書,洞庭君尤高其義,懇為婚姻,況人扶瑞蘭於難,今又臥病於牀,使瑞蘭遽從父歸,令人飲恨九泉,瑞蘭安忍為之!」尚書亦憐之,乃令引出。

  瑞蘭入,謂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時世隆病殘骨立,瑞蘭扶出,祝曰:「舉棋不定,弗勝其偶,君尚捫蝨對桓溫,勿視其巍巍然,否則樂昌鏡破矣。」世隆曰:「我今無能為也。但以卿為泰山耳。」出見尚書,不能自立坐,仆於東坡椅上。尚書怒曰:「豈以碧紗籠中乘龍耶?」瑞蘭曰:「呂蒙正亦以渴睡漢受欺,狀元天下將何如?」尚書曰:「不必言,世豈有此人能乘風破萬里浪乎?」瑞蘭曰:「古稱美人者,漢李夫人,猶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願尚書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備數。」尚書怒,世隆起而入。

  尚書隨拘黃思古家長幼立階下,欲為打鴨驚鴛鴦計。思古舉家驚怖,因勸分異者,瑞蘭久之乃詐入整妝,贈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來日以此為約。」盤桓顧盼,不忍倏離。尚書立迫,瑞蘭忿恨氣絕。尚書命留兒扶之,登車而去。其時相別詩調,亦有可憐者,具錄於此。

  瑞蘭調《一剪梅》云:

    瀟湘店外鬼來呵,愁殺哥哥,悶殺哥哥。伊人自作撲燈蛾,去了哥哥,棄了哥哥。把頭相向淚懸河,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此歸花案不差訛,生屬哥哥,死屬哥哥。

  世隆調《望江南》云:

    堪愁處,風急力難支。司馬只驚消渴死,文君謾唱別離詞。愁淚遍胭脂。----扶頭起,祝付莫相疑。於 寧無相會日,張儀還有可言時,欲去仍躊躕。

  瑞蘭樂府云:

    淚潺潺,愁破肝。別君易兮見君難。見君何處是,除在夢魂間。嗚乎命薄兮瑞蘭!

  世隆樂府云:

    雲白兮山青,篪響兮人行。雲雨山兮還相見,我與卿兮從此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見卿卿。

  瑞蘭至水站,尚書用蘇合丸療甦。

  世隆病牀間,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鎮有豪士仇萬頃、楊邦才等數人,重其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陳自文者,素以風情諭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趙孟,必得近幸,豈專為彼一人哉?」世隆曰:「佳人難再得,況遇知己之至耶!」自文曰:「婦人太美者必有大惡,賀太后以女人能悟之,況足下豪傑男子耶?」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則以世隆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自文曰:「君以花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簫不再合耶?」世隆曰:「但看將來有崑崙奴耳。否則王宮又梵矣。」自文輩歸,世隆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詩詞甚多,聊記其可採者,以見新別之愁態云。

  世隆詩云:

    昨夜牀中婦對夫,牀中今夜獨夫孤。

    羨魚不懈空張網,失兔為因誤寧株。

    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無眼識相如。

    於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風子夜啼。

  又云:

    昨夜牀中萬斛情,牀中今夜萬愁生。

    為誰陷入顛狂夜,被鬼迷來惑溺坑。

    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終難拔眼前釘。

    於今獨坐瀟瀟悶,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書至臨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數月矣。相見間,悲喜交集,一家愛戀,皆輻輳庭間。瑞蘭見夫人,哀不自勝。有頃,夫人以瑞蓮事語尚書,呼出見間,一如家人禮。瑞蘭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間語及,尚書曰:「我豈老耄者哉?使有封倫,我亦能揚公壽矣。」夫人曰:「賈香偷韓壽,奈何?」尚書曰:「張賀家五嫁者,猶為宰相妻也,無妨。」夫人曰:聞世隆有司馬一題地,尚書何吝卓王孫?況瑞蘭嘗曰:『父不姚雄,我當封發矣。』」尚書曰:「決不以隋珠彈雀也。此後勿復陳。」

  夫人覘尚書意篤,日又求婚者甚毛,亦令易志。瑞蘭不允,每以稿砧在辭。因思瀟湘舊跡,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嘗有拜月詩詠甚多,聊記一二,以表瑞蘭冰霜之守云。

  瑞蘭詩曰:

    亭前拜月夜黃昏,暗想當年欲斷魂。

    婁敬不來幾十載,肖娘自負萬千春。

    伊如有分應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

    自古玉英終不嫁,幾曾誤作百年身。

  又云:

    亭前獨拜淚汪汪,說到心頭隻身傷。

    念我一家都美顏,為誰千里獨淒涼。

    畫眉風月今何在,結髮江山事已荒。

    問道雲間歸北雁,無雙消息寄何鄉?

  時當首歲,仇萬頃輩詣世隆,效文琰擊缽。世隆曰:「諸兄才捷不讓古十石矣,生何敢復夢得自待?」萬頃曰:「生雖千錢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筆。但今海內士與元白爭鋒者,唯卿一人而已。何辭為?」世隆曰:「詩因名美,名因詩顯,愧生二者俱未。」萬頃曰:「何以言之?」世隆曰:「晉張率作詩,李納每以為不足,率後詐作沈約制,則納字字稱佳。信詩不因名而顯乎?近有龍太初,詩學高邁,詣王荊公談詩,郭公父猶謂之,及詠『鳥去風平篆,朝來日射星』之句,王、郭始不敢謂秦無人,龍生因以顯名天下。」萬頃曰:「不但張率受侮,文士皆相輕。王荊公詠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鄙之者。蘇東坡久府,亦有以制詞如詩鄙之者。詩果以名顯乎否也?蔡確因甑山詩被貶,孟浩然以『不才明主棄』一句見惡,至於『楓落吳江冷』,又為吳 累。詩其能至患害者有之,況於名乎!」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則亦以名顯也。」萬頃曰:「兄此議論,尤出人意表。」因對五辛,醉詠而別。世隆思瑞蘭意篤,制《送愁文》並詩詠,具錄於此。

  送愁文云:

    八年除夕,蔣氏子館予於瀟湘。五辛宴罷,落落皇皇,無以為懷,客語予曰:『良辰不再,子獨怏然,無乃為愁鬼所絆乎?』予曰:『愁,信有鬼乎?』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興。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韜喜淫而虎祟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予曰:『如此奇妖,計將安去?』客曰:『禳之而已。昔子產息良消之怪,堯佐祭游弈之神,至誠所鍾,自足以歆之。』予信客言,遂束芻靈,祭諸門外,慇懃至懇,蓋將草雉禽拿,人其人而去之也。禳畢,閉門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間,令予心碎,令予腸斷,令予淚傾,令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予始愕然歎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當自咎耳。鬼有曰風流,曰愁悶,二者常相表裡,不可遽逐。』予傾聽之,矍矍方驚,鳴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將起,將趙鍾茶壘而啖之,鬼笑愈加。予始曰:『鬼何笑我為哉?』鬼徐徐而言曰:『風流之鬼,唯恐其不來;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於偏見,罔達於相倚之機,此其為我笑也。』予聞言有趣,拱手而問曰:『愚不能進,願安承教。』鬼曰:『居,吾語汝。天下古今,憂喜同根,福兮禍所伏,老子之言,樂極必成哀,陶妻識之。子既戀於風流,則風流之中便有愁。兩鬼相依,步不容離,世豈有風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風流之鬼所當先。是猶日行怕影,影愈隨。孰若先風而去,以為投陰滅影計耶?否則,雖效韓公之祭五窮,柳子之罵三屍,亦無益於事矣。予捫心而思曰,風浪者,吾終身之裘葛膏粱也,豈能去哉?況我二人不但入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尋,何有終期?』言訖,倏然草蒿,如風如雨,鬼則飄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遺予。予不得已,就燈對酒,為消此愁,成千萬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調云:

    楚岐雲收,西廂月暗,竹瀑飛聲,玉友歸程羅衾淚滴,繡枕魂驚花中永中膏肓,起來對坐誰適情?半盞孤燈,幾杯濃酒,一柳梢青。

  又詩曰:

    玉人別後阻關山,心碎黃昏獨倚欄。

    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寶靰鞍。

    油乾盞裡心還在,炭熱爐中骨自寒。

    何日神仙偏愛我,紅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

    病損公然骨似柴,飛瓊分薄阻雲階。

    色攤門外驅猶在,愁鬼心頭去復來。

    一盞梅花空見色,兩盤燭淚自成堆。

    何時借起神磨勒,深院薔薇趕夜開。

  一日,瑞蘭、瑞蓮相攜游亭,瑞蘭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語問答,多不自持。瑞蓮疑其私,辭歸,蘭許之。蓮匿於太湖石後,覘其來者何人。久之無蹤。但見瑞蘭長噫灑淚曰:「天曰君而已。」蓮往訊其實,蘭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誣耶?」瑞蓮以歡言謝,乃辭歸,匿於前所。瑞蘭意瑞蓮之果於歸。蘭焚香祝天「保佑蔣生出」。未幾,刺背曰:「蓮得聞矣。同室兄弟,何相瞞之甚耶?言通無患。」瑞蘭泣而不言。良久,誦一詞以答。聊記於此。

  詞曰:

    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許多不可。憶昔舊情人,淚沾巾。望斷瀟湘,那裡病損相如痊未?要說許闌珊口難開。

  瑞蘭語及蔣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蓮亦泣下。瑞蘭疑其前人,駭愕者久之。核實,乃兄妹。因道病別時事,相對涕泣。有頃,尚書召瑞蘭曰:「來使雲瀟湘人亡矣。子當從婚。」蓋尚書立計,間其易志也。瑞蘭號泣仆地。瑞蓮聞之亦然。尚書夫人方知其為瑞蓮兄。數日間,瑞蘭穿素,朝夕私奠,遣僕僮永安持牲文祭於黃公家。至,則世隆在坐,與友人陳自文聯笑。永安具以情告。世隆執文讀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見真情。世隆死者復生,娘子生不愧死矣。美節成雙,不可及也。」瑞蘭方知尚書作良平計也。但其祭文貞心義氣,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視之。

  祭文云:

    維某年某月某日,棄人瑞蘭黃氏,謹以牲醴,哀奠於義夫蔣生世隆之靈曰:「嗚呼傷哉!妾別君時,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為君一塊肉在耳,詎意君先棄妾耶!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讓於鍾建之負季羋,力尤不忝於元稹之負崔鶯。殆將一生永賴,百歲偕歡,孟光之案可以舉,桓公之車可以挽,袁蘆之妝台可以下。昊天不弔,豎鳥為妖,日月居諸,彩鸞分道,固吾父之見疏賈老,亦吾君之分薄韓郎。但血誓之未堅,而心香之猶在。玉簫再合,特托諸天;金鏡重完,委之乎命。白璧不須於來客,紅繩終結於老人。詎又變生分外,報入幃中,歡聲未續而哀聲之輒舉,暫別已難而永別之何當。意者將主長白而起有妝歟?將室瑤芳而堂番雨歟?抑將襲淵商而修文泉府歟?胡為還造化之速,一至於是耶?嗚呼天兮!云胡不靈!妾生有此,不如無生。傷君者妾,傷妾者誰?傷妾所以傷君,傷君亦以傷妾。一則傷君之春秋方盛,一則傷妾之身事何依;一則傷君之文翰未酬,一則傷妾之良偶空期;一則傷君之旅魂飄飄,一則傷妾之軀命亦無幾。更有可傷者,尤在於我君蓋棺之時,口難禁而目不瞑,身雖寒而心尚在,魄雖散而冤魂猶未消。況唳鶴啼猿,付諸行客;村醪野飯,孰為主人?僕雁凶魚,偶托奚童而到我焉耳。東方杳矣,夢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趙十四君已矣,血淚傳衣之悃,何以綢繆?愁城堅鎖,悶海難消;束芻人遺,揚粉天遙。君其有知乎?則妾身猶有所伸;君其無知乎?則安心止於自憐。但英雄精氣通於山嶽,豪烈神光貫乎雲霄。觀之鄭良止之作厲,楊子文之作福,桑維翰之作仇,可覘君其必有知也已。君兮有知,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而君亦可自慰於九泉之下矣。灑淚拜辭,濡雞示曲。倘洋洋如在於艾蒿之餘,勿吝生前之我愛者於我乎一歆。嗚呼!天兮人也,奈何!奈何!

  時宋設文武科,羅網異才,興福詣瀟湘,邀世隆俱往臨安。世隆途想瑞蘭,弗勝愁悶。興福覘其意,多方安慰,嘗曰:「弟至京師,願為押衙。」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興福曰:「彼自延賞耳,兄何不韋臯自待?」世隆亦稍弭,住寓臨安東南街。

  值花朝,士多花會,世隆乃寫一軸蘭,上有青龍棲而不得之狀,標額曰「龍會蘭池圖」,仍題一小引云:「龍襟四海衽五湖,車駕八方雲南顧,乃欲棲蘭焉,何哉?或以蘭有似於神潭五花歟?亦有似於天台紅葉歟?胡為欲棲之如是耶?予嘗觀之《易》矣,乾係龍,同人釋以蘭。夫同人乾居上,離居下,獨以蘭顯而不及於龍焉,蓋亦離為之累耳。然龍者天下之靈物也,其世隱;蘭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顯。惟其隱,故隱,故能人於蘭之瑞;惟其顯,故能藏於龍之神。龍會蘭池,信取諸此而已。嗚呼蘭兮,龍病久矣,時無孫真人,誰與謀!」圖成,令人鬻諸尚書家人永安,倩人置諸蘭軒右。偶值瑞蘭散游一玩,讀至小引「人蘭之瑞」「藏龍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蘭兮龍病」處,噫嗟良久,曰:「龍兮來矣。」乃延乳母張氏入,示以情素,給金數顆,贖浣火衣,仍附書一章。

  瑞蘭書曰:

    奉觀圖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態仙模,無塵俗之累,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瀟湘別後,暮鼓夜鐘,暗增懷抱;霜天曉月,徒起相思。一日三秋,廢詩於座右;千回萬轉,駭元集乎龕間。加以加多孫秀,每慕綠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圖柴氏之婚。月道東西,孟氏嗟陳郎而未還;花牆內處,秀英慨文舉以何歸。愁妖悶鬼,後先牽絆;別經離凶,日夜夾攻。心思紛紛,未知死所也。但封發之心,一生莫改;露筋之節,至死猶堅。齊瑟雖工,謾變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儲巧線之來。既而蜀關天險,假金牛以通路;烏國海遙,從社燕以歸軒。事關美吻,可卜玉簫之再合;意氣投歡,停看鸞鳳之雙飛。伏願移花月案於度外,濟風雲事於眼前。鯤離海嶠,遠接呂臻之風;鵬入天池,近載仁祖之恩。則古之盧詣,安得專美;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賜宥為情;東風多厲,千萬自珍。勿以妾為深念,不勝仰至。

  張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為詞,世隆曰:「鄭服不衷,為身之災。寒儒懸鶉者也,焉有此?」張氏以「出自小姐」為言,世隆詐曰:「秦白狐裘,狗盜矣。」張氏曰:「君勿猶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乃示以金。世隆曰:「中流失楫,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賴此為鏡中人,何金贖為?」張氏曰:「媼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君若懷異,則水母無蝦,終身不獲詞以私矣。」世隆理其詞,出衣授之。張氏乃以書獻。世隆玩之,喜躍欲狂,乃制書一章並詩二律,付之以歸。

  世隆書曰:

    寅惟娘子瓊枝瑤葉,名重於九棘三槐;國色天姿,驕出乎十洲三島。假使狼煙不起,南北慶豐亨之盛;鳥道無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則娘子虎豹開岩,鬼神莫得瞰其狀;鱗鴻路絕,奸雄安得進其私?昊天不弔,邊防為之失守;日月居諸,士女以之逭生。醜人世隆,塵緣有在,千里相逢於道左;國步多艱,一旬方穩於杭中。杯酒論私,幾至楚弓之失;春詞告絕,方成趙璧之歸。鳳舞鸞顛,恍若從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詎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恨;野禽唱禍,迭來韓虎之凶。無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識,燕不來歸。一日三秋,益重相如之病;寸心萬里,徒增荀燦之愁。與其失諸於今,孰若無得於前;與其易於別,孰若難於遇!世隆念此,淹然無復人間意。但飄瓠約在,終結神州之會;蠶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柳毅義人,龍女之婚不改;鍾郎負我,羊娘之存猶在。倘樂昌之鏡終破,而元稹之詩亦空題矣,則亦命也,數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龍其奈何!茲者驛使既通,而赤繩之結可偶,涸魚在轍,而江水之恩何遲。伏願藍橋夜月,適載裴航之遇;巫峽明雲,速承神女之歡。桃源麻飯,華岳玉釵,瑤台之曉露,早與神仙共脫塵累。無任霓看聿仰之至。

  詩曰:

    瀟湘店裡鳳雙飛,天造妖風翼已垂。

    一片芳心千片碎,十分花債九分移。

    夢中豈悟身為客,醉後還將月想伊。

    星友今朝通露閣,玉人謾唱誤佳期。

  又詩:

    一道盤桓戀子都,誰知病裡散葫蘆;

    卿家富貴今如舊,我處風流絕已無。

    蔡仲何曾戕女婿,雍姬自誤好兒夫;

    今朝欲整瀟湘案,案上爭能認故吾?

  張氏攜衣書而來,瑞蘭喜曰:「合浦珠至矣。」及啟書視,笑語張氏曰:「顧其人,非微之矣。但西廂之月,未可待於今日。」張氏曰:「男子用情,惟欲敢足於一己之私,奚暇他顧?」瑞蘭曰:「蔣君曾不念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彼一時前無牛裂,後無輿曳,聽其自便。今日相公法峻,閣宇蜀難,不惟彼無所入,我亦將無所出,雖鬼兵萬千,何所施其術耶?」張氏曰:「將何詞以釋之?」瑞蘭曰:「汝以慕客寓,列人李吉者告之云:今日豈為飲食來耶?況京畿夜禁,誰敢來往?勿故為撲燈蛾,幸甚!」乃回詩二律,雲次韻。

  瑞蘭次韻云:

    憶別瀟湘馬似飛,傷心千里淚長垂。

    情深東海終難盡,判定南山永不移。

    司馬此生專為我,文君雖死也從伊。

    不須再導風花案,一線紅絲百歲期。

  又云:

    犬戎當日鬧燕都,萬里江山破荻蘆。

    花月竊盟天下有,風流獨步世間無。

    張生只恐忘崔氏,秦後何甘離醜夫。

    要把瀟湘前案整,夜深怕殺執金吾。

  世隆時將文戰,見瑞蘭詩來,亦允其說。揭曉,世隆文魁天下,堂吏報尚書,時適瑞蘭偕夫人在坐,瑞蘭喜躍,白夫人曰:「正瀟湘其人:「夫人喜謂尚書曰:「公何不識盧肇耶?」尚書笑曰:「塵埃中若識天宰相,則人皆物色之矣。」夫人因祝尚書擬婚,尚書許之。瑞蘭隨具柬,並詩來賀焉。

  詩曰:

    渤海從來不可量,英雄事業破天荒。

    當年曾受風塵苦,今旦方依日月光。

    五色雲中驚太史,六龍駕上聳天王。

    從茲慰卻鼇頭夢,鸞鳳妝台可奪芳。

  世隆受冰贈鞭,仍見瑞蘭賀柬,笑曰:「今日親,則前日親,謹領。」乃行大禮。其婚書則同年友、榜眼仇萬頃所制。萬頃細知二人情曲,蓋將針尚書而劑天下後世之渺寒士者,其書假世隆叔祖一春主婚,畫六十四卦組織云:

    蓋聞《易》係家人,重兩姓合歡之好;《詩》稱桃實,垂百年偕老之期。以至《書》傳媯造,《禮》存坊記,《春秋》逆女之筆,無非為婚媾者立指南。但謀肇於人,緣定於天,睹諸朱氏之箜篌,韋郎之翠鈿,李姓之履信坊,富家貴家不能奪貧,子弟之三十九色者可知。寅惟尊府,槐棘嗑芳,江南草木知名;華夷布節,海外鷹熊仰視。正區區小頑,肥遁邊方,自履之地,並邊內郡,幸蒙豫大之天,謙居恐墜,蠱壞益深。矧小姪世隆,鉛槧自頤,慨時升而未允;草茅方困,念睹光以何能。第以乾坤否剝,師旅震臨,艮山兑澤,偶奏合和之曲;離火坎泉,妙傳既濟之歡。加以令小姐巽德攸恒,真南國之蘋蘩,豐才素畜,冠謝家之柳絮。自謂同人永相伉儷,詎期大有輒出妄災。過飛鳥而睽孤之豕以見,失包魚而歸妹之羊攸存。第托大緣俱損,而雷涣之劍徒解;國是鼎元,而楚和之璧隨來。簪纓宦族,既稱孚萃之異;襁褓野人,亦羨復需之奇。人情如此,信猶賢於夢卜也。茲申齎帛,特表訟德之舊,載薦損期,停看革文之新。伏願桃夭詠唱,而宜家宜室之作范;檑子協聞,而衍子衍孫之呈祥。至九十其儀,百兩其御,俗之富,何足贅。辰下涣風串柳,晉日篩梅,萬希台重,上薦天申,不悉。

  尚書受禮,一覽婚書,懷諸袖中,恚曰:「呼牛呼馬,亦應之矣。」後知萬頃所制,心甚銜之。時擇四月望日夜行贅禮,燈月交輝,清天一色,金紫送迎,沉檀薰馥。世隆環 玎鳴,冠簪煌映,人望之如神仙然。平生索婚不獲者,今乃知其天才國色,成定難移,古往今來,佳期罕偶,甘心貼服,莫敢云何也。

  世隆入,瑞蘭泣曰:「不意今日復見漢官威儀。」頃之,侍婢數十,珠翠鮮明,進席奉醪,添香樹燈。瑞蘭官樣整汝,仙姿增豔,宛然神仙之下降也,世隆合巹,幾不能自持。瑞蘭悟,命侍婢散。世隆曰:「卿真豪傑也。」瑞蘭曰:妾不豪傑,兄將亡賴矣。」乃就幃敘舊,情悃甚周。時有聯名,聊記於此。

  聯云:

    新人本是舊情人(世),丹桂嫦娥喜絕倫(瑞)

    淮下誰能知韓信(世),洛陽今已識蘇秦(瑞)

    英雄手段真無賽(世),仙子光容自有真(瑞)

    笑我初婚身是假(世),憐伊與逸骨將魂(瑞)

    寸心千里塵都掃(世),半刻千金案又存(瑞)

    愛虎與茲登虎穴(世),得魚從肯下魚綸(瑞)

    萬般富貴天然處(世),一種風流分外恩(瑞)

    深院花心人帶雨(世),洞房物色盡逢春(瑞)

    破蓮分肉根猶在(世),食蔗到頭味更真(瑞)

    酒後添杯休強醉(世),茅前效尤易成熏(瑞)

    晉兵鏖戰雄難敵(世),問客縱橫計莫陳(瑞)

    無可奈何田旱久(世),還曾相識燕樓頻(瑞)

    芙蓉帳裡疑為夢(世),翡翠衾中妙入神(瑞)

    大盜曾聞驚惠子(世),雞嗚方喜脫田君(瑞)

    不須人作同心結(世),仍是天生連理身(瑞)

    從此風流終百歲(世),相憐相愛更相親(瑞)

  夜燈,瑞蘭曰:「兄今見妾,樂乎?」世隆曰:「何待言!」瑞蘭曰:「尤有甚於見妾者。」世隆曰:「樂盡於此矣,無他也。」瑞蘭曰:「瑞蓮在妾家。」且告以其詳。世隆喜躍不勝,欲召見,瑞蘭沮之曰:「蜘蛛作道,不可以風。兄忘其傷於虎乎?」 次曉,瑞蘭邀瑞蓮入見,兄妹相逢,宛若夢中,信是天啟其衷,而為不世之奇逢也。有頃,出拜尚書夫人於堂上。一家慶會傳都城,翰墨士大夫詩賀甚多,不在行錄。其妹瑞蓮,後乃命配友人同年探花賈士恩。

  世隆嘗有《風花》一作,聊記於此:

    蔣生世隆謂玉人瑞蘭曰:「予今二人魚水相歡矣,同事風花,則有文房四子,曰筆、曰墨、曰紙、曰硯而已。不假以恩,寧無沙中偶語乎?」瑞蘭曰:「俞。」及拜筆曰拜花郎,墨曰磨花伯,硯曰合花子,紙曰通花太使。四子拜封,將之任,筆不悅,曰:「予制自皇帝,管於蒙恬,爵於韓文公,今乃拜郎,次於三子之下,寧不為文房之王乎?」詰諸墨曰:「子何功?居吾上?」墨曰:「韓文公,唐臣也。玄宗,唐君也。子雖重於韓,其視我化道士、步天宮而重於唐君者孰高?」筆不敢與爭。又潔諸硯曰:「汝端溪居士以壽靜稱,乃亦侈然居吾上乎?」硯笑曰:「予即墨侯耳。管城子,列爵唯五也。侯與子,孰先?」筆由是語塞。乃詰諸紙曰:「子何人也,亦欲右吾乎?」紙曰:「予生於蔡,制於薛,莊重於五鳳樓韓家,任乎治,則泣山東之父老;任乎檄,則起枋頭之奸雄。爾固不敢與墨爭,而敢當我乎?」筆笑曰:「子亦欲方諸墨硯耶?子非我,則空函所以羞殷浩;我誤子,則露布所以羞蘇緘。子當下我必矣。」紙大笑曰:「子非我則鐵書銀鉤何所施?描花模月將付諸誰?」爭辯不已。硯釋之曰:「要皆風花中人也,何苦爭高?所可慨者,洞房六子耳。曰牀、曰帳、曰褥、曰衾、曰氈、曰枕,空預風花之列,而不受風花之蔭,行將為介子推矣!」筆、紙曰:「信其傷哉!」乃相率而白諸蔣生案下。蔣生曰:「非諸子為言,予亦長頸鳥喙矣。」乃拜戛玉牀曰迎花力士,拜翡翠衾曰護花元帥,拜遊仙枕曰轉花將軍,拜芙蓉褥曰和花虞侯,拜五花氈曰帖花招討,拜獅子帳曰統花都尉。六子受封,乃與四子分班受命。頃之,護花元帥曰:「諸將受封矣,誰其主之?」統花都尉曰:「諸將無主,願蔣生為主。」洞房諸子 言曰:「吁,蔣生其封花主也。」文房四子曰:「何偏也?蔣生主風,娘子主花可也。」洞房六子曰:「主花者無風,主風者無花,如此兩子亦無樂乎其為主矣。」四子曰:「兩子無以為樂,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天下之樂,孰加於是?今日都共成兩主之歡,復何言!」

  一日,瑞蘭攜世隆游後園,見亭匾曰「拜月」,沉思久之,笑曰:「子其念瀟湘舊跡乎?」瑞蘭曰:「然。」世隆曰:「生觀今日,則娘子之終身可知矣。」遂制《拜月亭記》以表瀟湘之遺蹟。其記云:

  古人名亭,所以示不忘也。歐陽不忘山水,名以豐樂;希文不忘清素,名以濯纓焉,忠肅不忘榮歸,名以衣錦;瀟湘主人以瀟湘之亭名於臨安官舍,其亦有所不忘者矣,亭有月,月有人,設榻一張,焚香一炷,拜於玲瓏之間,其不忘者,情耳,情之所在,時則隨之。時乎束芻人遺,鴻鯉天遙,參商地阻;其拜也,滿地蟲聲,過牆花影,心傷千里,淚灑盈襟,人愁也,月愁也,亭固愁亭也,愁其不忘也已,時乎繩囊永固,鸞鳳交飛,汝台並游;其拜也,蘭麝薰芳,絲羅映色,一唱一隨,一歌一舞。人樂也,月樂也,亭固樂亭也,樂其不忘也已。憂樂不同,而同於不忘,情至是,其亦鍾矣。予嘗以是問諸亭,亭則無知;問諸月,月則無言;問諸心,心則無征,進而問之友人,友人付之一笑耳。三致問,始言曰:「月與天地久者也,爾我之情,其月之於天地乎?寧容忘?」予曰:「情不忘矣。」記之。

  附風、花、雪、月四詞於左:

    風裊裊,風裊裊。冬嶺泣孤松,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拯夏頻將炎氣掃。風裊裊,野花亂落令人老。

    花豔豔,花豔豔。妖嬈巧似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枝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豔豔,上林富貴真堪羨。

    雪飄飄,雪飄飄。翠主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飛絮浪,積檻聳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掛素袍。雪飄飄,長途游子恨迢遙。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橫野,方圓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夜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


  劉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江東人也。世居重疊山華村之西,為故家舊族,祖先廣積陰功。父武南公,為癢生,有重名,厚於德,福於學,而未發,嘗自信曰:「吾有兒必顯。」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聰穎,稟逸韻於天陶,含衝氣於特秀。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馬精熟,以鷹揚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識一丁字」,遂棄武,專於文。年十八,補邑庠生,獵史搜經,著述日富,遠蜚清譽,卓冠士林。人以其才似賈誼,稱為「洛陽子」。

  時有母舅馬二臯,知府鄰省。生極為舅妗所鍾愛,生父命生餞送。舅欲與之偕,生以秋試在念,送二程而返。過一鳳巢谷,有老人稱知微翁,數術甚高,戢曜幽壑,彩真重崖,僻結草廬於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歲之數。老人先書一紅紙貼於門曰:「今日主喜事福人至。」生至懇數,書二句付生,曰:「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畫一人手持一圭,下書「己酉禾斗」字。生曰:「吾當於己酉發科乎?然非其時矣。」老人笑曰:「數之說微,徵則為驗,但前行,知此不過三日。」生辭退。

  次日,至一村。綠水護居,竹籬遮舍,其家姓趙名思智,號樂水散人,蓋生之受業恩師也。因進訪,師喜,款留備至,寓生於東廂之梅軒前。時屬孟春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生步於梅下,誦古詩一首:

    玉堂清不寐,寒夜漏聲長。吟到梅花處,詩成字也香。

  復舉手整冠,仰數梅花。見古梅壓短牆東西,聞隔牆似有女聲者,乃以折梅為由,履扁石窺之。一女淺妝淡飾,年可十六七,手執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樹,新花已自生。」忽回頭見生,遽掩其身。生心贊曰:「冰肌玉質,不亞壽陽,笑出花間語,獨擅百花之魁。不意塵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師至,與生游於適然園。至紅甫亭,亭中有桃花紙掛屏,針剌小詩一絕:

    小園日涉已成趣,引得東風到草堂。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臉待劉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師笑曰:「此吾甥女所書,自幼愛觀史籍並詞話,獨處皆喜題詩。渠父不知戒,吾以謂非女子長技,往往規之。昨與寒荊到小園,又有此絕句矣。昔吾姊夢李白送軸而生,蓋不凡女也。」生極心慕口贊,返至樹下,獨立久之,自思:「題詩之女,必隔牆所見者。」忽憶知微翁之數,點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所謂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劉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後而見詩睹面,適當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當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緣,幸尚免標梅之歎。吩咐梅花自主張,為我作媒妁,如何?」

  次日又至,隔牆自沉吟曰:「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用意窺之,則杳不可見。欲久留以圖再面,自度不可。辭師而歸,悒悒曰:「此別一見無由,何有於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戲我矣!」

  越日,稟命父母,攜琴負芨,遊學外處。泛舟至落石村,推篷望之:柳拖新綠,桃染初紅。乃停舟水涯,步於堤上,吟曰:

    弱柳含顰弄楚腰,孤舟趁日渡低橋。

    閒花有意迎征袖,回首黃鸝過別梢。

  時有一老者,鬚髮皓然,衣冠閒雅,一舟一僕,飄然而來。適與生值,見生年少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詢生所以。生語之故。老人張目視生曰:「華村劉二郎,其執事否?」生曰「然。」老人喜甚,蓋生之父與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維賢,號守樸野老,年逾六旬,性好交納,而家極饒裕,且崇禮樂善,鄉譽頗隆。與生執手談曰:「吾家歲延名師文士,為課兒計,又與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續通家舊好。」生欣然從之。至家,館生於東堂左室。

  時守樸翁有名園,奇花異卉,怪石叢林,種種咸具,人羨之曰「小洛陽」。而其中有迎春軒。守樸翁逾數日,叩師以生所學,師大譽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勝者,亦於父前延譽不已。守樸翁加敬,遷生於迎春軒中。窗外有修竹數竿,竹外有花壇一座,其側有二亭,一曰晴暉,一曰萬綠。亭畔有碧桃、紅杏數十株。轉南界一小粉牆,牆啟一門,雖設而不閉者。牆之後,壘石為假山,構一堂,匾曰「閒閒」。旁有小樓,八窗玲瓏,天光雲影,交納無礙。過荼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無暑」。池之右,有玉蘭數株,築一室曰「蘭室」。斜辟一逕,達於池之前,躍魚破萍,鳴禽奏管,凡可玩之物,無不奪目愜情。盡園四圍環以高牆,凡至園者,必由迎春軒後一門而入,扃其門則清閒僻靜,極樂世界也。守樸翁以絕人往來,故獨居生於此。遣一俊僕,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五,盡秀逸,且識字,善歌唱,性馴而雅。生悅之,留於座側,教以詩曲,訓以書翰,即能領略,呼曰愛童。

  生至壇前,配紅匹綠,胎青孕紫,芳逕閒閒,一塵不到,深以為幸。趁步徐行,見梅枝橫覆牆上,歎曰:「風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為期,今數日不瞻矣。使此過遇所見,假以時日,當不至空相憶也。」轉高西顧,池前一室,有小軒,遙見「培桂」二字;波汶上檻,日縷搖窗,精熠殊甚。生意謂書室,逕由斜徑往窺之:珠簾高卷,絕無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雜以文几之具。恐有人覺而返。

  次一日,洗硯於魚池,坐蘭室中,聞窗內有嘻笑聲。生悄步池側,忽見手持繡鞋,可三寸許,置於簾外石上,僅露纖纖一手,吟曰:

   「碧欄杆外苔痕濕,果是將來換繡鞋。」

  又一應聲曰:「今欲曬向西窗,趁晚晴乎?」生聞之,思:「幽僻處有些,其董永之織女乎?其孫恪之袁氏乎?」未幾,又憑窗而吟曰:「

    芳心蕩漾,夜來愁擁梅花帳。風送清香,熏徹孤衾夢不成。

    隔簷鶯鬧,為人鼓出相思調。體怯輕寒,連理羞將病眼看。」

    (《減字木蘭花》)

  長吁一聲,初不知有生之在其側,探首簾外,生亦突抵簾前。兩面忽一相覿,其女低聲曰:「簾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繡鞋而入。生初見之,月眉星眼,露鬢雲鬟,撇下一天丰韻;柳腰花面,櫻唇筍手,占來百媚芳姿。盡態極妍,顏盛色茂,恍若玉環之再世,毛施之復容,其美難將口狀;而通詞句,雅吟詠,又疑奇花而解語,真所謂仙宮只有世間無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貨可居也!乍遇間而自手及足、自面及心,總收一目,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吾今所寓,無異梅軒,使不至此,幾虛過一生矣。」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迴避,而不知端於簾內窺生。生佯為不見者,曰:「外面令人倍惆悵,裡頭舉眼自分明矣。」因朗賦一詞,以作詞戰之先鋒云:

    和光豔,春盈面,掀簾晴晝香風扇。人寂寂,愁如織。暖風倦體,看花無力。----雕樑畔,雙來燕,喃喃訴出愁多遍。傾城色,初相識,佳詞賦,也漏春消息。」(《擷芳詞》)

  生自思:「遊學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園名洛陽,軒曰迎春,若將有待予之至者,況靜所遇文姬,與師處相見,才貌難伯仲。數日之間,二接才麗,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書知微翁之數於壁間,憶女室而吟曰:

    西鄰之女洵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遇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靜,外言難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筆句動也。」作《如夢令》以自幸:

    日暖風和時候,玉女花前邂逅。謾賦啟朱唇,輕遞脂香未透。欣驟,欣驟,有日相如琴奏。

  後女知此情為生所覺,心生愧赧,每玩景臨風,常定睛不語者移時。蓋聞生之詞,接生之貌,愛生之才,若動隱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嘗一刻不在女也。為雨阻,絕步園中。後值晴霽,輟卷縱觀。適守樸翁命愛童持羅衣授生,童因尾生閒步。生指女室問之,童曰:「此吾鄰孫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蓮,年已十八,詩賦詞歌、琴棋書畫、刺繡工夫,無不完備精絕。早喪其母,未曾許配,故其父擇此居之。買一鄰女以伴蓮,姓曹,名桂紅,後改名素梅,少蓮娘二歲,視如親妹,無一間言,諳文墨,美姿容,蓮娘之亞也。嘗於培桂軒中聯四景詩,迭為酬和,以為得趣。嘗謂梅曰:『國朝若開女進士科,吾期奪傳臚首唱,亦許爾共步瀛洲。』聞者每羨,而卒無能睹一面、得一詞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宿而歸,歸則愛獨處一室而無親人。」生聞言,心神不勝踴躍,囑童曰:「為我嚴鎖外門,吾今愛靜,無事則免使他人入來。」童會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笑此門鎖鑰非童不可也。」生初聞其為芳桃,忽憶師處所見,繼又聞其為碧蓮,猛省知微翁所云,於是念蓮之心更切矣。復題於壁曰:

    直須杜門絕客,深下一團工夫;

    定叫鐵杵成針,不負遠來夙志。

  客至,見之,咸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謁者亦稀。生亦自謂數有可乘,乃私號「愛蓮子」,冀自遇於碧蓮,口占一詞,名曰《臨江仙》:

    一睹嬌姿魂已散,滿腔心事誰知?東瞻西盼竟差遲。裝聾還作啞,似醉復如癡。

  我欲將心書尺素,倩人寄首新詩。個中暗與約佳期。不知何年更何月,何日更何時。時有友李見陽拉生郊游。生與偕行。適數妓鬥草於得春亭下。詢之,皆樂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雲,一曰包伊玉,一曰許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愛,乃曰:「今日之行,觸眼見琳瑯珠玉,皆子美詩中黃四娘也。」同興談笑移時。偕至印月溪邊,睹鴛鴦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諸妹俱士女班頭,吾欲擇其一,以締永好,先唱《憶秦娥》詞,能續成者即取之。」生徐曰: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紋綠。鴦鴛弄日,晴沂對浴。

  文仙執生之手,嘻嘻然應曰:

    和風不斷香馥鬱,牆頭粉蝶相隨逐。相隨逐。雙雙飛入,花間並宿。(《憶秦娥》)  詞成,群口喝采。生敬且愛,期約而回。

  坐窗下,花影橫欄,春香飄戶,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箋揮一歌,使童歌之:

    薄試輕羅散幽趣,鶯唇燕舌番新句。

    東風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紅滿樹。

    問花何事笑東風?笑我不飲空歸去。

    我即解衣典醇醁,醉春買樂紅芳處。

    只愁東風不久情,吹作一天輕紅絮。

    著意看花花不紅,百計留春春不住。

    春老花殘將奈何,袖薄難勝淚如注。

  歌罷,同步於萬綠亭前。愛童揮小扇以逐飛蝶,生亦促之。忽二蝶爭花,墮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對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猶人之性,釋之、釋之,毋拆散姻緣也。」生棄蝶,成《西江月》詞:

    三月韶光過半,一年勝景堪奇。傷春自個謾徘徊,偶睹游蜂墮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吩咐蜂媒。惟期及早效于飛,不負花前一對。

  越夕,生囑愛童守門,逕訪妓家。文仙出《嬌紅記》,與生觀之。曰:「有是哉!有始無終,非美談也。」留宿而回。

  後日,守樸翁設宴,坐中紅袖,正前妓巧雲、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薦於生。

  次日將別,守樸翁至,曰:「近來多冷落,文仙一名姝,欲留數日,以暢文興,才子佳人,光我莊圃。」生歡甚,攜文仙劇飲於假山之小樓。時玉蘭開盛,又攜酌於蘭室,問柳答花,搜聯構句,兩相暢逸,名珍情會。生曰:「卿名不在楚蓮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裡流澤藪,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圖之。」生問其故。文仙指蓮室曰:「個中一女,姿容絕世,美麗超群,賦性聰明,詞華炳燁。吾有一友,竊窺之,羨曰:『美哉妙矣,諸好備矣,此誠無價寶也。』聞惟一待女為伴,先結侍女之心,庶可漸入佳境。且以君之愷悌俊逸,無有求而不得者。然須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謝曰:「是教當書紳,是情當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為丁憐憐,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贈而別。生視之,親繡一絕句:

    獨坐紗窗理繡針,一絲一線費芳心。

    從求知己親相贈,佩取慇懃愛我深。

  生始感文仙愛己出於真誠,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少愛童抱甕注水,適至澆花,戲謂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因以水濕其手,梅牽童衣拭之,反若有意於愛童者。童忙入謂生曰:「素梅在窗外,年雖少,有丰韻,可挑也。」生故出,擁其歸路。梅摘花而返,生喜揖之,梅懷不安之狀。生笑曰:

   「花下睹妖嬈,含羞稱萬福。相對兩難言,花豔驚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當路於此,男女無以別於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少讓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為關津留難?」生曰:「為汝初犯竊盜,今欲盤詰奸細耳。」各嘻然相視而笑。生憶文仙之言,心自計曰:「不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戲問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紅者乎?抑果碧蓮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游詩書之府,何由知閨閣之名也?」生紿曰:「吾昨夢登太華山,至西天闕,入廣寒宮,履嫦娥殿,親得數名指示,故此積誠候卿。今得見之,正應佳夢矣。乞先為劉一春道意,後有萬千未談之衷曲也。」梅曰:「此春夢也。吾非小紅,便逞張生家語,吾當有一場發落!乍間姑免究。」執花而行,復回顧,低念「劉一春」者數四。生尾其後,曰:「劉一春送。」梅戲應曰:「回!」生垂手頓足曰:「妙妙!女果以張生待我,則雖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女,亦甘心也。」返室,愛童曰:「此女不速自來,焉得秋毫無犯,作無事人乎?」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屬於垣,則名教掃地也。且喋喋利口,有無限風趣,此一物亦足以釋西伯矣。梅尚如此,蓮更何如。安排牙爪,以為降龍伏虎之計,此第一著也。」童曰:「牽腸掛肚在蓮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詐謀奇計在相公,熱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決不敗乃公事。好為之,好為之!」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喪心病狂亦由汝,賞心樂事亦由汝矣。」

  梅歸,對蓮備道生語,且有譽生意。蓮故作不理,偷書一歌於窗外:

    鶯聲清曉傳春語,道說與遊人,趁我嬌華,莫放歌金縷。

    杜鵑一夜叫聲喧,呼淒風,喚妒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尋樂地誰為主?

  生至,味之,自覺蓮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記此詞,為他日負賴表記。」然時或見蓮,則見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狀,或掩窗自蔽,或以目流情,或與桂紅相謔,或正色不可動。假意真情,不可測識,而生亦未與蓮親接一語。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紅,亦未敢深信。故會面雖屢屢,心旆雖搖搖,而每為首鼠之狀。

  一日,生抱悶,步於牆西之別圃,轉至假山,見碧蓮俏妝輕服,面帶喜容,纖手露金鐲,捻並蒂花枝,視雙蝶鬥舞。蝶稍進,則隨而觀之。蝶漸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著人。」蓮已見生,故作不見,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於今見之,誠閨分之秀也。」乃整衣肅冠,施一長揖。蓮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禮,仍自執花,偷目覷生。生以正目視蓮,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處女。」蓮舉花視之,曰:「此東坡閒話。」生指花枝低賦一絕曰:

    卿手捻花枝,花敢與卿鬥。卿貌覺羞花,花應落卿後。

  蓮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則卿愛我矣。」蓮面紅,曰:「先生大膽。」舉扇自蔽,欲返。生前訴曰:「自見之後,未領笑語,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謂卿如瓊林琪樹,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勞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尋得此樂地,願借假山以為巫峰,縱委身風露,猶瞑目泉壤也。且楚詞有曰『樂莫樂兮新相知』,何太自鄭重如此?」因執蓮之扇而牽之。蓮假手放扇於生,目生,低聲曰:「讀書人但輕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無人聲,惟有子知我知耳。」蓮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無陰陽乎?」彷徨不能自持,遽執蓮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此未語可知心者。雖鐵石打成心性,亦當慈悲嗟愍!」斯時也,生魂已飛天外。蓮曰:「妾,嬌體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膽落於君矣!此臂今當斷君,亦何取於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時也,此何事也,妾與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禮侵義若是也?」力欲脫身,墮下金鐲。生方拾之,而素梅適至。

  生避於樹下。梅曰:「料蓮娘被困,故獨馬單槍至此,可同我回。」蓮與俱返,體若竦惕者,謂梅曰:「此生技癢,觸物便吟,豈其錦心繡口,故吐句皆若宿構耶?」梅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貌欺潘岳,見之豈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出語溫存,動容腼腆,必多情而重義者,今日反累彼懷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遠之則可愛近之則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蓮有慚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動,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歎曰:「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圍白登,所謂對面不相逢者乎!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驚餌魚,傷弓鳥,何緣再得。」因作《行香子》詞,書於蓮扇:

    山石之旁,紅綠齊芳。遇佳娥,正出蘭房,嬌嬌媚媚,巧樣梳妝。更好風韻,好標緻,好行藏。

    絕世無雙,不比尋常。盡吾戲調何妨。止應配我、個樣新郎。謾眼空勞,心妄想。興徒狂。

  書罷,見扇骨上細刻「劉一春」三字,乃知蓮之念己,更覺愈不能遺。

  至晚,蓮梅秉燭相對而坐。梅曰:「劉生顯兩番手段,皆為我等輕舉深入之故。試以幾日堅壁不出,彼敢斬關而入否?」蓮曰:「然。」遂強習女工。

  生自假山會後。懵懵如癡,錯錯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不知其處。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趨講丈,或歸書室,或游別地,眼之所見,意之所接,皆假山也。蓋無根而情自固矣。書史之功頓廢,筆硯之事頓忘。或低吟樹下,或從步池邊,或登眺小樓,而蓮梅蹤跡,絕不可見。一日,邀友楊文陵訪文仙。文仙迎生,有笑容,多喜意。少敘杯酌,酒半酣,欣欣相告曰:「別後思君,如心懸一物,恐妨君正業,不敢奉迓。前為君卜一筮,昨為君起一數,又以君年月日時與知命者推之,皆大魁之吉兆也。吾亦閱人多矣,多伶多俐,多才多美,無逾於君。當奮祖鞭,以看花上苑。得君捷,妾亦分榮矣。」生謝曰:「愛我哉!金石之論,可寶終身。」別文仙而歸。復至假山,春景融融,終不能忘前遇也。取錐刻一歌於竹:

    四際春光入望中,杏開十里紅霞簇。

    兩對黃鸝調嬌舌,三聲五聲新腔曲。

    喚起離人百感傷,千愁萬恨填心腹。

    不如意事常八九,雲雨巫山空二六。

    何如一醉忘世情,同與七賢坐修竹。

  書畢,轉至晴暈亭。有素紙一幅,柱上偶懸一針,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見小桃一株,夭夭可愛,猛記紅雨亭之詩,歎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乃以師處桃花掛色屏絕復以針刺之,以針定於蘭室之壁上而回。遇愛童持玉簪花來,種於花壇。命童往視蓮室。

  蓮方繡一袋。童至,曰:「前見劉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謂精絕,今蓮娘所制更妙也。明當與一賽。」蓮曰:「劉相公為誰?」曰:「名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改號愛蓮子。」曰:「何處得來?」曰:「家重疊山華村之西。」曰:「何為家汝家?」曰:「吾主相識之子。」曰:「今何不去?」曰:「吾主延致攻書,圖其聳壑昂霄耳。」曰:「學問何如?」曰:「去年游泮,文武兩全,鴻才海富,逸思泉湧。」曰:「為人何如?」曰:「制行英卓,動容俊雅,立志溫和,趨向超拔。」曰:「家望何如?」曰:「故家子,讀書種,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書欲謀為婿而不就,故今欲俟寶窗消息,可以知其為人矣。」蓮見生清揚逸灑,已動心注,而聞童之言,企仰俞真,謂童曰:「汝為劉生修一生譜牒,作一身行狀。」俟童回,私歎曰:「是天遣此生以貽相思之種也。初見若爾,後將奈何;見猶若爾,別將奈何!斷送一生,惟有此矣!」愈覺足不寧地,強梅以觀花為由,將窺生室。而愛童歸,正與生道及碧蓮詢生之語,立於窗外。蓮乃返至花屏間,見二絕句:

    凝目花間憶粉腮,一腔煩惱逐春來。

    花如解得無聊意,長向劉郎悶裡開。

  又詩:

    小門晝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牀。

    自是洛陽花下客,劉郎不是老劉郎。

  蓮謂梅曰:「汝解此絕意乎?乃改集句詩也。詩意極巧,小門『小』字,改『千』字也;一牀『牀』字,改『觴』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不』字,改『今』字也。初,劉原父以年老續婚,故謂『老劉郎』;今彼寓小洛陽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預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牀,則傷於欲速而無禮」梅曰:「彼謂『斯人』者,何人也?」蓮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實之,則鑿矣。」與梅並立,久無語。梅曰:「何思?」蓮曰:「吾亦欲改集以和。適為詩才所窘,安排句法,已難尋,較是輸他一首矣。」梅曰:「還有一首。」袖出一絕,與蓮觀之,乃針刺成者。蓮見之,曰:「怪哉!怪哉!異哉,異哉!有是事哉!」梅曰:「何故?」蓮曰:「汝未知來歷。此吾作於母舅園中紅雨亭掛屏上,亦以寶針刺成。此帖汝得於何地?天地間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運乎?其鬼輸乎?竟莫測所自也。」梅曰:「吾昨得於池右之蘭室。意謂蓮娘所書樣,於形跡太露;使出於劉君,不知何由得之?」蓮長吁曰:「是園素無外人,吾嘗由此無忌,今與我共之矣。又況豈無他人,當斂足縮步,輟筆息吟,以自韜晦。然吾書此時毫無著意,自今驗之,似字字有情。苟詩作憑,良緣天啟,則韓夫人之紅葉再流御溝何異也。」

  正論間,生推門而出,見蓮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與粉面爭嬌,脂香與花香競馥,自不忍舍,歎曰:「凡間仙人,可以療饑。」又歎曰:「碧蓮、素梅者,千萬人中兩人耳。」占詞二闕,書於手帙:

    愛殺芬芳春一點,嬌姿壓倒楊妃。倚花注目已多時。枯腸聊止渴,餓眼暫充饑。對面重逢無妙策,費吾一段心機。何時親貼豔豐頤。玉釵掛吾首,羅袖拂吾衣。(《臨江仙》)


    花滿枝,蝶滿枝,戀戀迷香不忍歸。迎暄曬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盡付書齋懶睡時。春情許夢知。(《長相思》)

  蓮歸,猶折花在手,蝴蝶繞花而飛,梅曰:「蝴蝶有情,相隨不捨,其為花乎?其為蓮娘乎?」蓮曰:「愛花則為花,愛我則為我,何怪蝴蝶之迷戀也。」命取筆,書一《愛花詞》於東簷之壁:

    一枝花外漾新晴,賣花聲裡春光泄。正解語花嬌,山花子豔,後庭花未結。猛睹蝶戀花梢,也須索賞宮花,沉醉花陰歌笑徹,待醒來,向柰子花前,木蘭花畔,鬥百花奇絕。莫放雨中花謝,落路花飛,斷送了賞花時節。等閒間落花紅滿地,又早見石榴花吐迎新熱。金錢花散美人愁,菊花新處情人別。冷清清開到臘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二十牌名)

  後生見之,料蓮所作,笑曰:「花固可愛,豈知春可惜乎?」對一《惜春詞》,並書於後:

  春從天上來,春霽和風扇淑。沁園春景巧安排,花柳分春,有流鶯宿。單衣初試探春令,喜的是畫堂春滿,錦堂春足。那更慶春澤畔,正雪消春水來,有魚遊春水分波綠。玉樓春盎日初長,忽看海棠春放,春光好,好看無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賞漢宮春,謾醉春風中,齊唱徹宜春令曲。體輕放絳都春光,武陵春去,春雲怨惹愁眉蹙。(二十牌名)   題罷,回至壇前,抱膝而坐,心自計曰:「吾之見蓮者,邂逅也。吾之寓此者,暫也。吾之窺蓮者,私也。蓮之愛我者,幸也。彼此之傳情歌詠者,禮所禁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數也。而蓮之年則已及笄,而必有他適矣。吾欲乘邂逅之暫,觸禮之所禁,僥倖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適而必符此數、必遂吾志乎?使我後日要醜婦,則我當為我惜,而彼亦當惜我。使彼終身伴拙夫,則彼當為彼惜,而我亦當惜彼,眷眷情緒,兩下湮沉矣。然既生春,又生蓮,天若行方便,必無此事也。」悵悵然自為問答者久之。又欲至文仙處以散積悶,值守樸翁帶二歌童攜酌於閒閒堂。生醉甚。翁斟大卮勸生,生力辭。守樸翁曰:「吾羨子有八斗之才,倚馬可待,今以情字為韻,若能立就一絕句,吾當代子飲之。」生即應曰:

    燕春台外柳梢青,晝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夢令,傳言玉女訴衷情。(八牌名)

  守樸翁素質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嫦娥也今秋必要高中。」盡歡而別。

  後蓮睹生所對之詞,歎曰:「何物老奴生此寧馨兒!美口聲,錚錚乎敲金戛玉;賣俊俏,藹藹然惜玉憐香。如百戲場中子弟,件樣精通,風月前容吾二人唱和,足稱勁敵。悠悠蒼天,悠悠蒼天,有志難酬,仰呼無益,萬般心緒付之一聲歎吁!若挫過此生,則春風徒笑我矣,乃以春、花二字結之:

    雕欄春色上花梢,花底春鶯巧更嬌。

    春為花開添富貴,花因春到逞嬌嬈。

    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無多花暗消。

    幾欲留春花不言,落花春夢杳迢迢。

  蓮此詩書於片紙。偶愛童持瓦盆到池邊覓取小魚,梅見之,親至,問何為?」

  曰:「劉相公近因興悶,欲取置几案,竊其活潑之趣耳。」梅遞蓮詩於童,曰:「興趣在此,何以魚為。」童曰:「何故?」梅曰:「汝不《見愛花》《惜春》二詞乎?今兩下合而為一,見之則興自活潑矣。」童奉生,述梅之言。生閱之,不覺鼓舞。

  自是,蓮常凝目窗外,又恐生之見,又恐生之不見;意欲絕生,情不忍絕;意欲許生,身不敢許;每羞澀依依,有不可形狀意。面對小軸,美女怯春圖,蓮戲之曰:「吾因春無奈耳。爾無知,何作此鬱結狀也?」乃賦於其上曰:

    萬斛新愁眉鎖住,凴欄不賦啼鵑句。

    終朝理恨幾時舒,良二難畫相思處。

    多情對此愁千緒,心隨風逐沾飛絮。

    不如將心托筆寄丹青,落得不知春歸去。

    (《步蟾宮》)

  又書一詞於綠窗之側,濃淡筆,短長句,以堅生志、寫己怨也。

    春山愁壓慵臨鏡,憶芳菲,嗟薄命。望中煙草連天,座裡花陰斜映。空度流年,虛浪美景,誰把佳期牢訂。對景怨東風,無語垂簾靜。----狂風浪蝶多情興,爭抱一枝紅杏。鷓鴣隔樹喧聲,喚動惜春心性。燕子雙雙,鶯兒對對,花也枝枝交並。

  蓮書未畢,因慶娘處女使至,亟入接問。少頃生至,誦之,知其為《晝夜樂》詞而末韻未成,取筆續之曰:「百物總關情,何事人孤零。」(《晝夜樂》)時鸚鵡處於檻內,連呼:「有客。」生曰:「客是誰?」蓮於內低應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自為捲簾,見生猶執筆而立,對生曰:「有客。有客。」生執其筆,相揖於隔窗。生曰:「只分窗內外耳。我見蓮娘多娬媚,想蓮娘見我亦如是也。」蓮未及對,忽回首,梅立於後。曰:所言公,公言之。」蓮逸別室。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猶不忍去,撫窗窺內。梅亦曰:「何為至此?得非欲窺見室家之好乎?」生曰:「為室家不足,無奈看花洛陽,以收天下春。」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當折桂枝,醉春紅,占春魁。今穿花至此,豈三年力學不窺園者乎!」因笑倚窗側,以袖拂生。生亦倚身窗外,以手撫梅曰:「蓮娘情何如?」曰:「不濃不淡。」生曰:「繡戶春風暖,想蓮娘心熱矣。」梅曰:「青燈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謔間,蓮至,命梅煮茶。梅少退。蓮至前,將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內指曰:「鬼僕又來矣。」各默默而散。童曰:「適來王謝諸公來訂文會,叩門至軒中,吾善計回之去。恐夜來攝蹤,識破行徑,故唐突而來請。」生曰:「甚是。」步至東,坐於湖山石上。愛童拂拭落花。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濺齒,春氣將闌。天上好景,人間樂事,顧不為我一留也。」作詞送春:

    殘花無奈黃昏雨,那更更長苦。枕頭聽得子規啼,叫道春光今去幾時回。----東君不管離人老,花信憑誰討?一生須得幾青春,盡在書齋做個憶春人。

  次日,生憶玩詞之處,已深感蓮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話。會愈多則情愈戀,話更難則念更深,雲破月來之時,花落門扃之際,皆惱人滋味也。占《賀聖朝》詞:

    疾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擔驚怕。

    胸前著次,心腸乾熱,誰人堪話。

    書中之女千金價,甚日青鸞跨?

    心似風箏,身如傀儡,懸懸牽掛。

  又《春光好》:

    春已矣,樹浮青。少啼鶯。數點催花雨,美聲不可聽。

    心事千頭千腦,幽齋孤影孤形。誰問玉人曾約否?半應承。

  又三字詩:

    月升樹,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濃。

  蓮亦自風生之後,常無言靜坐。素梅侍側,一目視蓮,久不移。蓮曰:「視我何為?」梅曰:「近來善風鑒,能模心相。」蓮曰:「何如?」梅曰:「口內無言,心中有事。」蓮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氣,恨不能寄愁天上,埋憂地下。第取琴,試操一曲,餘音似前弦。」梅為之設几焚香,置琴於上。蓮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較勝負。」梅又為之設棋枰。下未終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繡工。又曰:「眼昏,不便針線,暖酒較手技可也。」酒至未飲,則曰:「恐醉,姑置之。」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異常日?如此,信必有故。」蓮曰:「予實不知。」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蓮曰:「無浪言,為我捲簾,細數落花,何如?」梅掀簾,曰:「外間世情甚不美。」曰:「何故?」曰:「綠暗紅稀,飄零顏色,春去矣。」蓮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誤人乎!」梅曰:「春不誤人,人有誤春者。」蓮曰:「吾惜春,非誤春也。」梅曰:「惜春何不留春?」蓮曰:「春肯為我留乎?」命取手軸,書曰:

   夜雨生愁

    煙雨妒春聲不歇,無故把繁華摧折。看欹網留春,斜兜花瓣,不放東君別。

    隔檻下香和恨結,淚滴處衣羅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門深閉,剛是愁時節。

    (《雨中花》)

   春風積怨

    春風幾度,空把青年誤。古道堆紅無數,妝點東君歸路。

    樂事於今半已空,園林綠遍消紅。咫尺窗紗,萬里衷情,吟付東風。(名《青玉案》)

   靜裡淒寥

    鬧嚷嚷春景無涯,近一簇香車,遠一簇香車。雨篩風攪攘韶華,打一夜梨花,飄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兒慵,對一霎紗窗,倚一霎紗窗。情重也,淚兒枯,歎一聲冤家,念一聲冤家。恁黃昏簾幕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部青蛙。

    (名《閨怨蟾宮》)

   望中索莫

    小鳥窺人驚枝去,一聲啼歇。

  蓮方書,梅笑曰:「劉先生於窗外多時矣。」蓮曰:「何不早言。」欣然投筆而起,探首外望,乃誑也。蓮甚不快,遂置前詞,和衣而臥。而生果至,梅復曰:「劉先生於窗前候久矣。」強之不能起。久之,梅誑生曰:「蓮娘見君至,反就枕。」生曰:「其似恨我乎?梅曰:「非惟恨,抑且恨。」生曰:「容我一見請罪,何如?」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於請。」曰:「我得何罪?」梅曰:「竊窺鄰女,眼罪也;吟賦詩詞,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窗前,腳罪也;用意輕薄,心罪也;私聞竊聽,耳罪也。然連日疏闊,一身都是罪也。」生曰:「前諸罪可恕,末後一罪,我自認之。」遂悒悒而回。

  至晚,蓮於枕上問梅曰:「劉君此際果岑寂否?」梅曰:「有守桂在。」蓮曰:「汝比得守桂否?」梅笑曰:「然則蓮娘其岑寂乎?春色惱人眠不得,當坐以待旦。今日春闌,當高枕無憂矣。」蓮不答。少刻,梅假睡,蓮頻呼之,不應,曰:「年幼未諳傷春也。」梅聞之暗笑。蓮視殘燈尚在,起而獨坐,書一歌:

    花落啼鵑後,紛紛逐晚風。與我似相識,輕輕入簾櫳。春色殊憐我,傍我頻相從。春光何富飾,也敗風雨中。妾顏花作面,春去誰為容?膏沐懶去事,綠雲成飛蓬。蘭室怯情曉,停針倦女工。春去知還在,春疇情轉通。驀地有長吁,茫然興復空。寄語傷春者,為我惜飛紅。

  越數日,生與其友關世隆、張文杰者,游酌於園中。未幾,諸葛鈞至,相與暢飲於萬綠亭。世隆曰:「今日劉、關、張復會於桃園,可無侑酒者乎?」文杰笑曰:「憑軍師處之。」生曰:「吾熟一妓,招之則來。得一點紅,足以消酒。」遣人邀文仙,則已去跡多日矣。生稍興,勉強聯句,俱至大醉。生滌手,獨至池邊。適蓮捲簾,面池獨立,因生手揮殘瀝,授一帕於外,帶一香囊。生拾之,左右瞻顧,欲以稱謝,而愛童先諸友至,蓮遙見,長歎避之。生忌友之覺也,即與偕返,送友出。命童訪文仙所在,乃知鴇兒之故,欲賣之,恐其不允,貽之行者。故去數日,而生不知也。生聞,似有所失,舉蓮帕,檢視繡袋,更憶文仙所贈,又亂一心曲矣。作詞念之:

    章台多柳枝,此枝世稀有。愛爾美恩情,到我十之九。別來夢亦勞,天涯幾翹首。思卿卿在心,念卿卿在口。料卿也同心,有我相思否?

  又因投帕之惠,扣手歌《鳳凰閣》詞:

    記當初花下,分明傳約。思量就把芳心托。豈料書生福薄,竟成空諾。能勾向他行著腳?----你也不合,常把眼來睃著。怎知書幌添蕭索。奈何哉,這病根幾時芟卻。直若到空梁月落。

  自後思情愈濃,心懷恍恍。素梅亦悉蓮之情,恐蹈他故,再四以言語而試之。蓮笑曰:「汝欲以絳桃碧桃、三春三紅之事待我,如傷風敗欲諸話本乎?」梅曰:「此事恐非兒女子所可自行。劉君前程萬里自遠大之器,就之恐玷彼清德,絕之恐喪彼性命。差毫釐而謬千里其端在此。勿謂素梅今日不言也。」蓮正色曰:「何以劉君為惜哉!女子之身,賤之則鴻毛,貴之則萬金也。鼎當有耳,豈不聞女子妄從可賤,汝弗疑。」長歎不語者移時。復謂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婦人,故天下無貞男了。瑜娘之遇辜生,吾不為也。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嬌娘之遇申生,吾不願也。伍娘之遇陳生,吾不屑也。倘達士垂情,俯遂幽志,吾當百計善籌,惟圖成好相識,以為佳配,決不作惡姻緣,以遺話把。吾度劉君之意無不可,草草之事不難為,而所以不敢輕舉妄行者,蓋長慮卻顧耳。然劉君之用情於我者,專矣。日月凡跳,如隙駒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報劉君之日短也。」作一詞:

    一睹仙郎腸欲斷,斷腸枉自癡癡。癡心長日擬佳期。期郎還未定,定有害相思。思深偏切愁人夢,夢中添下孤獨。惶惶淚滴幾多時。時動文君想,想在俏相如。」 (《臨江仙》)

  倚牀而坐,體若不勝。梅曰:「弱體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蓮曰:「憔悴無傷,恐不能自悴憔而止也。」梅亦慮老父覺之,勸以勉強笑語。良久,蓮笑謂梅曰:「汝年紀長矣,名桂紅不諧,私呼汝為紅娘可乎?」桂紅笑曰:「蓮娘欲作崔,使劉君為張乎?今外無高牆,內無夫人,旁無和尚,鄰無犬吠,以培桂迎春為普救西廂何不可?而願時時清白,刻刻崖岸,則向所云『不敢』者,真也?偽也?誠也?假也?」蓮面有慚色,徐曰:「吾欲尊汝故爾,誰為汝演西廂記也?」梅曰:「以桂紅呼紅娘為尊,莫若以素梅為媒婆之為愈尊也。」蓮默然含淚曰:「吾於劉君幸無失德,自以汝可寄心腹,故不少存形跡。今汝舌劍唇槍,吾何為吞聲忍氣?吾拼索性,汝須得乾淨人也?」梅執蓮手,跪而告曰:「吾為戲言,娘何僻見乎?生待我若親,賤奴豈草木人耶?」蓮曰:「汝知否,劉君尚未娶故耳。」

  至晚,具雲履一雙、美女一軸、金扇一柄、水晶糖一匣,自取一謎,令梅饋生。梅佯曰:「吾無副,不可行。」蓮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彼若敬主及使,汝自解紛。」

  梅欣欣而行。至迎春軒,獨見愛童,而不見生。將回,童出挽之。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耶?」梅曰:「『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是以來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是以去。」童曰:「凡物必有偶,劉相公已心匹蓮娘,吾與汝未有下稍,汝若肯捨身普施。吾當得好眼看承。兩人深相結,共保快活無憂也。」梅不答。童強之人,與共坐於北窗之小牀。梅曰:「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汝事劉相公久,學無賴賊作偷花漢耶?且劉相公尚未有成說,爾何敢僭先?」童曰:「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劉相公亦讓我一頭地矣。」為之摟定香肩,持素手,鬆鈕釦。而生睡已起,遽推門出,見二人之狀,戲之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耶?」童曰:「非敢越禮,特欲小試,為行道之端耳。」梅有慚色,斂衽整衣曰:「君可謂入幕之賓矣。」因視童而微笑。生亦目童,作搖首狀,童即避出。生執梅之手,引就坐,曰:「吾設此位以待卿久矣。今日之事,須極熱為之。」梅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生曰:「蓮娘之意何如?」梅曰:「已受重戒而來,不許,不許!」乃以碧蓮徹夜念生岑寂之語、假寐之事,悉對生述之。生曰:「肯念我之岑寂哉?得蓮念,勝天憐念矣。然念念不忘,我心更切也。」又曰:「汝年幼,未暗傷春,我當教汝。」梅曰:「汝男子,那識女情?我亦生而知之,不勞尊誨。」因袖出蓮所貽者與生,曰:「此蓮娘雅贈,欲得君詳一謎也。」生細玩之:「雲履無底,美女在胸。」笑曰:「吾揣其意回之。」

    禁足書窗外,幽懷且放開。謾言心地熱,苦盡自甘來。

  生曰:「是否?」梅曰:「得之矣。」梅回,見童於窗外。童曰:「恐蓮娘冷靜,代汝奉陪。」又附耳曰:「謝我方便之恩。」逕自笑回。

  至晚,生以香扇墜一個、玉縧環一副、枕頭席一領、老人圖一幅奉答。囑童奉蓮,曰:「亦欲詳一意耳。」蓮收之,復於生曰:

    要弄偷香手,終存竊玉心。若能同枕席,永賦白頭吟。

  生得之曰:「知我者其蓮乎!」

  自此以後,雖絕步於園中,而馳心於池側者不能忘,乃抵書投地曰:「原初來意,本欲尋新溫故,以期進取。今所遇若是,雖孔情墨守,何以堪之。抽黃數墨之心,易為倚翠偎紅之句;登天步月之想,翻為尤雲雨之情。然只愁佳人難再得,不憂富貴不逼人也。」書一短詞於扇面:

    寂寂寥寥度此春,朝朝暮暮兩眉顰。重重疊疊眼添新。句句聲聲心裡事,孤孤孑孑客邊身。思思想想意中人。

    (《浣溪沙》)

  帶愛童,鎖外門,赴叢芳館會。

  蓮偶至軒前,撥紙窗窺之,見琴側有一對云:

    惜花恨春去,折桂待秋來。

  又見紅紙帖云:

    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

    喜事福人書。

  蓮細思不能解。適几上有幅花箋,乃書一歌行,並二絕句:

    自思忽自笑,甘為何等人?句中說秦晉,筆底約朱陳。我意欲作假,君心要認真。聞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

  絕句:

    月清秦閣冷,雲近楚山低。春色剛來至,東君錯放歸。

  又:

    霜節透高枝,橫窗月上時。成林應有日,可待鳳凰棲。

  素梅忙至,曰:「此劉君寓室也,哪敢獨行!幸不至,使其卒至,則書室為陽台矣。」蓮曰:「好容易!是誰敢?」梅笑曰:「極會,敢極。會敢者,劉先生也。」蓮曰:「吾亦不敢。」梅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蓮曰:「吾亦不願。」梅曰:「願是不願,不願是願。」蓮曰:「吾無願乎爾,子為我願之乎!」梅曰:「兩相情願,各無異悔。」蓮不答,亦不欲行。梅曰:「忠言不入,炫玉求售,非計之得也。」逕先去。蓮初意以生無一面之識,無一絲之因,適一時之遇,才一窗之隔,今而至於朝暮見,且兩月餘,男子所無之事,識禮甘犯之,而尚不及罄一心談,著意制《桃源憶故人》及《賀新郎》二詞,素梅睡,懷以探生。偶生他出,意已不悅,又值素梅見之,不可久持。乃留一戒指並原制二詞於詩箋上,以界尺壓之,仍閉窗而去。

  生歸,童先見而拾之。至晚,生就月坐於壇前。童曰:「適於几上得解慍方二紙,寬愁散一枚,可以療鬱結之疾。欲得之乎?」乃以詩箋、戒指呈生。生曰:「得於何來?」童曰:「此必蓮娘之貽,親至不遇,留而去之。然幸吾先收,使他人得之,奈何!」生曰:「彼亦諒吾室無別至者故耳。然機不密則害成,當用為戒。」生誦之,至「放歸」「不遇」句,思蓮有枉就意,深自悔曰:「近來跬步不出,不見親次玉趾,今偶爾他適,即失此良晤,豈瞰亡而來與?豈好事多磨而然與?數之窮、命之蹇、緣之慳、會之難、運之厄、遇之否,一至於此!信事之成,不在於人之計較也。」乃集古詩成興體四章:

    林有朴樹,其葉蓁蓁。靡日不思,西方美人。----野有蔓草,維葉萋萋。窈窕淑女,洵有情兮。山有蕨薇,其葉  。我之懷矣,曷其維忘。隰有萇楚,其葉蓬蓬。子無良媒,憂心有衝。(林有朴樹四章,章四句)

  又沉思:「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乎?或戒我休荒書史乎?或戒我休得苦心頭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歸乎?或戒我休對人前說破乎?」心焉惶惑,排解更難。而蓮又以微恙少出,素梅終夜不離左右,生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乃畫蓮花一枝,肖己像於側,名曰:「愛蓮圖」,懸於書壁,常常對之。想其坐,則曰「座上蓮花」;想其貌,則曰「面似蓮花」;想其詞,則曰「口出蓮花」;想其行,則曰「步步生蓮花」。又畫梅花一枝,題其上曰:

    鐵石肝腸冰玉肌,風中雪裡逞標枝。慇懃結爾一知心,為春傳送新消息。

  每對此二書,則悠悠蕩蕩,愁喜交集。

  一日,微雨初過,躍魚戲水,生帶愛童,釣於隔浦池。吟云:

    化龍原有日,暫伏在清流。萬丈深潭難設計,且將蚓餌釣鼇頭。早上金鉤,早上金鉤。

  蓮先見之,謂梅曰:「劉君深深諳釣術,所謂水濱之役夫也。」梅曰:「釣術何如?」蓮不答。梅喻其掀簾指生曰:「臨淵羨魚,何不退而結網?」生聞之,即抵窗前。梅其窗曰:

    休念佳懷休假呆,好將啞謎細論猜。我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

  生索然沮興,曰:前日作情方沐,而今日又復變卦,焉得以隔浦池目為浣溪沙,以培杜軒署作心院乎?」即棄釣歸室,將愛童而睡。

  睡起,即令童取酒,生至醉,枕書隱几。聞扣門聲,放之入。乃金友勝,因至書坊,覓得話本,特持與生觀之。見《天緣奇遇》,鄙之曰:「獸心狗行,喪盡天真,為此話本,其無後乎?」見《荔枝奇逢》及《懷春雅集》,留之。私曰:「男情女欲,何人無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則風月談中增一本傳奇,可笑也。」送友勝出,愈醉不可及,復隱几而臥。

  又聞扣門者,乃守樸翁內姪耿汝和也。是人刻而妒,奸而險,唱和每出生下,而反好勝,---稍輕之;又嘗對生求守桂,生不與,故有憾於生。是日偶至,見生具有《燭影搖紅》一詞,盡含風味。且素知他側居一女,心甚疑之。而生尚酩酊,汝和因強生解其詞。生朗誦一遍,因被酒,漏言曰:「吾心可成金石,雖蘇張更生,弄轉圜之舌,不能間我愛也。」汝和乘醉以言挑之,生笑曰:「吾始睹其貌,心之而不置,吾既得其詞,手之而不釋,意為同志相得與?」汝和故作不解。生吟曰:

    隔池美姬,女中解魁。今朝重睹西施。奈情猿怎持?興言念之,心如醉兮。縱然今夜于飛,恨佳期已遲。

    (《四字令》)

  汝和曰:「此事何所據?」日袖出碧蓮《桃源憶故人》詞遞汝和觀之,曰:「汝虛甘罪,所供是實。」愛童計不知所出,適欲接之,而汝和即懷去。生曰:「自我得之,自我得之,亦復何恨!」又大笑就寢,童捧之而睡至夜半言之,而生瞀然而記也。徐徐問其詞,生曰:「昨日果大醉耶?」童尤之曰:「三爵不識,因可多乎?小事糊涂,而大事亦糊涂。此何等事,而可不避人目?風流罪過,已今供招,而又虛名禍者,奈之何!且耿生素肯發人之私,今又得此,必是報聞於吾主,自疑圖禍隙矣,久念使人驚怖。」生彷徨曰:「怪哉!喜為憂恨,福為禍本,吾志從此體,吾行從此劣。豈非禍從手發耶?」又曰:「吾固無足惜,奈玷蓮娘何!乃知酒之流禍矣。許文仙真聖人也,許文仙真聖人也!」因繞几而行。童亦不樂。生曰:「汝未知我心,近日心事有勢不得行者,但欲醇酒求醉耳。」  至午,守樸翁招生與汝和飲於私室,生再四不欲行,久之,曰:「詩云:『豈不欲往,畏我朋友。』我之謂與?」勉強赴酌。汝和對生微笑,曰:「酒道真性。」又曰:「勿憂,明早還汝。弟憐幾月好用心,羨汝一人獨專樂耳。獻出守桂,自有商量。」生遂雜以他詞,幸守樸翁不覺。生乃俯意卑詞,小心取貌,不敢出氣。汝和揚揚自得,略不為禮。生勸以大觥,汝和曰:「爾亦欲吾醉,乘中處事耶?故不飲。」生亦不能對。愛童行酒,心抱不平。偷至汝和窗外,濕紙窗窺之,見蓮詞壓於硯側,喜曰:「得來全不費工夫,可謂慢藏矣。劉相公之福,孫蓮娘之幸也。」逾窗竊取而歸。

  生別汝和,不勝忿懼,而愛童呈是柬詞,道其所由。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撫童背謝之,曰:「微子,則吾不知所終矣。今幸全璧歸趙,如合浦珠還,深荷百朋之錫,縱彼能吹毛求疵,亦與白賴而已。」

  後汝和失柬所在,意童竊去,呼童質之,將欲白於守樸翁。童懼,先於守樸翁處短之,且捏訴以妒生之故。而是日,生之家童至。生父母以生久不歸,因召之。生默然。然以耿子為嫌,」吾且歸,可以消猜釋忌」。故辭翁欲行,而終不能捨碧蓮也,作回文一絕:牽情最恨別,人仙美少年。

  又詞一闋:

    風裡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輕吞,枉把鉤兒虛設。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枯枝花朵,果兒難結。海樣深情忍撇,似夢裡相逢,不成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並頭分拆。猛期月滿會 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是于飛時節。(《花心動》)

  生將行,私囑童曰:「耿生為吾所輕簡,實為汝故,致成嫌隙,汝亦當自愛。吾去後,老翁前有萋斐,汝亦當周旋粉飾。」童曰:「相公至此,愛敬者無分小長。此人齷齪傲視,吾家大小皆嫌。吾已於主翁前道過,彼雖置萬喙,決亦不信。但行矣,不久且當奉迎。」生至園中,見蓮窗緊閉,料不得見,作詞付童曰:「蓮娘處為我申意。」即日辭行。汝和終有憾於生,於翁前暴其過。翁終以先入之言為主,而心不直之,乃曰:「劉生至日,吾夢見池中一鯉化龍,一春即乘之而去。吾重其所夢,慕其為人,因處之於此,期飛揚為吾光。且視彼待汝亦謹厚,故汝陷人不義,乃面朋面友耳。吾不願汝曹有此行也。」汝和愧且恨,自至生寓,見窗壁題吟,愈嫉之。托以覓生為由,逕達蓮所。

  時蓮與梅共坐窗下,相與談生,曰:「久不見劉生,近日不知作何狀?」梅曰:「劉君者,國士無雙,人物第一,必非久下人者也。」蓮曰:「何謂?」梅曰:「劉君有何郎之貌,有子建之才,有張敞之情,有尾生之信,惜其淹揚子之居,塞田洙之遇,是以晝興賈生之歎息,夜懷宋玉之悲傷耳。今乍與之會,如飲醇醪,不覺自醉矣。」蓮曰:「吾所見亦然。但昨晚夢劉君別找而回,我留之,彼云:『被人妒陷,聊以避謗』。初不知其故也。」

  適耿汝直至前,蓮與梅不及避。汝和遽曰:「劉熙寰在否?」梅曰:「吾處深閨,君處書室,是惟風馬牛不相及也。孰為熙寰?君為誰?其誤入桃源矣。」汝和曰:「吾乃耿相公,為《桃源憶故人》,故至此。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梅無以對。汝和又誑曰:「劉一春本微家子,吾輩羞與為伍。今得罪於吾翁,已作逐客,決無復來之理。汝若戀戀有故人情,乃明珠暗投耳。」逕拂袖笑聲而去。

  蓮聞之,惶惶如有失,嗚嗚不能語,茫茫無容身之地,謂梅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必劉君不能自慎,以致露醜於人。情慾之事可遣,失身之罪難逃。今後宜吞刀割腸,飲灰洗胃。免使青蠅玷玉。」少頃,又見汝和昂然往來丁隔池,揚言曰:「迎春軒今為吾行樂窩矣。」蓮曰:「劉君必被此人妒陷無疑,斂跡避狂,料有以也。」梅曰:「劉君挽不留,耿子推不去。使劉君若在,豈使耿子至此!」值守樸翁至,汝和潛回。

  蓮令梅密扃其窗,非事則不啟,以避耿也。

  次日,愛童扣窗不獲,轉至欣欣亭後,見蓮、梅共立於石榴樹下。蓮邀童入,問其故。童亦為生諱之,蓮懷少釋。童出袖中雲箋,曰:「此劉相公辭帖也。」拆觀之:

    萬種相思未了償,被人生嫉妒,又參商。花前笑語尚留香。輕別也,能得不思量?  寄語囑蓮娘,莫忘前日話,換心腸。好將密約細端詳。卿知否,吾意與天長。(《小重山》)

  蓮未知生來期,情不能捨,亦成一詞: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疊山西。亭前柳樹空啼鳥,滿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孫薄倖,聲聲謾訴淒其。長相思憶舊游時,春鎖南枝。而今仲夏初臨也,疏簾淡月容輝。試問阮郎歸未。奴嬌怯誰知!(《風入松》十四牌名)

  愛童歸,正遇汝和於迎春軒。汝和笑迎,問之曰:「汝自何來?」曰:「來處來。」不顧而去。汝和嗔之曰:「媚劉子,牽蓮娘,蔽主耳目,皆此頑童,其過之首罪之魁乎!」然汝和雖妒之,而至此亦未如之矣。


  生於守樸翁家,行舟出門,聽一讖語:忽一小舟相值,二書童各執蓮花,相與聯句曰:

  馥馥碧蓮花,有分歸吾手。異日掇蓮房,取次求新藕。

  一駕舟者曰:「大官好捷才!決中,決中!」生驚喜曰:「此即知微翁『覓蓮得新藕』之句也。數與讖合,或者其有驗乎?」行未二里,又遇一舟,聞笙鼓聲,乃生友樂昌時、卜可仕挾妓高巧雲、包伊玉游碧荷渚,激生過酌。舟艤而行。巧雲曰:「曾得文仙蹤跡乎?昔與吾為姊妹們,行動坐臥,心心口口皆劉相公也。」生喟然曰:「紇乾山頭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蘆花明月,尋亦無處,身不由己,琵琶別舟。今見卿,又動往想矣。」各別而歸。

  家居將旬日,獨行,獨步,獨坐,獨吟。買樂無文仙矣,吟詠無碧蓮,矣傳情無素梅矣,承值無愛童矣,想迎春軒之景益切,則抱耿汝和之恨益深。常書空作「咄咄」語,默地自念隱語曰:「吾當火燒其耳,水淹其目,木塞其口,不足以泄其恨。」當食食忘,當寢寢廢,雖父母亦不解其意也。

  一日,會一奉、一泰於友仁館而回,獨處書樓,見月散餘輝,形影相弔,歌曰:

  巒嶼獻翠兮,天際雲開。雲際月來兮,光浸樓台。清光瑩澈兮,照我孤獨。孤影相弔兮,遐想多才。

  次日整騎,往萬石山探友。適舟自南來,推篷者,守桂也。生於馬上問曰:「胡為乎來哉?必有以也。」童曰:「奉主翁命來請。」生返騎,曰:「不去則辜蓮,欲去則忌耿,如進退掣肘何?」童曰:「耿氏為吾主不悅,已隨父至遼東。吾來時,蓮娘、梅姐皆有私囑,此行安穩,不必猶豫也。」生以手加額曰:「此天助吾!」辭父母啟行。父囑曰:「守樸翁為我契交,汝當執弟子禮,用心舉業,無孤留汝意。」生受命登舟。童曰:「頗懷蓮娘否?」生出新制《半天飛》曲。命童唱之:

  花樣嬌嬈,便有巧手,丹青怎畫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懷中抱?倘就了鳳鸞交,我再替你畫著眉梢,整著雲翹,傅著香腮,束著纖腰。多媚多嬌,打扮做個觀音貌。不羨當年有二喬。

  費盡心情,他作怪蹺蹊不志誠。假意兒胡答應,不顧我添新病。實為你漸勞形,只落得吃著虛驚,挨著殘更,撫著愁胸,怨舒前生,雙眼睜睜。無韁意馬難拴定,何日堂開孔雀屏?

  即晚抵舊寓。時守樸翁構一亭於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書之。又晤知微翁之數,欣然大書曰「覓蓮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樂地也。」

  次日,天色暄熱,生設几於無暑亭中。命童取文具,連揮數幅。有迎春軒之詩,有晴暉、萬綠亭之歌,有閒閒堂之記,有蘭室、無暑亭之詞。皆各書以真草篆隸,字字龍蛇,章章星斗,煥然新目,整飾可愛。守樸翁創一見之,不覺鼓掌曰:「重勞珠玉,蓬篳生輝。」

  薄暮,置酒覓蓮亭中,邀師生共賞之。生視池中,有並頭蓮數枝,慶幸不置。翁曰:「吾種荷幾年,今始睹此蓮,蓋為子而瑞也。」生讓不敢當。時月東升,正照蓮紗窗,生凝眸熟視,若欲飛渡。忽其師扣桌歌曰:

  新亭趁晚泛霞觴,槐陰微剩雨餘涼。鴛鴦躍處晴波 ,開遍荷花鳳亦香。夜闌披月扶歸去,醉誦《南山》詩一章。

  守樸翁亦作一詞,名《秋波媚》:

    碧天夜色浸閒亭,荷香帶露清。身邊皓月,杯中詩思,分外風情。

    臨風對月聯詩句,詩成醉亦醒。一觴歌罷,萬聲俱寂,四壁空明。

  其師與寧樸翁命生為覓蓮亭詞,生承命曰:

    向晚新亭共賞,荷開香溢壺漿。愛蓮情似藕絲長,心與波紋蕩漾。

    欲把蓮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鴛鴦兩兩睡黃粱,做個宿花模樣。(《西江月》)

  守樸翁笑曰:「少年詞趣,自是逸灑。」取筆,命生書於粉壁。題曰「愛蓮子一春書」。翁喜,對生談乘龍之夢。生暗幸,以為乘龍佳婿。盡歡而散。

  生酒後與師占《百字令》:

    脂唇粉面,記相逢,才是傷春時節。耽憶貪思,又早是、捱過兩三四月。用盡機關,搜窮計較,滋味空親切。言挑語弄,兩下都無體歇。欲待丟下冤家,悶心頭、繫了千繩百結。病態愁腸,暗地裡,不覺吞聲哽咽。憂怨之心。相思之病,萬口渾難說。有分乘龍。畢竟尋個歡悅。

  有頃,愛童對生曰:「相公覓蓮亭詞嫌於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後翁果以覓蓮亭之詞,憶耿汝和之言,追思閒閒堂之句,亦不能無疑於生。忽留童於內,命女使繡鳳送茶果。生晚謂童曰:「自至此,未見女使。今日獨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木之妖,得無以我獨居而竊至弄人耶?」童曰:「婢名繡鳳,吾主所愛,不必外疑。但我家家政甚肅,無分毫犯清議。前有耿子之說在焉,知不以此試真偽邪?」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繡鳳攜酒果,至則扃其門,鳳從容以大卮勸生。生視之,比前加衣飾,有比昵態。生曰:「久有守桂,何勞汝至再?且幕夜無人,使我不安。請歸內。」鳳甚愛生,真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無人,故至此。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可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生曰:「誰遣爾來?來意何謂?」鳳曰:「遣命出家主,既來之,則安之,亦當惟命是從矣。」生曰:「君子不為昭昭申節,不為冥冥墮行。汝在此,無能損我。如嫌疑,何敢酒一卮。」謝而遣之。未出門,守樸翁帶愛童候於門外已久,進與生敘談,夜分而回。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樸之疑冰釋矣。

  蓮自生歸之後,意緒沉沉,百不經處,惟翻閱書本,檢考詩詞。几上有《草堂詩餘》,信手揭之,見《卜算子》詞云:「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畢竟年年用著來,何似休歸去。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掩卷歎曰:「是詞能道吾心中語。」改其末韻云:「繡閣佳人也是愁,暗淚飄紅雨。」是時蓮之表妹邵慶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處,甚相得,以冬間於歸,恐又不得會,特至候蓮,蓮父留之。故蓮雖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窺園者數日。生亦自以來久,不獲一見,心亦疑之。且蓮以汝和之事為戒,生以繡鳳之試為嫌,彼此兩存形跡。但令童往覘,亦不識慶娘。不敢交一語而返。生候晚,乘月縱步,又聞蓮父笑聲徹處,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

    相遇美人未偶,綠窗恨我東西。一笑陽台夢到,依然秦嶺雲迷。

   七言

    一自花飛怨杜鵑,誰知今日尚無歡。平生欠卻鴛鴦債,捱盡相思思未完。

  後慶娘方歸,蓮又以母舅樂水寢疾,偕父往視,獨留梅看家。

  生次日至其處。梅於覓蓮亭上倚欄看花,見生,口稱:「久違!」即訴汝和之事。生問蓮娘啟處。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閒處,難免沉默寂寥,無人惜我之孤零也。」生曰:「客齋旅榻,自歌獨詠,有愁如海,精衛難填。吾為汝心動神疲,其如汝堅持雅操何!」梅含笑曰:「今晚不棄,開窗以奉歡笑。」生佯曰:「吾正人,豈可近花月之妖?使愛童伴汝。」梅曰:「所謂己不用而使子弟為卿者也。然則君言果不足信乎?」生曰:「真戲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過荼架,轉欣欣亭,則可以入此室矣。吾將俟君以著乎。」而生入蓮房,極其精潔,紗帳垂鉤,寶爐香裊,鏡台春盎,翠簟風生。房之內房後窗外有花壇花屏,盆魚鳳竹;內列瑤琴,並文几玩器,旁一桌,有詩詞史籍。壁間張小小詩畫,皆蓮親筆。側側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咸具。東池一室,蓮父設榻,扃其門,不可入。生曰:「自海棠開後,望到如今,未由親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宮、游月窟,敢忘盛德之權輿乎!且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與吾為水火,今乃遠行,豈非數乎!「因坐於內房。梅自出整小酒。時春台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戲題於粉壁;

  東君瞞我去何急,望中翹首追無及。忙重韶光去收拾,遺下一枝芳可挹。我今笑折手中執,嬌客一睹喜交集。貫來不許啼鵑泣,醉中常對胭脂濕。

  梅具酒進房,時几上有宋玉《諷賦》、司馬《美人賦》。生方閱之,梅乃施其上服,表其褻衣,自橫陳於生之旁,逸興飄飄,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情乎?」梅曰:「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情之一字,莫須有。今夕之會,上至天,下至地,東西南北,惟吾兩人在也。當兩下舒暢,以勾夙帳。自非天崩地陷,夫復何憂?」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愛主人之女。長卿猶不肯私自陳之姬,吾所以用意於碧蓮者,蓋欲謀為百年計耳。彼素梅縱為侍女,亦良家處子也,何得波頹瀾溢,以亡污清質乎?」乃氣服於內,心正於懷,取筆書:「不可」字於粉壁。梅曰:「君子當灑灑不羈,吾不忍先生苦心,折節自獻,烈火乾柴,已同一處,君何得無丈夫志?且嘉會難逢,何陽拒之深也。」生曰:「欲心固不可遏,然須於難克處克將去,使吾為清清烈丈夫,卿為真真貞女子,不亦兩得之乎!」梅曰:「向與童將諧而遽休,今與君將歡而見棄,然則君將為口頭交而已與?」生笑曰:「此天欲以完節付二人故耳。且色膽天大,慾火易燃,識透則不為所使。若前緣已種,而得蓮娘為壓寨夫人,則當使卿為帶來洞主,決不忍舍汝蕭何之妙情,斷不敢忘汝善才之大德也。」相與侃侃正談,舉杯迭飲。梅亦收拾塵心,倍加愛重,曰:「君可與阮籍輩齊名矣。」生曰:「吾非薄情漢,特誓於此生,彌敢失節,故不首為亂階。然見色則為色引,視花則為花牽,終不能遺諸胸中,是吾私也。」命梅啟窗以驗月色。忽守桂持燈來,生命入行酒,因備問碧蓮徇及於舅氏,始知其為業師趙樂水之甥女,大驚異。以知微翁之數、紅雨亭之詩及見碧蓮於隔牆之事,備述於梅。特蓮有《懷春百詠》並平昔得意佳句,集為一帙,題曰「留春一話」。梅聞生之言,心大異之,故並以此集示生。生嘖嘖稱羨,題詩於集後:

    春心搖曳,無尋蝶使。姻緣簿裡,偷添名字。新詞一闋締新盟,佳配雙成償夙志。(《哭岐婆》)

  天將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書,命人馳師問疾。蓮啟觀之,乃劉一春柬也,亦始知其為母舅之徒。昔嘗一面,今又同園,追思紅雨亭之絕句,蓋天啟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歸。

  甫入門,即問梅曰:「汝曉我與劉君異事乎?」梅曰:「不曉。」曰:「汝知劉君在乎?」曰:「不知。」曰:「汝見劉君面乎?」曰:「不見。」曰:「劉君來乎?」曰:「不來。」曰:「汝曾一去乎?」曰:「不去。」曰:「然而劉君又回乎?」曰:「不回。」曰:「劉君怪我乎?」曰:「不惱。」曰:「何時學得此二字文!然而劉君忘我乎?」曰:「何日忘之?終身不能忘。」曰:「劉君思我乎?」曰:「豈不爾思?去後常相思。」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劉君親手書也。」指集後之詞,曰:「此劉君親筆寫也。」指內室之牀,曰:「此劉君親身坐也。」蓮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賊入界,汝私於劉君已不可言,而顯跡留壁,更不忌老父覺之耶!」自起為滅其跡。梅曰:「彼自詠花耳,關渠何事?」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訪古,蓋不多得。蓮閉目搖首曰:「孰有盜跖而施仁義者乎?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尋汝學本分者乎?」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皎日。」蓮曰:「天日哪管此事?」梅又盡道劉君好處,譽之不啻口出。蓮曰:「汝譽劉君,舉之如欲升之天,進之而欲加之膝,異日容吾試之。」

  逾日,守樸翁雙壽,蓮亦往賀。蓮父與生與外席。酒酣,翁與眾賓散步園中,歷歷指引,閱生佳作。蓮父甚重生,恨相見之晚。

  次日,蓮父具酌於舍,邀生雅敘。生規行矩步,色溫貌恭,口若懸河,百問百對。蓮父愈敬之若神。生歸,蓮父醉寢,蓮出立於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麗,景耀光起,比常愈美。生步近低聲曰:「仰蒙款賜,未及請謝。」蓮曰:「草率奉屈,幸荷寵臨。」生曰:「久不會談,可坐一談否?」蓮曰:「家君不時呼喚,可速回,改日當話。」忽聞窗內人聲,蓮急行,墜下金釵一股。生抬之,曰:「客中乏荊釵之聘,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蓮使梅至,索釵。生執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劉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魚得水,敢不報效曹公乎!」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畫虎不成,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生曰:「巫雲綴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膠,勢同陌路,吾方寸亂矣。」梅曰:「君衷志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亂。向使蓮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二曰『長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貞女子』,以謾講道學,則彼顏之厚,何以自洗?」生曰:「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然騏驥惟孫陽睨盼,彼若不以先配為可恥,則吾自另有制度矣。」梅曰:「二人所談,所見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賤女流足以了此。」生曰:「舉目無親,知心有幾?卿其圖之。」笑書一曲曰:

    密約多遭,杳杳無消耗,火噴襖神廟。卿卿當鵲橋。低駕天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鮫綃,那時當贈纏頭報。(《步步嬌》)

  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報乎?」生付釵於梅,曰:「願如是釵,早得相會可也。」贈以玉環、小詩一絕:

    會貪隔薄蓮,難禁花心動。要結玉連環,先會釵頭鳳。(四牌名)

  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乃知宋王、長卿未是俊物。」

  生送梅出,攜童坐小樓待月。須臾月來,命童取酒邀月而飲。生知蓮父赴里社日休會,而二女獨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

    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婉兮孌兮,終不可諼兮。

    乃如之人兮。我不見兮。念我獨兮,勞心慘兮,使我不能餐兮。

    子兮子兮,履我闥兮。燕笑語兮,行與子逝兮,無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

  蓮亦剛以步月在外,聞琴聲,呼梅聽之,笑曰:「劉君無道理,乃以琴心挑我,使誘人套子。琴雖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會,令其興沮,彼且歸矣。」蓮口雖寬,而心實急,蓋欲梅贊己行也。而梅不解意。故蓮足欲行而趑趄者屢屢,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次夜生往,久候不見,倚池側石欄望之。惟見窗內隱隱有燈,且陰雲四合,有寂寥意,長歎而歸。蓋蓮意以生至,必抵已室,又羞顏於先往,故假寢內房,命梅候於窗下。梅亦趁涼誤睡,及醒時,生已回。蓮至夜半不睹生,以為生反爽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復至亭畔。聞欣欣亭後有洞簫聲,清亮可愛。頃之,碧蓮為懶梳妝狀,持鳳簫,扇掩酥胸而來,飄飄若仙子之下臨凡世。見生,佇立不動,生迎而揖之。蓮側身斜視而拜,舉簫謂生曰:「虧吹此以引鳳凰。」生大喜曰:「卿其真蓮娘耶?其姮娥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見耶?其餓眼生花耶?其醉中夢裡耶?」蓮曰:「凡胎欲質,何勞誤愛如是。」回頭顧後,又復四望。生曰:「何故?」曰:「我極熟素梅,見之猶覺有畏心。」生曰:「我極熟愛童,見之未免有疑心。蓋欲心則起畏,私心則生疑,情固然也。」蓮曰:「夜來有約,何忍背之?」生曰:「卿自背我,我何曾背卿也。」蓮笑出一詞,云:「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記悶者。」生月下觀之:

    懶上牙牀,懶下牙牀。捱到黃昏整素妝。有約不來過夜半,念有千遍劉郎。

  生躍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詞,見之絕倒,大為奇事,卿試閱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滿擬今宵話一場。人面不知何處去,念有千遍蓮娘。

  蓮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只此可作一番話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詞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負平生。今當以二詞為一闋,名曰《同心結》。」生曰:「是則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決。」蓮佯笑曰:「今止談風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後心事,束之高閣可也。」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無剖訴,憂心如酲。今俯降玉顏,賽郭翰仙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風清,暢懷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見憐,亦苦盡甘來之惠也。」蓮曰:「吾無七寶枕,奈何?」生曰:「會合分離。在此一舉,毋作寬寬話。」蓮執手曰:「會久矣,思切矣,兩相信深矣,惡風波經歷矣,得事君子,願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萬怨盡除矣!假未結髮之真夫婦也,少生攜二,當以一個字了餘生,夫復何言!」固倚身生懷,生欲強之,同至迎春軒中。蓮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下妾未嫁。怨曠兩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質,固不敢有辭於君子,但星月盜歡,終為野合,倘樂聚未幾,朝吳暮越,則樂昌鏡破,延平劍分,縱君子有書中之玉,妾當為泉下之塵,是可慮也。歷觀古今之情勝者,惟娛目前,不思身後,故往往扇醜揚污,他美莫贖。妾與君子足稱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輕之!」生曰:「將奈之何?」蓮曰:「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幸君子不棄,浼一伐柯,訂為婚好,庶得以白首相隨,殆愈於偷香竊玉多多也。妾見熟矣,豈君子見不及此乎?」生曰:「吾欲迷魂湯,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誠非絕德,求親亦非犯禁,向所謂退而結網者,此與異日下玉鏡之台,坦東牀之腹,則今雖生與蠻夷居,日與魑魅游,依依然百千萬日所不辭也。但擇婿在尊翁,聘婦由吾父,二人雖同心,恐未免成齟齬耳。」蓮曰:「上蒼配合,尺寸不爽。且為子擇婦得妾焉,何患君家見棄?為女擇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辭?但所慮者,數與福分耳。然心已許君子,身豈有二三,君子詳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生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據吾所見之數,以度所遇之緣,以驗將來之福,則料在必諧。進謁吾師,適逢佳句,一也;遊學逢舊,不期又遇,二也;耿子起妒,已值遠行,三也;年齒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於事之必成,則注定已久,曾向與梅姐露其端,而未與卿卿說其詳耳。」

  蓮喜問其故。生曰:「吾初春謁吾師之前一日,鳳巢谷有知微翁,精數術,吾投問之,許我『佳配』二字,又曰『覓蓮得新藕』。故向一見卿於梅下而已動心,今再見卿於池側而即留意,豈知前後所見即是一名。故荷亭之匾吾即名曰「覓蓮』,以應前數;所謂得藕之藕,蓋必佳偶之偶也。不然,卿固深閨豔女也,無故而相窺,則視生為何等輕薄子哉!」蓮曰:「信有是,則相如當北面,文君甘下風,吾二人數,豈偶然也。」因共至覓蓮亭上以瞻是匾並《西江月》詞。二人凴欄倚肩而坐,雖牛女之夕不減也。蓮曰:「今夕何夕,巧笑之---,其嘯也歌,如此邂逅何!相思之債,今日可勾,姻媾之好,今宵親訂,百歲千朝,幸無輕棄。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異日富貴,無忘今日在池亭上也。」生曰:「卿可為深慮矣,天下豈有負人一春子哉!」蓮曰:「今夜視昨夜,心事霄壤,第不知後夜視今夜何如耳。」各各相視而笑。蓮曰:「禮之至嚴者,男女也。妾與君子略無夙昔之好,而吟風詠月,至傾腹吐心,是禮外之情也。吾二人行事,何異牆花露柳哉!」生曰:「不然。情之至重者,男女也。生與卿卿已有半年之會,而守信抱負,絕寸瑕點辱,是情中之禮也。吾二人心事,則如青天白日矣。」

  又攜手共至假山,以宣春間不諧之鬱。時團月在空,皎皎如晝。生細觀蓮,撫其肌體,瑩然冰姿,湛然月質,深自慶曰:「無福也難招也。知微翁預占我為喜事福人,豈應在卿身上乎?鈍口拙舌,敢申一贊,實非虛譽,卿以為何如?」

  嬌滴滴,月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兩山淡淡,雙水澄澄。軟軟柳腰弄弱,小小蓮步徐行。綠擾擾宮妝雲挽,微噴噴檀口香生;濃豔豔臉如桃破,柔滑滑膚似脂凝。紗袖籠尖尖嫩筍,一種種露出輕盈。詩句兮燦燦,歌韻兮清清。天造就齊齊整整,裊裊婷婷。真真的苧蘿堪並,端不數崔氏鶯鶯。呵,今日裡諄諄盟約,何日是意融融、樂陶陶,遂一鉤新月帶三星。

  蓮曰:「嘉獎太過,恐盛揚之下,其實難副,深自愧也。」

  時愛童睡醒,夜已過半,久不見生,探步蓮處,適逢素梅於外,二人各言其故,大笑不已。童曰:「孫劉二人終非好相識也,私期暗約,已及數月,不為城闕奇逢,必為丘中樂事矣。」梅曰:「蓮娘賢女子也,劉君真君子也。大德不逾,烏有苟行?兩為才炫,少露鋒芒,久有積心,覓期望罄,必相與步月清談。試往尋之,休得驚恐。」童目梅曰:「半簾良夜風和月,一對青年我共伊。樂時樂地,無以逾此,願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而了所未了,何如?」梅曰:「且不了罷。」童曰:「吾有對句,還我便罷。」曰:「何對?」曰:「守桂官,培桂軒前逢桂姐,得其所哉。」梅應曰:「愛蓮子,覓蓮亭上哄蓮娘,不可道也。」童曰:「好對。同往何如?」梅曰:「不便。」

  童行未數十步,二人背月而來。生問曰:「何至此?」童曰:「睡醒無聊,偶成《西江月》詞,會中無以為樂,敢弄斧班門,以助一笑。」蓮躡生足,曰:「去。」生曰:「聽,無傷也。」童嘻然曰:

    東舍多情才子,西鄰有意佳人,看來何等熱親親,恩愛一言難盡。

    不見不勝縈掛,乍逢乍覺歡欣,可憐未遂洞房春,常把詩詞傳信。

  蓮笑曰:「強將之手無弱兵。昔有弄臣,今有弄童,童殆在之匹矣。」生曰:「童比得素梅否?年幼未諳調情,吾常岑寂也。」蓮曰:「何為有此語?」曰:「吾得於假睡中。」蓮定睛不語,隙地而笑,不與生別,逕去。生與童返,稱蓮之真見厚情。

  蓮至,求門不得。梅曰:「為蓮娘逾垣而相從,故我閉門而不納。」蓮曰:「兩賢豈相厄哉?」梅放手,曰:「適劉君攜手而同行,何乃過門而不入也?乃又拱手曰:「今夜親遇盜跖,入寶山、學伶俐,岑寂之債勾完否?」蓮以實告,曰:「此事惟我能之,亦惟劉君子能之。身親經歷,殆信汝向日之言不我誑也。然吾極惱假睡者。」梅沉思曰:「何謂?」曰:「竊聽人言。」曰:「非假寢,何由得真言?」蓮曰:「何以對人言之?」曰:「可與言而言,表蓮娘獨寤寐之真情耳。」後生得蓮約,不能自舉。

  忽一日,守樸翁至,語及通家話,情義懇切。命童取酌,飲於荷亭。生指女室,問翁曰:「吾數日前見一女於隔池,前日又睹二女於隔窗,儀容秀雅,氣象閒都,得大家風範,何與吾丈同園,而且不限彼此也?」翁笑曰:「看得何如?君欲得之否?」生曰:「焉敢望此。」翁命守桂:「至吾書房匣中,取寫就啟來。」啟至,乃守樸翁奉生父者。翁持啟謂生曰:「此吾鄰孫氏女。其父,前日會中滄淵公,少吾一歲,為至交者。無妻兒,止一慧女,故付產於我,就吾室居,已及五載。是如德色雙全,寫作兩妙,嘗自矢不配凡子,是以高門望族求婚未獲,吾子得此佳配,所謂君子好逑也。因未稟命尊翁,未敢擅舉。明日宜結婚姻,當達是啟,以為撮合山。」生喜甚,且感且謝,曰:「知微翁驗矣。」

  次日,翁遣人至生家。生父特至守樸翁家懇媒,乃知生父與蓮父為同庠友,昔同交遊者也。守樸翁即過孫氏議,譽生為佳坦。而蓮之母舅樂水公適有書至,蓮父與守樸翁共觀之:

    承命遍閱多士,無可為甥女配。吾徒劉一春,人中雋也,百長俱備,一躍可期。執斧者至,即可慨諾。玉潤冰清,緣分甚雅。智生頓首。

  二人執此書大笑,二媒不約而同,益信婚姻之數定矣。蓮父曰:「此生,金石君子也。小女多緣,倚此玉樹,附此松柏,有何他辭。」

  蓮父名士龍,號滄淵,曾補庠生,雅好山水,不干仕進,行樂二十餘年,自訪友吟酌之外,別無營心。家資素厚,而止得蓮。初,蓮之母善相,對蓮父曰:「吾女懷生頗異,當穎敏出群,後必有放達之才。才充則性逸,然少心昂然,幼貌端莊,逸中有檢,萬無一慮。且夫主必貴,因夫貴及可預喜者,恨吾不及見之。爾得所依,生女勝生男矣。」後母喪,滄淵嘗為女卜婿,屢對趙樂水曰:「吾欲覓一快婿,以托終身。若得才郎雅稱斯女,餘無計也。」及守樸翁偕樂水書至,故欣然從之,即訂擇日行禮。蓮曰:「天豈從人願乎!」梅曰:「二人花前月下,萬約千期,月下花前,千期萬約,都為乾熱,而媒氏片言寸柬,即成終身姻契,信哉『娶妻如之何,匪媒則不得』也。」笑成三五七言:

    月之前,花之下,用盡兩家心,說了千般話。冰人雙腳繫絲,天河早願銀橋跨。

  紅蓮喜,奉生書曰:

    妾自覿君子,情竇絲牽,言句不法,熱中無能自持。蓋自幼失儀,蹈此醜相。反躬沉思,汗顏醜貌,過蒙不賤,屢暗惠私誠,邀盟星月。妾恐寒盟貽哂君子,是用眷眷切慮,寤寐永歎,若墜深谷。何幸自天作對,得侍蘋蘩,俾數時花月情,假諾成真,眉睫耀喜,夢寐增榮。自此對時,夙恨灰散。前日無聊之句,不屑睹矣。快中草布,素梅即刻可遣回。外象牙香筒一對,玳瑁筆屏一面,不足珍,供文几一玩具。酷吏欺人,萬千寶貴,寶貴萬千。妾蓮斂衽拜。

  又細字書曰:

    據有定配,此柬實為贅詞。喜不自勝,聊以志喜。筆札有罪。

  生得書,曰:「蓮娘心多,欲汝即回。吾與汝今有瓜葛親親之情,幸敘不妨。」梅曰:「人苦不知足,既得蓮娘,復欲外生根業耶?守志不終,恐宋玉、長卿笑人,蓮娘候久起疑矣,姐夫不懼哉?」生即復書:

    重佩卿愛,仰奇無涯,筆舌難謝。追思唱酬,得只言片句。如寶和璧隋珠,自揣猶以逾越抱愧,敢望金石月盟,俯締絲蘿而不鄙予?又荷雲箋,心口盡詞飛示,客窗得此,如病渴懷嚼清冰,令人心骨適爽,泠然解恨。梅姐不敢久留,謹以琥珀珠二枚、水晶鎮紙一座奉答。前墜金鐲,陪我岑寂之思,甚不忍忘,謹附璧上。餘情慾露者,弗憚梅姐再往復。春生再頓首。

  次日,守樸翁以七夕,設酌小樓。散歸,坐月,梅至,邀生至荷亭。蓮具攢酌於亭上,曰:「前會匆匆,今家尊以朱陳二家輪約自往,尚三日示回,故假牛女之夕,屈話通宵,以賀喜。」生曰:「今宵比前夜更何如?」蓮曰:「似為勝之。」生曰:「早信數定,梅樹下即可浼媒,何用許多唇舌為花月粉飾文貌?」蓮曰:「得之若易,無比相親,情極始諧,殊為兩快。」因命素梅行酒。蓮及問童,生曰:「今名分已定,不敢與矣。」共與談今古,相敬如賓。蓮曰:「君子可謂風流學士,使寓郵亭,則風光好詞當盈箱積案矣。」生曰:「古有官妓,達人隨地生春,偶通一笑,於官箴、於心術、於陰騭亦無大損。惟知其為驛卒之女,則當以良家人禮待矣。而乃一夜弄醜,故人笑秀實,至今齒冷,若以吾一生心地遇之,雖百熙載,焉能浼我哉。」蓮曰:「假山初會時,君子罪擬得不合否?」生曰:「竹窗私顧時,卿罪亦在未減。然月下之會,乃見真性,此卿之所以為卿,我之所以為我也。」蓮曰:「古人遠絕女色,如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良有以也。」生曰:「但存心裡,正何必痛絕而遠之?女有夜投者,吾哀其窮,收之而已耳。今有托妻寄子者,果絕德乎?魯男子者,不能信心、不能克己者也。且天地間無私物,分中所得私何?在夫惟妾,在妻惟夫,無分毫可假。是可苟也,孰不可苟也。此上見得分明,自無難遏之欲。吾與卿熬煎至今,梅姐周旋身側,亦過欲心第一關矣。」蓮曰:「一夜話勝十年書。」生曰:「讀書不識節義字,所學何事?」蓮深然之。時值天光,各各回室。

  越數日,槐黃逼眼,桂香薰心,生欲赴省應試。蓮知生之踏槐也,繪一折桂圖,書一《步蟾宮》詞於上,命梅贐生。

  次日,守樸翁送之,曰:「今日此行,准期發解。」生曰:「豈望翰飛,終愁跡滯。但不敢自諉康子,以伴孫山。」抵家而行。途中見山含煙紫,鳥憩翠陰,口吟一絕:

    落日山含紫,千山鳥樹聲。長途人怯馬,琴劍伴西行。

  後棘闈戰罷,生獨處一室,功名在心,百無聊賴。城西有一勝湖,碧域千頃,兩岸芙蓉,不斷嬉游,四時蕭鼓,亦樂地也。生步於湖堤,俄陰一舟,坐數游女。近視,一女貌類碧蓮。生祈一讖語,視女曰:「今日遊湖,明日可看迎舉人。」生喜甚,買醉步回,乘醉臥於西窗。良久,見一女逾窗而入。生迎曰:「吾昨游勝湖,有美女貌類於卿,甚加想念,今幸遠臨,客館之樂遂矣。」蓮曰:「別後寤寐思服,此戰君必奏凱,故特遠來。人生樂事,惟在登科,欲以朝夕榮耀。」生呼童備酒,為蓮洗塵。聞一人推門,甚兇惡。視之,乃耿汝和,憤然入室,肆為醜置,以為蓮私奔,特自遼東帶三五惡少至,必欲得蓮。生大憤,以鐵如意碎其首,惡少驚散。忽然而醒,乃夢也。起而坐,聞街上傳捷聲,生以《詩經》中式第十四名。越數日,會同年於公所,作一詞:

  聖世崇文網俊英,棘闈共奏凱歌聲。譾材誤廁明經史,笑逐諸公學步瀛。初顯姓,乍揚名,忘將方寸負生平。預期學個經綸策,擬待他年答聖明。(《鷓鴣天》)

  生家聞報,賀者排門。蓮作《再團圓》詞,遙為生慶。詞曰:

    朱衣點額,文場一捷,何樂如之?鼇頭獨佔,龍門躍過,穩步天梯。青雲路上,月中桂子,折得新枝。長安春暖,馬蹄蹀躞,杏花吟詩。

  時登科錄至馬二臯處,不勝欣慰,而適升兵備副使。有土賊金三重者,稱虎將軍,號百勝戰,聚眾作寇。二臯以生便弓馬,且少年,不欲其連捷,因差人迎生。生欲榮歸畢姻,而偶得此信,歎曰:「人為財役,士為技忙,我之懷矣,自貽伊戚矣!」

  及歸,過拜樂水,即拜守樸翁家,於胡處止宿焉。時屆季秋望後,

  月色正明,夜半,微聞扣窗聲。視之,素梅立月下。生欲求蓮一見。行未十餘步,蓮亦至,賀生曰:「妾聞君子捷,大稱平生。別已兩月,又聞有遠行,傷春未已復悲愁,何日賦歸與,使妾免立石之望也。生曰:「別後值淒涼天氣,莫以我故,致減容顏,惟強飯強笑為佳耳。」又囑梅曰:「久荷深情,未酬分寸,蓮娘起處,為我周旋。」蓮又囑曰:「此去客途甚賒,早晚當護風霜,到彼宜防進退。使群盜未平,須效賦詩退虜,毋必欲殺賊奴致躬冒矢石也。」梅曰:「彼此情非立談能罄,露冷衣襟,難為嬌體。」生曰:「不過三四月,決有回期,拼割今者之悲,以待將來之歡。」各相看而別。次日告歸,求愛童為伴,守樸翁贈之。童亦喜得所依,快心特甚。

  至家,生父命行。生偕家童、愛童並本縣差送夫役而往。深谷逶迤,而生是涉,高山巖巖,而生是越,途路倦體,離思縈心,占一詞:

    辭故里,拂行鞭,人倦長途馬不前。一擔新愁挑著去,謾勞枕上自熬煎。(《搗練子》)

  生抵任,舅氏勞之曰:「爾青年,但知章句,未諳事體,以後出仕、居卿,必有任性使勢、強佔侵奪之弊,若今不肖士夫所為,致往往為人誣訕,羞親辱祖,損德隳名,皆由不曾經歷之故,故人人以少年高科為不幸。此行歷途路、涉江河、任勞苦、經饑渴、冒風霜,亦足以老才堅志。且住衙內,略曉宦情官況,於仕籍上不無少補。故招爾來,可省吾言。」生曰:「然。惟舅舅教之。」

  此時金賊死,群盜無首,逃散者多。生喜遣家童歸報平安。囑私致封書於蓮。蓮拆觀之:

  故里一別來,隔離別恨關幾重,有如許高大,惟夢中私越以會卿,不知亦開門接我以話一通宵否?抵任後,幸群盜漸散。然日夕難挨,茫茫間闊,吾意八九十月矣,計來未滿旬日。獨坐悉苦,每一念之思,頃迷心忽,浮身如土偶,腸骨欲沸熱,強起步之,竟昧南北。回想荷池之測,如瑤台仙界,如閬苑蓬萊,欲再於此領佳句,何能,何能!各天遐想,無歡有恨,無樂有愁。始知別離之況,在百情中為獨苦。短箋百訴,長漏無儔,無奈,無奈!月夕之囑,言猶在耳,臨燈修楮,心懸妝次矣。短詞達意,崇昭好好。

    夜闊夢難收,宋玉多情我結儔。千點漏聲萬點淚,悠悠。霜月雞聲幾段愁。

    難展皺眉頭,怨句哀吟送客秋。蟋蟀牀頭調夜曲,啾啾。又聽驚人雁別樓。(《南鄉子》)

    憶思多處紅珠滴,秋葉落添愁。----寂寂孤身客,通信托歸鴻。(逐句迥文《菩薩蠻》)

  蓮讀罷,謂梅曰:「劉君之思吾,猶吾之思彼也。」即集古曰: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遙遙萬里帆,茫茫終何之。如何有所思,而無相見期?終須一相見,並得兩心知。(集古兩句體)

  蓮自生去後,已過月餘,未嘗舉目視窗外,未嘗移步至池邊,未嘗試筆揮一詞,未嘗啟口吟一句,惟鎮日靜坐,略習女工。至是登樓,感望中之情,歎曰:「古樹棲成陣,空山葉做堆。如此天氣,奈離人何!」偶成二詞:

    飄蕩寒風天色憊,帳裡佳人,暗老應無奈。霜裡荷房今又敗,碧蓮冷落無聊賴。盼望郎君天海外,種種新愁,交付誰人賣?為君褪卻腰圍帶,為君兜下傷秋債。(《蝶戀花》)

    愁思鎖眉峰,愁損芳容。愁腸寸結淚拋紅。愁對銀燈增歎息,愁轉加濃。----愁自舉金鍾,愁倚屏風。愁聞樵鼓送鼕鼕。愁擁孤衾寒似鐵,愁整薰櫳。

  俄而素梅至,手持白綾一條。蓮接之,曰:「此綾潔白可愛,足堪題寫。試集古五言古風一章,或珍藏,或遠寄,待劉君子觀之,表別後懷思之意,何如?」碧蓮口念,素梅書之:

    彼美洛陽子(任濤詩),詞氣浩縱橫(杜甫詩)。學成文武藝(神童詩),於今獨擅名(李白詩)。自嗟貧家子(杜工部),非質不足營(謝惠連)。知子之好之(詩經),憐君如弟兄(杜子美)。喜在常相近(蘇武),勸君勤六經(杜子美)。朗月同攜手(沈約),逍遙步兩楹(曹子建)。生為並蒂花(陸魯望),春風語流鶯(李太白)。分手信雲易(蕭琛),孤槎自客星(杜子美)。自君之出矣,(鮑含輝)凜厲寒風升。(曹植)蓮寒池不香,(鮑泉)蘆凍白花輕。(陰鏗)感此傷妾心,(李白)萬恨滿心聲。(簡文帝)有懷無與言,(王安石)愁吟與獨行。(方乾)欲言無子和,(集詩)緣琴歇芳聲。(韋應孝)玉簪久落鬢,(劉孝威)淹泣閉金屏。(何遜)粉淚羞明鏡。(叟成師)結鏡待君明。(王融)愁人心已枯,(孟東野)金翠暗無精。(宋孝武)所思情在遠,(古詩)回顧覽園亭。(陳琳)升高臨四野,(鮑昭)疏扉望遠城。(簡文帝)寸情百重結,(范雲)望極與川平。(謝眺)遠極千里目,(魏昭)舉目增淒清。(孝武帝)天目孤煙起,(范雲)落景照長亭。(盧思道)久陰結閒幕,(謝惠蓮)層雲鬱冥冥。(陸機)引領還入房,(梅葉)托夢通京城。(王仲宜)夜中枕席冷,(劉平山)挾纊如懷冰。(集詩)幽閨多怨思,(王均)單眠夢裡驚。(陰鏗)自羞無燥,(江總)終憐夢泣瓊。(劉子軍)靜夜不能寐,(魏明帝)歷歷聽鐘鳴。(像章王)欲因晨風發,(李陵)乘之以遐征。(石崇)無由一化羽,(劉孝威)太虛不可凌。(陸機)愛聚雙情矣,(宋孝武)含情易為盈。(謝靈運)獨有相思意,(祖孫)丘山不可勝。(鮑昭)思君加人老,(古詩)慨然獨撫膺。(張茂先)灼灼佳人姿,(陳伯玉)誰能久熒熒。(阮嗣宗)哀哀自熬煎。(韋應物)嗟嗟勞我行。(張九齡)寂寞對寒窗,(蕭子范)淥面照窗櫺。(古詩)光照窗中婦,(蕭子顯)勞歌居寢興。(杜工部)論今無新喜,(張華)愁語醉無醒。(杜工部)梅蕊臘前破,(杜工部)寒華徒自榮。(陶淵明)渺渺杜雲雁,(謝惠連)音音不可聽。(張九齡)春人竟何在,(梁元帝)羈旅尚甲兵。(杜工部)一身千里外,(顧況)卻來猶未能。(周賀)開屏寫密書,(鄧鏗)離恨正相仍。(裴諫)誰謂情可書,(謝宣遠)心悲書不成。(劉孝威)久要諒有誓,(謝惠連)歸舟返帝京。(杜子美)何時當奉面,(左九嬪)相見睛終青。(杜子美)耳與予同夢,(詩經)永副我中情。(陳思玉)

  梅書畢,曰:「相思之意,若出天成,至矣盡矣!何生無聊?」蓮曰:「予豈忘此?誰無為聊哉?」梅笑而收之。過月餘,生欲辭歸,舅妗懇留,勉強承命。時生接承上下,極謙以周,而又以文詞弓矢冠絕一方,雖鄰郡牧守,無不傾蓋如故。相與賡和唱酬,名目益起。

  一日,登衙後福全山,其上有留月松房,右招鳳亭,左有馴鶴亭,又前有寄目亭,可以周覽遍望。生坐檯上,愛童帶弓矢至,扮飾俏麗,動止輕活,愈見可愛。生撫之曰:「汝亦為悅己者容耶?」童曰:「聊落他邦無別伴,隨行童僕作親人。相公云云,何也?」生以立石上有一鷹,取弓矢在手,問天買卜曰:「我家父母兄弟無恙,則一發中之。」果應弦而斃。又見古木上一鴉,又私卜曰:「碧蓮無恙,亦能中之。」鴉隨矢落。生曰:「快活哉!異方得一平安信矣。」童曰:「不意能命中如是,紀昌、由基不過也。」生曰:「是不難。」有鷹自南而來,生曰:「吾此外有喜事,則中此。」亦一發獲之。童曰:「即此三箭,可定天山。」生亦有喜容。坐亭上,與談鄉話。久之,見殘照籠鬆,輕淫浮棟,忽動鄉思,作絕句:

    舊愁萬種推未開,又苦新愁眉上來。

    無限雲山無限恨,思鄉慵上望鄉台。

  歸與吟,誇文耀武,圍爐而坐,飲於燈下。更一衣,袖裡得碧蓮舊詞集古一闋:

    當時書語正堪悲(田晝),不用登臨怨落暉(牧之),今在窮荒豈易歸(郭勿甫)。酒盈杯(韓無咎),撥盡寒爐一夜灰。(呂蒙正)(《憶王孫》)

  又首尾聯環二絕:

    客病懨懨有自知,相思最切月明時。

    燈花落燼人初睡,夢入香山帶月馳。

    夢入香山帶月馳,覺來偏是五更時。

    雞聲啼落關情淚,客病懨懨有自知。

  後舅以事公出。有一婢曰雲香,文雅而秀麗,妗信愛之,嘗與生飲,則命香侍之,且許陪飲。舅之婢六七人,皆愛生,而雲香尤甚,備切溫存,常較手技,或與燕笑。生雖與之戲談,而以碧蓮為念,信誓自持,雖暗室相值,雖幽室久處,雖執手相歡,而無一絲苟簡,蓋良玉之溫潤而慄然。涅而不淄者也。然賦性天植,平易可親,雖不媚人,人自近之。故常自歡幸曰:「平生得結兒女子之緣,隨處皆親美麗,以有腳陽春、一路福星目我可也。」

  一日,天氣甚寒,香恐生客邊衾薄,躬至生房,檢生寢榻,見几上有花箋書散句而云「枕生寒,孤衾積凍。」香曰:「吾亦慮此,何不早對吾言之?」又曰:「會少歡應少,心多夢亦多。夢中相會時,休使遽分離。無情是雞聲,驚開夢裡人。愁看燈影陪孤影,厭聽雞聲催漏聲。一種相思兩處愁,兩地相思一樣愁。」香看畢,生自外來,覺有寒意,香解衣與生,生即服之。香詢生曰:「適閱數句,何多情思語也?」生曰:「絆跡異方,思有千萬,然亦奈之何!」香撫生曰:「客處宜善排遣,而行有嗟,坐有歎,吾為二哥不祥。」生承香之慰解諄諄,又愛香之溫情綣綣。乃令香閉門,引就牀共坐。撫摩戲而試之。香不為動,自起開門曰:「不可坐此,不愧軒中備酌敵寒,可即往。」生至,妗先已坐定。酒間,妗指香曰:「能歌。」生出蓮詞,香歌之,餘音繚繚,遏雲繞樑。生贊賞不已。與香登望闕樓,聞雁聲,生不樂。香曰:「受恩深處,不殊於家。主母待君,過逾常格,妾雖下賤,亦足隨侍,何乃自苦如是也?」生曰:「汝亦知我心乎?游子思故鄉,吾亦欲歸耳,安能鬱鬱久居於此也。」作歌示雲香曰:

  臘裡客中身,客身今也久。惆悵登樓豁病時,嘹嚦一聲來雁口。慇懃封信問所之,尺書能寄吾鄉否?雁飛不顧懷人情,我亦無言空翹首。望斷孤飛魂亦飛,孤身常為北風羈。幾樹晚聲送蕭颯,落葉聲中寒侵衣。斜陽滿地鴉知返,何事游子無還期。愁轉加,半牀客夢繞梅花。無際長更眠不穩,催聽寒雞報曉衙。睡起憑高望鄉國,歸途多少雲山遮。

  次日,生睡方起,忽雲香與真真各折梅花一枝而來,皆以梅奉生。香曰:

    春在吾家了,慇懃贈一枝。

    廣平才調好,得韻便吟詩。

  生獨執雲香一枝,曰:「倒轉又好。」因對香注目而笑,若有所思。真真見生內著雲香小衣,即疑生有私於香而故遺落己也,嗔曰:「色不如,詩不中,奉承不如,梅花亦不如也!」擲梅於地,懷憾而去。生憶碧蓮之遇始於梅軒,雲香之愛不殊素梅,睹物思人,無暇禮真真。香見其去,笑曰:「醜奴兒,又作此狀。」生因作一詞。名《醜兒令》:

    佳人報道梅花發,暗度香塵。樹綴瓊英,放出梅稍雪裡春。

    一枝欲寄江南信,傳與多情。望盡長亭,恨無南歸驛使人。

  殘臘將盡,父母以生未娶,久在外省,而碧蓮亦時有小恙,故遣前價召生。蓮聞之喜,而價私至求書。蓮預以五彩繡線結成二歌,效織錦回文之意,又書一闋於小箋。價至,生得家報,如珍萬金,又得蓮詞,未啟函如見面也。與雲香觀之,香曰:「蘇弱蘭之巧、女相如之才也。」生曰:「汝賽得否?」香曰:「  之如美玉。」生讀之曰:

    妾望君兮水隔水,君望妾兮山隔山。惟有夢中情更切,不辭山水接君顏。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而今萬點相思淚,焉能彈點到君間?

    夜寂兮不嘩,月明兮窗紗。有懷兮耿耿,所思兮天涯。人素兮誰寄,望目兮雲賒。吁嗟兮忘寐,知心兮燈花。

  又一《玉蝶環》詞:

    幾時慵整烏蟬鬢,香消蘭燼。臨牀修楮付親親,淚濕數行書信。

    近日衷情休問,欲言先恨。君顏遠在五雲端,目與行雲無盡。

  香曰:「君所匹,有如此蕙。」復他顧曰:「宜乎視我如道旁苦李也。」生略哂之。香又曰:「當寬心。翁歸,須贊行。第下妾緣慳,無由久視君子為恨。」生曰:「清風無老日,明月有圓時,暫時雖不忍,後會諒有期也。」香潸然淚下,嗚咽不禁。生問其故,香曰:「心腹有苦事。」生曰:「何不言?」香曰:「吾志得諧,則不必言。不然,則汲汲過此生,無可言也。」生曰:「汝志度得可諧否?」曰:「易則至易,難則甚難。」生詰之,終不言。生亦不忍舍,小帖書一別詞:

    多時旅邸遲留,欲歸難。今日未離行處,怕陽關。輕別去,何緣再睹紅顏。一夜清清好夢,到伊間。(《上西樓》)

  香得詞,含淚藏袖中。至晚香亦以小帖書《桃源憶故人》詞,欲以送生:仰君德望山平重,味月嘲風,曾共巾櫛。慚非鴛鳳,情愛無限重。緣慳又值卿心動,念念都成春夢。未到先懷心送,一曲俚歌奉。

  香方書畢,而主父自外回,置之袖中出迎。至真真房,取帕抹額而二箋俱失於地。初不之覺,彼真真拾之。真真不識字意必有他說,因前憾,上是箋於主父。主父懷之,私謂生妗曰:「雲香吾知其頗識字,不意其工於題詠。然據此二詞,則是婢似有浪子野心,豈以吾甥之循循雅飾者,而亦欲晉情兒女子耶?」妗素愛生,且素憐香,解之曰:「吾察生舉動頗端,常令香為彼行酒。男女各敬愛,故相牽戀如此。觀其詞,足徵其行之無矣。」舅曰:「明日贈之,俾兩情允愜何如?且已為仕途中人,置作別室,無傷也。」妗大喜,俟舅出坐於密室,令小鬟秋翠呼雲香與生來,謂生曰:「汝曾作詞與香否?」謂香曰:「汝曾作詞送行否?」二人默然失色。妗曰:「我知無害,詞落於真真。真真上於主翁處矣!」生大愧,無言而去。雲香跪而告曰:「亳忽舉動,主母素知。可一方便否?」妗備以語之,且囑以弗言。香方釋曰:「塞上翁之意。失馬不足憂也。」至夜又書一箋授生。生曰:「汝慢藏,殃及池魚,今又何詞?王真真知否?」香曰:「君試觀之。

    雲箋一幅兮偶成功,絲羅有日兮附喬松。

    與君行兮緬挹春風,我心寫兮,謝彼蒼兮。」

  生沉思曰:「豈易得哉?」亦不以著意。香微笑不止。生曰:「何笑?」曰:「若果有此事,豈不至樂至樂也哉?但今夜明月,無顏見主翁,特至與君書策耳。」生曰:「由他。」又問以前日落淚之故。香又墮淚曰:「妾非君舅衙中粗婢也,原為苗氏之女,小名秀云。賴母訓,通文墨列傳,少負女秀才之譽。父以納粟補官,任府事。過鷹嶺。夜被盜逐散,吾於茂草中潛形。

  次日,遇府主過,諱姓易名,乞哀求活。雖不以常婢待我,然不得不與真真輩為伍。思親不得見,家無可歸,身未有主,故遇君子不得不動心耳。若得侍君子、事蓮娘,運帚操箕,磨墨捧硯,亦免失為下人婦也。」生憐而禮之,曰:「吾不知,慢卿多矣。然必欲我從,則是謀非吾所能及也。」會秀英與愛童至,香馳去。

  次日,舅妗設宴餞生,命小童促雲香出拜,衣裳楚楚,威儀棣棣,堂然大家狀也。妗見之喜。生疑,問故。舅曰:「是女非凡婢,可以侍吾甥。汝善待之。客路花枝,少添春色,不必辭。」生喜過望,方悟知微翁「折桂獲靈苗」之句,二書童取次「求新藕」之言,複名雲香為秀錄。生謂之曰:「古人有獲人之女而為之嫁之者,吾為汝擇配正名,汝欲之乎?」秀靈曰:「吾志已決,他非所願矣。」

  生偕童輩辭舅妗而行。二臯差人舟護送,各各加厚贈。生在舟中對秀靈談遇碧蓮始末,且曰:「蓮娘新匹,秀靈遠從,人間俊豔,一網收盡,吾當高築銅雀以鎖二喬。昔時素有此志,今果然矣。」至晚,秀靈另設寢具。生強曰:「汝懼真真見之耶?」秀靈曰:「此行幸有終身之托,明日侍幃房、拂衾塌,固不敢辭。但蓮娘未遂於歸,而下妾先承私愛,於心安乎?正嫡妾之分,當自今日始。」生正容謝之,曰:「好議論,吾不如。」

  逾數日,舟次於清源市頭,值年家,停舟往候。愛童閒行小巷,數妓倚門獻笑;一妓自騎回,訊之,乃許文仙也。文仙亦認愛童,童即馳報生。生特至,問曰:「汝何至於此?天幸適逢其會。」文仙曰:「君別後,相念惟心,意欲謝煙花、洗脂粉以守君,鴇兒揣知此意,以他詞紿我,與一閩人游,泛舟至此,復陷我,規利而去。前耿汝和過,因與君厚,曾嫁侮於我。若得借升合湘水以救涸鮒,此君夙昔之餘愛也,敢不銜結以報。」因詢碧蓮之事,並生別後情及遠行之故。生悉告之,且曰:「久念真情,今在難中,吾當援拔。」即謀於秀靈,以百金贖焉。生曰:「長條雖近他人手,鸞膠幸續斷弦聲。更相得賀可也。」與之偕至舟中,謂之曰:「此係官舫,更非閩人之舟比。」文仙曰:「向謂得君捷,妾亦分榮,今榮及於妾矣。多謝,多謝!」至晚,文仙亦辭生,薦寢於苗。生曰:「反見外乎?」文仙曰:「側室尚未諧歡,路花豈宜竊趣?俟君歸後,當整舊好,惟命也。」生曰:「汝亦能之乎?好議論,吾不如。家人離,起於婦人睽,汝婦人不睽矣。吾當成汝之美。」生在舟中,伴此二人,歌童曲韻,溢耳陶情,樂極無涯,歡愛有待,可謂登仙舟,行世陶情真奇遇也。

  後經風巢谷,生慕其前數大驗,將欲問終身事,誠意登訪,而知微翁已滅跡游五山矣。生返舟,值仲春末旬,草色浮青,野菜添綠,而夾鶯花,無異去年春景。生對文仙曰:「汝記得春亭之詞乎?《憶秦娥》一闋,吾二人之月老也。」文仙曰:「有往日然後有今日,誠不敢忘。」又生對秀靈曰:「《上西樓》一闋,吾二人之媒妁也。」秀靈曰:「蓮娘何自而得之?」曰:「紅雨亭一詩,又吾二人之冰人也。」文仙曰:「男女有詞,婚姻賴之。如之何其廢詞也?」各各謔笑。忽愛童指前村曰:「此見龍灣,抵家不及百里矣。」生喜,吟曰:

    忽指前村近,行行意自欣。風塵他處客,花柳故鄉春。

    客思歸詩思,新人共舊人。倩言靈韻鵑,傳信慰親親。

  翌日,至家。武南翁選日為生畢姻。蓮父欲以素梅為從。梅曰:「老父孑居,晨錯當代溫清。」言甚懇切,蓮父不強。

  佳期已至,生行親迎禮。重以他鄉返旆,獲就新婚,桃夭逞媚,黃鳥喈鳴,正之子於歸時也。樂水偕守樸翁畢集,咸謂:「新郎新婦,足稱佳兒佳婦,遽此佳配,人間絕稀。非先人種德,文福雙齊,何以至此。

  暨晚,生謂蓮曰:「相會週年,今償此志,想前度劉郎今又來矣。今晚比覓蓮亭上之夜更又何如?」蓮曰:「又覺勝之。蓋假山之會面矣,快心也,琴簫之會心矣而未真也,荷亭之會真矣而未親也。至今合巹之會。」則蓮笑而不竟其言。生曰:「何故?」蓮曰:「自君了別後,勝一日而九斷,心一夜而九飛,引領成勞,破粉成痕,立影對孤軀,含啼私自憐耳。別久而有今日,思久而有今宵,何謂不樂也。」蓮又指自身曰:「此無足貴,但雖與君子幽會多時,而此身仍為處子,亦足以少蓋前愆。使前日惟欲是從,則今宵之愧心愧容,無由釋矣。」生喚秀靈至前,述其言,撫其膺曰:「彼亦仍處子也。」蓮重感而敬之。是晚。共賦一詞,蓮曰:「君有題柱才。」生曰:「卿比生香玉。」蓮曰:「樂意相牽絲幕紅,萬願今宵足。」生曰:「桂榜喜書名。」蓮曰:「洞房諧花燭。」生曰:「並蒂比肓入繡帷,兩兩鴛鴦逐。」(《卜算子》)生於枕上視蓮,若人中之仙也;生自視,若仙中人也。得意處,與尋常伉儷大不相侔。生歌曰:

    天上姮娥降塵世,堆出萬般嬌俏。不棄寒微,德音來教。爭誇天喜加臨,更羨門闌光耀。休談孟光,不數溫嶠。妙、妙、妙!願得卿難老吾常少,謾唱低隨,永賦白頭歡笑。

  蓮曰:「向欲竊玉偷香,今幸同枕席,白頭之願遂矣。惜不令耿汝和知之。」少頃,秀靈至前,生笑謂曰:「惜不令王真真見之。」又指秀靈,戲謂蓮曰:「不必以此介嫌,未見卿時,知微翁已為我先聘定矣,卿向見『折桂獲靈苗』之數是也。」蓮曰:「文仙吾尚愛之,況於苗乎。」秀靈喜歌柏梁詩:

    綠紗窗外鶯聲曉,小桃枝上春光好。

    百年夫婦伸偕老,舊恨前思今日了。

    蘭香吐篆煙裊裊,紅絲新結同心巧。

    才郎萬斛明珠寶,女貌千嬌冠塵表。

    昨宵好合情多少,洞房自有蓬萊島。

    交頸鴛鴦比翼鳥,樂事應濃愁應掃。

    雲情雨意方傾倒,綢繆恨卻雞聲早。

    妾慚體質塵埃眇,荷辱垂青願相保。

    檀木恩覃思結草,聊成新句歌喉小。

  蓮曰:「妙哉!始吾與素梅亦頗自許,今又得秀靈,乃知天之賦人無盡,君才之感召一至是也。」愈愛愈敬,呼為「妹妹」。自此家庭之際,其樂也融融矣。

  生後承父母之命,迎蓮父養之。為愛童娶素梅。文仙歸後,生另處一室,小婢一人事之,待如家人,蓮父、秀靈皆愛之,無間言,衣飾食用,皆與己同。

  一泰隨發科,同登進士。生任國博,歷任至少參。居官清慎慈和,聽至有去思。父母受封,即乞歸養,捐俸資以周親族鄉鄰之貧乏者。所居之前,辟一花園,廣培草木,饒綠繁紅,引水為池,環以石欄,臨池構小堂,署曰「清白」。堂之後有文昌樓,又後有聚珍閣,遍積古今書史,時閱覽其中。著所得,以立言不朽。池之東,面池一室,署曰「寄趣」。池之西,面池一室,署曰「逃塵」。俱備有玩器。春、夏、秋、冬擇方隅為四亭,春曰「數花亭」,夏曰「來薰亭」,秋曰「晚翠亭」,冬曰「耐寒亭」。堂之前有池,為一軒,署曰「自得軒」。軒之側有觀音堂,文仙朝夕焚香。軒之前有一室,四壁列名人古畫,而置己行樂於中室。左右列兩廂房,前種松、竹、梅,署曰「三友居」。側穿一逕,周繞於文昌樓之後。別置一室,養瑞鶴,列瑤琴,署曰「琴鶴所」。側穿一逕,以四時花木夾道為屏,直通於清白堂前。家政悉宰於一奉。生日與父母兄弟遊樂於斯,或與賓朋劇飲,或與親戚宴集。或與蓮娘游,則必命秀靈、文仙侍飲,以素梅、愛童行酒。熙然春盎,逍遙光景間,耽風月以寄詩詞者將三十年。

  蓮娘、秀靈事舅姑以孝聞,待一家以順聞。各出一子一女,二子為大儒,一女適名門,夫婦共享上壽。其家五世同居,人人傳婦夫。


  元末時,秋官吳守禮者,浙之湖人也。初,論伯顏專權亂法,蠹國害民。疏上,忤旨,奪職放歸。於是買田築室,以訓子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號尋芳主人。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談兵事,真文章班、馬,風月張、韓也。守禮欲使子謀仕,生曰:「今何時也?可求仕哉!水溢山崩,熒飛日食,天變不可挽矣。異端作亂,隸卒稱兵,人變不可支矣。兼以侏儒御重位,腥羶執大權,直節難容,奸邪立黨。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彘乎?有田可耕,有廬可棲,適性怡情,偃仰煙霞足矣,何必披袍束帶,徒為夷虜所貴賤哉!況天人交變,運歷將終,不幾十年,必有真天子出。吾其俟之。」守禮聞言,亦服其識見之卓。

  一日,以事辭父往臨安,過蘊玉巷,見小橋曲水,媚柳喬松,更有野花襯地,幽鳥啼枝。正息步凝眸間,不覺笑語聲喧於牆內,嬌柔小巧,溫然可掬。暗思:「必佳娃貴麗也。」隨促馬窺之。果見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間。惟一談裝素服,獨立碧桃樹下,體態幽閒,丰神綽約,容光瀲灩,嬌媚時生,惟心神可悟而言語不足以形容之也。正玩好間,忽一女曰:「牆外何郎,敢偷覷人如此!」聞之,皆遁去。

  生歸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賦詩一律以自解云。詩曰:

    無端雲雨惱襄王,不覺歸來意欲狂。

    為惜桃花飛面急,難禁蝶翅舞春忙。

    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

    笑語無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晨起,再往候之,惟綠樹粉牆,小門深閉而已。俄見一老嫗據石浣衣,生立俟久之,揖而進曰:「牆內何氏園也?」嫗曰:「參府王君家玩也。」生曰:「非其諱士龍者乎?」對曰:「然。」生曰:「彼有息女否?」答曰:「有女二,長曰嬌鸞,寡服未釋;次曰嬌鳳,聘伐未諧。」生曰:「為人何如?」嫗曰:「姿容窈窕,難以言述其妙矣。且能工詞章,善琴弈,而裁雲刺錦,特餘事耳。」生聞之,不覺神歸楚岫,魄繞陽台,而求見之心益篤矣。因自喜曰:「此吾老父契也。備贄謁之,以假館為名,萬一允焉,他日之事未可知也。」

  於是持書及門,款曲之際,生進曰:「家君自別麾下,日誌林泉,不獲進瞻偉范,徒佇寞耳。姪因遊學貴地,遍索雅靜居,俱不如意。昨聞名園閒曠,且極幽麗,欲貸少憩習業,未審尊旨如何?倘念夙交,特賜容愛,小子當效草環之報。」王老笑而言曰:「尊翁與朽握手論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猶至戚。今君棄家求名,盛舉也,敢不如命。」且囑之曰:「日用之需,吾當任奉,毋使牽書史心可也。」

  翌日,生遣隨僕攜琴劍書囊而往。王老乃館生於池亭小閣中。生雖身居書室,心憶鸞娘,採青拾紫之念頓忘,而竊玉偷香之謀益計矣。處及旬餘,心事杳杳,不勝悲歎。然王老見生舉止端詳,言詞溫潤,接人待物,罔不曲盡理道,心甚愛之。雖夫人、二嬌之前,亦嘗以偉器目焉。

  時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詔鞏卜班總江浙軍事行討,王以武名亦與,因召生謂曰:「正欲與君親益,奈征蠻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生一一允諾。明日,王備舟促裝,送者馳驟。生晚歸,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

  後一夕,鸞獨坐臥雲軒中,手弄花枝,影碎風旋,爐篆香遺,自念:「金蘭流水,不能倚玉樹而遇知音,其為情也,誠不堪矣!」即呼待婢春英者,--慧巧倜儻,亦豔質也,--同至後園集芳亭前,步月舒悶。忽聞琴聲丁丁,清如鶴唳中天,急若飛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或有耳接而心恰者。鸞即往,穿窗窺之,見生正襟危坐,據膝撫牀而彈,清香裊裊,孤燭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恐為生所覺,即呼春英,怏怏而去。歸不能寐,適筆硯在旁,援書《如夢令》詞云:

    正好歡娛彩幔,何事赤繩緣斷。步月散幽懷,又被琴聲撩亂。情願,情願,孤枕與君分半。

  自是,口雖不言,心則已領會矣。後夜復至,意為聽琴計也。適生獨立柳陰玩月,鸞不知而突至,見生赧顏,與春英相笑而去。生意必鸞也,欲追不能及,欲舍難為情,因借柳為喻,遂書二律於壁云:

    沿溪弱柳綠方稠,牽惹離人無限愁。

    半娜腰肢風力軟,長顰眉黛雨痕愁。

    章台舊恨成虛度,漢苑新緣欲漫酬。

    縷縷含情休蕩漾,畫橋之外有朱樓。

    煙鎖長堤兩渭城,淺妝渾恨別離輕。

    影臨曲水如無倚,花入欄杆若有情。

    學舞柔姿輕掠燕,偷眠弱態引流鶯。

    依稀可惜閒清夜,攀取疏齋續舊盟。

  生就館三旬,見鸞僅再,心猿意馬,不能自馴。因訪知春英乃鸞得意婢也,欲面求無會。越二日,英獨至園亭採茉莉花,生揖曰:「露氣未收,採何早耶?」英曰:「遲恐為他人所得。」生曰:「今採奉誰?」英曰:「鸞姐酷愛,方理妝候簪。」生笑曰:「然則惜花起早,誠然歟?但不知愛彼何如?」英曰:「愛其清香嫩素也。」生曰:「清香嫩素,子但知人愛花嬌雅溫柔,獨不見花亦愛人乎?」英曰:「花無情,何能愛人?」生曰:「萬一有情者愛之,我子以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

  明早,復會英於亭前。英曰:「官人亦欲此耶?」生曰:「欲則欲矣,恨未一攀。」英曰:「盆花滿亭,任採何害。」生曰:「此花貴麗,不能自折,必欲仗人引手耳。」英即連摘數朵與生,曰:「蕊瓣整潔,君試取之。」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敏人也,猶不悟耶?」即出碧玉環一雙,跪而進曰:「久懷鄙私,未獲一展,吾子若許,方敢畢陳。」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無隱。」生乃從容語曰:「予自家干謁,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實因牆外睹芳容,頓起攀花之念;柳邊聆笑語,未承題葉之交。雖名節之繫,吾不敢也。第風月之懷,人皆有焉。是以晝夜彷徨,夢魂顛倒,不愧蒹葭托玉樹,必期青鸞付嬌鸞。所賴以道達維持者,吾子也。可不乘機動意,效待月之紅娘;因事進言,法遺香之淑女?萬一雲雨之債得償,縱使捐軀之報何惜,子其為我圖之。」英見生丰姿俟俏,詞氣揚逸,心亦愛之,故赧色目生而言曰:「先生將希聖希賢,何忍謀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潔,豈容干彼以私?人謀固當忠,天理實難泯,吾不敢也。然而自古佳期雅會,多諧於月夕花朝,況今女貌郎才,或出於天授人與,敢不委曲引君歸洛浦、周旋扶汝至陽台乎?所賜之物,義不敢領。」生強納諸袖中而去。自喜事遂一二,歸賦一律,以自慶焉:

    天台花柳暗,今喜路能通。密意傳何切,幽懷話正匆。

    青燈空待月,紅葉未隨風。漫說鸞台遠,相逢咫尺中。

  越數日,春英不至。生出庭前觀之,見一小鬟手持香草。生曰:「拾此何用?」鬟曰:「浸油潤髮耳。」又曰:「見春英否?」鬟曰:「不見。」生曰:「彼此一家,何為推阻?」鬟曰:「吾值新姨房,彼為鸞姐所屬,是以不見。」生曰:「新姨為誰?」鬟曰:「姓柳,名巫雲,家翁之寵妾也。邇因遠征,權為家長,鬱鬱不得志,惟吟哦以度清宵耳。」言畢,鬟去,春英適來。生語英曰:「別後心事懸懸,癡病日篤,賢姐何不出一奇謀,以活涸轍之枯魚哉!」英曰:「吾嘗為汝圖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開?遲之歲月可也。」生曰:「予豈不諒,第勢如纍卵,信子所言是,猶輸萬里之米而救饑餓士也,事能濟乎!」英良久曰:「鸞姐知詩,不若制一詞以挑之,何如?」生曰:「善。」乃邀英至書閣中。方欲構思,見英侍立,星眸含俏,雲鬢籠情,彼此互觀,欲思交動。乃謂英曰:「詩興不來,春興先到,奈何,奈何!」即挽英就枕,英亦不辭。金蓮半起,玉體全偎,當芙蓉露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魄矣。生起,喜曰:「予欲建策謀人,得子發軔。既能一戰致捷,後雖有頑敵堅城,可破竹下矣。」英曰:「但恐得手之日,不記發軔之人耳。」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將行,索詞。生一揮而就,乃《憶秦娥》也:

  相逢後,月暗簫聲人病酒。人病酒,一種風流,甚時消受無聊獨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原非偶,覓個良宵,丁香解扣。

  英度來久,急忙趨回,所索之詞,竟遺於路。不意為小鬟所見,拾送巫云。雲拆視之,曰:「此情詞也,嬌鸞有外遇矣。執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風,可乎?」復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無賴,又何苦自作怨?況聞吳公子瀟灑聰明,愈於王老十倍,不若詐鸞詞以先接之。」遂作《好事近》詞以付,云:

    好夢久飄遙,一柬將人輕撩。准擬月兒高,莫把幽期負了。

    曲房深幕護絞綃,留待多情到。此際慇懃報道:要輕輕悄悄。

  生方倚檻看花,忽見小鬟報曰:「鸞姐有書,約公子一會。」生曰:「春英何在?」鬟曰:「侍老夫人,無暇。且鸞姐害羞,夜不設火。公子如約,竟過集芳亭,越小門,達太和堂,越迎暉軒,由左而旋,即鸞寢所。慎毋誤也。」生得詞,喜溢顏色,恨不得揮太陽歸咸池,揭清光於石室。

  少頃,遠寺鐘聲,孤村燈影,一家人寂,滿樹鴉寧。生整衣冠,循路而入。正疑左右兩道,小鬟已執香待矣。引至閨中,別一洞房,雖無燈燭之光,而月映紗窗,人物可辨。彼方巧妝豔服,瑩彩襲人。生進揖曰:「佳詞下賜,厚愛何當!極慕深思,頓令盡釋。」雲亦答禮曰:「久沽待價,擬棄於時,辱翰鍾情,恍愧慚自獻。」言畢,生抱曰:「今服何不素耶?」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生於此時,興不能遏,乃為之解衣,並枕而臥。但見:酥胸緊貼,柳腰款款春濃;玉臉斜偎,檀口輕輕津送。雖戲水鴛鴦,穿花蝴蝶,未足以形容也。彼此多情,不覺漏下三鼓。生因謂曰:「一自識荊桃下,幾裂肺腑,萬策千謀,今獲遂願。但不知長遠之計何出耳!」巫因答曰:「妾非嬌鸞,主人側室巫雲也。偶得私詞,不欲汝敗,因而情動,以致蠅疵。況容貌雖殊,恩義則一,百年交好,今夕殆與君訂矣。何必他顧,以自苦耶?」生得語,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屬孀居,反淫愛妾,心雖不安,而悔無及矣。」雲見生不答,復又慰曰:「嬌鸞不足異,其妹嬌鳳,學繡於予,眉秀而長,眼光而潤,不施朱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如露旋荷蓋。且又工詩善弈,嘗為回文歌,聽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愛作懶鴉鬢,嫋娜輕盈,甚是可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漸識矣。意或鄙妾,當與君圖之,何如?」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無以報雅愛,敢望吹噓也。」雲曰:「君果厚妾,妾亦當厚君。必不以此介意。」言語間,窗外雞唱。生求再會,雲曰:「願得情長,不在取色。」生曰:「亦非貪淫,但無此不足以顯真愛耳。」陽台重赴,愈覺情濃,如此歡娛,肯嫌更永。事畢,口占一律以謝雲,曰:

    巫山十二握春雲,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漫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

    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風流反自愧東君。

  雲亦答以復生,曰:

    浪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密方知鳳得鸞。

    自訝更深孤影怯,不期春重兩眉攢。

    願君常是心如一,莫使幽閨翠鬢寒。

  詩成,披衣而散。

  那嬌鸞自月夜聞琴之後,一點芳心為生所鼓,但無隙之可乘耳。春英自愧失詞,久不與生會;而生亦聞巫雲之言,思鸞之心淺矣。雲在鳳前,每每贊生。

  一日,鳳持素枕面,托雲描花。雲曰:「吳公子博藝多才,丹青尤最,不若求彼一繪,豈不勝予哉?」鳳曰:「吳公子外人,倘求不雅。」雲曰:「彼父與家君至契,以理論之,兄妹間何避嫌為!」即呼鬟召生,生即往見。鳳與雲方並體而立,見生至,即掩雲背。生進揖,從容且恭,因而睨視。果然眉清眼媚、體秀容嬌。誠婉若游龍,飄似驚鴻也;展轉間,進退無主,景態萬千,不能盡述,惟翠枝振振而已。雲曰:「屈君無事,鳳姐有二枕面,敢勞公子一揮灑耳。」生曰:「承命宜遵,但拙筆不足以當雅視。」鳳微哂,欲言自止。生即按几運思,唾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並頭金蓮花。意猶未足,又各題一絕於旁云:

    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嫋娜影遲遲。

    衾孤寂寞情無限,一種幽香付與誰?

    翠蓋紅衣水上芳,同心並蒂意何長。

    多情莫道年來瑞,還是風流學洞房。

  寫完,呈上。鳳不覺大喜而去。雲曰:「兩日候君,何不一顧耶?」生曰:「無小鬟,恐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雲曰:「今幸嬌鳳先去,可坐此一語。」即命小鬟候門,具酒與生對酌。問曰:「向聞卿言,意為過譽。今閱之,卿言猶未盡也。天地生物之巧,何盡鍾於此女耶!使我心膽不能自制,將若之何?」雲曰:「非我贊襄,焉識天台之路?」生乘灑興,即抱雲曰:「卿德如山,涓埃無效。當以此心,銘之沒齒。」即插手雲懷,潛解雲帶。雲亦情動,與生入帳,共效鸞鳳,綢繆綣戀之際,恨前情猶未罄也。雲起,謂生曰:「嬌鳳讀書知禮,不可苟動。彼婢秋蟾者,亦頗通文。鳳之情性,蟾素諳識,誠能以計得之,鳳可不日取矣。」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乃相與執手而別。

  生方及門,見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稱:「鳳姐奉謝,望公子笑留。」生開視之,乃牙扇一柄,九龍香百枚,生急問曰:「子非秋蟾姐乎?」對曰:「公子何識?」生曰:「久慕芳名,嘗懸念慮。」將近身敘話,蟾即害羞別去。生因自悔,作《望江南》詞以道之:春夢斷,心事仗誰憐?寂寂歸來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緣厚,貺自天傳。----鬟翠展,相與欲留連。恍隨鶯燕忙飛遠。望斷紅塵重悵然,徒使旅魂牽。

  越兩日,生獨坐凝思:「著意者失意,無情者有情。」正唏噓間,聞啟戶聲,視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鳳姐,子竟不將去。今復來,殆非忍心者。」因命坐。蟾辭曰:「前日承畫枕面,早檢妝奩,不料為畫眉燈燼所穢,自欲描補,筆法不類公子。鳳姐知之,必笞撻矣,故特奔求,幸賜垂憐。」生即承命描焉。至畢,問曰:「將何潤筆?」蟾曰:「謝在後耳。」生曰:「筆還未盡,欲子發興,何云後乎?」即抱蟾於榻。蟾力掙不能脫,意欲出聲,恐兩有所累,自度難免,不得已,從之。生試狎之,宛然一處子也,交會中甚有不勝狀。生亦小心護持,不使情縱,得趣而已。將起,不覺猩紅滿衣,髮鬢俱亂。生為之飾鬢,因謂曰:「巫雲與鸞、鳳,孰勝?」蟾曰:「鸞姐綽約,雲姨豐豔,鳳乃兼得,而雅逸尤過之。」生曰:「情事何如?」蟾曰:「固不可測。然昨見《惜春》詩云:無聊獨立意徘徊,記得春來春又催。幾片落花門靜掩,數聲啼鳥夢初回。微風入幕紅綃篆,細雨收階綠長苔。弱質自憐光景擲,曉窗羞試鬢中煤。觀此,則情可識矣。」生又曰:「子能挑否?」蟾曰:「異姓骨肉,何萌此心?」生曰:「世事紛紛,子尚認真耶?」蟾曰:「今患眼,頗無興,徐可圖之。生曰:「予有一方,甚驗,子肯持去否?」蟾曰:「果有效驗,何為不可。」生即錄方,並致書於前曰:

  久荷胼朦,未伸寸悃,又蒙貺下,愧面驚心,自接芳容以來,神魂恍惚,不知其為何物也。及顧賜儀,仍益悽愴。執扇痛風流之未遂,燃香慨意氣之難投。朝暮依依,莫測所事。近聞尊眸病熱,又不暇自惜矣。顧影徘徊,猶患在體。千思萬計,敬薦一方。倘得和平,則他日清目之本,誰曰不在是哉。

  書成,封付與蟾,兼完前枕,並持而去。

  嬌鳳素愛生才,今得書,亦不甚怪,且醫方治之,疾果愈。時暮春景候,幽禽亂呼,舞蝶相逐,生無聊,欲趨會巫雲,以話得秋蟾事。道經迎翠軒,得一金鳳釵,制極工巧可愛。生喜,取而藏之。及至雲所,雲已不在。復回故道,而鳳與蟾方咄咄相視。生趨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功耶?」鳳未及答,蟾在旁應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釵,來此尋覓。」生曰:「何以失之?」鳳曰:「無心而失之。」生曰:「失雖無心,得者有緣。」鳳曰:「棄之而已。」生曰:「金質鳳名,何忍相棄?」鳳曰:「縱不忍,奈無覓何。」生曰:「心誠求之,天下未有求而不得者矣。」鳳怒蟾曰:「汝在我後,眇不一看,安用汝為!」生出釵,曰:「僕久蓄此,毋怒蟾矣。」鳳接,笑曰:「舊物耳,兄何欺?」生曰:「繡閨書室,若隔天淵,而失釵竟入僕手,不可謂無緣也。敢雲欺乎?」語未竟,報:「鸞娘來。」生即趨出,謾成一詞:

  訪舊歸來嗟不遇,轉過迎暉,又與新人語。數句情言微自露,嬌娥可是猶難悟。拾得金釵原有主,笑接慇懃,好把雲鬢護。雖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慕。(《蝶戀花》)

  日晚,仍赴雲處。小鬢曰:「被酒睡矣。」生揭帳視之,但見桃花映面,綠鬢欹煙,困思朦朧,雖畫工不能模寫也。生即解衣潛入衾內。雲從夢寐中作嬌聲曰:「多情郎,乃為穿窬行耶?」生曰:「本入幕賓,何得相訝。」興止而罷。生曰:「卿知秋蟾事乎?」雲曰:「雖不知,試觀其言,似與君相洽者。」生曰:「何以見之?」雲曰:「還釵賜藥,鳳曾道來。」生曰:「然則感予否?」雲曰:「縱彼不感,兄當從此機會。」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掃,舉家隨行。鳳以處女,得不與焉。生知其然,直抵其寢室。鳳見生,驚曰:「讀書不知內外,所讀何事?」生曰:「客居寂寥,訪景怡情,迤邐而來,不覺至此。」秋蟾從旁贊曰:「早是親雅,不然,取侮多矣。」生俯立鞠躬,莫敢進退。鳳亦平顏,曰:「姑舍是,後宜慎之。然既來,理不當空返。」乃勸生坐。但見畫牀錦幕,香氣襲人,室雖不甚幽,廣雅則若仙境,可愛也。正欲遍觀,見几上有《烈女傳》一帙。生因指曰:「此書不若《西廂》可人。」鳳曰:「《西廂》,邪曲耳。」生曰:「《嬌紅傳》何如?」鳳曰:「能壞心術。且二子人品,不足於人久矣,況顧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膾炙人口。嬌紅節義,至今凜然。雖其始遇以情,而盤錯艱難間,卒以義終其身,正婦人而丈夫也,何可輕訾。較之昭君偶虜,卓氏當壚,西子敗國忘家,則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鳳亦語塞。

  頃之,蟾捧茶至,因謂生曰:「公子識此味否?」生曰:「嫩綠旗槍,天池一種,味雖美,恨不能一飽嘗耳。」鳳曰:「兄果欲,當奉少許,以助清趣。」生即拜曰:「若蒙俯愛,願粉身以謝。」鳳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語之顛倒也。」生曰:「旅館蕭條,幽懷苦逼,昏昏卒夢,百事不復措情。卿忝兄妹之交,意宜憐惜,反過責耶?」鳳又曰:「然則兄思歸乎?」生曰:「攜囊負芨,興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躊躇行止,正昔人所謂要歸歸不得者矣。」鳳曰:「何不倩一排遣?」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耶!」鳳稍意會,不辭而去。生因趨出,吟絕句二首以自歎:

    池平窗靜獨歸時,一見嬌娥心自癡。

    情深不堪回首處,倚欄空賦斷腸詩。

    乳燕飛飛鶯亂啼,滿腔心事被人迷。

    琴堂軫冷知音少,無限芳情帶草萋。

  越數日,春英來園中。生招謂曰:「別後耿耿,子忍不一顧耶?」英曰:「予心亦然,但嬌娘子常有恙,難相離耳。」生曰:「向承許,杳不效力,豈為信人?」英曰:「公子將別望,敢相強乎。」生笑曰:「知心有幾?」反顧間,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約而俱,良會也,安可虛負。試鬥草一樂,劣者任勝者罰,何如?」眾美皆曰:「可。」時有翠色花一種,生先得之。秋蟾潛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與,不料為小鬟所見,並力來奪。三女一男,混作一處。鸞度英來,又諒必遇生,忌有所私,親往伺察。鸞已近身也,春、秋猶爭笑自若。鸞叱曰:「男女不相授受,而顧狎戲如此,體面何在!」眾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請罪。鸞欲責譴,哀求而止。

  後兩日,英忿鸞之辱己也,乃盜鸞《如夢令》詞及紅鳳頭鞋一隻與生,曰:「此嬌娘子手制,當為公子作媒。」生覽之,大喜過望。候晚,密趨臥雲軒。見鸞獨立凝神,口誦「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僕當解分一二。」鸞驚問曰:「汝來此何干?」生曰:「來赴約耳。」鸞曰:「有何約可赴?」生出鞋,曰:「此物卿既與之,今復悔耶?」鸞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竊,兄何見欺?」生曰:「然則『與君分半』之詞,亦春英所作乎?」鸞不覺面色微紅,低首不答,指捻裙帶而已。生復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難再,事已至此,守尚何為?」即挽鸞頸,就大理石牀上羅裙半卸,繡履就挑,眼朦朧而纖手牢鉤,腰閃爍而靈犀緊輳。在鸞久疏舊欲,覺芳興之甚濃;在生幸接新目,識春懷之正熾。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踏碎花香;弱體難禁,拼取翻殘桃浪,真天地間之一大快也。生喜鸞多趣有情,乃於枕上構一詞以慶之,名《惜春飛》:

  蝶怨蜂愁迷不醒,分得枕邊春興。

  何用鞋憑證,風流一刻皆前定。

  寄語多情須細聽,早辦通宵歡慶。

  還把新弦整,莫使妝台負明鏡。

  鸞起曰:「通宵之樂,實妾本心,第礙春英耳。」生紿曰:「不妨,當並取之,以塞其口。」彼此正興逸,遙見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鸞即使生逾窗而避之,鞋與詞俱不及與。生且懼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卻。至,則巫雲方守燈以待。見生面色蕭然,親以手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則各飲其半,不料袖中鸞鞋為彼覺而搜之,生亦不能力拒,竟留宿焉。但生雖在雲房,而一念遑遑,實屬於鳳。於是詐言早起就外,欲至鳳所,意彼尚寢,當約秋蟾為援,以情強之。

  誰知鳳以宿妝起矣:雲鬟半斂,夢態遲遲,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霧初回之楊柳;獨倚窗欄,看喜鵲爭巢而舞。見生,問曰:「舉家尚在夢中,兄何起之早耶?」生曰:「孤幃清淡,冷氣逼人,欲使安枕,難矣。」鳳亦淒然無語。少頃,几上小瓶插紅梅一枝,鳳竟往添水,若不禮生者。生從後撫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獨不念人斷腸乎?」鳳曰:「人自腸斷,於我何與?」生作意又問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謝,不識曾賜覽否?」鳳亦作意答曰:「雖有華章,但意思深長,語多不解,今亦置矣。」生曰:「卿既不屑一觀,當擲下還。」鳳笑曰:「恐還則又送人也。」生曰:「身萍浮梗,見棄於人久矣,尚有誰送?」鳳曰:「新姨每每致愛,何謂無人?」生曰:「果有之,但十巫雲不足以易一卿耳。」鳳又曰:「得隴望蜀,兄何不知足耶。」生曰:「噫!卿猶不諒,無怪其視我恝然也。蓋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以靈台一點,惟卿是圖,刺骨穿心,不能少釋,予豈分情博愛者比哉。」鳳見生言詞懇切,頗亦感動,睨視生移時。而秋蟾報:「夫人呼鳳問事。」即與偕去。在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賦五言律云:

    話別幽窗下,情深思亦深。

    佳期憑素枕,鄉夢戀重衾。

    自信人如玉,何妨釵與金。

    莫憐空鳳侶,還擬再論心。

  鸞自通生後,忌春英眼,每降節下之,欲得其歡心。一日,英持玉丁香待妝,失手墮地,竟損一角。鸞收匿而不問。英因德鸞,乃扣啟曰:「侍奉閨幃,久蒙恩育,倘有所使,當竭力以圖報。」鸞曰:「我無他,惟汝玉一節,兩難周旋耳。」英曰:「夫人性寬,即在所略,則下此俱不足畏。況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何自生嫌疑?」鸞曰:「汝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見乎?」英曰:「不難。」即與鸞同至生室,相見欣然。因以眼撥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宵計矣。」生點首是之。正笑語間,忽索前鞋及詞,已無覓矣。生遮以別言,鸞疑其執。生不得已,遂以實告。鸞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雖喜得鸞,而以鳳方之,則彼重於此多矣。是夜,因鳳事未諧,鬱鬱不樂,伏枕而眠,不赴鸞之約。鸞久候不至,意為巫雲所邀,乃怨雲奪己之愛。欲謀相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此,又不敢忄幸 然自訣也。寢不能安,作《一叢花》詞以寫其意:

  曉來密約小亭中,戚戚兩情濃。良宵挨盡心如痛,徒使我、望眼成空。紅葉無憑,綠窗虛扃,何處覓飛鴻?

  欲眠猶自倚薰籠,幽恨積眉峰。孤燈獨守難成夢,淒涼了、一枕殘紅。不是緣慳,非干薄倖,都為妒花風。

  明早,鸞以此詞命春英特送與生。生接覽之,自悔無及,即同英入謝罪。過太和堂,望見鳳立麗春館下,看金魚戲水。生使英先回,竟趨赴鳳。鳳問秋蟾曰:「一雌前行,眾雄隨後,何相逼之甚耶?」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鳳整容施禮,而生已當胸緊抱,曰:「今日乃入手耶!」鳳怒曰:「兄何太狂!人見則彼此名損多矣!」生曰:「為卿死且不吝,何名之有?」鳳因且拒且走,生恐傷彼力,尋亦放手,但隨之而行,直至閨中。鳳即坐而舒氣,生蹲踞而前,曰:「子誠鐵石人耶。自拜丰姿,即勞夢寐,屢為吐露,不獲垂憐,使我空池虛館中,當月朗燈殘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弔,將欲思歸,則香扇猶在目也,情柬猶未還也,何忍一旦自棄。及至姑留,又以熱心而對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萬轉,食減容消,若癡醉沉昏然者,無非卿使之也。卿縱欲為彭蛾德耀之行,何卿送人至此極乎!」言訖,不覺淚下。鳳持生起,曰:「妾非草木,豈謂無情,方寸中被兄索亂久矣。然終不顯然就兄者,誠以私奔竊取,終非美滿之福,只自招人議耳。況觀兄之才學,必不久臥池中者,故父母亦愛兄敬兄。苟或事遂牽紅,則偕老終身,妾願足矣。計不出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諒之甚耶!」生曰:「卿言誠是,但世情易變,後會難期,能保其事之必諧乎?倘或天不從人,則萬斛相思,頓成一夢,必難復牽子襟以自訴矣,悔恨又當何如!」鳳又曰:「汝我情緣,甚非易得。此身既許於君,死生隨之,復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脫指上玉記事一枚、繫青絲髮一縷與生,曰:「兄當以結髮為圖,以苟合為戒。」生袖中偶有鴛鴦荷包,亦與鳳,曰:「情聯意絆,百歲相思。」正話間,秋蟾馳至,頗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無證。兄姻緣得意,妾亦有所托者。」即折髻上玉簪,以半與生,祝曰:「君情若堅」;以半與鳳,祝曰:「姐志若白。綠鬢與交,蒼頭無影。」生、鳳笑而收之。生感鳳意,口占《清夜》詞一闋云:

  蘭房兮春曉,玉人起兮纖腰小。誓固兮盟牢,黃河長兮泰山老。鶯愁兮蝶困,綠陰陰兮紅 。密約兮雖都苦,沉夢兮難醒。

  鳳亦以詞答生,詞名《點絳唇》:

  默步庭闌,無端又被狂郎見。排鶯狎燕,頓使酥胸顫。訂說盟言,半怯桃花面。情洽處,且休留戀,早中金屏箭。

  生回間,鸞見,挽生手,同至寢所,恣行歡謔。枕席中所講會者,千態萬狀,雖巫雲輩,遠拜其下風矣。事闌,日已西向。鸞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又自接唇而飲。之情,實未有如鸞之極者也。是夜,復留生。生頗倦,婉辭而出。鸞疑有他就,終不快於巫云。

  生自說盟之後,雖常會鳳,或攜手,或聯肩,或笑狎賡歌,或花月下對膝以話心事,無所不至,但語一及淫,則正色曰:「妾豈淫蕩者耶?妾果淫蕩,兄何亦貴於妾!」每每不能相強而罷。一日,房前新荷盛開,謂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實而顆顆含香,真所謂花之君子也。」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傾人矣。然當嬌紅嫩綠時不趁一賞,則秋風剝落,雖欲見,得乎?」又一日,與生並坐,秋蟾忽持新蛾來,兩尾相連,四翅綽約。因謂鳳曰:「物類鍾情,卿何固執?」鳳擲蛾不語。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為一蛾不可得,虛生何為!」語雖感傷,而鳳終堅守。

  是夜歸館,適月朗風清,因作詩以自怨云:

    相逢不若未相逢,贏得心牽意亦忡。

    獨立小欄憑往事,汪汪兩淚泣西風。

    當初邂逅望成歡,今日誰知恩意難。

    鏡裡好花溪映月,不能入手即能看。

    佳期不偶惜芳年,設盡盟言也枉然。

    情重幾回心欲裂,青燈夜雨夢魂顛。

    著意尋花花正酣,相思兩字用心探。

    傷情無奈惶惶處,一嗅餘香死亦甘。

  吟一句,嗟歎一聲,不覺以悶鬱之懷,感風露之氣,二鼓就寢,寒熱迭攻。明旦,不能起。館童言於夫人,夫人命求湯藥以治之。然生素脫灑,今患此,心益躁則病益劇,留連三五日,猶勿藥也。巫雲、嬌鸞俱遣人問候,惟鳳若不知者。正憶忖間,秋蟾在目,且持蠟丸一枚奉生,曰:「鳳姐多致意。」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當復鳳,如不棄盟,時來一顧,九泉無憾矣。」蟾欲回,見几上所存詩稿,並拾以報鳳。

  鳳得凶信,又味詩詞,情意飄蕩,心甚憂之。傍晚,密與蟾親往問其疾。見生,執其手曰:「兄達人,何不幸罹此?」生曰:「一臥難起,自謂不得復睹芳容,此亦孽緣所羈,不自悔也。但夙願未酬,使我飲恨泉下,卿亦獨能恝然乎?」語未終,淚隨言下。鳳亦帶淚謂生曰:「妾身不毀,則良會可期,兄宜自愛。」親出紅帕,與生拭淚。見生面冷,又自以面溫之。臨別時,依依不能捨。乃解綃金束腰與生,曰:「留此伴兄,勝妾親在枕也。」含淚而去,且顧且行。

  生雖未得通鳳,然而脂香粉色,殆領會盡矣。況其意念  ,生亦感釋,病為之少差。生匿不聞,欲恐鳳再至。越日,果來。近牀問曰:「兩日頗快否?」生曰:「癡病懨懨,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萬一復理巾櫛,當索快於吾卿,不識周旋之意何如耳。」鳳欲寬生,乃曰:「恭喜後,惟兄是從。敢執前見以負罪耶?」生不勝喜,病亦漸愈。

  初起,即往候鳳。鳳見生,喜愛過於平日,因謂生曰:「兄在患時,妾心膽幾裂,夜不解衣者數晚。憂兄之情,行止坐臥不釋也。今幸無恙,綿遠之期可卜矣。」因出詞以示生:

  緣乖分薄,平地風波惡。得意人而疾作,兩處一般耽擱。

  書齋相問痛淚魂,孤衾拼與溫存。忍別歸來心戚,一線紅泉偷滴。(右調《青玉案》)

  生亦出詞,乃謝鳳者也,詞名《南鄉子》:

  病起識紅塵,患難方知益故人。按扣含嬌輕解處,情真:一枕酥香分外親。----報德愧無因,惹我相思恨轉新。骨瘦不堪情事重,傷春,綠暗紅稀再問津。

  彼此看訖,情話綢繆。生不覺興動,欲求鳳會。鳳不允,生曰:「卿言在耳,今又背之,守信者當不如是也。」鳳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當迷雲溺雨之時,能保其情之不少縱乎!倘有不虞,雖曰愛兄,實害兄矣。妾忍見耶?」生聞鳳言,歷歷可聽,亦不甚強之。

  又越兩日,生意無聊,本欲會鸞一敘,然意重情堅,不覺足為心使,沉吟之間,寂至鳳室。以指擊門,不應。生怒,排窗而入。鳳方在圍屏中擁爐背燈而浴,見生至,嬌羞無措,即吹滅燈。生從黑中抱住,曰:「正欲情勝,何相拒耶?」又以手摸其乳,小巧瑩柔,軟溫香膩,雖寒玉酥雞豆肉,不足以喻其妙也。因逼之就枕。鳳度不可解,因誑生曰:「夙世姻緣,今夜必償兄矣。所慮者,兄花柳多情耳,萬一拋人中道,使妾將何所歸?必當對天證誓,然後就枕未晚也。」生以為然,乃曰:「此素願耳,何難之有。」即舍鳳自誓。鳳徐理衣,詐呼:「秋蟾覓火!」竟從小門遁去。燈至,誓完,而鳳已去久矣。生彷徨悵望。不能為情。秋蟾為生新愈,恐復激恙,因慰之曰:「鳳姐裸裎燈下,是以害羞,然心實未嘗昧也。公子無欲速,則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子,恐得罪鳳姐,未敢也。不若游至新妙姨處一遣,何如?」及至,雲已睡熟,不能進矣。急辭蟾投鸞,鸞尚未寢。見生悶悶不言,問之亦不答,鸞又促膝近生,曰:「對知心人不吐露心曲,何也?」生難以實告,詐應之曰:「才夢見楊太真試浴,正戲狎間,為風竹所醒,不得成歡。然而情狀態度,猶隱隱在腔子中,所以戀戀不已若此也。」鸞曰:「果鬱此乎?妾雖不及太真,情則一也,即當與兄同浴,以解此懷。」乃命春英具湯,設屏秉燭,各解其衣,挽手而浴。生雖負悶,然當此景,情豈不動?即抱鸞於膝,欲求坐會。鸞亦任生所為。燈影中殘妝弱態,香乳纖腰,粉頸朱唇,雙灣雪股,事事物物,無非快人意者。生於此時,不魂迷而魄揚也哉!浴畢,即攜手共枕,戲謔無所不至,而情事未可以言語形容也。

  生早起就外,思鳳之念猶未釋然。乃畫美女試浴圖,寫詩於上,以道忿怨之意:

    燈前偷見一嬌娥,試浴含羞脫綺羅。

    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嘯凌波。

    雲迷弱質歡情杳,月暗殘妝夢想多。

    舊日相思合愈渴,蘭湯不共待如何。

  生方擲筆,適鳳使蟾候生起居,且曲為謝罪。生曰:「吾當面責之。」即持畫而入。鳳見生,掩口笑曰:苟非遁去,幾入虎喙。」生亦笑曰:「狗盜之謀,何足為幸。」因出所題與觀。鳳曰:「高才妙味,具見之矣。但今雖迷暗,豈無虛朗之日乎?」生曰:「卿之操志,心領已深,第中熱苦難忍耳。譬之於酒,醇醪在手,何忍弗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於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之者也。苟為不然,至愚且負甚矣。人將不重嗤之耶!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嬌,而僕又非愚而負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緣木之行,徒作其人也哉!」鳳曰:「妾非忍心,慮在遠耳。兄知酒矣,獨不知一潑不能收耶?兄知花矣,獨不知一開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倖者流,妾實念及於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則合巹時將何以為質耶?是以今日之守,亦為兄守耳,兄何不諒之甚。」生曰:「是則是矣,吾恐媒妁未偕,歸期在邇,一會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巹之可望乎!」

  生言愈懇,鳳不能當,即抱生於懷內,曰:「兄何鍾情之極!」生亦捧鳳面,曰:「向使病骨不起,則國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溫存款曲之情今將與卿永絕矣,此情安能不鍾也。」鳳又頓足起,曰:「芳盟在邇,豈敢昧心。萬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不忍憐香惜粉以負兄也。兄何出此言哉。」生不得已,乃難鳳曰:「適呈拙題,敢請一和。以刻香半寸為則。香至詩成,永甘卿議。不然,雖翅於天,鱗與淵,亦將與子隨之。心肯灰冷耶?」生料鳳雖聰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無勞思索。

    夜靜人闌浴素娥,曲憑深處解香羅;

    偷看舞燕衝紅雨,戲逐輕鴛起綠波。

    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講情多;

    紅泉一點應難與,無奈東君欲速何。

  香未至而詩先就。生亦無如之何,乃仰天歎曰:「大丈夫死只死矣,何向兒女子口中取氣耶。」即拂袖而出,生雖不得志,然亦直鳳之言,高鳳之節,未嘗不私。自歎賞,而愛慕之心,益加切矣。

  自是生久居鸞處,將及旬餘,絕不與鳳一面。巫雲間或會焉;鳳則常使人問候。殆無虛日,時四月二十三。夫人度辰,召宴親戚於忠列堂。生亦在焉,內則巫雲輩五六人。外則叔姪輩六七人,垂簾為蔽,優樂盡歌舞之美,水陸極龍鳳之珍,聒耳充目,無非富麗者也。內有褚晴岩者,夫人姪也,亦事舉子業,與生話甚投,因對奕賭酒,生棋雖優,然心眼常在簾內,連負三局,罰酒六大杯,鳳恐致醉,密使小鬟。祝生罷,奕生方收局。褚復逼生投壺,手雖把箭,而心愈屬鳳,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漸醉矣。鳳見生言揚,恐失禮於人,急揀王所合乾葛丸,貽生嚼之三咽後,清爽如故。生得不及亂者,鳳之力也。席罷夫人先寢,事托巫云為理。家人俱散,時近二更。生知無礙,即直造鳳所。鳳方坐牀,脫繡,見生至。且驚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生曰:「被斥之人,無顏求見,今蒙不醉之德,故來謝耳。」鳳曰:「果非妾,兄將不勝甚矣。」生移身近鳳曰:「麴檗所釀,不過醉面,至於情意所絆,安能醉心。僕因卿醉,心甚矣,顧乃吝不一醒何耶?」鳳曰:「兄果執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則秋蟾愛婢也亦頗俊豔,以代妾,何如?」生曰:「卿誤矣,燕石滿囊。不若粒玉之能寶,駘蹄盈廄何如,一驥之可良,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曰妾代如蟾者,雖得不死於卿前,形影孑孑,如窮鱗無翼之所歸,意在卿也。豈愛婢哉。」鳳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進曰:「天下有強奴悍冠始,雖甚惡之。及其輸情納罕,匍匐祈哀之時,未嘗不屈法憐宥。然則僕之於卿,亦可謂舒甚矣。而卿竟不少憐,豈奴冠之不若乎。」鳳見生言墾墾,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愛,但姑待明夜可也。」生興正發,即抱住曰:「僕勝頗短,不能優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況於子。」乃力推僕枕。鳳亦不敢相卻,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輕試海棠新血,死央枕上謾飄桂蕊音香。情濃任教織襪之縱橫,興逸哪管雲鬟之撩亂。生愛鳳嬌,帶笑徐徐;鳳憐生病,含羞怯怯。肺腑情傾細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絞綃春染紅妝,難禁他嬌聲聒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矣。是夜,生為情慾所迷,將五鼓才睡。當旭日紅窗,而生鳳猶交頸自若。秋蟾恐懼人來,乃揭幔低聲曰:「陽台夢尚未醒耶?」生、鳳乃驚覺,整衣而起。鳳急飾妝,嬌姿愈豔。生在旁大喜狂溢,乃綴《樂春風》一詞以慶之:

  錦褥香棲,幽閨春鎖。幾番神思蓬瀛,今得身游夢所。風流何處值錢多。蘭蕙舒芬芳,桃榴破顆。嬌羞嫋娜,情重處,玉堂金穀皆左。才識得,一刻千金價果。

  鳳觀畢,曰:「妾之薄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誠以終身付之也。若曰暮暮朝朝,甚非所願。惟兄諒之,則萬幸矣。」亦口綴前詞以復焉:

  鸞鏡才圓,鵲橋初渡。暗思昨夜風光,羞展輕蓮小步。杏花天外玉人酡,難禁眉攢,又何妨鬢白。情諧意固,管什麼,褪粉殘紅無數。須常記,一刻千金價果。

  是夜,嬌鸞席散,欲得生一罄酒興,乃自往邀生,至則野渡無人,几窗寂寂而已。因忿生不先會己而赴巫雲,不知生在鳳處也。於是欲決意謀雲,而未得其便。一日,會台州人歸,以軍功報夫人。鸞乃重賄使,詐傳王命:「早暮衙內淒涼,可送新姨作伴。」使者得賄,果如計語夫人。夫人亦憐王在外,信而從之,即使雲去。雲患涉險,又以生故,不欲行。正躊躇間,生忽趨至,雲曰:「何來?」生曰:「聞卿被召,時決有無。」雲曰:「誠然。」生曰:「去則去矣,僕將何依?」雲曰:「一自情投,即堅仰托,正宜永好,常沐春陽,奈事不如人,頓令隔別,雖曰後會有日,而一脈心情,不得與鸞、鳳輩馳騁矣。」生曰:「事已至此,為之奈何!」乃相與執手噓唏。而夫人以明當吉日,又使小鬟促雲整妝。生夜即留宿雲所,眷戀不可悉記。

  早起,鳳持紗衣一套,桂餅、梅丸各二封以贐。雲因謂生曰:「鳳姐與我自從奉接閨幃,情同己出,況以公子之故,敢負斯心。汝百歲良姻,此行可力任矣,善自綢繆,毋生嫌隙。但不知他日待我何如耳?」言訖淚下。鳳與生亦大慟,正惜別間,報夫人來送,生即致意而出矣。然自巫雲去後,夫人以鳳無所托,命鸞與俱家事,代雲分埋。是以人之出入,門之啟閉,親為防間,鸞欲獨任生情。今反兩不得使,心竊悔焉。生亦怏怏失意,且遭連再,蓋難為情。是夜伏枕不安,謾成詩詞各一首:

    熱梅小雨故連宵,旅館愁來不待招。

    筆硯病餘功課少,家鄉雲外夢魂遙。

    簷聲逼枕添惆悵,燈影憐人伴寂寥。

    新綠滿園雖可意,久虛尋賞任風搖。

  香柳娘調:

  對孤燈悄然,對孤燈悄然;夜闌人倦雨聲,滴破相思怨。這情緒可憐,這情緒可憐;展轉不成眠,懶把羅衾戀。想伊兒妙年,想伊兒妙年;腸斷心痛,務諧姻眷。

  不料夫人勞役太過,忽臥一疾不能起,鳳方待湯藥,而鸞密使春英報生,生乃以姪禮問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風景入目頓別,不意鸞突在後,相見各喜。鸞促而行。生逡巡不敢進。」鸞曰:「老母伏牀,餘皆無慮,兄宜寬心。同行間,宛然鳳寢舊路,至則二閨緊貼,僅間一壁耳。」坐謂生曰:「向夜自走候兄,竟成不偶何也?」生曰:「想緣醉夢中,知罪!知罪!」又曰:「那人去後,頗勞兄念耶!」生曰:「相思情愛,何人無之,苟為不然,薄倖甚矣!」卿亦何取於僕,鸞不能對。乃出餅果與生並體而食。正細話間,報鳳姐請議藥方。生即告出,鸞曰:「暮夜無知,願兄著意。」生曰:「中門鎖鑰,誰則任之。」鸞曰:「自有處。」生及昏時,潛入太和堂。正欲扣門,鸞已先視英候矣。至謂鸞曰:「今何能此?」答曰:「才與鳳約,每夜輪伴老母,庶可節勞。幸吾妹如議,妾可常常而見。兄可源源而來,妾之為兄,無不盡意如此。」生不暇備談,即與就枕,時方清和,狂蕩甚過千態萬以,不能悉明。乃以足枕生股,手撫生腮曰:「觀君丰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恨相見之晚!」生曰:「但得此身在,永遠可期,何晚之有!」語畢,鸞體頗倦竟熟睡。生憶春英在近,不無動情者。乃輕含鸞縈歡於英,英曰:「鸞姐性酸,不敢仰就。」生曰:「向無子,焉有今日?縱知,且不較,況在夢乎。」英感生情,即如命。交會間亦甚有趣。生雖戰後,而眷戀新人,愈發豪興。且其牡丹一朵,肥淨、瑩膩、窄淺,樣是駭人,貌固不及諸美,而此實為最勝者也。生留連不忍去,英促之,復就鸞所。鸞亦暝目不覺。東方白矣。臨行時,鸞又約曰:「後夜莫推佳會。」

  生至園亭,默忖「輪伴」之言,思欲與鳳一款。及晚,密啟中門,私趨內室。但見二閨杳然無人。生乃獨臥鳳牀,垂幃自蔽。候至更餘,鳳來,起幔見生,半驚半笑。生亦笑曰:「待卿久矣。」鳳曰:「正欲見兄,決一大事。」生曰:「何以教我?」鳳曰:「一自見兄,情頗難制,說盟不已,又辱私奔,雖其反己懷慚,而事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來老母染病,俗言『喜可破災』,求婚者日無停議。妾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列也,計將安圖?」生曰:「托跡門來,即承二大人俯愛,正愧一無所報,而可以此情聞乎?卿固慧人,若以己謀己,則勢便而機投,倘諧所言,勉當恪遵,雖死不避。」鳳低首蹙容,半晌不語,乃謂生曰:「此事若圖之老母,鸞姐在侍,必難允諧。為今之計,兄急索尊翁一書、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又力贊,事想八九矣。苟得父命,縱母有別議,而妾可執以為詞,豈不萬全也哉?」生喜曰:「此良策也,明當東歸,一如卿議。」鳳因命蟾備酒,自捧觴,謂生曰:「此酌一則餞別,二則永訣。蓋妾之一身既寄兄手,萬一天不從人,妾寧碎玉面沉珠,決不忍抱琵琶過別船也。此行勉旃,不可草草。縱老父未許,老母他從,變當再來一會,莫使萬種恩情竟成疏逖,則妾死無憾矣!」言畢,悲咽不勝,淚下如雨。生亦愀然泣淚,唯唯承命。是夜雖與鳳並頭交股,奈歡心為離思所拘,未及構情而雞已唱矣。鳳乃枕上成絕句二首以送生:

    比翼初分腸斷猿,離愁欲語復吞言;

    相思好似湖頭水,一路隨君到故園。

    送別餘情分外濃,行行獨泛酒旗風;

    明朝此際淒涼處,鳳枕鸞衾半截空。

  生即辭鳳,入謝夫人,嬌鸞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書遠召,故不敢違。多致意鸞姐,事完,當復來謁也」。鸞度不可留,乃送細果二盒、巾絹十衣為贐行之敬。

  生抵家,備以王愛留之情、鳳永諧之意,曲道於父。父不勝喜曰:「此吾責也。」即為書及白金百兩、彩緞二端、金釵環各二事,遣人往合求婚。

  王得書,謂巫雲曰:「吳兵部家求鳳姐親,汝為何如?」雲曰:「簪纓世冑,才茂學優,何不可之有?」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啟耳。今當乘其來求索,以為贅,則吾老亦有托矣。至於花燭之事,且待賊平榮歸,親自校點也。」因以聘禮送歸夫人,答書許焉。人還,生大喜如醉,因作《西江月》以自慶:

  久待西廂明月,今方願遂隨喬。已知鸞鳳下湘瀟,何用信傳青鳥。曉苑飛花有主,春田蘊玉成瑤。雲橋再渡樂良宵,正是 娥年少。

  生欲再往復鳳,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禮留連,今初聘結,不宜輕數,姑俟有便而往可也。」生鬱鬱不敢違。居家兩月,人事、書史俱不介意,參前、侍側,一鳳之外無餘思也。

  不意巫雲自別生後,朝暮思憶,食減容消,成一鬱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愈。臨終時,進小鬟謂曰:「吾病已屬膏肓,勢在難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之。今亦不足言,但前有鞋詞,有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持歸,萬福公子:我不能再見矣,當與鳳姐永好耳。」言訖大悲,目亦尋閉。鬟急呼叫,意無濟。王乃從厚葬殮,募僧追薦,舉柩寄安國寺中。雖甚痛悼,亦無如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後,病患日減。一日,時當七夕,乞巧於庭。二嬌以夫人新食,筵極豐潔,又使英、蟾輩歌詩侑觴,而夫人終若不豫。嬌鸞請之,因答曰:「鳳事告吉,可謂得人,吾無憂矣。但汝父監軍,未乞骸骨,汝年方壯,孤節難終,懷抱間所未釋然者,猶坐此耳。汝自成歡,毋吾以也。」是夜,皆不樂而罷。

  二嬌回房,鸞獨長歎不臥。英私問曰:「娘子彷徨,得非憶吳公子乎?」鸞不答,但首點之。英曰:「何不招之使來,徒自苦耶!」鸞曰:「招之使來,置鳳何地?」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所難者弟兄。今娘子與鳳姐一脈所存,何不成以恩義,結以腹心,彼此忘懷共事也?」鸞曰:「然日登鳳凰之台,時處瀟湘之館,豈不快哉;顧乃各立門牆,自生成隙,此奪彼進,時憂明慮,不亦愚耶!」鸞又曰:「汝言唯良,開我蒙蔽多矣。」即相與詣鳳,曰:「我汝骨肉,猶花兩枝,本則一也。倘不見別,當以一言相告。」鳳曰:「遵命。」鸞曰:「予與吳生有不韙之愛,自擬終身以之。不料六禮先成,予亦竊幸。但今一去三月,頗煩念情。欲招之,則於妹有礙,欲舍之,則於心不忍。兩可之間,敢持以質也。」鳳憮然曰:「不敢請耳,籌之熟矣。予之得配吳君,論私恩,姐當為先,執公議,妹忝為正。心欲相較,則分薄而勢爭。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貽父母之憂,下可全姊妹之愛,不出戶庭,不煩媒伐,而人倫之至樂自在矣。但願義篤情堅,益隆舊好,大小不較,無懷二心。妹之所望於姐者此耳,何必鬱鬱拘拘於形跡間哉!」鸞曰:「妹果成我,我復何憂。」即為書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及門,夫人待之,禮加於昔。出就池館,有感風景依然,謾成一律云:

    園亭復得啟窗扉,案積凝塵手怕揮。

    池淨萍開魚自躍,梁空泥落燕初歸。

    深知一遇生難再,況是三奇世所稀。

    景色依然情事重,欄杆倚遍夕陽微。

  是夜,二嬌度生必至,設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謁。鸞迎,謂曰:「新女婿來矣。」生答曰:「舊相知耳。」相笑而坐。語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愛之間,人所難處也。二卿秉義,娥、英不得專美矣。」然亦自慚曰:「而僭獲奇逢,謹當毋倦盟心,少酬知己,二卿其尚鑒之。」鸞、鳳皆唯唯。酒罷,生欲就鳳。鳳辭曰:「凡事讓長,妾不敢無。」生傾鸞,鸞又曰:「奉禮新人,義不可僭。」相遜者久之。生不能全,乃曰:「鸞娘不妒,鳳卿不私,既在兼成,尤當兼愛。」即以一手挽鸞,一手拍鳳肩,同入羅幃中。二嬌雖欲自制,亦挫於生興之豪而止。是枕長枕: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盤蛇,屈貼如比翼,彼此行春,來遞愛,殆不知生之為生、鸞鳳之為鸞鳳也。

  一日,新雨初收,涼風微動。生覺寂困,乃趨鳳閨。鳳方晝臥一榻,生欲亂之,才起裙,不料鸞至。鸞即低聲撫生曰:「兄欲何為?」生曰:「刻心人阻我高興。」乃舍鳳狎鸞,推倒於榻頭,取雙蓮置之兩臂,立而獵之。興趣不能狀,情逸聲嬌,鳳竟驚覺,生復逼體私鳳,力拒不從。正持案間,鸞曰:「鳳妹獨作清客耶?」乃助生開懷,縱情大戰。事畢,鸞指生柄,曰:「期何物也?嘗能授人如是?」鳳笑曰:「堅肉。」蓋以生字「汝玉」也。生答曰:「非此不能補縫。」蓋以「鳳」字同音也。鸞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館寂寥,命遷之太和堂側,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嬌所矣。鸞約鳳攜觴往賀,至,則生謂曰:「勝會難逢,不可獨樂,雖英、蟾亦宜侍坐。」二嬌許之。酒至半,生令其取緋色,多得者為狀頭,餘者聽調。不料生果得五緋,而鳳僅得一。乃使英執壺,蟾反觴,而鸞侑食,鳳則歌以勸生:

  蛟起淵兮鳥出幽,紅妝侍兮綠蟻浮。人生佳會兮不常有,及早行樂兮為良謀。古人有見兮能達,不甘利祿兮優游。邀明月兮歌金縷,披清風兮醉玉樓。惟此二物兮何友,取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駒兮易過,任汝朱顏兮難留。百年兮縱然能壽,其中兮幾日無憂。所以偷閒兮及時買笑,賞心兮何惜纏頭。慇懃把盞兮願拼酩酊,豈可碌碌徒效蜉蝣。

  歌罷,鸞曰:「今賭拳,當便宜行事,何如?」生曰:「可。第無悔。」二嬌欲難生,而勝算又為生得。秋蟾則在無算,生即抱蟾於懷,以手弄其乳;命鸞進酒,與蟾同飲,一吸酒,則一接唇,戲謔無所不至。生因大醉,眾美扶挾而寢。

  一日,中秋後晚,鸞鳳宴生於臥雲軒之庭中。飲至二鼓,星月愈皎。生曰:「僕與卿等相與,樂則樂矣。未曾通宵。今夕頗良,不若再陳狼籍之杯盤,檢點將闌之興趣,席地而坐,互韻而歌,倦則對月長憩,醒則洗觴更酌,略分忘形,一樂可乎?」於是設重禮,鋪繡褥,用矮几置菜果,羅坐其上。時鳳履青金點翠鞋,生愛其纖巧俊約,則捧上膝頭,把玩不忍釋;又脫以盛杯流飲,笑傲戲樂,人間之所無。生興不能遏,欲求鳳會。鳳曰:「清光皓色中,何可為此?」生曰:「廣寒求此不能得,豈相妒耶。」即與鳳交於褥間。事闌,英添香,蟾斟酒,鸞自起而慶生。生曰:「姑待見瀆後同飲,何如?」遂亦狎鸞,鸞亦不避。生因得大舒醉興。然患其惠之不均也,欲次及英。英當生嬌相接時,情已飄蕩,此則任生所行,無甚難色。蟾度勢必臨己,先匿其跡。生方舍英覓蟾,已不在矣。生曰:「金湯且克,何懼蕞綿。」乃遍索之,得於槐陰中之芙蓉架邊,因笑曰:「子固苦我,今能翅耶?」不暇枕席,即與狎戲。生興固高,而酒又為助,蟾不能勝,正昏迷間,鸞、鳳、春英皆至,遂止之。生夜大醉,諸美亦被酒回房,時漏五下矣。

  自後朝出暮入,習以為常,一鳳一鸞,更相為伴。或投壺花下,或彈棋竹間,或攜手聯賡,或連袂對酌,生之一身,日在脂粉綺羅中優游,而他不暇顧矣。因作《芳閨十勝》以自賞:

  雲----鬟

    梳罷香絲擾擾蟠,笑將金鳳帶斜安。

    玉容得汝多妝點,秀媚如云若可餐。

  鴉色膩,雀光寒,風流偏勝枕邊看。

  雪----股

    娟娟白雪絳裙籠,無限風情屈曲中。

    曉睡起來嬌怯力,和身款款倚簾櫳。

  水骨嫩,玉山隆,鴛鴦衾裡挽春風。

  鳳----眼

    波水溶溶一點清,看花玩月特分明。

    嫣然一段撩人處,酒後朦朧夢思盈。

  梢帶媚,角傳情,相思幾處淚痕生。

  蛾----眉

    淡月彎彎淺效顰,含情不盡亦精神。

    低頭想是思張敞,一抹羅紋巧簇春。

  山樣翠,柳般新,菱花鏡裡淨無塵。

  金----蓮

    龍金點翠鳳為頭,襯出蓮花雙玉鉤。

    尖小自憐行步怯,鞦韆裙裡任風流。

  穿芳逕,上小樓,淺塵窄印任人愁。

  玉----筍

    春蔥玉削美森森,袖擁香羅粉護深。

    笑意花枝能索巧,更憐留別解牽襟。

  機中字,弦上音,纖纖紅用漫傳心。

  柳----腰

    嬌柔一捻出塵寰,端的丰標勝小蠻。

    學得時妝宮樣細,不禁嫋娜帶圍寬。

  低舞月,緊垂環,幾回雲雨夢中攀。

  酥----乳

    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醞瓊醪。

    等閒不許春風見,玉扣紅綃束自牢。

  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

  粉----頸

    霜肌不染色融圓,雅媚多生蟾鬢邊。

    鉤挽不妨香粉褪,倦來常得枕相憐。

  嬌滴滴,嫩娟娟,每勞引望悵佳緣。

  朱----唇

    胭脂染就麗紅妝,半啟猶含茉莉芳。

    一種香甜誰識得,慇懃帳裡付情郎。

  桃含顆,榴破房,銜杯霞影入瑤觴。

  是月,台賊得平,且靖峒堡塞百餘處。王以功領封敕歸。至家月餘,欲與生、鳳完禮,不料奔走宴賀之事甚勞,箭瘡頓發,流血數升而死。遺命嫁鸞,夫人則托生終養。

  鳳聞雲死,固自痛惜,今又遭喪,哀毀愈切,絕不許生一會,雖見,亦不戲一語。生重其孝,不敢相奪,時在太和堂納悶。不意小鬟自內出,見生,唱禮後即垂淚曰:「新姨自公子而亡,公子不為新姨面戚,何耶?」生曰:「子不知耳。自去經年,指望再續舊好。今忽聞變,淚從心飲,若自神知,欲求一面,無由可行,縱死以俟,戚亦難以盡我矣。」鬟憮然曰:「公子情義如此,無怪吾姨之死猶戀戀也。」生急問曰:「曾有言否?」鬟曰:「餘無囑,惟願與鳳姐永好耳。且寄紅鞋一隻、書一柬,不知何意。」生急索之,鬟曰:「在我奩中,容即奉也。」生曰:「隨取何如?」鬟曰:「可。」乃相與至巫雲舊房。但見牀几依然,箱廚積垢;及視鞋詞,事跡如昨,懷人憶古,不覺淒然。生乃流涕大慟,鬟亦對泣。

  生徐拭淚,撫鬟曰:「我無雲姨,亦不能至此。今日不料寸報毫無,竟成永別。雲姨不可見矣,見汝猶見雲姨也,敢欲與子重締新歡,少償舊恨,陰靈有見,諒在喜全。」即欲求速,鬟曰:「主母果有意,但文鴛不足以托彩鳳耳。」生曰:「固情奪分,何傷,何傷。」鬟曰:「縱無傷,亦與二姐有礙。」生曰:「英、蟾且命自薦,何礙於子?」鬟笑而不答。生即挾至牀中,為彼脫衣解帶。相狎時,甚能承受,勇於秋蟾過多。生笑問曰:「原紅已落誰手?」鬟應聲曰:「昔時為老主所得。」生曰:「惜哉!嬌海棠何忍枯藤纏耶!」鬟亦笑曰:「枯藤朽矣,海棠又傍喬木矣。禍福難憑,世情固不測如此。」生因傷感,不得盡興而起。書館煢煢,乃作挽雲詩一章:

    憶別依依出畫欄,誰知復見此生難。

    湘湖月缺波痕冷,巫峽雲消山色寒。

    繡架寂寥針線斷,妝奩零落粉脂乾。

    燈殘酒醒猿啼絕,空向西窗淚眼漫。

  是夜,宿於鬟處,鸞鳳寂不知也。

  三七後,生因告歸,報父,欲舉奠祭之禮。豈期嬌叔士彪者,素流蕩險惡,溺情花酒中,家殖始與王同,因此敗落。王每諷誨,則以為輕已也,心甚銜之。王亡,舉一子求嗣,欲利所有。夫人慮其不誠,不許,且以有婚辭。彪怒,乃誣生因奸謀命,竟鳴於官。官得士彪私,將產業一半與彪,以半與夫人贍老,斷生在逃不究,二嬌則令改嫁。生聞,奈公案已成,竟不能白。士彪大喜,以嬌為他婦,則許聘締。鸞謂鳳曰:「蕭牆起變,骨肉相殘,大事去矣!將若之何?」鳳勃然曰:「難測者外來之變,能定者吾心之天。今雖挫拂間關,正明義之秋,見節之日也。妹當與姐協力同心,堅盟守禮,萬一惡叔悔悟而改,貪官罷黜以行,則臥雲之會,終為可期。苟或不能,有死而已。」鸞曰:「妹有此志,我亦竊效微末,雖不能為貞節人,免使呼為淫劣婦足矣。」言論之間,悲慘特甚,乃相與大泣。自是,朝暮依依,唯生是念。而生在家,亦惟鸞、鳳是圖,奈斷案之後,士彪嚴為關防,雖蒼頭孺子,不許私出入,恐與生有所約也。將及年餘,竟不能通一紙。生欲抱義與逞,生父又力阻之,是以兩相耽擱。二嬌居處怨慕,所自排者,惟形之於詩詞耳。有《四景閨怨》,錄於後:

    寂寂香閨晝掩門,飛花啼鳥兩銷魂。

    眉峰愁重應難盡,事到傷心誰與論!

    薔薇一架雨初收,欲候歸舟頻上樓。

  無奈梁間雙燕子,對人事語綢繆?

    澆來強自試新妝,倦整金蓮看海棠。

    不是幽人多懊惱,可憐辜負好春光。

    開遍棠梨倚遍欄,無端瘦得帶圍寬。

    花前賦就相思句,留與每天仔細看。

    窗下新裁白苧衣,等閒紅瘦綠成肥。

    遊人不是迷歌舞,飛盡楊花尚未歸。

    風定簾垂日正遲,篆煙裊裊午眠時。

    簟涼好夢誰驚覺,小院颯颯噪柳枝。

    曲欄新筍漸成竿,獨對南薰憶舊歡。

    露卻酥胸香粉濕,倩誰與我掩齊紈。

    慚愧紅顏果薄緣,風流讓與並頭蓮。

    蘭湯自解丁香浴,怯怯嬌姿不似前。

    小庭梧葉乍驚風,立盡清陰盼落鴻。

    自信別來多寂寞,一緘此生未相逢。

    好事蹉跎一夢如,應知今日悔當初。

    芭蕉綠滿芙蕖放,十約立誓九度虛。

    覽鏡消容為念君,恩情何忍等秋云。

    黃花不似愁人瘦,人比黃花瘦幾分。

    南樓待月負良宵,楓冷江空去路遙。

    無限淒涼蛩話徹,孤燈明滅淚痕消。

    錦幕生寒怯翠環,天涯目斷幾雲山。

    相思最是傷情處,野寺寒鐘香靄間。

    老幹舒香已報春,不禁情動兩眉顰。

    金樽未舉心先醉,惟有梅花是故人。

    挑盡殘燈撥盡灰,芙蓉帳冷共誰偎?

    孤愁一段無憑著,斜倚薰籠夢幾回。

    芳心一點玉壺冰,誰肯輕捐萬斛情。

    攜手何時重賞雪,臥雲軒下許平生。

  鸞見詩,謂鳳曰:「妹有是心,予獨無情乎?然詩妙矣,吾不能和,當以曲賡之。」亦成《四景題情》一套於左:

  降都春

  情濃乍別,為多才,寸心千里縈結。暗想當初,背地香偷曾玉竊。如今惹下相思孽,倒不如無情安貼。滿懷愁緒,幾能夠對他分說?

  出隊子

  蘭芽長茁,又見春光早漏泄。鶯鶯燕燕飛成列。凝眸都是傷春物,嬌滴棠梨,何心去折!

  集賢賓

  花飛碎玉飄香屑,凴欄目斷天涯。猛聽黃鸝聲弄舌,喚起我離愁切切。狠心薄劣,閃得我羅裙寬摺。無聊也,自且把珠簾半揭。

  黃鶯兒

  枝頭梅乍結,困人天,微雨歇。南薰獨對枉自嗟,冰弦懶撥,香泉懶啜。端為恩情一旦撇。心哽咽,淚濕紗衫,相看都是血。

  玉抱肚

  情乖愛奪,盼佳期,頓成永絕。空堪羨,並蒂荷花。怎支吾,暮蟬聲迭。蘭湯浴罷鬢雲斜,倩誰將我腰脫!

  山坡羊

  滿地舞旋紅葉。欲待題詩難寫。近日臨妝,不覺嬌姿怯。親瓜葛,夢與同歡悅。又被西風忽動簷頭鐵,頃刻驚開原各別。悶也,拍瑤台燈滅。怨也,擲菱花拼碎跌。

  五供養

  西廂待月,挨幾個黃昏時節。相思滋味逐頭斷,秋來更徹。是誰家砧杵聲頻,搗得我憂心欲裂。芳盟盡屬空,好事翻成拙。楚岫雲遮,高唐夢蝶。

  忒忒令

  繡閨寒侵,把獸爐慢 。歎藍關,人阻截。幾番間揉碎梅花,揉碎梅花,惜孤衾,香自潔,怕寒鴉,啼漸越。

  僥僥令

  愁結板橋霜,夢冷茅簷雪。書翠流紅事已賒。甚時得破鏡圓,斷簪接。

  尾聲

  相思擔重苦難車,拼與他珠沉玉缺。你不見程姬,貞且烈。

  是歲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間訛言朝廷拘刮童女,一時嫁娶殆盡。有趙應京者,新蔭萬戶官也,家極富,性落魄不羈,好鷹犬博弈,素慕嬌名,礙生,不能啟齒。今聞訛言,乃以金五百,夜賄士彪,欲求娶鳳。彪性貪,竟許之,且使老婢告夫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參商。每念寡婦孤兒,不忍一見。不若另覓東牀,別聯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歸,不亦可乎。況吳生官斷,義難復全,彼必重婚,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對。鳳即應曰:「噫!是何言歟!吾叔利人之有,不義;割人之愛,不仁;既許而又背之,不信。吾與吳生,父母主盟,媒妁議禮,情義所在,人皆知之。今欲悔約而謀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豈婦人從一之心?拜復吾叔:吾頭可斷,吾身決不可辱也。」婢以此言達彪。彪知不可強,乃囑趙子曰:「鳳姐情義不屈,計取為宜。擇一吉辰,爾多帶從僕,以親迎為名,從則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勢逼之,繼以溫言誘之,嬌年幼質,必有所動,當不久負執迷也。」應京大喜,候日舉行,不料為老僕抱其不平,竟走報鳳。鳳私度曰:「老賊所為,險惡無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亦莫如之何也,已矣!將欲自盡,乃作書遺生曰:

  難妾王嬌鳳斂衽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愛下:始而說盟,君心既已屬之妾;既而成禮,妾心亦已屬之君。正議魚水百年,不料風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詩適動幽思,一景一情,無非役吾神、擾吾夢者也。然猶早暮依依,不即為兄輕生者,蓋冀彼有所悔耳。既悔,則樂昌複合、延平再還,隱忍之罪,不猶可贖也哉。豈意怙惡不悛,變中生變,移花於別種,割我良緣;輟玉於他田,斷兄雅愛。當此時也,欲拼一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苟全,痛妾名之已辱。故與其喪節以捐名,不若死者之為愈與?其徒死而不足以償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萬一得見之為尤愈乎?生不可,死不可,進退兩難,會離莫測,雖微軀弱質不足以伴賢哲者心,而斷玉聯金,尚猶在目也。兄忍蔑視而不為之痛耶?情絲縷縷,筆難遍傳,聊上一緘,敢求來會,則妾死生有所訣矣。敢書,敢書。

  生得書駭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顯然自進,乃匿於昔日浣衣之老嫗家,持金為禮,使得通焉。挨至鼓餘。二嬌乃遣春英輩密開小門,放生私入。相見時,各各大慟,但不出聲。鳳因謂生曰:「愚姊妹幸與兄遇,恩愛已非一朝,准擬長松可依,朱弦得托,三生偕老,家室優游。詎意門牆起變,半路相拋,使海義山情,冰消瓦解。故今請兄至者,非他意也,將欲與兄一面,少釋終天,必不忍冒恥辱身,甘作因風之柳絮,順水之桃花。兄自此後,亦當善自珍養,候事少息,與吾姐伉儷百年,實妾至願,萬毋為妾以傷貴重也。」言訖,悲咽不勝,淚痕如線。生含淚曰:「好事多磨,佳期難偶,自古然者。今之所值,想亦僕命所該,何忍反累。」鳳又謂鸞曰:「老賊屬意在我,勢不俱生,我死則無事矣。」生曰:「無累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哉,必當出力與之較焉。」

  正彼此論間,春英謂生、鳳曰:「天下事,權則通,泥則病。一時奮激,徒作溝渠,於事何益?不若默忍潛為,再圖歡慶。」生憮然曰:「計得矣。昔相如竊文君以亡,辜生挾瑜娘而走,古人於事之難處者,有逃而已。今當買舟湖下,與鳳姐乘月東歸,僻逕潛蹤,待時舒志,彼求不得,縱有惡謀詭計,將何施哉!苟便可乘,續謀兼並,猶未晚也。」眾美皆曰:「善。」於是托鄰嫗周旋,略檢妝資,與嬌鸞掩淚而別。舟行時,鼓已三矣。途中無聊,有聯句《古風》一首喻生為首倡,鳳次之焉。

  露氣侵衣月在河,吁嗟好事反成磨,世間只有相思苦,偏我相思苦更多,今夜蘭房燈火明,大聲唱別愁千結,歸心一似戀帆風,疊疊重重急且咽。水靜天空雲慘淒,人離家遠夢魂迷。依稀重締生前願,往事傷心怕再提。怕提往事姑擁膝。夾岸蘋蘆秋瑟瑟。一篙撐出波濤中,免使鯨鯤受塵湯。悠悠世態古道殘,人心尤險行路難。孤根此去托肥土,笑殺王郎成畫虎。

  越日至湖,覓居鳳凰山中,隱僻深幽,雖生父不覺也。

  士彪以嬌鳳之變自激而成,然勢不能救,徒悔而已。鸞雖與謀,亦困於孤立之苦,風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勝記。聊錄數章,為好事者一覽。

    春愁睡起不勝悲,往事顛危誰與持?

    魂逐游蜂身似借,腸牽飛絮意如癡。

    淚痕隱血心從落,臉氣生香手自支。

    幾度更深眠未穩,伴人惟有漏遲遲。

    別時記得共芳尊,今日猶餘萬種恩。

    繡妒鴛鴦閒白晝,書空魚雁盼黃昏。

    一番對月一成夢,幾度臨風幾斷魂。

    挑盡殘燈淒切處,薄衾香冷倩誰溫!

    曉妝台下思重重,懊歎何時笑語同?

    情傍游絲牽嫩綠,意隨流水戀殘紅。

    當年自恨春如錦,今日應知色是空。

    回首雕欄情況惡,閒愁千里付孤鴻。

    錦帳朝寒只愛眠,相思如水夜如年。

    新詩篾裂慚吟雪,舊事淒涼怕問天。

    酒去愁縈心一寸,夢回神繞路三千。

    人情變幻難憑計,何處鸞膠續斷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無奈深愁一樣新。

    鳳髻亂盤渾似懶,蛾眉淡掃不如人。

    夢中得合非真樂,帳裡無郎實是貧。

    起傍花陰強排遣,數聲杜宇更傷神。

    凴欄無語怨東風,愁遇春歸恨轉濃。

    一枕鳳鸞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珮環聲細千般懶,脂粉容消萬事慵。

    紙短話長題不盡,慇懃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處聽啼鶯,一似聲聲怨別輕。

    翠鳳有情欹綠鬢,彩裙無力扶紅纓。

    楊花未肯隨風舞,葵萼還應向日傾。

    種種幽情羞自語,安排衾枕度初更。

    無端日日鎖雙蛾,縷縷愁來疊似波。

    空憶高情疑是夢,難禁積恨欲成魔。

    堪嗟好事全終少,深憾佳期不偶多。

    拂鬢自憐還自歎,名花無主奈如何!

  是歲,伯顏以罪徙龍興,乃復科舉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機會,當不可失。」即辭鳳赴試,果領鄉薦。及親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孛兒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選生為翰林承旨。生以未娶,奏聞朝廷,詔歸娶。至家,賀者填門。生欲議日畢姻,鳳謂曰:「人情處安樂,不忘患難。向與我姐說盟,協意事兄,今妾先舉而背之,置我姐於何處,不若並妾送歸,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與愚姐妹花燭,庶不失吾贅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順,惡叔何辭!」生曰:「此論甚當。」即為達鸞,兼送鳳回。

  夫人、嬌鸞聞之,大喜,乃擇十月戊戌之吉--至正三年也,迎生入贅之禮。乘鸞後,生謂鸞、鳳曰:「平生素願,中道一阻,不料復有日,天乎?人手?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豈丈夫耶?」鳳曰:「彼雖不仁,份在骨肉。若乘勢而窘之,無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於此,亦且量為不弘,故曰:『寧人負我,毋我負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於小小哉。」生喜,舉杯大飲,因浩歌一絕云:

    拜罷天墀膽氣粗,歸來醉倩玉人扶。

    龍泉三尺書千卷,方是人間一丈夫。

  未終,春英報曰:「叔叔才上縊,竟絕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也。」不料彪子見父之變,愧赧痛悼,亦相與投池中。急使人救援,一最幼者。其餘三子,皆夫人為之發喪,各各從厚殯殮。

  家事悉生掌握,因謂夫人曰:「錯蒙厚愛,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僥登一第,且人亡事白,兩姓萬全,豈非至幸者乎?若竟戀夫妻之而怡樂於外堂,使堂上者一無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無所繫,不若同至家中,處夫人於別院,所存房產,悉與彪叔之子,則在我父子之養,在夫人有母子之歡,在孤有得所之托,將不兩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為事一依公子。」生乃擇日命駕,一家起行。

  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風景,不能盡述,有《臨江仙》詞以道之:

    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憐雲饒家鄉。豪情騎鶴任翱翔。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爐香。極目煙霞迷畫舫,一天紫綠斜陽。遠山偏向望中長。將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妝。

  至家,生父甚喜,即設宴宴夫人。酒罷,生偕鸞、鳳寢。鸞與生笑語自如,獨鳳俯首凴几,若有所憶者。生問曰:「我與卿歷盡艱辛,幸得至此,正宜求樂而反含優;何耶?」鳳不答,但潸然淚下。生惶悚曰:「僕果有罪,請試數之,何煩自苦如此。」鳳曰:「兄知今日聚合之樂,獨不念昔年引見之功乎?」生曰:「雲姨盛德,今雖欲報,安從施哉?」鳳曰:「念我雖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則勝嫡也。幼年刺繡既沐提攜,壯歲姻親又承吹贊,本欲托我以終身,不料去而不復返。爾我於朱樓綺閣中吟詩酌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鄉,麥飯香花,欲依無主,於情於份,安得不哀!」言畢,又泣。生撫抱曰:「是我責也。非卿言,幾作薄倖徒矣。然亦不難,明當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報,慎毋勞卿憂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國寺遷棺,往返月餘方至,則請玄武觀劉真人為法主,起建水陸齋七日。生、鳳亦薰沐虔誠,晝夜不懈。醮畢,擇後園空地築壙以厝。

  是夜,生因連日事擾,暫憩外書齋中,倦倚醉牀之上。方閉目,夢見巫雲徐步而前,貌飭如故,曰:「別來憂恨,一旦感疾而亡,後會成虛,盟言難續,追思痛傷,然亦祿命所該。」語未終,生即抱住曰:「久思無覓,今從何來?汝不死耶?」雲曰:「冥司以妾無罪,留妾在子孫宮中,候陰例日滿,托生貴家。今蒙公子水陸超度,復授妾為本司掌冊之官,侍伴天妃,安閒逸豫,得不入鬼 塵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謝,聊釋別來之情,嗣此不敢見矣。」含淚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見?」雲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嚴,毫有所私,重罰不赦。公子善自珍愛,我檢簿籍,有二貴子,合生汝門,不必我念,我當永別矣。」生急持其衣,雲乃頓袂而去。生驚覺,餘香猶在。生趨報鳳曰:「鬼神之事,昔嘗議其佛氏之誣,以今觀之,信有之矣。」

  鳳問故,生以前夢悉為誦之。鳳曰:「若如此,我不負雲姨矣。」及言貴子事,鳳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問鸞,鸞亦懷娠妊日,各大笑。生乃備牲醴致奠,鸞、鳳則共作文以哭之:

  嗚呼!以姨之賢,祿宜未艾;以姨之德,壽將天假。胡為乎雲散秋空,雪消春海?何為乎玉 光埋,花飛香碎?嗚呼!姨雖逝矣。鸞將安賴;痛哉!鳳雖在矣,姨何能愛。徒使帳鎖餘香,鏡空鮮黛,無地通恩,有天難戴。嗚呼!痛針刺之猶存,想音容之恍在。恨彼蒼之無憑,奪玉人之何邁。是以腸斷欲聯,眼枯無奈,見山知怨,望雲興慨。嗚呼!仰仙魂之遙遙,望爐煙而長拜苟或靈其有知,願芳蘋之略採!

  後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鸞、鳳各生一子,俱在同時,聞者無不駭異,因呼為「三奇、二絕」,鄉閭傳誦不已。有好事者作詞美之,不天盡錄。

  生慕果報之理,乃棄官營修,寡慾養氣,開義井於路,造賑倉於家。族有寒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給之,築街蓋殿,塑佛飯僧。凡有便於人之事,雖損己為之,不恤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鸞出者為天與,鳳出者為天錫,七歲能明經,及長,文武俱優。正欲赴舉業之科,奈張士誠以兵陷湖,生復挈家避難於鳳凰山,不求聞達。一門三代,聚樂怡怡。或著述群書。或調議世務,或謳吟於青山綠水之前,或飲酌於清風明月之下。耕食鑿飲,別是人間,不知其有紅巾草莽之亂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報效,不失丈夫所為。有功即歸,不可久戀取禍也。」生乃自薦。天與為李國公善長參謀,天錫為徐國公達部將。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與為樞密官,錫為元帥之職。二子受命,不任而歸。後李、徐二公使人迫之鳳凰山,並祖、父不知去向矣。


  平江吳邑有華姓者,諱國文,字應奎。厥父曰袞,係進士出身,官授提學僉事,主試執法,不受私謁,宦族子弟,類多考黜。遂被暗論致仕,謝絕賓客,杜門課子。國文年方十五,狀貌魁梧,天姿敏捷,萬言日誦,古今《墳》《典》,無不歷覽,舉業之外,尤善詩賦。會有司匯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聲價特重。

  生父先年聘鄰邑同年知府張大業之女,與生為妻。張無男嗣,止生二女,貌若仙姬,愛惜如玉,遍尋姆訓,日夕閨中教之,故不特巧於刺繡,凡琴棋、音律、詩畫、詞賦,無不漁獵。長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從,字順卿,年十六,配同邑卿官趙姓者之子。

  是歲,生父母遣禮,命生親迎。既娶,以新婦方歸,著生暫處西廳書館肄業。不意端與生伉儷之後,溺於私愛,小覷功名。居北有名園一所,乃袞宦游憩之地,創有涼亭,雕欄畫棟,極其華麗。壁間懸大家名筆,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聯掇畫,耳目繁華,大額標題古今墳典,誠人間之蓬島,凡世之廣寒也。生每與端遊玩其間,或題詠,或琴棋,留連光景,取樂不一。

  一日,蓮花盛開,二人在亭,並肩行賞。忽見鴛鴦一對,戲於蓮池。端引生袂,謂曰:「昔人有謂『蓮花似六郎』,識者譏其阿譽太過,今觀此鳥雙雙,絕類妾與君也。不識稱謂之際,當曰鴛鴦之似妾與君乎?妾與君似鴛鴦乎?」生曰:「予與君似鴛鴦也。」端曰:「何以辯之?反以人而不如鳥乎?」生即誦古詩一絕以答之,云:「江島之巔煙霧微,綠蕪深處剔毛衣。渡頭驚起一雙去,飛上文君舊錦機。以是詩觀之,此鳥雖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無事而雙雙同游,雖不幸而舟人驚逐,雌雄或失,終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吾人或先貧而後棄於妻,或後貴而遂忘乎婦,以此論之,殆不如也。」端曰:「或棄或忘,此買臣、百里奚夫婦之薄倖態耳,此奚足齒!但所謂鴛鴦之永不相違者,妾與君當以之自效也。」因歸庭索筆,謂生曰:「請各題數語,以為鴛鴦之敘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綴《一剪梅》詞曰:

    菡蕊初開雨乍晴,香滿孤亭,綠滿孤亭。

    一雙微步泛波輕,時掠浮萍,共掠浮萍。

  端傍視,因曰:「君詞白雪陽春,固難為和,但各自為題,猶不足以表一體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蠅之玷為嫌,妾請終之,共成一詞,何如?」生笑曰:「得卿和之,豈不益增紙價耶?」欣然授筆。端續題曰:

    人傳夙世是韓憑,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結同心,從此深盟,莫負深盟。

  書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勝,相與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舉,文書已到。生父聞知,即往西廳尋生,及至,其門早已闔矣;然猶意其在內也,歸,令母喚之。夫婦俱不在室,袞大駭,因以端侍妾月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頻往園中遊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報知,生、端惶懼潛回。父已抱氣就寢,生往臥內,侍立久之,竟不得一語。蓋袞雖止生一子,然治家甚嚴。生素性至孝,見父忿怒之深,恐傷致疾,乃跪而害曰:「茲因北園蓮茂,竊往一觀,罪當譴責。但大人春秋高大,暫息震怒,以養天年。不肖明日自當就學於外,以其無負義方是訓也。」父亦不答。時生母亦往責新婦,方出,見生戰戰不寧,乃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贖前罪。」父乃起而責之曰:「夫人子之道,立身揚名,干蠱克家,乃足為孝。吾嘗奉旨試士,見宦家子弟借父兄財勢,未考之時,淫蕩日月,一遇試期,無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體父心,溺於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為重,欲解父憂,必俟來秋寸進則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復我見!」生唯唯而退。

  至夜歸室,惆悵不己。端至,亦不與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肅容斂衽而言曰:「今者妾不執婦道,受譴固宜,貽咎於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難諫,來猶可追。」遂取筆立成一詞,以示自責之意,曰:

    雕欄畔,戲鴛鴦,彩筆題詩句短長。欲冀百年長聚首,誰知今日作君殃。

    裙釵須乏丈夫剛,改過從茲不敢忘。不敢忘,蘋蘩中饋,慰我東牀。

  題訖,置之於几。生覽畢,見端首倚席,有無聊之狀,乃以手挽之,曰:「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時見侍妾月梅在旁,心甚羞澀,但欲解生之憂,故不敢拒。於是紿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或有喚汝,當即起。」

  梅去,端徐撫生背,曰:「然則既非恨妾,殆恨親乎?」生曰:「親,焉敢恨也。實自悔失言矣。」端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學為對。今思欲踐其言,則失愛於子。欲堅執不去,則重觸乎父。是以適間不與子言者,正思此無以為計,而縈悶於懷,本他無所恨也。卿能與我謀之,則此心之憂釋矣」端曰:「君言謬矣。妾與君今日之事過也,非大人之事過也。大人之責,宜也,君向者之對,正也。妾方欲改過不暇,容敢他有所謀乎!」生見端詞嚴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義所在,固當嘉納矣。但未見子有相慰之情,設使明日遽別,豈真無一節之可言?過而乃辟耳。」對曰:「一節之事,妾不敢自愛,他則無所可謀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與之戲曰:「卿所謂不敢自愛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櫛之事矣。」生曰:「靜夜無事盥沐,何用巾櫛?」端語窮。生持問益堅,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難言羞人耶。」答問之際,不覺獵喜生,兩相泠浹,華乃滅燈與端就寢。

  次日,生往西廳,檢點書籍,令家童搬往學中,乃入中堂,生辭父母。父亦竟不出見,但令母與生曰:「今後必須有喚方可回來,不然,不如勿出也。」生領諾,默默而往。至學,與諸友講論作課,忽經一月。文宗到郡,諸友皆慕生才識,接次相邀。生以父嚴,不敢歸家,惟著僕回,取行李合用之物,與友登程。乃致詩一首,令僕付端辭別。詩曰:

    自別芳卿一月餘,瀟瀟風雨動愁思。

    空懷玉珥魂應斷,隔別金釵體更臞。

    思寄雨雲嫌雁少,夢游巫峽怕雞呼。

    今朝欲上功名路,總把離情共紙疏。

  端得生詩,知其憶己之切,正欲思一詞以慰之,奈生父促僕,匆匆不能即就。乃尋劍一口、酒一樽,並書古風一首以為勉。詩曰:

    丈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

    仗劍對樽酒,恥為游子顏。

    蝮蛇一蜇子,壯士疾解腕。

    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歎。

  僕至,以端詩呈生。眾友覺之,意其必有私語也。相與奪之。及開緘,止古詩一首而已。眾友相謂曰:「此語雖非出自胸臆,然引用實當。觀此,則其所作可知矣。誠不愧為華兄之敵偶也。」或疑曰:「中間必有緣故。」復探生袖,因得其與端詩稿,諸友相與傳觀,鼓掌笑謔久之,然後啟行。

  及抵郡,則生之姨夫趙姓者,亦在候考。店舍相近,日夕相見,而趙子禮生仁厚。又數日,文宗出示會考。生與趙同入棘圍。試畢,本道對面揭曉發放,華生已考第一。其姨夫趙者,因溺於飲博,學業荒蔬,已被考黜,抱氣奔歸。

  時生與諸友在郡縣送文宗,適有術士開張,道前談相,士庶羅列,稱驗者萬口如一。諸友謂生曰:「在此列者,惟兄無不如意,曷往卜之?」生曰:「術士之言,多出欺誑,不足深信。縱果如其言,亦無益於事。」內一友云:「兄事弟已知矣,只為怕娘子,恐他於稠人之中說出根腳。」生曰:「非也。」又一友云:「觀前日所寄之詩,則華兄娘子必不如此。彼特吝財耳。」生笑曰:「二者均非所忌,諸兄特過疑耳。」友曰:「兄欲釋二者之疑,必屈一相。」生曰:「何傷乎。」諸友即擁生入帳中,曰:「此相公害羞,我等強他來相,汝可試為評之。」術士見生容貌異常,熟視久之,乃曰:「解元尊相,文齊福齊,不知欲隨何處講起?」生曰:「目前足矣。」相者乃以富貴榮盛之事,按相細陳。諸友曰:「此事我等俱會相了。只看得招妻、得子如何。」相者曰:「妻皆賢,子亦有「生詰之曰:「賢則賢,有則有,乃若『皆賢』『亦有』之言;相書載於何篇?」相者笑而答曰:「此乃尊相之小疵,故未敢先告。解元問及,不得不言。所謂『皆賢』者,應招兩房也;曰『亦有』者,應次房得之也。」生終不以為然。正欲辯之,比文宗起馬。生令從者以錢償之,奔送出城。

  文宗既去,本日生與諸友言旋。及至邑,復往學中,乃令家僮先報於母,示以歸省之意。母言於父,父曰:「今日若子事業畢耶?任汝主之。」母不知父亦有與歸之意,乃謂其「不與歸」。端聞之,制詩一律,著僕付生,以堅其志。詩曰:

    聞君已奪錦標回,萬疊愁眉漸掃開。

    字接風霜知富學,篇連月露見雄才。

    廣寒有路終須到,丹桂期扳豈藉媒。

    寄語多情新宋玉。明秋捷報擬重來。

  僕以端詩與生,並述母言。生將端詩數上吟詠,以丹砂飛書,朝夕觀之,以自策勵。歸寧之志,亦不復萌。

  忽有客自生岳父之邑至者,生往拜,詢以外家動履,客因以趙子失志捐館告之。生傷悼不已。辭客歸齋,思小姨雖未入趙門,然考時接見趙子,相禮甚恭,若不舉弔,似為情薄。因以此意稟於父母,父曰:「此厚道也,況外家久欠問安,一往即回可也。」

  生得命,乃回,與端備禮而往。端修書一紙,臨行付生曰:「數字煩君帶與阿妹順卿,以慰其拂鬱之心。」生曰:「男女授受不親,況彼我尤當避嫌,何以得達?」端曰:「妾在家時,更有使女香蘭者,君今去,妾父母必遣備君使令。令彼達之,得矣。」生乃以書收袖,別端而行。

  將近,生令僕先行報知。張夫婦大喜,遂出門延生而入。至庭,生敘禮畢,張夫婦慰之再三,生亦申敘間闊。頃間酒至,主起揖就席,席間所談,皆二氏家事,唯弔喪一節,生以嫌疑,欲俟張道及然後舉也。殊不知此子在日不肖,父母惡之,鄉人賤之,張正悔與為婚,一旦而死,舉家欣快,以此之故,所以席間不道。

  時張夫婦俱在席,惟從與諸侍妾在內。從為人淑慎端重,不窺不觀,無故不出中堂前者。生新至時,諸侍妾咸曰:「大娘子新官人在外,今其坐正對窗櫺,娘子曷往觀之?」從叱之曰:「彼丈夫也,我女子也,何以看為!」續後因童僕往來屢稱生「才學為一時珍重,又與端相敬如賓」,而彼趙氏者眾皆鄙之,心恒鬱鬱。今報已死,事聞信至,乃謂香蘭曰:「人言汝娘子姐夫恁般溫雅,果信然否?」因與蘭立於窗後潛視。見生才貌舉動,俱如人言;又見父母特加敬禮,喟然歎曰:「阿姊何修得此?予今後所擇,若更如前,誓不歸矣。」言罷,不覺有所感觸,唏噓之聲,竟聞於席。然張夫婦年大,耳不及聞。生思:「此必小姨,因見己而憶趙子也。」不覺勃然之色,見於其面,遂托醉求退。而張亦以婿途中勞倦,即促飯撤席。已而,果命香蘭曰:「此汝娘子官人,早晚盥沐,汝當奉巾櫛。」因就令執燭導生寢。

  生至寢所,乃取端書付蘭,曰:「汝既大娘子侍妾,可將此書奉與二娘子,千萬不可失落。」蘭接生書,即歸,未看封皮,不知寄自端,以為出於生也;心中疑惑,慌至從房。

  從正燃燈悶坐,見蘭至,問曰:「何事行急?」蘭低語曰:「一事甚好笑。」從曰:「何事?」曰:「華官人初到,與娘子又未相見,適間妾因照他寢所,乃以一書著妾付與娘子,不知所言何事。」從厲聲曰:「何有此舉!快將出去!」蘭忙將書藏袖內,趨出房門,不覺其書失落在地。蘭去,被從撿之,乃私開就燈燭之,則端書也。正看間,蘭尋書復至,從以手指蘭曰:「這賤人,險些被你誤驚一場。此汝娘子之書,何妄言如此。」蘭曰:「妾實不知,然恰喜大娘子所寄,若寄自官人,娘子開看,豈復還乎。」從聽其言,亦難以對,且佯答曰:「將阿姊書看何如。」

    女兄端書奉賢妹順卿妝次:敘別於歸,數更莢。思親之念未嘗忘,而日省無自;有家之願雖已遂,然婦道未終。但幸主蘋蘩於中饋,大人無責備之心;侍巾櫛於帷房,君子有刮目之顧。區區之心,竊自慰也。夫何魚躍淵中,吾心克遂得天之私願;詎意鴉鳴樹杪,若郎遽有棄世之訃音!令人聞之,食不下咽。然而欲慰悲傷,,當求所幸於不幸;要舒尊結,宜合難求於可求。吾聞趙子立志卑污,每稱羞於奴僕;素行薄劣,恒致惡於鄉間。彼身雖逝,喜溫嶠未下鏡台,無累大德;爾年正青,幸伯牙能彈流水,豈乏知音?切宜善自遣排,以圖後膺天眷;莫為無益之悲,致損生香之玉。予也,心遠地偏,無由而會,今因檀郎赴弔,敬付寸楮,以慰汝懷。不宣。

  從讀至「鴉鳴樹杪,若郎遽有棄世之訃音」,不覺長吁數聲,墮淚濕紙;又見「喜溫嶠未下鏡台,無累大德」,乃曰:「阿姊何不寫此在前,免人煩忙。」香蘭曰:「且更看後面何如。」二人看畢,乃知生專為舉弔而來,從因謂蘭曰:「汝明早奉水,何不與華姑夫說知,叫他不必提起弔喪之事,那人雖死,我相公嫌他不如,只說敬來問安,豈不更美?」蘭退,口雖不言,心下自忖:「向者之書須誤說,而彼竟問之,今又教他勿舉弔喪之事,其喜生之心已動於窗後之一觀矣。」

  次早,生起著衣時,香蘭在窗外潛知生已起,奉水盥生。生因問曰:「書已達否?」蘭想起昨夜錯誤之事,乃帶笑容曰:「已達矣。」生意蘭笑己,固問之,蘭曰:「昨者妾錯認書是官人的,俺娘子驚而怒焉。及開封,方知是大娘子的,所以可笑。」生斥之曰:「汝誤說有之。汝娘子識字,封外明寫大娘子所寄,何待開封方知?」蘭曰:「彼時因妾失落在地,娘子拾得,欲背妾開看,未及詳觀護封,所以錯認。」生聽其言,默然良久,因復問曰:「汝娘子那時更有言否?」蘭乃述其「令勿往弔」之事。生深感之,曰:「若非汝娘子示知,今日正欲親詣往弔,未免竟把此嫌。汝回見娘子,多上替我申謝。」

  時生既不赴弔,張又固留,乃先命僕歸。張夫婦詢知生因與端觀蓮被責,出外讀書,不與回家,考試後學中諸友又各移回,惟生一人在彼,甚是寂寥。張即遣人與生僕同至生家,稟以留生讀書之意。袞喜曰:「遠於妻子」,欣然應允。時生不知,越數日,又辭歸。張夫婦曰:「賢婿欲歸之急者,只為讀書。老夫舍後有一小閣,略堪容膝,賢婿不棄,此地寂靜,亦好用功。」生曰:「國文忝在半子,荷 上恩愛,喜出望外,但恐家君不容耳。」張因告以父母亦允之意。生思:「歸家亦不得與端相會,不如在此,免似學中寂寥。」乃遂拜諾。本日,即館生於後閣。其閣門有二:一開於張之屋左,以通賓客遊玩;一自中堂而入,要經從刺繡窗下而達。當日,張即令生由從出入,以避外人交接。

  生至閣,文房畢具。張有門生數人,皆有才望,時令與生作課。居一月餘,生工程無缺,但以久別於端,心恒悶悶,乃作《長相思》詞一首以自遣。詞曰:

    坐相思,立相思,望斷雲山倍慘吁,此情孰與舒?才可如,貌可如,更使溫柔都已具,堅貞不似渠。

  生制成,欲留以寄端,乃以片紙書之,黏於書廚之內。忽蘭至,曰:「老夫人今日壽辰,開宴堂中,請官人一同慶賞。」生得命即出。經過窗前,聞蘭花馥馥。生曰:「何處花氣襲人?」蘭以手指窗。生趨視之,見一女子在內,手捻花枝。生知是小姨,慌道:「不敢詳視。」

  及至堂,肴饌潔備,正將登席,張夫婦入屏後間語,又喚蘭數聲,方出。生疑議己之未遣禮也。其色甚慚,乃曰:「今者岳母華誕,小婿缺禮,負愧殊深。」張慌慰之,曰:「適間愚夫婦他無所言,因次小女與賢婿前未相見,今日汝岳母賤辰,遣蘭喚小女出拜,以成一家之樂耳。」生色少定。少頃,蘭與從至,母令與生敘禮。禮畢就坐,生側目之,豔質與端無異,而妝點尤勝。女亦覷生,各相默羨。酒至半酣,生起為壽,次當及從。張曰:「姊夫,客也,汝當奉酒。」二人酬酢之際,推讓不飲,母曰:「毋讓,各飲二杯。」生一飲舉回時,從方舉杯未酹。蘭與侍妾在傍代酌,私相語曰:「外人來見,只說是一對夫妻。」從聞之,禁笑不住,將酒少噴於盞,托顏甚愧。生覺之,令蘭再酌己酒,飲之,以掩其事。從竟只飲一杯,心甚德之。張夫婦不知其意,以生有酒力,乃與生更相酬奉。席罷,生醉往閣就寢。

  次早,蘭以生昨醉,奉水去,乃過從窗下。從在內呼曰:「何往?」蘭因顧焉,見從几上新寄蘭花二串,蘭指曰:「何用許多?」從曰:「汝試猜之。」蘭曰:「欲以一串與老夫人?」從曰:「非也。」曰:「欲與老相公乎?」從曰:「相公素不好此。」蘭思昨日生過此,曾問此花,意其必與生也,乃曰:「吾知之矣。」從曰:「果誰?」蘭曰:「莫非華姨夫乎?」從曰:「是固是矣,但汝將去,不必說是我的。」蘭首肯即行。至閣,生已起,久候水不至,因思:「若非岳母壽辰,小姨無由得見。」乃作詩一律,以紀其美。詩曰:

    飛瓊昨日下瑤樓,為是蟠桃點壽籌。

    玉臉 融嬌欲脆,柳腰嫋娜只成羞。

    捧杯漫露纖纖筍,啟語微開細細榴。

    不是愚生曾預席,安信江東有二喬?

  生正將詩敲推,聽窗外有履聲。生出視,見蘭手執蘭花,問曰:「何以得此?」蘭曰:「妾正為往外庭天井摘此,所以奉水來遲。」生以為然。及接至手,見其串花者乃銀線,因謂曰:「此物非汝所有,何欺我也?」蘭以從欲避嫌直告。生曰:「以花與我者,推愛之情也;令汝勿言者,守己之正也。一舉而兩得矣。」遂作《點絳唇》一首以頌之: 楚畹謝庭,風露陪香,人人所羨。嫦娥特獻,尤令心留戀。厚情罕有,銀線連行串,還堪眷。避嫌一節,珍重恒無倦。

  蘭見生寫畢,正將近前觀其題者何語,生即藏於匣內。蘭不得見,乃出,謂從曰:「方才蘭花因穿以銀線,華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感歎不已,立制一詞。妾欲近視,即已收之。此必為娘子作也。」從悔曰:「彼處士子頻來,倘有不美之句被人撿之,豈不自貽穢名乎!」心甚怏怏。蘭曰:「吾聞與他來往作文者已具書後日相請,但不知果否。若果,我與娘子往閣開他書廚一看,便見明白。」從深然之。

  二人商榷方已,從母忽至房中,見從悶坐,曰:「吾兒何不理些針指?」從曰:「數日不快,故慵懶矣。」母復顧窗壁,見新畫一美人對鏡,內題詩云:

    畫工何事動人愁,偏把嫦娥獨自描。

    無那想思頻照面,只令顏色減嬌羞。

  母覽畢,思「畫工何事動人愁」之句,謂從怨己之不與議婚也,遂謂從曰:「前者人來與汝議親,以趙子新亡,故未言及。今事已定,近又四五門相求,皆名門貴族,此事久遠,未可輕許。今數家姓名俱言於汝,任汝自擇,何如?」從不答。母又曰:「此正事,直言無妨。」從隱几不應。蘭因附耳謂母曰:「老夫人且退,待妾問之,彼必不諱。」母退。

  至夜,蘭詢從曰:「今日老夫人謂娘子自擇之事,何不主之?」從曰:「此事吾亦不能自決。」蘭舉其最富盛者以示之,從曰:「安知異時不貧賤乎?」蘭曰:「娘子若如此,則日月易擲,更待何時?今夜月明如晝,不如與娘子拜告卜之,如祝者納焉。」從然其言。至更時,從與蘭備香案,臨月拜褥曰:「如所願者,乞先報以一陰一陽,而以聖終之。」祝罷,乃以五姓逐一拜問,無一如願。從沉吟半晌,近案再拜,心祝卜之,連擲三次,皆如所祝。從乃長吁數聲,擲之於地曰:「若是,則吾當皓首閨門矣,卜之何益!」蘭曰:「妾觀娘子這回所卜之事,皆如所祝,但不知屬哪一家耳。何故出此不利之言?」從曰:「汝何不察?此第六卜矣,不在五者之內。且卜以決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蘭曰:「但得如此,雖彼未在內,娘子有意,委曲亦可成之,果何患乎。」從曰:「彼已娶矣。」蘭知其所指者在華,亦不復問。忽聞房中侍妾有逐妾之聲,恐母醒知覺,遂與蘭歸房內。

  過二日,生果以友請赴席。蘭與從潛往閣中,開生書齋房門並書廚,見其有思端之詞一首,內有「堅貞不似渠」之句。從曰:「世言『無好人』三字者,非有德者之言也。貞烈之女,代不乏人,華姨夫何小視天下,而遂謂皆不似阿姊乎?」乃以筆涂去「不」字,注一「亦」字於傍。再尋之,又得其題壽席之詩並頌蘭花之詞,遂懷之於袖。因思蘭日夕與生相近,生不知私之,反過望於己,乃以筆題壁間而所畫黃鶯弔屏云:

    本是迎春鳥,誰描入畫屏?羽翎雖可愛,不會向人鳴。

  從題畢,與蘭遁回。

  比生回房,正欲就枕,見弔屏上新題墨跡未乾,起視之,乃有「不會向人鳴」之句,心甚疑,及看書廚,所作詩詞未見,而欲寄端之詞已改矣。華細思曰:「此必香蘭日前因不與看,故今盜去,而所改所題之意,皆欲有私於己而為毛遂之自薦也。」時香蘭年方十六,性極乖巧,能逢迎人意,且有殊色,生屢欲私之,恐其不諳人事而有所失;及其見詩,欲心大熾,以筆書於粉牌曰:「莫言不是鳴春鳥,陽台雲雨今番按。」時岳母見生帶醉而回,令蘭奉香茶。生見蘭至,曰:「吾正念汝,汝今至矣。」蘭視其顏色,知其發言之意,正欲趨出,生以手闔門而阻之,欲與之狎。蘭不允,生以一手抱之於牀,一手自解下衣,蘭輾轉不得開,即拽斷之,蘭自度難免,因曰:「以官人貴體而欲私一賤妾,妾不敢以偽相拒,但妾實不堪,雖欲勉從,心甚戰懼,幸為護持可也。」生初雖然之,然夫婦久別,今又被酒,將蘭手壓於背,但見峰頭雨密,洞口雲濃,金槍試動,穿雲破壘。蘭齒齧其唇,神魂飄蕩,久之,方言曰:「官人唯知取己之樂,而不肯憐人,幾乎不復生矣。」生撫之曰:「吾觀汝詩並所改之字,則今日之事,正樂人之樂耳,何以憐為?」蘭曰:「妾有何詩?」生指弔屏示之。蘭曰:「所題、所改,皆吾二娘子午前至此為之,並廚內詩詞,亦被袖去,與妾何干?」

  生更欲問從有何言語,不意從見蘭久於閣,意其必私於生。乃詐以母令,令侍妾往叫。蘭忙趨出。從曰:「汝出何遲?」蘭倉卒無對。又見其兩鬢蓬鬆,從詰之曰:「汝與華官人做得好事!」蘭不認。從曰:「我已親見,尚為我諱!」蘭恐其白於夫人,事難終隱,只得直告。

  自後從一見蘭,即以此笑之。蘭思無以抵對,亦欲誘之於生,以塞其口。一日,因送水盥生,生見蘭至,更欲狎之,蘭曰:「妾今傷弓之鳥,不敢奉命,但更有一好事,官人圖之,則必可得。」生曰:「無乃二娘子乎?」曰:「然。」生曰:「吾觀汝娘子端重嚴厲,有難以非禮犯者。且深閨固門,日夕侍女相伴,是所謂探海求珠,不亦難乎!汝特效陳平美人之計,以解高帝白登之圍矣。」蘭曰:「不然。妾觀娘子有意於官人者五。」生曰:「何以證之?」蘭曰:「官人初至而稱歎痛哭,一也;誤遞其書,始雖怒而終閱之,二也;酒席聞妾等『似夫妻』之言即笑,三也;官人聞蘭花而即饋之,四也;月夜卜婚惟六卜許之,乃怒而擲之於地,及問其故,曰『彼已娶矣』,她雖未明言是官人,然大意不言可知矣,此五有意乎官人也。以是觀之,又何難哉?」生初意亦有慕從之心,然思是小姨,一萌隨即過遏,及今聞一心惟許於己,且向者有相士「必招兩房」之言,遂決意圖之。因撫蘭背曰:「是固是矣,何以教我?」蘭曰:「老相公與夫人擇日要往城外觀中還願,若去,必至晚方回。官人假寫一書與妾,待老相公等去後,妾自外持入,雲是會晤相請。官人於黃鶯弔屏詩末著娘子之名於下,潛居別所,妾以言賺之,必與妾來者。那時妾出,官人亦效前番而行,不亦可乎。」生手舞足蹈,喜之如狂,即寫書付蘭,乃作《西江月》一首:

    淑女情牽意絆,才郎心醉神馳。聞言六卜更稀奇,料應蒼天有意。

    欲效帝妻二女,須煩紅葉維持。他時若得遂雙飛,管取慇懃謝你。

  蘭去,生行住坐臥,皆意於從。至期,從父母果出。蘭謂從曰:「前者娘子所遺弔屏,何故將自己名字亦書在上?」從曰:「未也。」蘭曰:「妾看得明白,若非娘子,必華官人添起的。」從不信。蘭曰:「如不信,今日華官人去飲酒,我與娘子親往一觀,即見真假。」從恐蘭賣己,先令侍女先往園中觀看。不知蘭亦料從疑,預先與生商榷,將外閣門反閉,示以生由外門而出。侍妾回曰:「閣內寂無一人,華官人已開大門去矣。」從因疑釋,與蘭同往。

  蘭開書房門,詐驚訝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門失閉,一去即來。」從以為實,正欲以筆涂去弔屏名字,生見蘭去,潛出,牢拴其門,突入書房,將門緊闔。從乃失措,跌臥於地。生忙扶之,謂曰:「前荷玉步光臨,有失迎迓,今敬謹候,得遇,此天意也。無用惶恐。」從羞澀無地,以扇掩面,惟欲啟戶趨出。生再四阻之,從呼蘭不應,罵曰:「賤妾誤我,何以生為!」生復近前慰之,從即向壁而立,其嬌容媚態種種動人。生亦效前番香蘭故事強之,翻覆之際,如鷸蚌之相持。久之,從力不能支,被生鬆開紐扣,衣幾脫。從厲聲曰:「妾千金之軀,非若香蘭之婢比也。君忘親義,如強寇,欲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當以死繼之。」言罷僵臥於席,不復以手捍蔽。

  生慘然感觸,少抑其興,謂從曰:「娘子顧愛之心,見之吟詠,生已知之久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從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豈不能為人長慮耶!」生曰:「長慮之事,子無感歎犬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計。」從曰:「君未讀《將仲子》之詩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諸兄』者,果何謂也?」生曰:「予觀令姊非妒嫉之婦,生當懇之,彼必從命。」從曰:「縱家姊能從,姊妹豈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將何辭以達之也?事不能諧,妾思之熟矣。君能以義自處,憐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銘刻不忘也。」生曰:「堯曾以二姨舜,以此論之,亦姊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從曰:「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從不理得,曰:「若此,庶乎其可矣。」生見從語漸狎,復欲要之,從曰:「君尚不體妾心耶?君果有父母之命,吾寧為君他日之妾,今日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諾也。」從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願以此為質,妾若負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乎?但恐鐵杵磨針,成之難耳。」生知其心堅實,即送出閣。

  從至閣門之外,思:「前日香蘭出遲,己即次發而笑之,今自留連許久,雖無所私,其跡實似。恐見蘭無以為言。」趑趄難進。生不知,以為更欲有所語己,正欲近之;從見之,恐益露其情,促步歸房。生怏怏回齋。

  時蘭等遇以戶外喧嚷,出視,未見從回,從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不顧而回,恐生疑己無心於彼而敗其蹤跡,書一紙,令蘭達之。

    失節婦張氏從斂衽百拜奉新解元應奎華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長閨門,叨蒙母訓,嘗欲以婦道自修,期不負千古之烈女。故庭闈之外,無故不敢輕出。近者足下下臨蓬篳,義忝眷屬,或有所奉而不令者,蓋推手足之愛己及之,非欲有私於足下也。及聞足下與之吟詠,妾甚悔之。欲達之父母,則恐累大德,不得已,犯行露之戒,欲去其所題之跡。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戲,此固知香蘭引誘之罪,而長與足下,豈得為無過哉!但君之過如淡雲之翳月,雲去可以復明。若妾,今雖未愛君辱,然整冠李下,納履瓜園,婢妾之疑,雖蘇張更生,不能復白,其過如玉壺已缺,雖善補者,亦不能令其無瑕矣。彼時倉卒,若得父母之命,當執箕帚於左右。妾歸,終夜思之,必不可得。今後不必以此為懷。所冀者,乞賜哀憐,勿以妾之失節者輕薄於人。妾當閨閫終身,以為君報也。興言至此,不勝悲傷,仁人君子,幸垂鑒諒!

  生覽畢,深自怨悔,廢寢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誤女終身。乃作書,欲告之端,令端代謀。

  書令蘭寄之。從知,與蘭私開。內有二啟,其一敘其久別之情,曰:

    書奉正卿娘子妝次:久違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見,無夜無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不得即整歸鞭,心恒慊慊而已。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猶子,馴僕妾勤侍若家僮,數度日月,亦不覺也。乃若賢卿獨守空房,有懸衾篋枕之勞,無調琴鼓瑟之樂,生實累之,生實知之。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闈在邇,會晤有期,無窮中悃,統俟面悉。

  其二直述己與從此事,欲令端謀之。從見之大驚,曰:「何此子之不密也。」乃手碎其書。蘭慌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將何以復?」從語之曰:「彼感於予向者之書,不得已,欲委曲求之阿姊。然不知阿姊雖允,亦無益於事;倘不允,而觸其怒,則是披蓑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於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書,書內略涉與華視眥之辭,與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怨之,或可得其怒與不怒之心,而亦不至於自顯其跡矣。」蘭曰:「善,請急為之。」從乃修書曰:

  曩正想間,忽蒙雲翰飛集。啟緘三復,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貽伊戚,不足惜。妾所憂者,椿萱日暮,莫續箕裘,家務紛紜,無與為理,不識阿姊亦曾慮及此否也?姐夫駐足後院,動履亨嘉,學業大進,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掛意。秋闈歸試,奪鼇之後更當頻遣往來,以慰父母之心。彼為人極其敦篤,吾姊不必嫌疑也。今因鴻便,聊此奉達,以表下懷。不宣。

  從寫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外,乃偽寫「妹親自奉之」,然後用淡墨涂去「親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啟其致疑之端。再將二信同函封去。

  端自生別後,日勤女工。或謂之曰:「娘子富貴兼全,無求不得,無欲不遂,何自勞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心蕩,蕩則未有不流於淫者。』吾之所為,份耳,何勞之足云。」端之為人,其貞重如此。及得生與從書,見其同緘,又見從書所份改「親自」二字,心果大疑。乃復書與生曰:

    君歸程在即,他言不贅,但所封貴札,緣何與舍妹同封?且舍妹書中所改字跡,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蓋彼係處子,一有所失,終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處,事若方萌,即當遏絕。慎之,慎之!

  生得端書開看之,乃有「同封」「改字」之說,不知所謂。蘭因告以從改書、己寄之故。生大喜,以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蘭以端書所謂「妾非有忌而去然」並「事若如疑,急宜善處」之語,報之於從。從曰:「此奚足取?特觸彼之怒耳。汝與華官人說知,此事必計出萬全,然後可舉而圖之,苟使勉強曲成,使惡名昭著,予朝聞夕死矣。彼不日亦當赴試,最忌者醉中之語、感歎之筆,他無所言也。若夫不得正娶而終不他適者,予正將以此自贖前過,於彼何尤,於我何惜!」華聞其言,愈增感慕。

  數日後,袞果走價促生赴科。張夫婦厚具贐禮送行。

  生歸,端細詢前事,生備述始末之由,端大慟,生百喻之。端曰:「實妾令君帶書一節誤之。」生舉從卜並前相者「必招兩房」之言告之,以為事出不偶。端曰:「縱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無形跡,然後可也。」生曰:「予有一謀,能使吾父母之聽,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端曰:「汝試言之。」生曰:「予父母所憂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賂命相之士,令彼傳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時可圖。」端曰:「君年尚幼,彼縱與娶,亦在從容。」生曰:「更令術者以夭促告之。」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試急謀之。君計若行,妾父母之事,妾當任之矣。」

  於是生一便治裝往試。一見術士,即厚賂之。及至科比,又高中,捷書飛報父母與端知。

  生詞林戰捷,舉家歡忄六,大治筵宴,厚酬來使。及生回,賀客既散,術士盈門,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壽數,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生又托病,不欲會試。父果大懼,恐生夭折,自欲納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諸術士皆言國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納之。」袞曰:「恐兒婦不允。」生母曰:「吾試與言之。」端初聞姑言,詐為不豫之色,及姑再三喻之,乃曰:「若然,必媳與擇,然後可也。」姑許之。端乃與生謀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悅,謂曰:「汝郎發科,吾欲親賀,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禮來,心恒歉歉。今日何不與彼同來?」女長吁數聲。父母曰:「吾聞汝與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來,今看汝長吁,無乃近有何言?」端以從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日言之。」

  端前者因從所寄之信,終疑其與生先有所私,每懷不足彼之心,及問香蘭,始知從確有所守,乃歎曰:「幸有此計可施,不然,令彼有終天之恨矣。」因令蘭相贊成。

  時從猶不知端來之意,至夜,二人同寢,端舉以語之。從難言,潸然淚下。蘭在傍曰:「今謀已屬全,無瑣隙之可議。妾以為娘子聞此,實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慘之深乎!」從抵目言曰:「策固然矣,當以予一人之失貽累於眾。且縱得諸父母之聽,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養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惡名萬世,故不得已而圖此萬萬不幸也。不幸之事,誰則喜之!」端亦為之感泣,更闌方寢。

  次日,父母復問端長吁之故,端告以生納妾之事。張曰:「彼年尚幼,何有此舉?汝不必憂,吾當阻之。」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舉。今勢已成,則不能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不當阻。」張曰:「然則何以處之?」端欲言囁嚅。父母曰:「何難於言也?」端曰:「恐不見聽,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無不汝納。」端曰:「他無所言,但恐彼納妾之後,時馳歲去,端色既衰,彼婦生子,郎心少變,所求不得,動相掣肘,不免白首之歎。端細視此郎前程萬里,福澤悠長,阿妹尚未納親,欲令父母以妹妻之,使端無後日之憂,二氏有綿綿之好,不亦長便乎!」張曰:「吾家豈有作妾之女!」端曰:「姊妹之間,有何彼此。」張不答。端見父不聽,掩哭入內。

  張見端如此,雖不彼聽,心亦甚憂,蘭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權且許之,與她閒樂幾時,待她回日,又作區處。」張曰:「此事豈可兒戲!」蘭曰:「既然如此,妾觀二娘子,數時諸宦家相求,彼皆欲卜之,不肯輕許,豈肯與人作妾乎?何不令她自與她說,那時她見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啟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與夫人矣。」張夫婦曰:「此說較可。」因令蘭喚端,謂曰:「吾兒不須憂悶,我二人俱依汝說,汝更要自與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難強之。」端偽曰:「此事她知,決不肯從,只在父母決之。」張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因喚從出,謂曰:「汝姊欲說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從語端曰:「事繫終身,不敢輕議。自彼人喪後,人來議親,妹誓不問妻妾,惟如卜者,即納之。阿姊之言,亦惟卜之而已。」父母以前卜許多,皆未准,這次豈即如卜?亦贊言令卜之。

  是夜,端、從、蘭三人同居房中,詐言所卜已吉,從已許之,報知與張,張笑曰:「吾特寬汝之憂,卜豈能定乎?此事斷然不可。」

  端思無由得父之聽,乃與從臥幽房中,令香蘭詐言其「數日絕食,肌膚消瘦。」母心惶懼,苦勸於張。張亦重生才德,思欲許之,又嫌為妾,將欲不許,恐女生變,二者交戰胸中,狐疑莫決。

  生作會諸友亦聞其事,乃相率詣張,陰與贊成,且曰:「堯以二女妻舜,後世稱傳,皆雲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張曰:「諸賢之言固有然者,但此舉實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舉此,知者謂小女執性,委曲為之;不知者,將以老夫為趨炎之輩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誠,然後再作定議也。」

  諸友退乃密修書寄生,備述張有允意,但得遣人造求,可諧其事。生以友書呈於父母,詐言以為不可。袞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卻之,是不恭矣。可即遣媒妁往求,不宜遲滯。」生乃復書,轉浼諸友婉為作伐。

  諸友復造於張,述生遠浼之意。張疑其詐,覺有難色。諸友乃出生書示之。張細認字跡,果婿所寄,又見書中言辭懇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舉,又承諸賢過諭,禮當從命。但我單生二女,不宜俱令遠離,況且春試在即,要待小婿上京應試連捷回來,那時送小女於歸未遲。」友即以張言語生。

  生知岳父親事已成,欣然稟於父母,連夜抵京。三場試罷,復登甲第,賜入翰林。生思若在翰林,無由完聚,乃以親老為名,上表辭官。天子覽奏,嘉其克孝,准與終養。

  及回,父母備禮,俟生親迎。張生妝資畢具。府縣聞知,各具禮儀,金鼓衛送。觀者如簇,莫不賞羨。惟從眉峰鎖納,默默無聊而已。端知其意,於夜乃置酒靜室,共敘疇昔,以解其悶。席間,端曰:「此夜雖已完聚,但揆厥所由,實我寄書一節以啟其釁,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責曰:

  女是無瑕之璧,男為有室之人。今朝不幸締姻盟,此過深當予病。《記》云『內外不謹』,軻書『授受不親』。無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針將線引。

  從曰:「實妹不合私饋蘭花,以致如此。與阿姊何與?」亦作詩一首以自責曰:

    杜宇啼春徹悶懷,南窗倚處見蘭開。

    清芳擬共松筠老,紫莖甘同桃李偕。

    聽羨欲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懸媒。

    幾回惆悵愁無奈,懶向人前把首抬。

  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閉門拒嫠婦者處之,豈有此失?此實予之不德而貽累於卿也。」遂作《長相思》詞一首以謝之。詞曰:

    感芳卿,謝芳卿,重見姮娥與女英。二德實難禁。相也靈,卜也靈,姻緣已締舊時盟。還疑宿世情。

  又詩一首以為慰云:

    配合都來宿世緣,前非滌卻總休言。

    稱名未正心雖愧,屬意惟堅人自憐。

    莫把微瑕尋破綻,且臨皓魄賞團圓。

    靈台一點願無恙,任與詩人作話傳。

  是夜完聚之後,倏忽間又輕數載。天子改元,舊職俱起敘用。生與端、從同歷任所。二十餘年,官至顯宦,大小褒封,致政歸田。

  端後果無所出,惟從生一子,事端曲盡其孝。夫婦各享遐齡。時無以知其事者,惟蘭備得其詳,逮後事人,以語其夫,始揚於外。予得與聞,以筆記之。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傳其美,遂名之曰《雙卿筆記》云。


  至正辛酉三月暮春,花發名園,一段異香來繡戶;鳥啼綠樹,數聲嬌韻入畫堂。正是修日良辰,風光雅麗;浴沂佳候,人物繁華。時兵寇蕩我郊原,鄉人薦居城邑。紛紛霧雜,皆貴顯之王孫;濟濟雲從,悉英豪之國士。

  江南俊傑白姓諱景雲,字天啟,別號潢源者,崇文學士裔孫,荊州別駕公子也。雅抱與春風並暢,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黌宮之選,抱騎龍之偉志,負倚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獨步烏山絕頂,吟詩一首曰:

    玉樹迎風舞,枝枝射漢宮;

    餘襟猶染翠,飛袖想綾紅。

    海闊龍吟水,山高鳳下空;

    瑤天羅綺閣,獨上聘閬風。

  於是登書雲之臺,入凌虛之閣。適有三姬在廟賽禱明神,絕色佳人,世間罕有。溫朱顏以頂禮,露皓齒而陳詞。一姬衣素練者,年約十九餘齡,色賽三千宮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蓋西子之淡妝,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嬌蹙,淡映春雲,雅態幽閒,光凝秋水,乃斂躬以下拜,願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綠者,容足傾城,年登十七,華髻飾玲瓏珠玉,綠袍雜雅麗鶯花,露綻錦之絳裙,恍新妝之飛燕;輕移蓮步深深拜,微啟朱唇款款言;蓋為親宦游,願長途多慶,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麗於二妹,一點唇朱,即櫻桃之久熟;雙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鉤;金蓮步步流金,玉指纖纖露玉;再拜且笑,無祝無言,白生門外視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參神,祈諧所願,三姬見其進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禮。

  姬各退,生尾隨。乃知衣素練者,趙富賈第四女名錦娘。世居烏山,嚴父先逝,錦適於鄭,半載夫亡,附母寡居,茲將二紀也。衣綠綃者,李少府長女,名瓊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瓊于家奉事祖母也。衣紫羅者,中督府參軍次女,名奇姐。父卒於宦,母已榮封,家資甚殷,下唯幼弟。時瓊、奇居遠城外,因避寇借居趙家,與錦娘為姨表之親,故朝夕相與盤桓者也。三姬見生之豐彩,有顧盼情。白生見姬之芳顏,有留戀意。既知所在,遂策於心,因僦趙之左屋附居,乃得與三姬為鄰。

  趙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動。白生既得附趙女之室,而逸興遄飛,因吟長短句一首云:

    十分春色蝶浮沉,錦花含笑值千金;

    瓊枝戛玉揚奇音,雅調大堤恣狂吟。

    豔麗芙蓉動君心。動君心,何時賞;

    願作比翼附連枝,有朝飛繞巫山峰。

  於時投刺比鄰,結拜趙母,遂締錦娘為妹,而錦亦以兄禮待生。然趙母莊嚴,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和寒疾,生以子道問安,逕步至中堂。錦娘正獨坐,即欲趨避。生急進前,曰:「妹氏知我心乎?多方為爾故也。予獨無居而求鄰貴府乎?予獨無母而結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見諒,糜骨亦所不辭。」錦娘曰:「寸草亦自知春,妾豈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薦侍英豪;慈母嚴明,安敢少違禮法。」生曰:「崔夫人亦嚴謹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妻也。」生言猶未終,忽聞戶外有履聲,錦娘趨入中閨,生亦入母寢室問病。母托以求醫,生奉命而出。復至敘話舊處,久立不見芳容,生懊恨而去。

  詰朝,生迎醫至,三姬咸在。見生,轉入罘後,不見玉人容矣。生大悒怏,歸作五言古詩一首云:

    巫山多神女,歌舞瑤臺邊;

    雲雨不可作,空餘楊柳煙。

    芙蓉迷北岸,相望更淒然;

    何當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藥至,遇錦娘於東階,不覺神魂飄蕩,口不能言。錦駭曰:「兄有恙乎?」生搖頭。又曰:「兄勞頓乎?」復搖首。錦曰:「何往日春風滿面,今日慘黛盈顏耶?」生良久曰:「吾為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飛越矣。若妹無拯援之心,將索我於地下矣。」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豈無文君之意?但春英、秋英日侍寢所,莫得其便;瓊姐、奇姐、繡房聯壁,舉動悉知。我為兄圖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來頻速,或有間可投。」生前拽其袖,錦斂步而退,擲帕於地。生拾而藏之,進藥母前。母呼錦至,謂曰:「如此重勞大哥,汝當深深拜謝。」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復索炭烹藥,女亦奉火以從。白生以目送情,錦娘亦以秋波頻盼。兩情飄蕩,似翠柳之醉薰風;一意潛孚,恍曉花之凝滴露。蓋形雖未接,而神已交矣。藥既熟,女嘗,進母。生在背後戲褰其裳,女轉身怒目嗔視。生即解意。告歸。女因送出,責曰:「兄舉動不斂,幾敗乃事。倘慈闈見之,何顏復入乎?昨日之帕,兄當見還,倘若轉泄於人,俾妾名節掃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復然。」遂各辭歸,兩地悒怏。

  自此,女會繡幃,齧指沉吟,神煩意亂,寢食不安。日間勉強與二妹笑言,夜來神魂唯白生眷戀。生亦無心經史,坐臥注意錦娘,口念有百千遍,腸數已八九回,每欲索筆題詩,不得句矣。因屢候母興居,往來頗見親密;雖數次與錦相遇,終莫能再敘寒溫。

  一日,生至中堂,四顧皆無人跡,遂直抵錦娘寢室。適彼方悶坐停繡。生遇錦娘,一喜一懼;錦見白生,且駭且愕。生興發,不復交言,遂前進摟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際,聞春英堂上喚聲,女急趨母室,生脫身逃歸。此時錦不自覺,瓊姐已陰知之矣,題詩示奇姐曰:

    蛺蝶彩黃英,花心未許開;大風吹蝶去,花落下瑤臺。

奇姐帶笑亦和以詩曰:

    蝶為尋芳至,花猶未向開;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臺。

因曰:「此生膽大如斗」。瓊曰:「此必先與四姊有約,吾姊妹當作磨兜堅(即謹言也)可也。」

白生錦娘佳會

编辑

  翌夕,生入候母,錦見,尚有赧容。生坐片時,因母睡熟,生即告錦,錦送至堂,天色將昏,杳無人跡。錦與生同入寢所,倉卒之間,不及解衣,摟抱登牀,相與歡會。斯時也,無相禁忌,恣生所為。秋波不能凝,朱唇不能啟,昔猶含羞色,今則逞嬌容矣。正是:春風入神髓,嫋娜嬌嬈夜露滴。芳顏融融,懨悒罷戰,整容而起。錦娘不覺長吁,謂生曰:「妾之名節,盡為兄喪。不為柏舟之烈,甘赴桑間之期,良可期也,君其憐之。但此身已屬之君,願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泄,戒棄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獲珠琳,持之終身,永為至寶。」意欲求終夜之會,錦以侍女頻來為辭,且曰:「再為兄圖之,必諧通契約也。」因送生出,則明月在天矣。闔扉而入,靜想片時,方憶瓊姐、奇姐聞知,惶愧措躬無地。自是結納二妹,必欲同心。

  瓊姐長於詩章,錦娘精於刺繡,昔時針法稍秘,至是女工盡傳。奇姐茂年,天成聰敏,學錦刺繡,學瓊詩章,無不得其精妙,遂為勿逆之交。錦之侍女春英,瓊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蘭香,向皆往來香閨,各皆以計脫去。此錦娘之奇策,實為生之深謀。

  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儀稱慶,仍厚賂童僕及諸比鄰,事不外揚。皆無疑忌,因得鎮日來往,終夜與錦盡歡。

  然瓊、奇二姬屬垣竊聽,雖其未湛春色,豈無盎然春情?中夜瓊姐長吁,錦知其情已動,暇間論及,錦挑之曰:「外間頗議白哥驕肆,自視之,亦然。」瓊姐曰:「豪門公子,年值青春,且風流人豪,文章魁首將來非登金馬院,則步鳳凰池,無惑其驕人也。」錦知其有愛重之及復曰:「白哥夜來有夢,與妹相會烏山。」瓊哂曰:「我本女流,渠是子,內言不出,況可同游?是何言也,不亦異乎!」錦撫掌而笑曰:「前言戲之耳。」

  是夕,錦與生密謀,作古詩一首曰:

    綺閣見仙子,心心不忍忘。

    東牆聽鶯語,一句一斷腸。

    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綠楊。

    何當垂清盼,解我重悲傷。

是以詩置瓊繡冊。瓊見,哂謂奇姐曰:「錦姐弄瓊妹乎!書生放筆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釵無能。」乃次韻曰:

    遊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

    解笑花無語,看花枉斷腸。

    自飛風外燕,自舞隔江楊。

    芳節平勁草,誰憐游子傷。

  瓊本與錦聯房,中間只隔障板,亦有門相達,但雖設常關耳。詩成,而生適來,因自板間傳遞。生見其詞,歎曰:「此瑯瑯妙句也,世間有此女乎!」乃援筆立答曰:

    花貌已含笑,愛花情不忘;

    黃金嫩顏色,一見斷人腸。

    願結同心帶,相將舞綠楊;

    相如奏神曲,千載共悲傷。

  生亦於板間傳遞。瓊見之,哂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復答矣。」

  自是,生入試屆期,不暇復入錦堂。即日試畢,潛訪故人。錦既盡歡,生亦盡樂。中夜,謂錦曰:「細觀瓊姬,甚有美意。吾既得隴,又復望蜀,何如?」錦曰:「君獲魚兔,頓忘筌蹄矣。」生誓曰:「異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鮮血。」錦曰:「聞君誓詞,痛焉如割。為君設策,事端可諧。」

  是夜,乘三更睡酣,潛開門,入瓊臥房,掀開帳衾。二姬睡熟,生按瓊玉肌潤澤,香霧襲人,皓白映光,照牀如晝。瓊側體向內而臥,生輕身斜倚相偎,唯恐睡醒,不敢輕犯。片晌,錦持被去,瓊陰知覺矣。錦笑謂生曰:「欲圖大事,膽無半分,然吾妹必醒,吾當往試。」錦至,而瓊已起,乃復巧說以情,瓊正色曰:「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吾若隱忍不言,豈是守貞之女?若欲明之於母,又失姊妹之情。況吾等逃難,所以全軀,豈宜以亂易亂?」遂明蠟炬,乃呼奇姐,則奇已驚汗浹背,蒙被而眠矣。聞呼,猶自戰驚,見火,瞿然狂起。瓊笑曰:「汝不被盜尚然,何況我親見賊乎。」二人共坐,附耳細談,載笑載言,千嬌百媚。生在門隙竊視,真傾國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飄揚,無非屬意瓊姐。於時錦娘頗有逸興,因與白生就枕。生即慕瓊之雅趣,盡皆發洩於錦娘,搖曳歡謔多時。二女潛來窺視,少者猶或自禁,長者不能定情。

  嗣是生慕瓊之意無窮,瓊念生之心不置。然瓊深自強制,不肯吐露真情,但每日常減餐,終宵多飲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錦。數日,身果不快,錦娘撫牀謂曰:「汝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愛,何必引嫌?況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丈也?」瓊曰:「姊誤矣,豈謂是與!」

  居一二日,生來錦室。告以瓊病,生遂問安。奇姐避入帳後。錦拽生裾登牀,笑謂生曰:「好好醫吾妹。」錦呼瓊曰:「好好聽良醫。」錦因辭去。生留少坐。生問瓊病,笑而不答。奇帳後呼曰:「好與大哥細言,莫使夜來發熱。」瓊笑曰:「有時亦熱到汝。」生以玉簪授瓊姐,瓊以金簪復白生。生執手固請其期,瓊以指書「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復不納。錦苦勸之,瓊厲聲曰:「汝等裝成圈套,絡我於中,吾不能從,有死而已。」生聞言興闌,錦亦含羞,而門遂閉。豈知其色厲而內和,言堅而情動,中夜窺顛鸞倒鳳之狀,遂爾發舞蝶游蜂之思,三次起欲扣門,害羞又復就枕,比生睡熟,扣扉不得開矣。頓增悒怏,神思昏沉。奇姐笑曰:「姐食楊梅,又怕齒酸,不食楊梅,又須口渴。今番錦姐不管,白哥不來,牢抱衾枕,長害相思也。」


  翌日,生偶以事見趙母,回至中堂,無人,因入錦娘寢所。瓊自門隙度詩與生曰:

    玉華露液濃,侵我絞綃襪;神思已飄搖,中宵看明月。

生見詩亦答曰:

    幾回拽花枝,露濕沾羅襪;今夜上天階,端擬拜新月。

  錦娘曰:「瓊姐已無掛念,兄又不鑒覆車,徒使月老愁。此詩莫持去也。」奇姐窺視,笑曰:「今宵斷諧月老約矣。請四姐過此一議。」錦以詩度與瓊曰:「今夜若不諧,向後更不來。」瓊見詩,含笑目奇。奇與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錦分發春英買備。紿趙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圖賞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饌,且戒婢僕曰:「汝輩無得混亂,與他姊妹盡歡。」因此固蔽重門,與生恣其歡謔,誠人間之極趣,百歲之奇逢也。

  是夕,瓊姐盛妝,枕衾更以錦繡,爛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藥之迎風。飲畢,奇姐密啟重門,直趨趙母寢室,紿以「不勝酒力,姊妹苦勸而逃」。趙母甚歡,因與共寢。瓊忽失奇所在,錦亦不勝驚惶。既知其詳,瓊方就枕,固執不解衣帶。生亦苦無奈何。錦隔房呼曰:「何不奮龍虎之雄,斷鴛鴦之帶乎?」生猶豫不忍。瓊苦告曰:「慕兄上識,非為風情,談話片時,足諧所願。若必彩春花,頓忘秋實,兄亦何愛於妹,妹亦何取於兄乎!願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則兄為士中之英,妹亦為女流之杰。不爾,當自經以相謝耳。「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體相偎,金枝不掛。中夜,生得請曰:「予為子斷肝腸矣。」瓊曰:「吾豈無人意,甘斷兄肝腸?但兩玉相偎,如魚得水,持此終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談笑?兄但以詩教妹,妹亦以詩答兄,斯文之交,勝如骨肉。」生曰:「自見芳卿,不勝動念,得伸幽會,才慰夙心。若更以枕席為辭,必以鬼幽相拒。」瓊曰:「妹亦知兄心,兄但體妹意。兄必索幽會,須待瓊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詩曰:

    我抱月前興,誰憐月下悲;

    空中雲輕過,遙望豈相宜。

    千里神駒逸,誰能掛絡羈;

    忍懷橫玉樹,無力動金枝。

    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

    密雲迷歸路,際遇待何時。

    相失齊飛雁,茫茫空爾思。

瓊亦口占答曰:

    君識吾愛汝,那堪為汝悲;

    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

    神駿馳黃道,何須下羈絡;

    飄飄月中樹,誰能剪一枝。

    蘭橋歌舞路,且待曉風吹;

    雲度橫碧海,春來也有時。

    願至桃花候,油然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時也?」瓊曰:「合巹之際耳。」生既意夕不寐,女亦終夜不眠。詩韻敲成,東方既白矣。

  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時侯耶?」生曰:「枉爾為月老,使我怨蒼天。」錦笑曰:「月老解為媒,能教汝作事耶?」瓊姐和衣而起,生亦長歎下牀。瓊對錦曰:「與白哥說一場清話,正快我敬仰之私。」錦曰:「何以謝媒?」瓊曰:「多謝,多謝!」又問生曰:「何以謝我?」生曰:「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相親不知心,不如不相親。」及梳洗畢,固辭歸。瓊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敘情。繡房無人往來,哥哥不必深慮。」生曰:「早教我歸去也,勿磨我成枯魚。」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無畏之畏,誠至畏也。」錦笑曰:「我備細聞知,兄真無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際之玉,玩弄令人自憐,何忍遽加摧挫。」時瓊方對鏡,錦為之畫眉,且謂曰:「我聞哥言,尚思軟心,汝之所為,太無人意。」瓊曰:「知過,知過。」

  少頃,奇姐入來,盛妝靚服,云欲回家。拜錦娘曰:「暫別,暫別。」拜瓊姐曰:「恭喜,恭喜!」問曰:「哥哥去矣?」瓊曰:「尚留在此。」時生出見,奇亦拜辭。生曰:「適有一事,欲來相投,終夜無眠,肝腸盡斷。」奇笑不答,密謂瓊曰:「姐夫何出此言?」瓊以實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執,莫怪姐夫斷腸。」生在錦房,聞言突至,曰:「願妹垂憐,救我殘喘。」奇姐遜避無路,被生摟抱片時,求其訂盟,終不應。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雲雨,正欲告歸,兄勿驚動。」生方釋手。瓊撫其背曰:「阿姐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敘。」奇嬌羞滿面,不能應聲。瓊戲之曰:「不食楊梅,今番齒軟矣。」因共出細談曰:「吾與賢妹,生死之交,向時同遇郎君,今豈獨享其樂耶?細觀此人,溫潤如玉,真國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從,吾神已為所奪;若欲苟就,又恐羞臉難藏。妹若先歸,而吾亦去。妹歸雖堅白無瑕,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堅為貞女,豈忍吾染風流?」奇笑曰:「與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與兄同歡同樂,非吾願也。但白哥風流才子,我愛之何啻千金。但非垂髮齊年,安敢蒹葭倚玉?姊當憐我,我且不歸,奉陪數時,少罄衷曲。」時瓊、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扣門曰:「老安人來送姐姐。」錦應曰:「我留此餞行。」生舔舌(音忝炎,吐舌貌。)曰:「幾誤事矣!」

  於是錦入見趙母,詒以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勸酒。」於是入百花園內,相對盡飲。錦出令以勸瓊,奇勒瓊以盡飲。錦自稱「主婚大姊」,奇自號「年少冰人」。啐酒交歡,摘花相贈。瓊姐不勝酒力,頓覺神思沉酣。正是:竹葉綴三行,桃花浮兩臉;愈加嬌嫩,酷似楊妃矣。

白生瓊姐佳會

编辑

  時日方轉申,扶瓊就寢。生、錦為解羅帶,奇姐為布枕衾。瓊半醉半醒,妖香無那,謂生曰:「妾既醉酒,又得迷花,弱草輕盈,何堪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喪微軀。」生堅意求歡。女兩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經風雨,若兄憐惜,萬望護持。」生笑曰:「非為相憐,不到今日。」生護以白帕,瓊側面無言。彩掇之餘,猩紅點點;檢視之際,無限嬌羞。正是:

  一朵花英,未遇游蜂採取;十分春色,卻來舞蝶侵尋。

生於雲雨之時,未敢恣其逸興。只見:

  容如秋月,臉斜似半面娥;神帶桃花,眉蹙似病心西子。錦衾漾秋水,嬌態襲人;玉露點白蓮,和風入骨。生欲彩而女求罷彩,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飛揚,如風之摶柳;形骸留戀,如漆之附膠。誠天下奇逢,世間佳遇。斯時錦、奇竊視,莫不毛骨竦然。

  生既戰休,瓊謂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將圖結王謝之姻,不意見崔張之事。但微軀已托之兄,願終始如環不絕。」因以少時所佩玉環授生,永以為好。生曰:「此奇遇也,吾當作賦以紀之。」瓊曰:「與兄聯句何如?」生曰:「甚妙。」時天將暮矣,於是明豹膏之燭,索文房之寶,揭得「林」字韻。生為之首倡,曰:

  爰朱明之佳候兮,花嬌笑於上林(白景雲)

  風乍和而乍暖兮,黃鶯巧調夫奇音(李瓊姐)

  茲良辰之可愛兮,展予布於花陰(白)

  怨中閨之寂寥兮,憎飛蝶之侵尋(李)

  予登瑤臺以盼望兮,撫求凰之素琴(白)

  修予容於鸞鏡兮,飾環佩於綠襟(李)

  上憑虛之綺閣兮,見絕色之奇琛(白)

  與英豪而乍遇兮,擬天上之球琳(李)

  緣秋波之轉盼兮,飄蕩子之芳心(白)

  彼飄飄之元白兮,托孤鳳以悲吟(李)

  凴欄百種情思兮,橫憂懷之感慨(白)

  守深閨以困念兮,亦凌風而顧影(李)

  比天上之嫦娥兮,虞空思夫畫餅(白)

  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鬱憂而自省(李)

  謝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於巫山之嶺(白)

  朱履之遇金釵兮,慚花容之載整(李)

  感芳卿之憐予兮,傍日邊之紅杏(白)

  君似彩蝶戀花兮,舞正陽之美景(李)

  弄珠環於掌中兮,緬此生之何幸(白)

  抱席上之奇珍兮,羞芳情之欲逞(李)

  問予二人其何若兮,擬桃源之遇劉(白)

  亦似文魚比目兮,深芳沼之清流(李)

  賽連枝之琪樹兮,偎玉骨於青丘(白)

  斜據胡牀吟詠兮,宛銀河之女牛(李)

  並頭蓮花似汝與我兮,開菡萏於芳洲(白)

  羅帶同心共結兮,不解夫千秋萬秋(李)

  指九天以為誓兮,情方鐘而思悠悠(白)

  願以指日為正兮,吐誓詞而含羞(李)

  千金難買此良晤兮,誠人世之所好逑(白)

  緣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諧此鸞儔(李)

  軟玉溫香在手兮,身外更有何求(白)

  作賦致祝兮,幸無使妾歎白頭(李)

  詞賦既成,各書其一,女制二錦囊藏之。時樵鼓三更,瓊倦而就枕矣。

  生共枕片時,乃曰:「吾去謝冰人,免叫她嗔恨。」遂開錦娘之戶,上鏤金之牀。時錦睡酣,被生驚覺,曰:「適自何來,遽集於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陳初終,不敢隱寂。錦曰:「吾悉聞矣,試君心耳。」生因求歡。錦固辭謝,曰:「妾聞人亦有言,一座豈有兩主?」生笑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錦曰:「冠玉之英,亦不背本。」因與之久謔。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東牀獨宿,兄可著意懇求,機會不可錯過。」

  時奇已醒。只得詐睡。奈生興如狂,刻意求歡。奇幸著裡衣,力以死拒,然形神雖未媾合,而骸骨亦盡偎依矣。牢抱甚久,堅守不從。生固請具期,奇答曰:「後會有日。」生苦懇,無奈何奇哀告不已。錦恐聲跡外揚,乃起,勸生釋手。

  生既終夜不寐,不勝困倦,乃復就枕片時,趙家已進早膳。起而梳洗,以計脫歸,不及告辭。瓊甚悒怏,相送惶惶,淚傾春雨。瓊既為生切念,又復為奇縈懷,寢食不安,衷腸悶損,唯錦娘調諧左右,曾莫得其歡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编辑

  是日,奇姐遣侍女蘭香至,瓊姐題七言古詩一首,密封付之。詩名《飛雁曲》:

  日斜身傍彩雲遊,雲去蕭然誰與伴;不見月中抱月人,淚珠點滴江流滿。並頭鴻雁復無情,不任聯飛各分散;莫往莫來係我思,片片柔腸都想斷。

  奇讀其詩,不覺長歎。母問其故,權辭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藥方。」母曰:「明早即令蘭香送去,不可失信於人。」奇乃步韻制詩,翌日送去。詩曰:

    彩雲昨夜繞瓊枝,千秋萬秋長作伴;

    舉首青天即可邀,何須淚灑江流滿。

    江頭打鴨鴛鴦驚,飛北飛南暫分散;

    歸來不見月中人,任是無情腸亦斷。

  瓊見之,不覺掩淚。錦讀之,亦發長歎曰:「二妹皆奇才,天生雙女士也。」然錦亦通文史,但不會作詩,生稱為「女中曾子固。」至是,瓊強之和。錦笑曰:「吾亦試為之,但作五言而已。」詩曰:

    巫山雲氣濃,玉女長為伴;

    而今遠飛揚,相望淚流滿。

    襄王時來游,風伯忽吹散;

    歸雁亦多情,音書猶未斷。

  瓊見錦詩,曰:「四姊好手段,向來只過謙,若遇白郎來,同心共唱和矣。」錦曰:「貽笑大方耳。」

  適生令小僮奉楊梅與趙母,錦問曰:「大叔安在?」答曰:「往鄉才回。」瓊將錦詩密封與生,生意其即瓊所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至,瓊且喜且怒,罵曰:「郎非雲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彩,去去來來;花英既彩,一去不來。錦囊聯句,還我燒之!」生曰:「我若負心,難逃雷劍,實因家事,無可奈何。向來新詞,卿所制乎?」瓊曰:「四姊新制。」生曰:「曾子固能作詩乎?」瓊曰:「向來只謙遜耳。」生對錦曰:「承教,承教!」錦曰:「獻笑,獻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瓊曰:「為二姐耳。」因道其由,及出瓊奇二作。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瓊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當奉和新詩,但適遠歸勞頓,求一瞌睡,少息片時。」錦曰:「請臥大妹之房,以便謝罪。」瓊曰:「請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詩。」二人相推,久而不決。錦良久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猶未嘗真味。決當先讓,再無疑焉。」生乃攜瓊登牀。是夕,稍加歡謔,然亦未騁芳情也。罷戰之後,瓊謂之曰:「奇妹與吾共患難,結以同生死。今為愛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雖得,朋友之義乖矣。」生曰:「吾見三姬,均所注意,由此達彼,良有是心,但苦情為卿,方才入手,又思及彼,非越分妄求乎!況此女未動芳心,又堅寧耐,是以不敢強。卿何以為謀耶?」瓊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脫,若馴其德性,猶易為謀。但恐見機不復來此,若更再至,易以圖矣。且學刺而麗線無雙,學詩而妍詞可取,真女中英也。」因誦其《拜秋月詩》曰:

    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

    高照地天今古明,看破千山萬山骨。

    清輝不減度年華,光陰轉眼如超忽;

    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春負華髮。

  生歎曰:「奇才,奇才!恨不肯相倡和耳。」須臾,生起,與錦交歡。錦久待情濃,乃恣生歡晤。錦於得趣之際,未免囀出嬌聲,雖懼為瓊所聞,然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報戒嚴,狂寇肆集,瓊、奇家眷,填滿趙家。生欲入無門,乃紿於趙母曰:「母有重壁,與兒為鄰,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鑿一小門相通,庶篋笥便於寄頓。」母愛生如子,遂言無不從。生即得計,即制小門,自此可達瓊房,晝夜往來甚便。錦娘亦謂趙母曰:「兒居幽嫠,不宜見客。今逃寇人眾,閒往雜來,願西邊諸門,兒自關鎖。不用童僕,自主爨燎,與二妹共甘苦,俟寇定再區處。」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計可比良、平,任蘇、張莫測其秘矣。

  奇姐自歸後想生甚切,吟一絕曰:

    巫山舊枕處,那堪臨別時;雲卿頻入夢,何日敘佳期?

  此日復至,瓊喜不勝,問奇曰:「別後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瓊曰:「何忍心若是?」奇曰:「他與我無干。」瓊曰:「吾妹已染半藍。」奇曰:「任他涅而不緇。」大笑而罷。午後,因檢繡冊,得見前詩,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久與姊別,思敘佳期耳。」瓊笑曰:「吾妹錯矣。男婦相會,是為佳期。本思雲卿,如何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瓊曰:「吾為妹成之。」奇曰:「大姊不須多事。」瓊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從來不飲冷水。」瓊曰:「汝今番要食楊梅。」復大笑而罷。

  是夕,趙母請奇敘別,瓊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唯見瓊姐在房,握手求歡,再三固拒。生曰:「初開重壁,適邇啟行,若欲空歸,恐非吉利。」因和衣一會,瓊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誦其佳句,乃獻策曰:「今夜二更時候,兄當過此重門,牢抱鴛鴦,勿使飛去。」因附耳細語。生曰:「吾已諭矣。」生暫歸家。奇亦飲罷入房,謂瓊曰:「今夜我別處睡,只恐白郎復來。」瓊曰:「此時人亂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見,除非夜半夢中。」奇不知重壁可通,只將錦房門固鎖,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過此門矣。」悉解衣,與瓊共臥,懷抱如交頸鴛鴦。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為即瓊也。及蝶至花前,乃始驚覺。生曲盡蟠龍之勢,奇嗔作舞鳳之形,生亦無奈。奇曰:「哥且放手,我非固辭,但瓊姐相會勸渠,我豈獨甘草率?」生曰:「何以為誓?」奇曰:「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明日若負心,終為泉下鬼。」錦瓊呼曰:「兄真無力量,今番又復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牀柱,生急抱持,穩睡至天明,含羞不起,瓊再三開諭,乃斂容下牀。時生已去,瓊問:「今宵之約何如?」奇笑面點首。

  是日,三姬皆盛妝,生為開佳宴。日前,生僦趙室,俱無一人居住;母親從父宦游,生亦議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過去,設案,當天詛盟。是時誓詞,皆錦代制。錦先制姊妹三人告詞,遂命拜參,當天焚奏。其詞曰:

    維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趙錦娘、李瓊姐、陳奇姐,虔上明香,上告月府之神曰:「竊以女生人世,魂托月華,是太陰之精靈,實微軀之司命也。錦等三人,締為姊妹,如負前之誓,決受月斧之誅。明月在天,俯垂照鑒。

  又制與生同盟告詞,羅列展拜,上告穹蒼。其詞曰:

    維重光作噩之歲,正陽日旦之時,同心人白景雲、趙錦娘、李瓊姐、陳奇姐,皆結髮交也。荷天意之玉成,諒月老之注定。男若負女,當天而骨露形銷;女若負男,見月而魂亡魄化。煌煌月府,皎皎照臨。

白生奇姐佳會

编辑

  是夕,四人共歡,三鼓罷宴,瓊、奇先歸繡房,生、錦共撤肴饌。

  奇含羞縮,欲背前言,瓊曰:「盟誓在前,豈敢相負?」奇執瓊手,曰:「真個羞人!將奈之何?」瓊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羅帶。瓊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動十七歲小姐作媒婆耶?妹夫來矣,衣帶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從,因蒙被而眠。瓊視生曰:「慎勿輕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牀,只見雲雨之際,一段甘香,人間未有,但略點化,即見猩紅,生取而驗之。奇轉身遽起,謂生曰:「十五載養成,為兄所破,何顏見吾母乎!皆姊姊誤我也。」生細細溫存,輕輕痛惜,待意稍動,乃敢求歡。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復然?」生曰:「此是彩花,未行雲雨。二姬雅態,妹所悉聞,若不盡情,即喪吾命。」奇不得已,乃復允從。但見芳心雖動,花蕊未開;驟雨初施,何堪忍耐。乍驚乍就,心欲進而不能;萬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縮。愁眉重蹙,半臉斜偎。鴛枕推捱,頓覺蓬鬆雲鬢;玉肌轉輾,好生不快風情。雖其嬌態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滿。生亦輕試,未敢縱行,但得半開,已為至願。須臾雲散,香汗如珠,蓋其相愛之情固根於肺腑,而含羞之態自露於容顏。固問真情,再三不應,貼胸交股而臥,不覺樵鼓三更。

  瓊姐舉燈來,曰:「吾妹得無倦乎?」生興大發,拽瓊登牀,盡展其未展之趣。瓊亦樂其快樂之情,真盎然滿面春,不復為嬌羞態矣。既罷,奇變曰:「姊姊得無倦乎?」瓊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謔,忽爾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陳氏夫人也,在外扣門甚急。錦忙速喚,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尤幸夫人不覺。瓊因紿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適就枕耳。」夫人諭奇姐曰:「汝與大姊雖表姊妹,患難相倚,當如同胞,須宜勤習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輕露頭面。昨趙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僕往來,此習勤儉一端,吾亦聞之自喜。」少頃,瓊姐母亦至,見此二姬猶未梳洗,責瓊曰:「雞鳴梳頭,女流定例。此時尚爾,何可見人!」瓊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復就枕耳。」二母信之而回,瓊、奇膽幾破矣。

  奇深懊恨,瓊亦赧然,相對無言,臨鏡不樂。奇曰:「自今痛改前過。」瓊曰:「我亦大覺昨非。」錦隔牆呼曰:「只恐白郎來,芳心又依舊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錦笑曰:「吾罪誠深,須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錦曰:「專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據?」錦曰:「詩句尚存。」瓊曰:「我與汝姊妹連和,從今作清白世界。」錦笑曰:「江漢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陽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當入侍慈母,不理許多閒非。」錦曰:「不過三五更,復想敘佳期矣。」奇不覺發笑。錦娘啟扉而入,曰:「我欲為白哥制雙履,願二妹共樂成。」瓊曰:「謹依來命。」奇曰:「吾弗能也。」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爾向前。」共笑而罷。於是錦娘制履,二妹協功,日暮倦勤,共成聯句,推瓊首倡,為五言排律云:

  四月未明候,陽和乍雨天。(李)

  榴花紅噴火,荷葉綠鋪錢。(趙)

  公子游瓊苑,奇英奉碧泉;(陳)

  柳暗迷歸路,花香透坐筵。(李)

  雲鐘敲清韻,錦瑟奏初弦;(趙)

  意馬牢牢係,心猿蕩蕩牽。(陳)

  多情慵針線,得趣賦詩編;(李)

  蛺蝶臺前舞,鴛鴦水上連。(趙)

  願為連理樹,合作並頭蓮;(陳)

  信誓深銀海,風流滿玉川。(李)

  文君如可作,司馬亦稱賢;(趙)

  為制綠雙履,高高步紫煙。(陳)

  錦笑曰:「二姐口硬似鐵,心軟如綿。」奇曰:「何以知之?」錦曰:「看詩便知。」奇笑曰:「君子戲言,不可戲筆。」瓊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飲,不至。三姬無限惶惶,坐至四更方登牀,比至雞鳴,起梳洗矣。

  生醉醒,不勝痛恨。清晨,即詣瓊房,冀圖一會,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機漏泄,又懼心志變遷,題詩示瓊曰:

  酩酊不知夜,醒來恨殺人;洞門空久坐,不見百花春。

生坐久,不見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曉,悵悵而去。

  瓊歸,見詩,笑曰:「白郎夜來被酒,今朝無限惶惶。」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還自醒。」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少頃,家僮來報。「文宗發案。」趙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對深思,側耳欲聞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決應高選,不須姊姊猜疑。」瓊笑曰:「汝是座上觀音,說話自然靈聖。」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識破十年學問矣。」奇帶羞含笑,時午膳猶未畢,家僮入報趙母曰:「白家大叔考居優等矣。」趙母甚喜,來報三姬。錦、瓊俱目奇,奇亦帶冷笑。

  趙母既退,錦、瓊戲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觀音也,每事拜而問焉。」歡笑而罷。

  是日黃昏時候,白生歸,入見趙母,因請見李老夫人及陳夫人。夫人曰:「好個清俊秀才,他日必成偉器。」生以所賞銀花獻之趙母。趙母分賜三姬,各妝為士寶花勝。奇姐一枝,尤加巧麗。瓊姐戲以詞曰(名《憶王孫》)

  娥神已屬王孫,坐對花神久斷魂,燕語鶯聲不忍聞。想越黃昏,花勝鮮妍獨倚門。

四美連牀夜雨

编辑

  是夕,入三姬之室,談笑盡歡,不覺譙樓起鼓。錦對瓊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當使盡情。」乃一與白郎解衣,一與奇姐解裙,勒之共臥。奇姐固辭。錦曰:「自此以始,先小後大,以此為序,勿相推辭。」生然之。但見輕憐痛惜,細語護持。女須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動,桃口含芳,生略動移,即難忍耐。生曰:「但喚我作檀郎,吾自當釋手。」奇固推遜,生進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數言,不覺真情盡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錦來,呼曰:「瓊姐相候多時,如何甘心熟睡?」生與錦去,即登瓊榻。瓊曰:「願君安息片時,相與談話為樂。」因詢奇佳興,生細道真情。瓊聞言心動,生雅興彌堅,於是復為蜂蝶交。及罷,瓊謂生曰:「君為妾困倦如斯,妾不忍君即去,但錦姐虛席已久,君其將奈之何?」時錦立在牀前,摟抱同去,相對極歡。

  錦風月之態甚嬌,生雲雨之情亦動,在生已知錦之興濃,在錦唯懼生之情泄。謂生曰:「君風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為同牀之會,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間之極歡,但恐二妹不允從耳。」錦曰:「吾紿之使來,然後以情語之耳。」

  於是,錦紿瓊曰:「白郎適來發熱,如何是了?」瓊方醒覺,聞言戰懼,即起問安,被生摟定,乃告以錦意。瓊只得曲從。錦復紿奇曰:「白哥滿身發熱,瓊姊在彼問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錦曰:「去問安便是。」奇遽起索衣,不得其處。錦曰:「快去,快去!夜暮無妨。」適至牀前,被生摟抱,只得曲從。生刻意求歡,三姬推讓不決。生銳意向錦,錦辭曰:「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向愛二妹妙句,兄當與之聯詩,使妾得以與聞,亦生平之至願也。」生曰:「妙甚。」即牀上口吟,生為首倡。曰:

  君不見瑤臺高映碧天東(白)

  珠璣璀璨玉玲瓏(趙)

  又不見襄王朝來飛白馬(李)

  日暮又復跨青騎(陳)

  乍雲乍雨迷花月(白)

  羅襟飄搖揚輕風(趙)

  沉香亭北花盈砌(李)

  牡丹芍藥海棠紅(陳)

  觀花不飲心如醉(白)

  醉倒花前月朦朧(趙)

  一片芳心作蝴蝶(李)

  飛來飛去入花叢(陳)

  美人蔥素紫羅綺(白)

  語笑花間喜氣蔥(趙)

  貽我佩環傳心愫(李)

  復將心事托絲桐(陳)

  柔情已為奇音動(白)

  忙忙飛舞彩花蜂(趙)

  與君竊藥先奔月(李)

  森然火會廣寒宮(陳)

  廣寒月色皎(白)

  報我三青為(趙)

  玉華露液濃(李)

  相思夢來繞(陳)

  錦花瓊飾綺羅(白)

  趙姬慷慨揚清歌(趙)

  投桃報李心深念(李)

  雷陳契合樂如何(陳)

  今夕何夕此良晤(白)

  嬌來錦袖舞婆娑(趙)

  球琳瓊玖敵詩句(李)

  奇詞清韻長吟哦(陳)

  長吟哦,得句多(白)

  九天牛與女,此日共銀河(趙)

  魚比目,戲新荷(李)

  山盟長翠長巍峨(陳)

  吁嗟五色雲霞靄(白)

  豔妍好結同心帶(錦)

  同心長係碧天雲(李)

  勿使碧雲遊天外(陳)

  雲油油,不自由(白)

  神魂飛蕩與雲流(趙)

  中天明月長為伴(李)

  願伴千秋與萬秋(陳)

  我本修然一鳳侶(白)

  今朝相伴三鸞儔(趙)

  願作在天雙比翼(李)

  鳳雛對舞含嬌羞(陳)

  奇瑛勿為年華少,五百天緣猶未了(白)

  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輕紅入芳沼(趙)

  柳腰嬌弱不禁風,風怒狂搖猶悄悄(李)

  桃李不似錦瓊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陳)

  愛花都作連枝香,和雨和雲到天曉。從今不作舊夢思,同心齊唱佼人僚(白)

  次夕,遂為同牀之會,推錦為先。錦嬌縮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歡同悅,必須盡情盡意。」瓊曰:「四姊何無花月興?」奇曰:「四姊何不逞風流?」於是生與錦共歡,錦亦無所顧忌。次及瓊姐,含羞無言。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獨無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瓊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錦瓊共按玉肌,生大展佳興,輕快溫存,護持痛惜。瓊曰:「夫哥用精細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篤。」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覺,斜月照窗,生疑為天曙,喚諸姬俱起,則明月在天。錦笑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瓊笑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瓊因請曰:「君之歌賦,已得聞矣,妙曲芳詞,未之聞也。願請教。」生曰:「請命題。」瓊曰:「試調《蝶戀花》何如?」生曰:「請刻韻。」瓊因誦東坡「花褪殘紅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為韻,試看可與東坡頡頏否。」生吟曰:

  誰家寶鏡一輪小,拋向雲間,光遍羅幃繞;夜淺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瓏濺芳草。

  院宇深沉誰知道,驚夢殘更,卻被佳人笑;恨斷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煩惱。

  瓊曰:「甚妙!吾姊妹聯句以和之,何如?」錦辭謝曰:「非所長也。」奇曰:「縱使不工,亦紀佳會。何妨,何妨。」於是瓊為首倡:

  綠窗人靜月明小(瓊)

  銀漢波澄,半向藍橋繞(奇)

  楚峽春非少(錦)

  淡淡巫雲擒瑤草(瓊)

  不謂娥來知道(奇)

  驚起東君,自驚還自笑(錦)

  聞睡鴨啼聲消,幾番惹得多煩惱。(瓊)

  生歎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復就枕,談話衷情,不能盡述也。

  自是,屢為同牀之會,極樂無虞。不意笑語聲喧,屬垣耳近。有鄰姬者,隸卒之婦也,疑生為內屬,安有女音,遂鑽穴窺之,俱得其情狀矣。有夕,唯瓊、奇在列,錦以小恙不與。次早,生過其門,鄰婦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謂極樂矣。」生詰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緘口。婦笑曰:「何用惠也,但著片心耳。」生因歸告錦娘,且曰:「姑勿與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難容也。」錦曰:「此婦不時來此,況有灑灑風情,兼有『只著片心』之言,不為無意於君。君若愛身,不與一遇,機必露矣,君其圖之。」生不得已,至晚,逕詣鄰婦之家,與作通宵之會。果爾得其真情,與生重誓緘口矣。

  是夕,瓊、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

  「誰知復誰知,花妖窗外窺。花陰月影動,猶自想花枝。

  瓊、奇驟驚:「異哉此言!幸詳告我。」錦曰:「昨宵事露矣。白郎去矣,尚望同牀會乎!」於是為道其詳,瓊、奇淚漣。自是同牀會散,生、姬深加斂跡矣。

慶節上壽會飲

编辑

  越五月五日,生為趙母賀節。母亦置酒邀生,生辭。李老夫人、陳夫人各遣侍婢催之,生入謝曰:「承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嚴。」老夫人曰:「彼此旅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見。瓊、奇不出,生飲數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守禮之士也。」趙母曰:「此兒無苟言,無苟動,真讀書家法也。其親宦游,無人照管,況當佳節,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於是復備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飲。生制一詞,名曰《浣溪沙》:

    晴天明水漲蘭橋,畫欄簫鼓明江臯;

    翩翩彩袖擁東郊,倚闌干悶縈懷抱。

    武陵溪畔燕歸巢,誰憐月影上花稍。

  小哥默記其詞,歸為夫人誦之。老夫人精於詞章,瓊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者也,極口稱善,以示三姬。三姬聞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詩乎?未免謂其傷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頃,亦各散去。

  是夕,生扣重壁小門,瓊、奇固蔽不開。生扣既久,錦娘啟扉。二姬見生,淚下如雨,固問不應,相對惶惶。生知錦泄前言,再三開諭,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當厚自愛身,吾等罪當萬死。即不能持之於始,復不能謹之於終,致使形跡宣揚,丑聲外著,良可痛也。」因相與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生,況患難乎!卿不記申、嬌之事乎?萬一不遂所懷,則嬌為申死,申為嬌亡,夫復何恨!」生即剪髮為誓,曰:「若不與諸妹相從,願死不娶。」三姬亦斷髮為誓,曰:「若不得與白郎相從,願死不嫁。」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瓊、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屬,當以此事明之吾母。哥或見憐,幸也;不爾,則自剄以謝君耳。寧以身見閻王,決不以身事二姓。」生謂錦曰:「於卿何如?」錦誓曰:「生死不相離,離則為鬼幽。於君何如?」生誓曰:「終始不相棄,棄則受雷轟。」於是四人相對盡歡,不復顧忌。

  越十有三日,趙母誕辰也,生以厚儀上壽,且為三母開筵,復請三姬,同預燕席。李老夫人許之。時二姬亦上壽鞋、壽帕,且稱觴焉。生筵適至,二姬趨避。李老夫人曰:「相見無妨,趙姨之子,即汝表兄也。」(蓋瓊、奇之母皆產於林,與趙母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見,固遜不肯登筵。趙母曰:「幻女畏生客,我與之區處。」於是置生席於堂之小廂,命小哥侍焉。飲至半酣,生與小哥出席勸酒。老夫人曰:「酒不須勸,久聞高才,欲請一詞為壽,何如?」生辭謝。老夫人曰:「吾已見《浣溪沙》矣。」生曰:「惶愧!」遂請命題。老夫人曰:「莫如《千秋歲》。」生復請刻韻。老夫人曰:「吾幼時尚記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報平安好』之句,即賡此韻,尤見奇才。」生不假想,即揮毫曰:

    綠陰芳草,黃鸝聲聲好。瑤臺上,華筵表。的的青鸞舞,王母霏顏笑。蟠桃也,千歲華渾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極先來到。玄鶴算,良非小。優游乾坤裡,添籌還未了。備五福,彭讓壽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詞也。」喚瓊姐曰:「汝向時言能為之,今尚能制乎?」瓊姐遜謝。夫人曰:「聊試一詞,以求教耳。」瓊因制詞曰:

    玉階瑤草,報道年年好。綺閣上,瓊臺表。蟠桃生滿樹,彩擷真堪笑。再結子,又是三千年不老。

    金樽頻傾倒,王母乘鸞到。壽星高,乾坤小。人在華筵表,勸酬猶未了。齊嵩祝,萬年稱壽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門布鼓,音響頓殊。」生曰:「奇才,奇才!雲所遠讓。」陳夫人目奇姐,曰:「汝鎮日與大姊談詩,我不知云何。今聊試汝,汝其勿辭。」奇出席拜老夫人與趙母,曰:「獻笑,獻笑。」復拜生,曰:「求教,求教。」老夫人曰:「不必論詩,禮度自過人矣。」奇制詞曰:

    瑤池綠草,近來長更好。朱明日,暄人表。況此薰風候,登筵人喧笑。華筵開,共祝那人長不老。

    好懷盡傾倒,壽星都來到。乘鸞客,才非少。倚馬雄才,萬言猶未了。吐芳詞,長祝慈闈多壽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詞也!可謂女學士矣。」詞畢,各就位。錦娘曰:「請謝教。」於是既奉三母之觴,復過生席勸飲。時蘭香自外持茉莉花來,既獻三母、錦娘矣,一與瓊,瓊曰:「送與小哥。」一與奇,奇曰:「送與白官人。」蘭香遞與生,笑謂生曰:「此花心動也。」錦厭其言,瞋目視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頃罷筵。

  是晚,生入三姬繡房,為綢繆之會。與奇會畢,因謂曰:「爾殊不檢點,詞中稱揚太過。」奇曰:「偶筆氛所至耳。」又備述蘭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於母。母怒笞蘭香,香曰:「此言誠有,但戲與白郎言之,姐姐安得聞?必是白郎密以告姐,願夫人察之。」夫人生疑,喚奇姐,謂曰:「止謗莫如自修。」奇且復大恚。夫人與詰其得聞之由,奇姐語塞。錦適至,曰:「此言錦實得聞,故以告妹。」蘭香自是言亦塞,陳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涼亭水閣風流

编辑

  數日後,陳夫人語趙母曰:「天氣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園涼亭水閣,可居三女於中,錮其出入,何如?」趙母然之。遂自瓊、奇房後開門,恣其園亭逸樂;以為外之房門謹嚴,而不知內之重壁為便。雖諸侍女頗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陳夫人詰春英曰:「汝久侍深閨,寧知白郎事乎?」春英曰:「無之。內外並不相見,又無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猶有疑,今無事輒數十日一來,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後,西帶諸門俱嚴關鎖,雖侍婢不得往來,白郎能飛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於納涼亭中歡謔,間亦多褻狎,獨瓊姐堅執不從。是月望日,生與錦、奇在臨水閣中作樂,瓊姐不至,錦作書,令奇姐招之。瓊復書曰:

  劣表妹李瓊瓊斂衽啟覆四表姊妝次:

    即晨夏景朱明,鶯花流麗,蓮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紅擬飛燕之初妝。魚作態而戲金鉤,鳥沽嬌而穿細霧。納涼亭上,習習清風;臨水閣中,騰騰夾氣,誠佳景也。況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顏,凴欄笑語;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撫景寫懷,豈不樂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樂不可極,樂極至哀』。且蝶慢豈端莊之度,淫褻真醜陋之形。讀《相鼠》之賦,能不大為寒必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願相與念之。

  奇姐持書來,曰:「鶯鶯不肯至,紅娘做不成,此書中好一片雲情雨意,要汝等跪聽宣讀。」生長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出諸袖中。生、錦展讀,笑曰:「這雲情雨意,豈不害了相思。不會作紅娘,反會來賣乖。」錦曰:「好好拜一拜還我。」生曰:「我要她替鶯鶯。」摟謔多時,大笑而罷。

  越十有七日,生聞其叔自荊州回,候接於都門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納涼亭上女工。飯後,趙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姬所為。奇姐聞蘭香呼門聲甚急,笑曰:「此婢又來探消息矣。今日若無狀,決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懼他矣。」及啟扉,諸婢皆在,云:「趙母送茶。」三姬談笑啜茗。

  蘭香步花陰,過柳逕,穿曲堤,無處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馬之鞭,鞭此婢也。」蘭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開兩朵蓮花。」奇姐令桂香喚之,至則令跪於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虧汝?汝乃以無形之事,生不情之謗,汝欲離間吾母子耶?汝到亭中,眾皆侍立,汝乃馳逐東西,欲尋我顯跡耶?汝今尋著否?汝好好受責!」蘭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蘭香是娥身邊一兔。兔恐娥薄蝕,無所依傍,乃愛護姐姐獨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閒遍閱佳景,豈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當萬死。且姐姐女流豪傑,白郎文士英豪,豈是相配不過?但恐輕易失身,白姐姐如牆花,姐姐望白郎在雲外,那時悔不及耳。蘭香與姐姐俱,亦與姐姐共患難,安得不過計而曲防?」

  奇曰:「無端造謗,何如?」蘭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檢制耳。詩詞屬意,可疑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贈,可疑三也。眾人皆有此疑蘭不告?若李瓊姐之端莊,趙四娘之嚴謹,安有此謗?」奇姐大之流血。時瓊、錦游芳沼之濱回,告奇姐曰:「沼中蓮花果開並佳祥也。姑恕蘭香,同去一看。」奇遂釋之。

  稗歸,俱以並蒂蓮告於趙母。母喜,邀李老夫人諧夫人同賞。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孫及笄,此老身之深慮也。今天賜佳祥,願覓快婿。」又為陳大人祝曰:「奇姐早定良緣。」又為趙母祝曰:「願白生早得佳婦。」時方登席,趙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來看。老夫人與陳夫人有不欲意,以趙愛,勉強從之,令秋英、小珠往召。歸報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發怒。」趙母曰:「春英頗曉事,可往探之。」復歸,報曰:「白大叔原邊白小姐,今曾老爺遠宦邊疆,白老爺不欲大叔遠去成親,曾老欲小姐往歸還親,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內,白老爺運糧入京,與爺相遇,二人言兢,有書退悔。今白老爺遣大叔回家,為大叔再聯姻,因此發怒。」趙母曰:「大叔知我請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爺吃飯,即來。」

  少頃,生至,且細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慮無妻。」趙母笑曰:「兒勿慮,我與汝為媒。芳沼中有蓮並蒂,此是祥瑞,第往觀之。」生因與小哥同往,果見並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飲酒,賦詩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

    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

    並蒂蓮花開,香風暗度來;

    瑤池游王母,綺閣泛金罍。

    向人嬌欲語,酷似西施女;

    相對吳王宮,乘風相嬌倨。

    日分雙影流,風動兩枝浮;

    羞向孤鸞鏡,應知學並頭。

    莫作等閒賞,交枝芳沼上,

    瑞靄為誰開,霞標著天榜。

    香韻遠並清,雙鶯柳外鳴;

    應與兩岐麥,同薦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歎曰:「流麗清新,海內才華也。」趙夫人笑曰:「可當聘禮否?」老夫人笑目錦娘,曰:「汝三姊妹聯句和之何如?」二是推讓,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萬勿為異。」二姬然之。點首曰:

  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瓊)

  兩沼已含流,雙蓮何並難(奇)

  風吹昨夜開,渾疑天上來(錦)

  為汝登池閣,因茲泛櫻(瓊)

  潘妃渾不語,攜手湘江女(奇)

  吳壁喜相逢,二喬斜並裾(錦)

  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瓊)

  翡翠雙飛翼,鴛鴦棲並頭(奇)

  王母瑤池賞,雲車停水上(錦)

  瑞宇已流春,天門初放揚(瓊)

  應識芙蕖清,哪占丹鳳鳴(奇)

  太常如可紀,圖此上神京(錦)

  老夫人見之,笑曰:「皆女瑛也。」轉呈與生,生驚歎曰:「諸妹才華,近世莫比。」生飲三酌,辭歸。母亦自是罷筵。

  是夕,趙母謂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瓊姐,何如?陳夫人亦極口贊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議未定,且未識此生意向何如。」趙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議之時,方可與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聞此語,以告錦娘。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彩,令老夫人聞知,彼乃無疑,自當見許。」生深然之。陳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歲,心內遲疑。蘭香乘間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撻,雖至血流,亦無怨心。但蘭香細看姐姐,卻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則一雙兩好,天然無比。」夫人曰:「豈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締姻緣

编辑

  生數日以叔在,不敢輕入瓊室。叔亦遣媒人求親。

  是夕,生入錦房,與三姬商議,因曰:「瓊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勢難兼得,為之奈何!」錦曰:「吾觀二妹所議,畢竟皆歸於君,但不知誰先進耳。以鄙見論之,此事畢竟皆天也,非人所能為也。」瓊讓之奇,奇讓之瓊,各出誓言,懇懇切切。錦曰:「勿推讓,吾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於天。各書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議婚,後得者異日設策,非一舉而有雙鳳之名乎?」生每日為此縈懷,聞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瓊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為良臣。吾為忠臣,不亦美乎!」於是四人計定。

  翌日,生言於叔,遣鄰婦為媒,言於趙母。趙母以告老李夫人。夫人許之,擇日報聘。趙母為具白金四十兩,金花表裡各二對,皆趙母所出也。鄰婦執伐持書於李老夫人,其詞曰:

  辰下雙沼花開,九天瑞應。某竊計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闕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葉之綠荷乎?海內流陰矣;令孫女其霞標之菡萏乎?繡閣新香矣。茲者雙花合蒂,瑞出一池,豈猶子景雲果有三生之夢,乃應此合璧之奇耶?家兄遠宦,命某主盟。趙母執柯,兼隆金幣。絲蘿永結,貺實倍於百朋,瓜葛初浮,瑞長流於萬葉。

李夫人捧讀,不勝欣慰,遂援筆復柬曰:

  即辰玉池獻瑞,開並蒂之蓮花,老身舉灑祝天,願女孫得快婿。豈是瑞不遠於三時,慶遂成於一日!寅惟執事,名門豪傑;令兄天表鳳凰,而令姪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蓮有三善焉:出於泥而不濁,其君子之清修乎!擢雲錦與雲標,其君子之德容乎!香雖遠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譽乎!願令姪則而像之,老身有餘榮矣。睹蠟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鳳;聞鵲媒之報吉,兆萬葉之長春。

生得書,喜甚。鄰婦乘間戲生曰:「小姐見書,喜動顏色,官人穩睡,不怕潛窺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瓊密經畫,整整有條。老夫人稍寬其私,但付之不聞。奇姐雖自斂戢,與生情好益篤,陰自刺其雙臂:左有「生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見之,痛惜不已,雙淚交流,苦無聊賴,自投於牀。瓊因勸奇與之共寢,生終夜傾淚如雨。自是,與奇為益密矣。

  暇間談論,奇謂瓊曰:「吾未知逮事白兄與否,然感此繾綣之情,雖糜骨何恨!」瓊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瓊笑曰:「三人同功一體,安有彼此之殊。」錦復笑曰:「吾妹念我否?」瓊曰:「成我之恩,與生我者並,豈不念功!」三人復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綢繆,又將越月。錦、瓊亦體生意,恣其慇懃。時諸婢無不聞知,但皆不敢啟口,惟蘭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嬌,生屢訶之,因此懷恚,欲泄其機。至是為奇姐所惡,亦不敢言。錦、瓊善自斂藏,內外不甚覺露。

  自是南陸轉西,九秋勝會,桂有華而擎宮月,娥親下廣寒;槐奏黃而舞天風,英俊忙馳夾道。生整治行裝,入秋闈應試,與姬相別,無限傷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襲,履襪一雙;綠玉之佩,黃金之簪,諸所應用,無不備具。瓊姐制詩曰:

    良人將離別,淚灑眼中血;

    杜宇慘悲鳴,秋蟬淒哽咽。

    此情只自知,向汝渾難說;

    願步入蟾宮,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詩曰:

    欲別猶未別,淚珠先流血;

    訴短及道長,既哽又復咽。

    不向夫君言,更對誰人說;

    唯願折桂枝,高高雙手掇。

錦亦制詩曰:

    人別心未別,漫將苦流血;

    我因夫君淒,郎為妾身咽。

    行矣且勿行,說了又還說;

    折桂須早歸,牆花莫去掇。

老夫人、趙母、陳夫人各厚贈,諸親友皆贈之。

  白往至省,溫習經書,屆期入試。然慕念三姬,未嘗少置。而姬亦於晨夕之下,對景無不傷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敘憂離之思。生以三試既畢,遣僕抵家問安,既奉諸母珍奇,亦饋三姬花勝,致書懇切,不能盡述也。錦、瓊見喜慰,奇姐轉加慘淒,報書曰:

    妾陳奇姐斂衽復書於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几:夏光已雲邁矣,秋宇何淒涼也。每中夜涼風四起,孤雁悲鳴,則伏枕淚零,幾至斷絕。聽砧杵之音,如焉如搗;聆簷鐸之響,如有隱憂。此時此情,何可殫述。緬想灑樂之人,寧識憂愁之狀否耶?自昔烏山邂逅,繼以月下深盟。妾謂事無始終,將送微命;君謂此頭可斷,鄙志不渝。懇懇殷殷,將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與俱,雲飛與俱,偶隔一日,則想切三秋。今言別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歟!情胡不切,淚胡不零?天乎!吾何不為涼風,時時與君相傍;天乎!吾何不為飛鳥,日日向君悲鳴耶!妾與君誓矣,與君言矣,諒君亦見信矣,第恐時時乖違,機事傍午。將欲明之於母,又恐母不見憐;將欲訴之於人,又恐旁人嗤笑。訊天,天不聞也;問花,花無語也。其所以自圖惟自樹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責。然死如有知,乘風委露與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無知,與草木同朽腐焉,則又不如久在人世,萬一可以見君之為愈也。然此身實君之身,身不在君,則有死無二。如或惜死貪生,輕身喪節,則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無累也。君其為我圖之,存沒之誠,此言盡矣。臨書流淚,不能復陳。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勝,雖為睹物思人之助,實增誰適為容之悲。附以海物,願君加餐,兼以涼鞋,願利攸往。餘惟棘闈魁選,海宇揚名,是妾等三人之至願也。

  生僕至,授生書。生方與諸友燕集,展視未完,不能自禁,涕淚嗚咽。友見其書,無不嗟歎,因曰:「有此懇切,無愧潢源之重傷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頓釋,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終揭曉,生雖名落孫山之外,全不介懷。遂策馬為抵家之行,與姬復會。然生之別時,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歸,明與尊堂關說,懇求姻眷,必遂所懷。」以此牽情,心恒悒怏。然三姬見生之歸,如膠附漆。諸母因生之至,便喜動顏容。是夕,過重壁小門,仍為同牀之會。

  生中夜長歎。錦撫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懷。」瓊曰:「郎非為此縈懷,只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為之奈何?」瓊曰:「吾與大姊有妙計矣。」生曰:「願聞。」瓊曰:「君將來必有荊州之行,且先具婚書一紙,表裡一端,白金四錠,付與吾妹。俟君行後,陳姨必將議婚,吾二人決以實告,並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後上金幣、婚書,則陳姨勢不得已,事端可諧矣。」奇笑曰:「計則奇矣,但顏之厚矣。」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剝也。」生曰:「向實為奇姐縈懷,今聞計心釋然矣。」自是,留戀月餘,歡好尤篤。

  生父命僕來探秋闈之信,且命早至荊州。生不得已,起行。陳夫人謂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見否?」因相對嗚咽,兩不能勝。生揮淚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語,雲願姨娘天長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頂丘山之戴。」陳夫人復流涕曰:「我身寡子單,仗提攜。」生曰:「敢不從命。」夫人流涕而入。

  三姬相送悽慘,詩詞悲怨。諸母臨別慇懃,致贈甚厚。及其策馬在途,舉目有山河之異,飛舟迅速,臨流切風月之懷。發諸聲歌之詞,皆戀故人之語,則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錦娘割股救親

编辑

  時維臘月,寒氣逼人,趙母體羸,忽膺重病。三姬無措,請禱於天,各願減壽,以益母年,未見效也。錦夜半開門,當天割股。瓊、奇見其久而不返,密往視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進,母病遂愈。甲人聞知,上其事於郡縣,郡縣旌曰:「孝女之門。」有詩曰:

    烏山遙對華山西,花外風清烏自啼;

    已見文華推多士,哪知節孝屬深閨。

    剖心從古忠名舊,割股於今徽譽奇;

    旌別聖恩行處有,誰踵芳躅映文奎?

  趙母置酒,諸眷畢賀。有楊把總者,聞錦娘之美,亦備禮稱慶,以白金二十兩為趙母壽,欲求見錦娘。錦既卻其金,又不之見。楊欲以勢挾之,先令鄰人揚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錦娘曰:「汝為我語刁軍,我頭可斷,我身不可見也。」楊懼而止。是時三姬皆以志節更相矜奮,自生別後,不施脂粉,不出閨門,雖瑞月千門佳麗,三姬處之淡如,元宵樂地繁華,三姬不出遊玩。其操守如此。

  生自抵荊州與,既見父母,益念三姬,乃請於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慇懃主婚,盍遣人致謝焉。並候動履,且訂婚期。」父許之。生備金幣,遣僕歸訪三母,且致書三姬。其書曰:

    同心人白景雲奉書於三美人妝次:雲此生何幸哉!昔時尊貴王公得一女焉,猶可以流聲千古,況雲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絕矣。文絢春花,詞映秋水,才超卓矣。堅貞如金玉,灑落類風霞,氣概英達矣。而雲方幸綢繆之際,又聞交儆之言,其所以相親、相期、相憐、相念,又日絪焉。則神遊於美人之天,雲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時倚玉於芳欄,偷香於水閣,罄人間未有之歡,極人生不窮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猶為竊藥之會,今皆締為月中之人,則月下深盟,其真無負。五百天緣,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萬里片心,但欲三妹勤事諸母。奇妹姻信未聞,日夕懸注,想志確情篤,則天下事固可兩言而決也。急聞,急聞。身在荊州,神在桑梓,計此情必見諒矣。無多談俗,儀在別啟中昭人。

  諸母得書喜甚,款僕於外堂。時有朱姓者,貴宦方伯之家,與奇同鄉,有子年方弱冠。聞奇之美,命媒求姻。陳夫人初未之許,後偶見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許焉。

  擇日欲報聘,奇姐忽稱疾,絕粒者三日。夫人惶懼,泣問所由。瓊以實情告之。夫人曰:「焉有是事?門禁森嚴,白郎能飛度耶?」瓊曰:「姨若不信此言,請看奇妹兩臂。」陳夫人見之,駭曰:「白郎在時何不與我言之?今縱不嫁朱氏,後置此女何地?」瓊曰:「妹與白郎慇懃盟誓,生死相隨,決不相背。」夫人曰:「癡心男子,誓何足信!」

  瓊遂啟其箱,出白金四十兩、表裡各二對、婚書一紙,曰:「此皆白郎奉以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長地久,汝姊妹何以相與?」瓊跪而指天曰:「瓊如有二心,隨即天誅地滅。願我姨娘早賜曲從。」夫人曰:「我將不從,何如?」瓊曰:「妹已與瓊訣矣。若姨不從,則妹命盡在今夕。」夫人墮淚,徐曰:「癡兒,汝罪當死!虧我守此多年,亦無可奈何,只得包羞忍恥耳!此事錦娘知否?」瓊曰:「不知也。」夫人因撫奇身曰:「汝私與白,得非慕白郎才郎乎?朱氏之子,俊雅聰穎,將為一世偉人,以我觀之,殆過於白郎矣。」奇不對,瓊曰:「妹身失於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於二姓,是蕩子也,何足羨哉。」夫人首肯曰:「固是矣,從今吾不強矣。」但禮幣未受,瓊猶有疑,因告於二母。二母親奉禮幣,勸陳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經有權,善用權者,可以濟經,不爾,便多事矣。」陳夫人因呼蘭香置酒,以謝二母,且曰:「早信此奴,無今日之禍矣。」三母即席,錦娘奉杯。而奇不出,乃獨坐小榻。

  奇姻事既定,陳夫人復書於生。錦、奇亦以書達生。遂遣僕歸荊州矣。

奇姐臨難死節

编辑

  是時陳夫人以兵變稍息,歸於本鄉,不幸遘疾洽旬。奇往省之。未數日,寇警復作,遂遣奇入城。嗣是盜益熾,夫人病益篤,欲舁之入城,則亟不可動。奇聞變號泣,步行往省。瓊姐執奇手曰:「寇賊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寧死於賊手,豈忍不見母瞑。」因絕裾而行。及抵家,寇稍寧息。奇姐虞母不諱,先為置辦棺衾。比至二更,聞官兵大至,眾喜,以為無虞。至五更,乃知即是賊兵。雞鳴,遂圍渾江,剽掠男婦數百。三賊突入陳夫人之房,見夫人病臥,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兵之。時奇逃在密處,遽呼曰:「勿動手,我代之。」遂出見賊。賊見其天姿國色,歡喜特甚,遂掠以行,並擄蘭香及家僮數人而去。時陳夫人在牀,猶未瞑目也。

  賊聞官兵欲至,飯後退屯新升橋,至河沿宦署,將所擄男女盡禁其中。奇姐謂蘭香及家僮曰:「我為母病來,豈知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賊污,異日何以見白郎乎!」乃咬指血書於壁曰:

    母病不可起,夫君猶未歸;

    妾身遭此變,兵刃詎能違!

    甘為綱常死,誰云名節虧;

    乘風化黃鶴,直向楚江飛。

  題畢,謂蘭香、家僮曰:「吾母子相從於地下矣,汝輩得歸,可與小姐善事白郎。」復謂蘭曰:「吾當急死,稍遲,欲死不可矣。」乃語間,即取裾中所藏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頸,遂僵仆,血流滿地。蘭香抱之而哭。賊來,怒殺蘭香。因詢其由,鄉鄰備道。賊曰:「我誤矣,此節孝女也,勿污其屍。」於是舁而置之置後月臺之上,以紅綾被覆之,相與環泣。其節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來報,錦、瓊舉家號慟不已。瓊姐願以百金入賊營贖其屍,眾懼不敢往。次日早,報:「官兵殺退賊矣。」又報:「陳夫人即世。」瓊姐帶秋英、新妹、小妹往收其屍;錦娘帶春英殯斂陳夫人。時瓊號泣登臺,未至五步,尚聞奇姐長歎一聲,駭曰:「吾妹尚無恙!」急往撫之,則見其氣已絕,顏色如生,尚帶笑顏。瓊曰:「吾妹甘心死乎!」因令人舁歸,與陳夫人同殮。遍尋蘭香之屍,則為賊棄之水中,無復存矣。瓊姐讀其血題之詩,號泣仆地,絕而復甦。

  瓊姐抵陳夫人之家,與錦娘備辦棺衾,殮住完備,弔客盈門。二女親為執喪。越三日,各為文弔之。瓊詞曰:

    嗚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與妹歲距三週,居違五里,七歲已同游,十祀曾同學。吾母與若母,兄弟也;吾父與若父,連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聞兵變。惟時汝父先逝,吾父宦游,吾祖母與若母虞吾二人居鄉莫便也,乃即趙姨之居居焉。坐則共榻,寢則同牀,食則同甘苦。殆於今三年矣。幸得錦姊朝夕綢繆,兼以諸母慇懃教導,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

    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親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復同締姻雅,以絲蘿之舊而聯之以五百年之緣。將謂生則同室,死則同穴,金石莫移也。詎意笑語方懸天匙箸之間,慘淒即見於須臾之際。際愛母心切,不暇顧身;吾慶妹情真,臨行拽裾。豈知裾絕而吾妹去,妹去而禍變臨。賊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賊之時,則寅也,妹不死於寅者,將為全母之計;過此則卯也,夫妹不死於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營,則辰也,方入營,而吾妹死矣。釋此不死,則妹寧有死時乎?

    然聞妹將死之時,慷慨賦詩。吾細繹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猶未歸』,孝節見於詞矣;次曰『妾身遭此變,兵刃詎能違』,慷慨以身殺矣;『甘為綱常死,誰云名節虧』,舍生而取義矣;末曰『乘風化黃鶴,直向楚江飛』,戀戀不忘夫君矣。是詩也,賊人猶自哀憐,況人乎!人見之,猶自慘切見瓊乎!瓊見之亦無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見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為汝傷生,則吾亦為汝殞命矣。嗚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誠懼傷君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於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於十五年之後者,亦以全趙。瓊之心猶是也,妹氏諒我心乎?嗚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歸,倘能不為兒女姑息之愛而為丈夫萬世之謀,吾即汝平時玩好珍寶,市田若干永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為同穴之計,則相離於今時者,當相合於永世。孰謂九泉之下,非吾聚樂之區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顏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類清風矣,氣節傲秋霜矣,孝誠動天地矣,余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

    嗚呼!長江淒淒,寒風烈烈;山嶽幽陰,天地昏黑。欲見汝容,除非夢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見白郎,道我肝腸片片裂!

  奇娘亦有哀詞,其愁怨悽慘之狀,不下於瓊,但不能悉載也。二母亦會弔。奇有弟雙哥,甫七歲,趙母為之鞠育。喪事畢,二母、二姬俱泣,淒涼之態,何可盡述!

  生在荊州,遙望老僕不至,想見三姬甚殷,父母遣生歸畢姻。瓊父母亦遺僕來會姻期。生遂與其叔束裝為歸計矣。

  白生原配曾邊總之女字徽音者,賦性貞烈,才貌超群,精通經史,頗善歌詞,酷愛《烈女傳》一書,日玩不釋。聞其父與白氏悔親,將再續聘總兵之子,遂獨坐小樓,身衣白練,五日不食。父母見其亟也,詢問其故,因紿之曰:「吾從汝志,豈不復然。」徽音乃漸起飲食。

  吳之子,名大烈,亦將中豪傑,善用馬上飛劍,擲劍凌空,繞身承迅捷如神,邊庭敬之畏之。邊總欲使徽音見其才能,謀之媒人,於中庭開角會,令家人悉升樓聚觀。大烈坐於金鞍之上,衣文錦繡,容如傅粉,唇若塗朱,擲劍倒凌,飛槍轉接。眾皆羨其才能,又羨其美貌。女徐問於侍婢曰:「此何小將軍也?」柳青答曰:「吳總兵之子也。」女即背坐不觀。

  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復賦《閨怨》以見志。其詞曰:

    怨中閨之沉寥兮,羌獨處而蕭蕭。心侘傺而苦難兮,乃懷恨而無聊。悼餘生之不辰兮,與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雲幽幽而漫霄。雷轟轟而折裂,風蕩蕩而飄飄。豈予志之獨愚兮,乃撫景而怊怊。愛伊人之不擇兮,即芳菲為菰藻。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薰桂而申椒。鳥南飛而若有所棲兮,聲嚶嚶而鳴喬。餘胡茲之不若兮,對朔風之漉漉,歎嬌音以哀號兮,悵烏山之相遼。問桑梓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遙。中庭望之有藹兮,湛溘死而自焦。餘非捨此取彼兮,虞綱常而日凋。誰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餘既稱名於夫婦兮,敢廢轍而改軺。芳芳烈烈非吾願兮,望白雲於詰朝。縱云龍而莫予顧兮,甘對月而魂消。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閨之沉寥云。

  閨賦既成,遂黏於樓壁,坐臥誦之,五日不食。父母驚訝,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軍,並送徽音歸家完娶婚。臨行,戒之曰:「我前日退書既至,白郎再配無疑。若願並娶,允之無妨。若不相成,訟之官府。要之,事難遙度萬里之外,汝自裁之。」從行侍女二人:柳青、蓮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鸞也。

  二郎馳驛還鄉,白馬雕鞍,強弓利箭,眾皆以為邊帥,無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與相遇,見彼人強馬壯,車騎森麗,遂踵其跡而行。比至郵亭,見一女下車,綽約似仙子,問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邊總老爺小姐,回家完親。」生疑,問叔曰:「徽音回家完親,不知更適何姓?請往省之。」因戒僕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見。生問曰:「鄉大人自何來?」二郎曰:「遼邊。」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貴幹?」二郎曰:「勾查軍伍。」生曰:「亦帶寶眷耶?」二郎曰:「送舍妹還鄉成親。」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親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與之同宦荊州,故備知其詳耳。」二郎曰:「既知其詳,愚不敢隱。」因述其終始。生笑曰:「以尊翁之貴、令妹之賢,何懼配無公侯,乃關情於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誦其妹《閨賦》之章及夫不適二姓之意。生嘖嘖歎賞,復請二郎再誦,生一一記之。二郎曰:「兄之聰穎,無出其右。」因留飲焉,相對盡歡。及二郎回拜,與叔相見,盡列珍饈暢飲。

  自此同行,道上綢繆,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實言,生終不以實告叔見徽音節操,勸生並聚。生曰:「姪非不欲,但既與奇姐深盟,此時必須兩娶,倘一娶得三,獲罪於士夫,見非於公議。雖父母,謂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實語,雲將探其真情,抵家,再為區處。」

  次日,令其叔紿於二郎曰:「舍姪實未議親,令妹若肯俯就,甚所願也。」二郎曰:「但恐家妹不從耳。」二郎從容為妹言之,徽音喚柳青曰:「取水來洗耳,吾不聽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詩進。徽音見之,呼蓮香曰:「取水來洗目,吾不觀污詞也。吾兄再談此語,將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謔。然生雖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為三人並娶之謀。日夜輾轉,無可奈何。

  一日,將抵家,與二郎別曰:「吾實與兄言,白郎吾表親,事必與我謀。今白郎已娶瓊姐為妻,更有情人奇姐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長,彼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豈後他人?以吾計之,唯有三人共結姊妹,可以長處和氣,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畢,因誓不欺。二郎乃與徽音共議,復於生曰:「家妹身為綱常,非貪逸欲。若見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論長幼,則亦無意分爭。」生曰:「如此則善矣。」翌日,相別。

  生自荊州至家,與老僕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諧。至日,入見老夫人、趙母矣。錦姐出見,面慘流淚。生甚怪之,因問奇姐及陳夫人,老夫人紿以在鄉。生見錦娘慘容,力問其故,趙母不得已,言之。生大號慟,昏絕仆地,扶入臥牀,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錦娘曰:「此生遠歸,傷情特甚,汝為兄妹,便可往省。萬一失措,將奈之何!」是夕,錦率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與交言,終夜號泣飲水。

  次早,往鄉祭奠,錦、瓊懼其傷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生見柩即仆地,移時方蘇。如是者四。生之叔見其甚也,代為祭奠,擁生肩輿以歸。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親手進食。生不視,老夫人恚曰:「汝欲斃老身乎!既知有陳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瓊;且彼為子死孝,為女死節,夫復何恨?子豈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忿耶!」趙母亦苦勸,生稍進食。因令人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雙哥,托錦為之撫養。奇柩在鄉,倩人為之守護。以白金為奇女祭田,具簿書為奇綜家貲。其招魂詞曰: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大之兮。然魂為我死。豈忍舍我而之天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與我追隨,烏能甘心於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人兮,魂得無望之而墮淚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望滄海兮。然海誓之約未伸,魂得無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東南兮。然金蓮逕寸,安能遨遊於東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寂花容遂減,魂何意於觀花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圓而人未圓,魂何心於玩月兮?

    嗚乎哀哉兮,滂沱涕下。無處旁求兮,茫茫苦夜。予心淒淒兮,莫知所迓。豈忍灰心兮,乘風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訝。疇昔楚江兮,夢魂親炙。靜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嗚呼哀哉!魂之來兮,與汝徘徊。予之思兮,腸斷九回。生不得見兮,葬則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鳴雷,興言及此兮,千古餘哀。天實為之兮,謂之何哉。死生定數兮,魂莫傷懷。死為節孝兮,名徹鈞臺。愧予涼德兮,獨恁困頹。魂將佑我兮,酌此金。

碧梧雙鳳和鳴

编辑

  自是,生為錦娘苦勸,漸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歸後,未嘗與瓊相見,托錦達情。瓊曰:「言別期久,欲見心切。然郎為妹傷情,我亦為妹切念,悲哀情篤,歡愛意溺,且伊邇婚期,願郎自玉。」錦復於生,生曰:「吾此時憂切,非為風情。但偶有一事,欲見相議耳。」錦問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閨賦》。錦以事告瓊,瓊曰:「萬里遠來,若不並娶,彼將何之?吾固非妒婦也。」生托錦以事白之趙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瓊意何如?」錦曰:「願。」李老夫人曰:「待吾細思之。」錦曰:「彼邊庭遠至,若不得婚,必訟於官,似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錦因對生言,生大歡喜。

  翌日,二郎遣舊媒來言姻事。生正猶豫之際,忽見來僕自荊州回,以生自起行後,父聞總兵遣女回家就親,懼生為彼所訟,故遣僕致書,命並娶以息爭端。生與叔意遂快。復書,請二郎面議。

  次日,二郎白馬雕鞍,皂蓋方旗,侍從錦袍,金鎧銀鏃,儀衛之盛,遂造白郎之門。生與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請家姊夫相見。」生笑曰:「不才路次輕誑公子,獲罪殊深,願公見諒。」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飲耶?」因兩釋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設席,二郎痛飲。婚期之議已成,二郎遣人歸報徽音。生曰:「吾附去書,看還醒目否?」

    洗耳尚未乾,忽聞佳信至:

    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鸞使。

    何事重慘淒,應須多嬌媚。

    藍橋會有期,秋波頻轉視。

徽音見之,略無動容。蓋平時喜顏不形、德性堅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為道詳悉。亦治姻具生,涓於五月十一日畢姻。是日也,榴火飛紅,燦爛百花迎曉日;蓮金獻瑞,芬香十里逐和風。滿道上百二祥光,一簾中十分春色。車行馬驟,廣寒宮裡女亙娥來;樂奏聲聞,閶闔殿前仙侶至。星郎游洛浦,濟濟蹌蹌;神女下瑤臺,嬌嬌綽綽。更有丫環數輩,皆仙籍之名;僮僕幾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賓直賽巫山十二。其物華之盛,儀衛之多,不能盡述也。

  客有善為援史者,作《碧梧棲雙鳳圖》以獻。生愛之,與徽音、瓊姐聯詩云:

    金井碧桐梧(生),高崗雙鳳呼。五色浮神采(音),百尺長蒼瑚。藻翮翔清漢(瓊),風翎入翠圖。銀牀萋奕葉,丹穴試雙顱。阿閣朝陽地,楚宮棲鳳都。齊聲調律呂,合味薦醍醐。比翼終天會,沖霄千仞途。瓊枝應向我,徽韻自知吾。綠蔭留萬載,瑞與九苞符。

  徽音入門之後,侍錦娘、瓊姐無不週悉,奉趙母老夫人則盡恭敬。凡於生前有所咨稟,必托錦、瓊代言,其賢於人遠矣。自是,趙母與生為一家之好,錦娘與生盡始終之情。

  生後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瓊姐生一子,皆擢進士,後瓊姐、奇姐、徽音與白生合葬於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產芳蘭,子孫履墓,里許聞香。世人皆以為和氣致祥云。


  張鑒,乃秀水人也,落魄無羈,不事生業,日惟買笑纏頭,縱情趨櫱,家計為之一空。其妻紡績自給,略無怨意。鑒則反生薄倖,謀諸牙婆,賈妻於江南人,得重價焉。

  妻負死不往,江南人驅迫下船。載至一處,四面都水鄉,茂林中,崇垣疊屋。扣門,有老嫗出,喜曰:「行貨至矣。」須臾,捽鑒妻入一室,木桶旋繞,不異囹圄。其中有婦十餘,或有愁眉而坐者,或有揮涕而立者。鑒妻與俱終日不食,惟號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鑒妻紿之曰:「妾有金飾一匣,乃亡母所貽者,因夫浪費,不與之知,寄在鄰家,自以不忍捨去也。」守者聞言,告於主人,欲利所有,不逆其詐也。遂復載之回。至,則鑒妻奔走叫冤,鄰眾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鑒,先已遁去矣。情竟不白。

  余適遇鑒妻,道及其事,因作《賣婦歎》一篇,欲獻執政而不果,並載此集,以警世云:

   「西家有女少且妍,嫁與東鄰惡少年。可憐一旦成反目,寶劍擬絕瑤琴弦。西南有等拘人虎,潛令牙嫗來吾所。百金無吝買佳人,落花已被風為主。悠悠夜抵武林村,獨舍無鄰牢閉門。其中坐臥多女伴,彼此泣下難相存。置身如在囹圄內,鵠寡鸞孤不成對。掠人更待掠人來,此時計財寧計類。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回首鄉關雲樹隔,未知落在阿誰邊。假令賣作良人婦,以順相從尚不故。若教為妾得專房,負妨招嫌恩不固。又或賣為富家奴,汲水負薪歷苦途。供承少錯即凌虐,有路難歸空怨夫。無端墮落風塵裡,向人強以悲為喜。知心日少惡交多,送舊迎新如免死。人間情愛莫妻孥,忍暫何異具起徒。寄言並致買臣婦,貧賤相守當永圖。」

  江南人深恨鑒妻之詐,不吝千金贖之,繫以鐵鈕,恣加捶楚,不勝痛苦。過江時議欲賣與娼家。鑒妻受責頗多,絕粒又久,臥病竟不起矣。一日,忽長吁而逝,黑氣瀰漫,口有巨蛇躍出。居人甚駭,買棺貯而瘞之。

  時遇醫人經其處,草際見蛇蛻一條,腮下紅白,異而收於囊,將為藥餌之料。是夜,即夢少婦拜於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賣至此地,不願忍辱偷生,已致珠沉玉碎。但關山迢遞,冤氣趑趄。今公有龍舌之游,妾敢效驥尾之托,萬弗疑拒,為幸!」言訖大慟。醫人遂覺,反覆思之,莫曉夢婦所謂。及至嘉興東柵外,少憩白蓮寺前,藥囊中聞閣閣之聲,極力不能舉。怪而啟之,見蛇蛻化為白蛇,奮迅越湖而去。停望間,隔岸車水人倏然擁佛。急望其處,則蛇將一人噬其咽喉,絞結而難釋。久之,人蛇俱死矣。審知其人即張鑒,昔嘗賣妻於江南,其地即龍舌頭上。始悟夢婦變幻之靈,報復之速。嗚呼!人其可不慎歟?


  秀水通越門外二里,有瀦水一潭,潭面廣百步,而深則不可測也。且西受天目杭山諸源,湍急莫御。是以天氣清朗,有白光三道起自潭中,直沖霄漢,數裡外人及見之。若遇陰霾,則波濤洶惡,往往為舟楫患。五代時,異僧行雲者經其處,指潭歎曰:「西南險害,無是過也!我當為大眾息之。」遂聚土實潭,建殿其上。落成之夕,三光復自土中突起,僧曰:「吾幾誤矣!」即設高案置香案,自誦咒於案下,光遂收散達旦,僧即築土求材,臨流建廟,題曰「龍王之祠」。其三光起處,又造二浮圖以鎮。水勢既平,湖衝又殺,往來者便之感之。於是錢王賜額「保安」,贈行云為「保安禪主」。及宋,改「景德禪寺」,至今仍之。

  迄元至正中,有曹睿輩宦游過此,登飲其間,用唐人句分韻賦詩。忽一老人長髯深眼,骨肉崢崢,飄然策杖而至,曰:「老夫去此甚邇,聞諸君高懷,不揣駑朽,亦欲效一顰於英達之前,何如?」諸人心雖嫌異,姑緩而止之。睿即首倡云:

   「清晨出城郭,悠然振塵纓。仰觀天宇宙,倚矚川原平。竹樹自瀟灑,禽鳥相和鳴。龍淵古招提,飛蓋集群英。唱酬出金石,提攜雜瓶罌。丈夫貴曠達,細故奚足嬰?道義山嶽重,軒冕鴻毛輕。素心苟不渝,亦足安吾生。

  范恂繼詠:

    凌晨訪古剎,幽氣集柱阿。雕甍旭日炫,維宇晴雲摩。疏鬆奏笙簧,修竹唱鳳珂。禪翁素所隨,名流世來過。俯澗漱寒溜,涉登扣翠蘿。渝茗佐芳醑,談玄間商歌。遂令塵土壤,如濯清波。茲景誠奇逢,追游亦豈多?流光逐波瀾,飛翼拔高柯。賦詩留苔萍,千載期不磨。

  牛諒繼詠:

    靈湫悶馴龍,古殿敵金粟。僧歸林下定,雲傍簷端宿。伊餘陪雅集,於此避炎酷。息陰悟道性,息靜外榮辱。坐石飛清觴,堪歡白日速。別去將何如,留詩滿新竹。

  徐一夔繼詠:

    野曠天愈豁,川平路如斷。不知何朝寺,突兀古湖岸。潭埋白雲沒,林密翠霏亂。勝地自瀟灑,七月流將半。合併信難得,通塞奚足算!廣文厭官舍,亦此事蕭散。風櫺爵屢行,蘿燈席頻換。但覺清嘯發,寧顧白日旰?吾欲記茲游,掃壁分弱翰。

  睿因請於老人,老人隨口而應:

    憶昔壯得志,雲雷任摩挲。指顧感蛟鯨,叱咤驅風波。已矣而今老,悠悠困江河。良會豈曾識,意契即笑歌。夕歌戀松柱,晚風灑蒲荷。流霞雜輕煙,凌亂襲袂羅。佳景洽高誼,何妨醉顏酡,因嗟開山子,空堂負秋蘿。生年幾能百,時光度槐柯。名利釣人餌,青塚豪傑多。

    笑彼奔走生,自苦同蠶蛾。經營計長久,一朝委湯鍋。世路且險測,杯弈藏干戈。達人尚高隱,烏帽甘清蓑。江花脂粉勝,林鳥宮商和。石枕待春睡,新芻貯銀螺。對此引深樂,天地奈我何!

  吟畢,眾人駭然敬服,不以野老視焉。因請名問答,老人曰:「予龍姓,諱雲,字子淵,別號江湖遊客。家本山之西,來有年矣。」眾人喜,遂相與極談,飛觴流飲。及酒闌興盡,命徹登舟。老人拱手言曰:「頃側行旌,承不以樗鄙相拒,敢獻一語酬報諸君,何如?眾皆應曰:「願受教。」老人曰:「諸君夜發,以程計兩日後當過錢塘。但遇江風初動,有黑雲自西北行南,慎弗輕躁取悔。斯時也,果驗愚言忠益,不敢枉謝,得求殿宇新之,則吾鄰有光多矣,將不勝於謝乎?」眾人口諾心非,相禮而別。未數步,回顧老人,忽不見矣。眾皆壯年豪邁,不以為意,急行舟去。

  及兩日後,早至錢塘江上。風斂日融,江面平靜猶地,欲過者爭舟而趁。恂、諒、一夔促裝使發,惟曹睿曰:「諸兄憶景德老人之言乎?吾輩非報急傳烽、捕亡追敵者,縱遲半日,何誤於身?豈必茫茫然效商販為得耶?」三人相笑而止。笑未已,風果自西徐來,又黑雲四五陣從北南向。睿曰:「一驗矣。」三人曰:「試少待。」頃間,黑雲中雷雨大布,狂風四作,滿江浪勢連天,如牛馬奔突之狀。爭過者數百人,一旦盡葬魚腹,惜哉!曹睿因指謂曰:「諸兄以為何如?」三人失色相謝,睿曰:「爛額焦頭,何如徙薪曲突?此無知魏先平陳受賞,君子美其乾本不忘也。今非此老預告,則吾屬亦化波心一漚矣,何能攜手復相語哉!」三人曰:「誠如兄言。」

  遂送棹三塔灣下,訪其曾,俱言西鄰無龍姓之宅。曹睿默然良久。曰:「噫!可知矣,詠詩起聯及名號寓意,宛然一龍神也,何疑!其祠居寺石,故曰『西鄰』;所謂『名利釣人餌,世路且險測』諸言,警悟於吾輩甚諄切也。愚昧凡資,自不能釋其意耳。」遂相與潔牲肴拜 於祠下,以伸謝之。又各出白金三十斤為新殿之費,有僧某,辭不敢領,睿等謂曰:「王之指救,再生大德也,雖欲市珠投報,水路難通,在耳教言,何忍忘者,況有身則能孚財,今縱無財,獨不癒於無身乎?爾能敬忠其事,在山門亦孔榮矣,何用辭!」且顧謂二人曰:「一宦勞身,幾爾寄魂水府,倖存弱質,何當復蹈危途?不若聽鳥家山,看花故里,醉眠風月光中,以副龍神諷囑之意。不然,湯鍋之禍信踵弊春蠶矣,能不畏哉!」三人皆唯唯應。即日同章告養,托病歸田,可謂卓然達矣。今以「龍淵勝境」匾其門,蓋亦承此意歟?

  臥雲幽士評:

    世有契約借貸而反面不肯償,乞暗蚤明而勞身亦戀祿者多也。今睿等雖免於難,使他人處此,反以福幸為自致矣,何能念及景德老人之言乎?況又非追索邀求而舍金如丸彈,非犯嫌被論而棄位如敝屣,卒能不負龍神所望,豈不誠賢達哉?


  元末有姓姜者,名應兆,世業耕教,為人謹且厚,里人多稱之。然性惡酒,雖氣亦不欲入息。遇鄉社會飲,則蹙容不滿,曰:「食以穀為主,何事糟粕味耶?」日邁,鄰老飲醉,身軟不能支,姜因而扶歸。見袖中塊然,探之,金也。私自忖曰:「田野無知,得此不為盜。況人昏路遠,豈意我為?」遂竊入已,及歸,酒醒,覓金,金已亡矣,鄰老泣於家曰:「吾子以冤事盂於官,三年不為理,吾子再訴之,官怒其梗頑,強以入罪,例准銀為贖。吾老且病,何忍吾子久繫縲紲中?乃典田鬻屋,得金一錠,昨醉遺途中,落他人之手。前以為雖失吾業,猶可以有吾子也,今並而無之,吾死矣。夫苟且所言,願分半為謝。」姜雖聞其哀怨,未言,竟不動意。

  是夕二更時,一館生讀倦,暫憩几上,聞門外啾唧有聲。諦聽之,有人似欲進者,喝曰:「汝何物,敢行阻我?」又有人似執門者,應曰:「我乃山桃厲鬼,司人門戶,若遇妖魅,必斧而啖之。爾乃何物,抗然冒進,抑未知吾斧耶?」斯人徐謂曰;』汝不識我,無怪其言之倨也。我姓米,字香夫,號冽泉清士。始祖醴酪君,起跡庖羲時,封居醉鄉,不與夷狄氏善,族遂蕃衍,名通與禹、方將大用,奈為奸人所讒,疏斥而不錄。延至夏桀,進秩瑤台士卿,與肉山脯林相左右。及事商,復遭際於桀,膺長夜之寵,以此名重天下。周遂計之,作誥數我,謫我為青州從事,我悔艾,即奮然修改。當春秋戰國間,默然懶事,不求合於人。二世僭興,念人主如六驥馳隙,乃悉耳目,窮心志,索我於荒寥窮散中,晝爾與俱,宵爾與游,脫有不見,則深思而呼召,親幸之專,雖斯、高不能及也。自是我益尊,職益重,朝野群然慕其風味。故漢高仗我斃白帝於澤中,宋祖得予釋兵權於席上。竹林助劉、阮之清聲,禁掖發李賀之才思。子思辭我於饋者,可盡孝以明廉;寇準假我於澶淵,能安居而退虜。既頹阮氏之玉山,復入黨家之錦幕。潛身比舍,敢誇畢卓豪情;息火成都,用顯欒巴妙術。染海棠之號於楊妃,健草聖之豪之和旭。邀歡戚裡,張鎮周之盡法全恩;取令賊營,郭令公之出奇破敵。流芳靡世,統裔延長,自宋訖今,聲名猶在。吾奉天帝命,來游汝家,縱欲持一斧以相拒,亦無奈我何!」人又曰:「果汝所說,世第若高遠矣。然我非博古者,請再明之。」又似人答曰:「汝猶未解乎?我世掌天下趨櫱事,非木怪禽妖之比,是以享幽非我不格,洽人無我不歡,敬我者聖賢致號,愛我者歌曲怡情,行己在清濁間,而處眾則醇知也。爾欲知我,云爾已矣,他何有哉。」似執門者又問曰:「然則汝業何事?」似欲進者又答曰:「吾嘗病軟飽,因厭事,然猶日能與高陽徒偕竹葉、椒葩、霞泉、雪液輩五六人,泛水登山,穿花步月,無不在耳。倦則甜然一枕,事且不能擾也,況本無乎!」似執門者遂歎曰:「汝真樂人矣,不識今何所居?」似欲進者復曰:「居雖不一,但隨寓所安。或市橋啟肆。或湖舍懸簾;或清釀乎田家,或黃封之御院,或衝寒於雪朝茅屋之中,或遣興於雨夕蓬窗之下;或隨僬簷而穿雲,或侶漁舟而釣月;或被儒貂,興至吟齋,或因妓 ,換歸舞閣。廣哉居乎,遇使然也,皆非吾所願也。豈若紅杏樹中,黃花籬下,小門流水,燕影鶯聲,使牧子放牛新草,行人繫馬垂楊,對持瓦礫之樽,以諳茅柴之味,心始陶陶然樂矣。何必優妓佐之,鼓舞維之,牌役強之,徒自取勞苦為哉!」問者又曰:「審汝言,爾殆鬼於酒者。今是之來,禍福抑何所主?」欲進者笑曰:「非敢為櫱耗之耳。主人虧行,陰竊人急迫之財,致父子無措,幾死非命,上帝陰行譴罰,念汝家世有德於鄉,不忍即殛,姑使我迷溺而報之也。」問者又曰:「主人性儉飲,縱耗奚益?」欲進者答曰:「第自有處。」人又問曰:「吾聞酒有德,自古尚之,汝反欲為術,櫱於人果何術以逞耶?」欲進者答曰:「居,居,與汝語!當某賓主應酬,禮恭迎肅,鐘磬焉,詩歌焉,衣冠楚楚,言語雍雍,雖進退俯仰間必中節度,此上飲也。我相之。及至杯盤狼藉,笑謔歡呼。攘臂廳中,僭階越坐,始雖少閒乎禮,終必忘長幼、略尊卑,一惟以和樂為快,此中飲也,我主之,又有沽醪市脯,斂分派錢,撰號呼名,笑罵交錯,歸則攜手街途,口似曲而糊模,身欲行而傾側,日習為常、不以家為意者,下飲也,我陰使之。然猶未甚也。至若提壺市上,乞汁土番間,踝跣傴僂,成行逐伙,夜則寄夢橋亭,曉則懸飄寺宇,蟻蝨為鄰而腥羶為襲,若而人者,不可謂非我困苦之也。又有承祖父之厚遺,不思守繼,而乃酷與蓮花君合,日挈無賴之徒,揮金縱飲,雖良朋至戚瞑眩切救而不入,必至房易主主,子妾依人,猶且遑遑然鼻嗅心香,思欲一灶吸以償願,千方求辦,弗得弗止,若而人者,不可謂非我沉昏之也。又有饕暈漿於顯者,仰飲食於相知,迎走趨陪,終宵不厭,及其口腹相忤,量不勝貪,頭重足輕,順入者悖也,濁氣熏人,視溝渠圂廁中以為枕席在是矣,恬然眠臥而莫覺,若而人者,不可謂非我坐刂辱之也。又有被醉使狂,尋嗔生事,不合則拳足相加,或傷人,或殺人,由是羈縻官府,桎梏囹圄,傷者枝條,殺者抵死,罪未成而家先敗,悔救何能及哉!若而人者,又豈非我有以顛倒之邪?」問者良久謂曰:「飲酌皆前定,果有之乎!合我且退,爾且行。」啾唧之聲遂息。館生大駭,及明,亦不敢泄。

  午炊後,見應兆忽思酒,索於家人。家人曰:「厭糟粕者亦復如是邪?」應兆曰:「姑破俗可也。」然忻然拈壺滿酌,至醉而罷。家人生徒輩俱異之。惟夜讀者默識其意。

  由是,日夜酣歌,遨遊博飲,心雖知其失而勢不可回,若有神使之者。不半年間而所竊之金悉償酒稅。醉則狂歌罔語,鄉中人漸鄙之,生徒俱散。再三年,世遺資產盡變費以供口腹,衣服垢結,容體羸枯。家人痛哭,謂曰:「追思豐樂人家,一旦伶仃至此!費者不可復完矣,而郎君素循善,何不改易弦轍,為訓後人?不然,使虧玷世德,自郎君之身始,甚可羞也」應兆不對,趨出,匿於村店中,買酒自遣。心懷愧忿,飲亦不成醉,沉吟俯首,至夜忘歸。適店主涉事於外,其女見應兆雅飾,心欲私之,更餘,以言侵狎應兆,遂行自獻。應兆默忖曰:「向因一念之差,病狂流落,今雖修積及時,補且不逮,而況淫污非道以重之,死無所矣!」乃堅持固卻,以為「不可,不可」,竟秉燭待曙而還。

  是夜寢熟,夢一人施禮牀人,曰:「吾,酒櫱也。前因不義,來醉汝心。四年於茲矣,昨夜一念起善,上帝知汝非怙惡者流,敕吾別游,不相迷擾,從此永辭。君宜亦勉。」覺來行雨如流,口嘔一物墮地,令人起燭之,若血塊然者。

  及明,遂不思飲。試以酒置於前,厭惡如故。其子復立家成業,應兆亦享壽而終。

  應兆之妻親陸某者,嘗書此事以垂戒。予因述此,以繼陸某之志云。


  翠珠姓王,禾城名妓也。丰姿婉潤,聲色絕群,人有慕之者,非重價不輕接。

  一日,國學生潘某聞其名,盛資而往,因與之狎,情甚綢繆,分釵破鏡,剪髮燃香,誓同死生。交袂年餘,而潘生之囊篋十蕩八九於其門矣。已而赴試秋闈,兩不能捨,臨期泣執一勝。

  潘因家隨廢落,臨事羈遲,淹於旅者兩載。後得解歸,越日即往候。翠珠方坐中堂,同一富商對飲,見潘至,牾不為容,若不識一面者。及發言,竟以姓問。潘雖疑異,猶意其假托於人前也,明日再往,使家人召之別室,及相見,而情亦然,潘怒,出所剪髮擲之,曰:「子知此物乎!」翠始轉顏回笑,近坐呼茶,而潘終洶洶不平矣,乃拂袖言旋。翠亦無援心。

  歸家大怒,以其事訴於友,欲石厲刃以磔此恨。其友歎曰:「娼行甚劣,本其故態,兄抑以為異邪?自昧而自蹈之,尤人何益!」潘意稍解,因作《解嫖論》以示人云:

  夫人常情,非愛財則愛身也,非畏法則畏禮也,非慮前即慮後也,非好名則好勝也。人之於財,或以毫釐而貿易難成,或以分文而童僕笞撻,或以假借而朋友分袂,或以不均而兄弟構詞,至於淫色,則傾囊橐破家資而欣為之,甚則甘餓殍胥盜賊而終身不悟也,謂之何哉?人之於身,或以墜馬而畏騎,或以危舟而畏渡,或刺皮膚而弗色然怒不可當,或有小疾而戚然恐不能起。至於淫色,則耗精神喪元氣而恬然為之,甚則染惡瘡耽惡疾而甘心不悔也,謂之何哉?且無祿者犯奸有罰,職役者宿娼有禁,法之可畏也明矣。今之人,縊死於舊院,刺殺於南樓,為嫁買而經官問罪,緣淫奔而出醜遭刑,可不羞之甚邪!色荒之訓《書》有之,冶容之戒《易》有之,理之當鑒也明矣!今之人正氣喪於邪氣,名節喪於妖媚,居鄉則見惡於閭裡,居官則招議於縉紳,可弗思之甚耶?祖之有孫,願其繩武以顯我門庭,父之有子,願其克肖以分我憂慮,今或為色破家喪命,辱其祖父,而祖父以此怨恨至於病且歿者甚多,是使其身為不孝不慈之身,雖有他能不足稱也,光前之道,固如是乎?妻之有夫,望其為我之托而醮一不移,子之有父,望其為我之天而終身永賴,今或為色捐家廢產,離其妻子,而妻子以此窮困見辱於人者恒多,是生其身為無禮無義之身,雖有豪才不中取也,裕後之道,又如斯乎?死於戰者以勇名,死於諫者以直名,若死於淫色者名之為敗子,為其敗家也,名之為下稍,為其流落也,苟有好名之心者,當有所恥而不為矣。而人固安之,何其愚哉!業學者以文勝,業農者以耕勝,若出於淫色者或生乎男,何忍使之為優也?或生乎女,何忍使之為妓也?苟有好勝之心者,當有所擇而不為矣。而人顧願之,何其卑哉!或者以子美之四娘、安石之雲月、東坡之琴操、陶谷之若蘭為四公之樂,而不知此實四公之累也。或者以相如之竊玉、韓壽之偷香、張敞之畫眉、沈約之瘦腰為四君之豪,而不知此實四君之玷也。故與其為項羽之嬖虞姬,孰若為雲長之斬貂蟬?與其為君瑞之謀崔鶯,孰若為睢陽之殺愛妾?與其為申生之慕嬌紅,孰若為賈清之搬煙花?明此,於窮則為清白之君子;明此,於達則為正直之大夫;明此,於寒微則可以立家;明此,於富足則可以保業,所謂腰家仗劍與色不迷人云者。嘗讀《孔子世家》,見柳下惠坐懷不亂,魯男子閉戶不納;讀《晏嬰實錄》,見里婦顧嬰微笑,晏子悔責數日之言;讀《江右野史》,見馮商聘妾遣還、生子狀元及第之報。乃喟然歎曰:「不淫女色,非獨愛身也,愛德也,而財又不足言矣;非獨畏理也,畏天也,而法又不足言矣;非獨慮後也,慮鬼神也,而前又不足言矣;非獨好名也,好積善也,而好勝又不足言矣。知此,則楚館秦樓非樂地也,乃人之苦獲也;歌妓舞女非樂人也,破家之鬼魅也;傳情遞笑非樂意也,迷魂之樂意也;倒鳳顛鸞非樂事也,催命之妖狐也。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雖家梅不可折,而況於野乎?雖女色不可淫,而況於人乎?鄙見如斯,人情自悟。」

  後因復就秋試,夜泊江邊,忽見富商立舟上,顏枯衣縷,為人執薄設之役。生異而問曰:「尊官可念王翠珠否?」其商駭愕曰:「公非中堂相會者乎?」潘曰:「是也。」商即蹙容曰:「僕因此婦迷戀,揮金與游,然猶未甚,後許攜資嫁我,情好益篤,我始罄所有而與之,意為彼即我矣。豈知牀頭一空,前言若水,香消翠冷,愛轉情飛。其母復妨惡,促我豪糧,逼我行芨,又且嗔兒撻婢,無非欲激逐我也。我不能當,隱忍走出,方欲鳴之官司,而母子已徙他所。無可奈何,以故依棲流落,寄食於人,又不知家園松菊之何如也!」言訖淚下,潘因招飲,以贐資十餘兩之而別。

  及抵試,得領畿薦。榮回時,翠珠母子已艤舟迎叩矣,潘乃揚帆不顧。因使人摭辱之。

  不數月,潘之友一夕飲散,經潘之門,見綠衣人驅:女子而立,悲愴不肯進。紅衣人曰:「業已承認,又復何言?」又曰:「翠珠,翠珠,誰令如此!」押之而入,友疑其事,早往訪之,則潘家夜育二犬乃問翠跡,母子以暴病夜卒矣,潘與友拍掌大笑,以為奇異。及呼之「翠珠」,搖尾而應,嗚呼!迷人誘引,所害者不止一儒一商也,乃以此報,豈負珠哉!


  漢朱買臣者,舊吾郡由拳縣人也,字翁子,與同邑嚴照垂髻相菩,結為刎頸之交,且約曰:「苟相貴,毋相忘。」家雖甚貧,不喜生業事,惟好讀書。夫妻艱於口食,遂採薪以為給。身擔負,口讀書,遇有悅解處,則吟哦諷詠之聲迤邐道上。其妻常恥之,謂買臣曰:「丈夫立身,上不得弧矢以行志,下不能貨殖以營生,筋骨體膚勞餓以倦,方且悲傷之不暇,而乃犯歌若得,竊為君不取也。」買臣曰:「貧者士之常,若非分張求,則悖命矣,君子恥之。負薪行歌,何恥之有?」其妻復勸曰:「吾聞讀書以治生為先,未聞作一詞、撰一賦而可易斗粟於家、尺帛於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卻饑寒,計誠拙矣。況醫、卜、農、工皆能立業,何不捨此務彼,徒久誤足文場,困身藝圃,棲棲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買臣又笑謂曰:「富貴雙途,賢者所難致。子以我為池中物耶?一旦雲雷我假,鼓波滄溟,斯予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時,徒怨奚益!」妻遂大怒曰:「邑中挾策之士連袂同升者十下八九,爾猶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爾業也。若復執迷而不改圖,吾恐力盡計窮,溝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買臣乃長歎曰:「鴻鵠非燕雀所知。此蘇秦、百里奚之見辱於其妻也。及其取相六國,輔政兩朝,是卒前日見辱之人為之。二婦既不能料二子矣,子獨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爾自執經以來,誤我以久。及念思悔,猶且難為,而況癡比古人,夢想以邀難必之福,吾知啼號之態終不能免也,仰望豈不癒絕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然,則巾櫛不敢復侍矣!汝將何從?」買臣亦怒曰:「丈夫志節豈為婦人所撓?汝身可無,我業決不可輟也。」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誤何堪!吾雖渾跡於童婢之中,亦得以溫飽終歲,豈不癒於鑠骨銷形,豈成凍餒之殍乎哉!從此請辭。」忿不為止。將行時,鄰家一犬趨,搖首尾,於後齧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勸阻之意,婦雖怒為揮喝,牢不肯脫。家中一雞,亦相撲,啄其衣,又似啄其犬者。鄰嫗以為異,婉言援之。妻不納,竟去,遂自嫁於杉青吏人。

  買臣見妻去,不能為情,復歌以自遣云:

   「朱買臣,朱買臣,行歌負擔妻子嗔。恩情難繫薄劣婦,一旦捐棄如輕塵。鴛鴦分翼比目破,孤燈舉目無相親。貧富於世果炎熱,結髮尚爾況路人!功名到手未為晚,太公八十遇澤新。細君何必苦反覆,吾豈樵柴終其身?朱買臣,何災難,食比玉粒衣懸鶉。自知一卷勝萬貫,時不遇兮怨恨貧。數年衾枕一宵冷,飄風流梗同逡巡。回嗔何處已作喜,髮雲重整眉新顰。朱買臣,莫笑口頻,隱忍依舊肩橫薪。山光泉韻兩如脫,醉臥危石花為茵。翠蘿青鳥暫賓主,芒鞋踏破岩頭春。有時此斧利得柄,一斬天下之荊榛。歌殘煙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釣桂銀。」

  歌罷,忽自歎曰:「古人功業成於激發者恒多,我何若爾也!」遂詣長安,上書。

  時嚴照已貴,見買臣,即謂曰:「吾幸先達,而故人猶寒如舊,負約之罪,鳴鼓難償矣。」乃祝吾丘壽王,同薦買臣於武帝。帝召見,說《春秋》、《楚辭》,甚悅其意,遂拜為中大夫,與司馬相如、枚臯等,俾交相議論。

  時東粵數反覆不軋,買臣請將兵數千:「浮海而下,可卷席取也。」帝又拜為會稽守。買臣至郡,即治戰具,儲糧草,發兵征之,一擎而破。帝壯其功,征為丞相長史。

  時舟過杉青閘下,閘吏奔趨惶懼。其妻審知買臣也,即脫簪珥,拜伏舟次,曰:「賤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於饑寒,遂致分手。然心實未嘗昧也。伏望滄海容流,泰山讓土,追思花燭微情,不以妾為大罪,俾得破鏡復圓,斷弦再續,則妾萬幸,萬幸!」買臣長笑曰:「汝記昔日之言乎?怨恨求離,以我為泥中蛆蚓,詎料貧賤未必常,富貴未必久,絕情斷義,曾雞犬之不若,而今又附勢趨炎,置閘吏於何地?撫今追昔,揚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湃之顏,出重赧之色以求見我哉?羞死宜甘,強辭宜補。」言下,辟易莫敢對,良久,遂自投於河中而死。買臣即以屍首葬於亭灣,名曰:「羞墓」。後人方孝孺題詩於亭云。備如左:

    芳草池邊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嚀囑咐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宋梅堯臣詩:

    食藕莫問濁水泥,嫁婿莫問寒家兒;

    寒兒黧黑而無脂,驥子縱瘦骨格奇;

    買臣貧賤妻生離,行歌負薪何愧之;

    高車遠駕建朱旗,銅牙文弩抔犀皮;

    官迎吏走馬萬蹄,江湖晝夜橫白霓;

    舊妻呼載後乘歸,悔淚夜落無聲啼;

    吳酒雖美吳魚肥,儂今豢養慚雞犬;

    園中高樹多曲枝,一日桂與桑蟲齊。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顯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為人豁達大度,傲物輕財,性喜博擲為戲,田產雖以萬計,而自視恒約如也。又奉一純陽師甚虔,出必問,入於禮;至於一肴一菜,不先祭則不敢自食。門下有友二人曰故應圭、陸一奇者,日導忠以博飲事。忠雖視為知已,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劍何!不數年間,家業蕩廢,而二子則日益饒富。

  一日,會忠晝臥,夢二道士綸巾羽衣,對忠語曰:「子急悔心,不當戀溺。若苦艱之,後園松下之藏,猶可成立。至於胡、陸二子,吾已征示其誅矣。」言華,流汗浹背,覺來見供爐下足一紙飛揚,執以觀之,題曰《醒迷餘論》,墨跡猶鮮。其論附錄於後:

   「大抵事近於戲則易染,心涉乎利則難逃。是以賭博之事,不計大小久暫,皆足以廢業喪心、招怨動氣,甚者虧名玷節,露恥揚羞,又甚至敗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於利,縱有所得,亦不能補其所損,況未必得乎!且以其事言之,滅禮義而尚凶強,去真誠以使機變,當場得失,交戰營營,怒目揚聲,無儀多厭,冒寒暑而莫知,甘饑渴而不顧,盡日終宵,雖勞不怨,耗神殫力,自苦何辜!且因多寡傷朋友之情,競錙銖啟是非之釁,儒者惰業,農者失時,商者蕩資,工者怠事,耽者誤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爭,勝敗攸判,得者不足以償勞,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強慨然之態,久為囊物,頃付他人,趙璧隋珠,愛之不得,縱平日稱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變色,雖赧顏屈節以求之,不可得也。此時此際,憂容可掬,哽氣頻呼,內訟默思,欲追無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此耶!及其臨夜歸家,吞聲斂跡,含怨有僕,垢面有妻,子不為歡,母不為語,雖剩汁殘羹,亦一吸而盡。猶且多營處置一謀,將作恢復之計,夢魂顛例,博騁相從,甚者悲憤迭興,寢寐俱廢,禍由此釀,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耶!及其或稱貸於人,或沽典於己,急急孜孜,惟求再逞,飲食所在,若將不遑,視得若取諸寄也。豈知處既敗之勢難救,挾未盈之本無威,氣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紅覓六,十無一從,千方之所獲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屬望雖殷,徒為空想之跡,人亦何苦而自戚如此耶!及其黃昏將近,意興方濃,雖其心欲言旋,奈何勢不由己,索燭求油,拋家寄宿,致懸父母之憂思,因爽親朋之信約。遍尋無覓,童子倚門而迎,逐想難求,佳人守燈以待,吾方逞雄心,爭博手,囂囂然自以為樂也。身親不善,聚怨一門,反己懷慚,細思無益,人亦何苦而自玷如此邪!及其屢試不利,興阻於空囊,志縻於稍短,袖手傍觀,眼紅心熱,欲棄之則意有所難捨,將復之則力有所不能,躇躊莫決,如醉如癡,家事不支,非惟不復措念,縱一勉強為之,亦恍然若失矣。昏迷沉溺,戀戀不忘,俯首凴几,形影相弔,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又有一等奸險小人,專一伺訪良善,乘其可入之機,附以知己之列,言動之,利誘之,酒食結之,作阱成籠,不至於不入不已也,及其髻髮一把,釣鉺一吞,始之所言,毫不能應,虛利雖無,實禍先至,且彼機械熟於久煉,詭詐出乎多端,色有鉛沙,馬有脫注,雖號精敏者亦墮術中,況以愚弱之身而當彼無窮之計,則其勝負不待對局了然可卜矣,即運郭況之金穴,輸鄧通之銅山,日亦不繼,況其他乎!人反不悟於斯,必欲與之相驅騁焉:嗚呼!是猶石沒湍水,愈翻則愈沉也,羊觸藩籬,彌逞則彌困也,求其能濟事者,吾未之見也!已間或僥倖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強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之徒,從而訴於親,告於友,訟於官司,體面大傷,廉節盡喪,較之微利,孰重孰輕?嗚呼!辱害相繫必至於斯而猶不知悔,更將何待邪!又嘗知夫色也,古稱五白,戲始牧豬,無金玉之質,無耆宿之尊,無耳目之見聞,其初蠢然一骨耳。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至於投叱之下,偏能順小人、欺君子,宛轉隱見之間,欲少假借而一毫無所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嗚呼!人靈萬物,乃遑遑焉仰求於蠢然之骨,而又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故擇術貴精,與人貴正。苟不能擇而與之,一旦誤入於內,恬不知愧,及對達尊長者惟恐聞之,設若言友於此,亦仰面不敢贊一語。嗚呼!肆欲於朋淫之日而曲文於君子之前,將欲塞耳盜鈴、蒙頭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聞且見也,何可得哉!況乎此行一開,百惡皆萃,納污引侮,莫不由斯。賢者不為禮,富者不為托,智者目為愚,儉者鄙為敗,父母惡為不肖,鄉黨指為下稍,小競蠅頭,致庶眾謗,競者未實,謗者有加,嗚呼!以親黨不韙之名易難望之利,雖鄉人不為,而人竟甘冒,可悲也!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則曰冀此取樂,噫!陋哉!言之過矣。天下之利,何事無之?明經足以干祿,用武足以要封,鬻販足以盈資,桑麻足以廣積,皆事也,則皆利也,何以喪名節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而空虛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天下之樂,何事無之?讀書可以開襟胸,彈琴可以怡性情,種花可以觀天機,養魚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則皆樂也,何必冒污辱以求之乎?吾恐樂未必取,而憂愁抑鬱之思,先逼之矣,樂者固如此哉?況其轉展相尋間,彼此兩失,機杼脂膏暗鑠於囊頭之手,田桑汗血潛消於錄事之家,所謂鷸蚌相持,漁人得利,正謂此耳。盍不鑒諸古人乎?忿心生於傅殺。致殘鴻雁之情;淫行起於點籌,因造房幃之醜:樗蒲百萬,達者見機;坑塹二三,宦途有誚;家產之俱盡,桓溫幾喪溝渠;擔石之無儲,劉毅將為浪蕩;至於投馬以絕呼,亡羊以從事,四緋以彰快,孤注以明窮,不其枚舉,而其為累一也。自古迄今,遺聲尚臭,由今迨後,取法貴芳。故其白衣事省,黃口身閒,取此消遣,固無暇責矣。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風,競相篤好,史籍詩書,束棄高架,雖蒙塵積垢,而心灰志奪,視如仇敵,小而人事禮文因之盡廢,及其較技掄選之時,風簷晷影之下,榮辱甚關,心手莫措,日之相與以為樂者,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則名可全,家可保,終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了矣,何也?日月反照,無損於明;君子繩愆,不累其德。以陳元、周處之徒,尚自發憤改行,卒為善人,況吾輩號英達者不減元處,而未聞能自悔訟,豈以既招物議、改亦無救也歟?噫嘻!人孰無過,改之為難,過孰無因,原之為盡。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幾為暴桀之君;漢武不下輪台。則亦亡秦之續。孰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讀一過,悔歎移時。尋掘松根,得金一甕,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此故後人無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陸跛一足,頹然皆殲形矣。忠乃驚惶,自是絕不與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資分人貨殖,後致大富。胡、陸二子,漸至窮迫,老年攜乞於途,人皆指以為鑒。仙師神報,亦顯矣哉!


  鶴雲者,乃鄧州人,姓金也,美風調,樂琴書,為時輩所稱許。宋嘉熙間,薄游秀州,館一富家。其臥室貼近招提寺,夜聞隔牆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近。初雖疑之,自後無夜不聞,遂不以為意。

  一夕,月明風細,人靜更深,不覺歌聲起自窗外。窺之,見一女子,約年十七八,風鬟露鬢,綽約有姿,疑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啟戶。側耳聽其歌曰:

  「音、音、音,你負心,你真負心,孤負我,到如今,記得當時低低唱,淺淺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牆陰,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何處尋?淒淒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夢。」

  女子歌畢,敲戶言曰:「聞君俊才絕世,故冒禁以相就。今乃閉戶不納,若效魯男子行邪?鶴雲聞言,不能自抑,才啟戶。女子擁至榻前矣。

  鶴雲曰:「如此良夜,更會佳人,奈何燭滅樽空,不能為一款曲也?」女子曰:「得抱衾衣周,以薦枕席,期在歲月,何必泥於今宵?況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入帳中,罄盡繾倦之樂。迨隔窗雞唱,鄰寺鐘鳴。女子起曰:「奴回也!」鶴雲囑之再至,女子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獨宿。」遂悄悄而去。

  次夜,鶴雲具灑饣肴以待,女子果來,相與並坐酣暢。女子仍歌昨文之辭,鶴雲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逢樂地詎所道憂情?」因更前韻而歌之曰:

    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於今。最堪斯夕,燈前偶,花下斟,一笑勝千金。俄然雲雨異春蔭,玉山齊倒絳帷深。須知此樂更何尋。來經月白,去會清風,興益難禁。

  女子聞歌,起而謝曰:「君子斯詠,可謂轉舊為新,除憂就樂也!」彼此歡情更濃於昨。自是無一夕不會。花苒半載,鮮有知者。

  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鶴雲怪問,始則隱忍,既則大慟。鶴雲慰之良久,乃收淚言曰:「奴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術,優游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謫降。感君同契,久奉歡娛。詎料數盡今宵。君前程遠大,金陵之會,夾山之游,殆有日矣!幸惟善保始終。」雲亦不勝悽愴,至四鼓,贈女子以金。別去未幾,大雨傾盆,霹靂一聲,窗外古牆悉傾例矣。鶴雲神魄飄蕩,明日遂不復留此。

  二年後,富家築於基於,掘一石匣,獲琴與金,竟莫曉此故。時聞鶴雲宰金陵,悉其好琴,使人攜獻。鶴雲見琴光彩奪目,知非凡材,顧然受之,置於石牀。遠而望立,則前女子就而撫之;近而視之,則依然琴也。方悟女子為琴精,且驚且喜。適有峽州之遷,鶴雲得重疾,臨死命家人以琴合葬。琴精之言,一一驗矣。人有定數,物可先知,豈不信哉?


  洪武間,本覺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頗僻寂。一夕獨坐庭中,見一美女,瘦腰長裙,行步便捷,而妝亦不多飾。僧欲進問,忽不見矣。明夜登廁,又過其前。湛然急起就之,則又隱矣。他人處此,必不能堪,況僧乎?

  自是惶惑殊深,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兩日,又徐步於廁。僧急牽其衣,女復徉為慚怯之態。再三懇之,方與入室。及敘坐,僧復逼體近之,漸相調謔間,竟成雲雨。事畢,問其居址姓字,女曰:「妾乃寺鄰之家,父母鍾愛,嫁妾之晚。今有私於人。故數數潛出,不料經此,又移情於汝。然當緘密其事,則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唯唯從命。於是,旦去暮來,無夕不會。

  將及期,僧不覺容體枯瘦,氣息懨然,漸無生意。雖同袍醫治,百端罔功。寺中有一老僧謂曰:「察汝病脈,癆症兼致。陰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無濟矣!」淇然駭懼,勉述往事。眾曰:「是矣!然此祟不除,則汝恙不癒。今若復來,汝同其往,而蹤跡之,則治術可施也。」

  是夕,女至。湛然仍與交合。將行,欲起隨送。女止之曰:「僧居寂落,夜得美婦歡處,是亦樂矣!何苦自感如此。」湛然不能往,強而罷焉。翌日告眾,眾乃忖曰:「明夜彼來,當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等游於房外,俟臨別時,擊門為約,吾等協當尾隨,必得而止,則祟可破矣!」湛然一一領記。

  後一夕,湛然覺神思恍惚,方倚牀獨臥,女果推門復入。僧與私曲,益加溫存。雞鳴時,女辭去。僧潛以一花插女鬢上,又敲其門者三。眾僧聞擊聲,俱起追察,但見一女冉冉而去,眾乃鳴鈴誦咒,執錫執兵相與趕逐。直至方丈後一小室中乃滅,此室傳言三代祖定化之處。一年一開奉祭,餘時封閉而已。

  眾僧知女隱跡,即踴躍破窗而入,一無所見,但西北佛廚後爍爍微光,即往燭光,則堅一竹質潤滑,枝束鮮瑩。蓋已數十年外物也,眾方疑惑,而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則水流滴地。眾僧益駭異。再折之,亦然,以至皆如之。

  從僧乃明燈細視,其中排水,皆精也。湛然見之,悔悟驚懼,不能自制。於是,悉就焚之,揚灰於湖。湛然急以良劑調治,久之得平。而祟自此滅矣!

  評曰:異怪弄人,數固當滅,而少僧倖免,人亦可鑒。


  祁羽狄,字子輶,吳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聰敏,八歲能屬文,十歲識詩律,弱冠時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與俗輩伍,獨有志於翰林。每歎曰:「烏台青瑣,豈若金馬玉堂耶!」下筆有千言,不待思索。詩歌詞賦,奇妙絕例,且善鍾王書法,又粗知丹青。時人目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應,其姑適廉尚,督府參軍也。姑早亡,繼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長曰玉勝,次曰麗貞,三曰毓秀,隨父任所,皆未適人。尚以衰老,乞骸骨歸。時生以父愛,家居寂寥,鬱鬱不快。或散步尋詩,寄身林壑,或操舟訪隱,傍水徘徊。一日,與蒼頭溜兒入市,見一婦人,年二十餘,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簾下,以目凝覷生。生動心,密訪之,乃吳氏,名妙娘,頗有外遇。生命溜兒取金鳳釵二股,托其鄰嫗饋之,妙娘有難色。嫗利生之謝,固強之。妙娘曰:「妾覷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嚴,今幸少出,但一宿則可,久寓此,不宜也。」生聞之,即潛入,相持甚歡,極盡款曲。既枕上吟曰:

    深深簾下偶相逢,轉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滿衾香力倦,瘦容應怯五更風。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吳歌和之:

    別郎何日再相逢,有時常寄便時風;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罷,天色將曙,聞外扣門聲急。妙娘曰:「吾夫回矣。」與生急擁衣而起,開後門,求庇於鄰人陸用。用素與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見生豐采,欲私之,生應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體態雅媚,殊似玉人,坐臥一小樓,焚香禮佛,守法甚嚴,但臨風對月,多有怨態,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計使君亂之,可以盡得其私蓄。」生謝曰:「亂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財,不義;本以脫難而又欲蹈險,不智。卿之雅情,心領而已。」言未畢,一少女馳至,年十三四,粉黛輕盈,連聲呼茶。見生在,即避入。生問:「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納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達其母。母即自來呼之,且自窗處窺生。見生與茶狎戲,風致飄然,密呼茶,問曰:「此人何來?」茶欲動之,乃乘機應曰:「此吳妙娘心上人也。今礙有夫在,少候於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復曰:「此人旖旎灑落,玉琢情懷,窮古絕今,世不多見。」徐氏乃怒曰:「汝與此人素無一面,便與褻狎,外人知之,豈不遺累於我!」山茶亦佯作慍狀,對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見罪。」徐氏詰其故。山茶曰:「此人近喪偶,云主母約彼前來偕老。」徐氏驚曰:「此言何來?」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則主公所遺玉扇墜,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見,徘徊無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報生曰:「娘子多上復:謹持玉扇墜一事,約君少敘,如不棄,當酬以百金。」生揣:「事由於彼,非我之罪也。」乃許之。--蓋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遺扇墜於外,為山茶所獲。至是,即以此兩下激成,欲俟其處久而執之,以為挾詐之計耳。

  近晚,生登樓,與徐氏通焉。繾綣後,徐氏問曰:「扇墜從何來?」生曰:「卿之所風賜,何佯問也?」徐氏曰:「妾未嘗贈君,適山茶謂君從外得者,妾以為然,故與君一敘。今乃知山茶計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贈生行。生留一詞以別之,名《惜春飛》:

   「乘醉蜂迷鶯不語,只是妙娘為主。玉墜憑誰取,又成紅葉偕鴛侶。兩地風流知幾許,自喜連遭奇遇。愁對傷處,何時得共枕,重相敘。」

  徐氏恨山茶賣己,每以事讓之,茶不能堪,遂發其私,徐氏無子而富,族中爭嗣,因山茶實其奸,鳴之於官,官受嗣者賄,竟相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賣,徐氏恥而自縊,生聞之,不勝傷痛,作輓歌以弔之曰:

   「胡天不德兮,殲我淑人,情經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殲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長夜兮,夢斷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雲前代訴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恩,神恍惚兮懷舊跡。淚潸潸兮滴翠巾,悉鬱鬱兮欲斷魂。千回萬轉兮,痛我芳靈。靈其有知兮,鑒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勝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悶懷。不意新月印溪,晴煙散野,泉聲應谷,樹影墜地,生乃還步,踽踽獨行,悽慘愈切。忽聞後有環佩聲,生回顧,見一女子冉冉而來;後隨有女童,一掌扇,一執巾。生以為良家子也,意欲趨避。乃遙呼曰:「祁生何為避耶?」生疑為如戚,進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襲人。生驚訝,未遑啟問,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島,暮歸廣寒,拂扇則風行千里,揮巾則雲幔九宵,非俗女也。因與君有塵緣,到此一相會耳。」生聞其言,疑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後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攜生手,同還生家。生聞其香氣清淑,愛其纖指溫潤,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靜,重門自開,燈滅簾垂,明輝滿室,生雖疑,不能卻矣。與之共枕,頗覺綢繆。至五更,二女童報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駕。」女即整衣而起,與生別曰:「後六十年,君之姻緣共聚,富貴雙全,妾復來,與君同歸仙府矣。贈玉簪一根,扣之,則有厄即解:小詩一首,讀之,則終身可知。」言華,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見雲霓五彩,鸞鶴翩翔,生始信其為仙也。即視其詩,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鏡台;

    芳春隨處合,夤夜幾番災。

    龍府生佳配,天朝賜妙才;

    功名還壽考,九九妾重來。

  生與玉香方合,精采倍常,穎悟頓速,衣服枕席,異香鬱然。人皆疑其變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時廉參軍致仕歸,泊船河下,聞文娥官賣,即以金償官,買與次女麗貞為婢。是日,生至講堂,適聞廉歸,驚曰:「此吾至親,別十年矣。」即趨謁。廉聞生至,急請入,各以久疏慰問。廉尚曰:「尊翁捐館,幸有子在。況子英發士也,但願早遂青雲以慰尊翁之志生謙謝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謂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隨我見之。」惟麗貞辭以「曉起採茉莉花冒風,不快。」岑氏與玉勝、毓秀出見。生拜問起居,禮貌修整。岑見生閒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勝與秀亦熟視生。生目玉勝妝豔,毓秀豐美,亦覺戚戚焉。廉問:「麗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別十年,今各長成,寧不一識面耶?」命侍女素蘭催之,不至。再命東兒讓之,麗貞不得已,斂髮而出。但見雲鬢半蓬,玉容萬媚,金蓮窄窄,睡態遲遲。生立俟之,自遠而近,停眸一覷,魂魄蕩然。相揖後,以序坐。岑以家事詰生,生心已屬麗貞,惟唯唯而已。頃間,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見文娥,文娥目生,兩相疑喜。茶後,繼之以飯,岑與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棄,肯時來一顧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車酋,子車酋寧即去耶?」三女皆贊之。而麗貞又曰:「三哥倘以家遠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於妹。」生以麗貞之言深為有情,即以久住許之。

  是夕,寄宿東樓。生開窗對月,巾周帳無聊,乃浩歌一絕以自遣云:

    天上無心月色明,人間有意美人聲;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兒枕上情。

  生所歌,蓋思麗貞「一切取於妹」之言也。歌罷,見壁間有琴,取而撫之,作司馬相如《鳳求凰》之曲。不意風順簾間,樓高夜迥,而琴聲已淒然入麗貞耳矣。麗貞心動,密呼小卿,私饋生苦茶。生無聊間,見小卿至,知麗貞之情,狂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戲曰:「客中人浼汝解懷,即當厚謝。」小卿拒,不能脫,欲出聲,又恐累麗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佯問曰:「小姐輩侍妾多矣,倘舍妾,惟君所欲,何如?」生亦知其執意,乃難之曰:「必得桂紅,方可贖汝。」桂紅,乃玉勝婢。小卿曰:「桂紅為勝姐責遣,獨睡於迎翠軒,咫尺可得。」

  生與小卿挽頸而行,果一女睡軒下。生以為桂紅矣,舍小卿而就之,乃驚醒。非桂紅,乃素蘭也。蘭在諸婢中最年長,玉勝命掌繡工,一婢拙於繡,遷怒於蘭,責而逐之,不容內寢,怨恨之態,形於夢寐,適見生至,怪而問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蘭始亦推阻,既而歎曰:「勝姐已棄妾,妾尚何守!」遂納焉,生亦風流有情,而蘭亦年長有味,鴛衾顛例,不啻膠漆,生密問曰:「麗貞姐如何?」蘭曰:「天上人也。」曰:「可動乎?」曰:「讀書守禮,不可動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對知心人言,不覺吐露心腹。」既而問:「桂紅與誰同寢?」蘭曰:「桂紅,勝姐之愛婢也。此人聰慧,與文娥同學筆硯,今君以情鉤之,亦可狎者。」生甚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詞以紀其勝:

   「素蘭花,桂紅樹,迎翠軒中,錯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機不露,借風邀雨,脫殼金蟬去。一杯茶,咫尺路,卻似羊腸,又把車輪誤。且向桂花紅處吐,攀取高枝,再轉登雲步。」

    右調名《蘇幕遮》

  生早與素蘭別時,天尚未明,偶遺汗巾一條,內包玉扇附並弔徐氏詞。小卿來喚素蘭,見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觀詞,不覺淚下。麗貞理妝,呼文娥代點鬢翠。文娥至,則秋波紅暈,淒苦蹙容。貞怪而問之。娥不能隱,以實告曰:「吾母死,皆為祁生。今見其弔母詞,是以不覺淚流。」麗貞素詞觀之,歎曰:「真才子也。」取筆批其稿尾:

  「措詞不繁,著意更切。愁牽雲夢,宛然一段相思;筆弄風情,說盡百年長恨。誠錦心繡口,可愛可欽;必金馬玉堂,斯人斯職。然而月宮甚近,何無志於女亙娥?乃與地府通忱,實有功於才子。」

  其所批者,儆其銳志功名,弗勞他慮;即令文娥持送還生。--時廉有族中畢姻,夫婦皆往。--生見文娥獨來,攜而歎曰:「兒何以至此耶?」娥惟嗟歎,道其所以,乃出扇墜、弔詞還生。生曰:「汝從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軒得之。今麗貞姐使妾奉還。」生且愧且謝。既而,見所批,又驚又喜,歎曰:「世間有此女子,羞殺孫夫人、李易安、朱淑貞輩矣。」讀至末句,歎曰:「吾妹真女亙娥也,僕豈無志耶!」送以末聯為有意於己,乃以白紗蘇合香囊上題詩一首,托文娥復之:

    聊贈合香囊,慇懃謝贊揚;

    弔詞知恨短,批稿辱情長。

    愧我多春興,憐卿惜晚汝;

    月宮雲路穩,願早伴霓裳。

  麗貞見詩大怒。撻文娥;待父母歸,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閨教,使二親受氣,急令潘英報生。時英年十七,亦老成矣,慮生激出他變,緩詞報曰:「秀姐知君有詩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親謝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牽衣而入。秀以待於中門,以故告生。生驚曰:「何異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勝姐每愛兄,與妾道及,必致嗟歎;今在西鶴樓,可同往問計。」生含愧而進。玉勝見生,遠迎,曰:「三哥為何至此?」秀顧生,笑曰:「欲坐登雲客,先為入幕賓矣。」勝問其故。秀曰:「兄有『月宮雲路穩,願早伴霓裳』之句,遺於麗貞姐。貞姐怒,欲白於二親。今奈之何?」玉勝笑曰:「妾謂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請暫憩此,妾當為兄解圍。」即與秀往貞所。

  貞方抱怒伏枕,勝徐問曰:「何清睡耶?」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嘗一出閨門。今受人淫詞,不死何為!」勝與秀皆曰:「詞今安在?」貞不知勝為生作說客,即袖中以詩囊卷出。勝接手,即亂扯。貞怒,起奪之,已碎矣。貞益怒。勝曰:「三哥,才子也。妹欲敗其德,寧不自顧耶?」因舉手為麗貞枕花。低語曰:「三哥害羞,適欲自經。送人性命,非細事也。」貞始氣平。勝乃回顧素蘭,曰:「可急報三哥,貞妹已受勸矣。」  蘭往,見生徘徊獨立,而桂紅坐繡於旁,亦不之顧,乃以勸貞事報生。生喜而謝之。蘭挽生,曰:「妾原謂此人不可動,君何不聽?」又背指紅,曰:「可動者,此也。為君洗慚可乎?」生又謝之。蘭附紅耳曰:「祁生反有意於子,今其慚忿時,少與款曲,何如?」桂紅張目一視而走。蘭追執之,罵曰:「我教汝繡,汝不能,則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將勝姐金釧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與祁生一會,即償前釧,不亦美乎?」桂紅低首無言,以指佛鬢而已。蘭撫生背,曰:「君早為之,妾下樓為君伺察耳目。」生抱紅於重茵上,逡巡畏縮,生勉強為之,不覺鬢翠斜欹,猩紅滿裼。

  蘭下樓,因中門上雙燕爭巢墮地,進步觀之,不意勝,秀已至前矣。蘭不得已,侍立在旁,尊勝、秀前行,生聞樓上行聲,以為蘭也,尚摟紅睡;回顧視之,乃勝與秀。生大慚,勝大怒,即生前將紅重責,因抑生曰:「兄才露醜,今又若此,豈人心耶!」生措身無地,冒羞而出。無奈,乃為歸計。

  明日,見廉夫婦,告曰:「久別舍下,即欲暫歸。」廉夫婦固留之。生固辭。乃約曰:「子車酋必欲歸,不敢強矣。待老夫賤旦,再勞枉顧,幸甚!」生謹領而別。途中無聊,自述一首:

   「洛陽相府春如錦,亂束名花夜為枕。弄琴招得小卿來,迎翠先同素蘭寢。文娥痛而哭弔詞,麗貞題筆一贊之。牽惹新魂發新句,轉眼生嗔欲白之。絕處逢生得毓秀,恐玷閨門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門侍,西鶴樓前慚掩袖。玉勝頻呼入幕賓,相迎一笑問郎因。郎須少倚南樓坐,此去因先慰麗貞。麗貞見妹歡情復,桂紅巧繡嬌如玉。素蘭觀燕往中門,勝、秀登樓皆受辱。一場藉藉復一場,兩處相思兩斷腸。春光漏盡歸途寂。何日同棲雙鳳凰?」

  麗貞小字阿鳳,故末句及之。

  生去後,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鵑花,東兒報曰:「祁君去矣。」勝與秀相對微笑,麗貞獨有憂色,停眸視花,吁歎良久,無非念生意也。玉勝不知,問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倖,昨觸妹,又辱桂紅。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鄰母作媒出賣矣。」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勝語塞。蓋勝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紅先接之也。

  貞是夕凴欄對月,幽恨萬種,乃制一詞,名曰《阮郎歸》,自訴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則長吁一聲。文娥等侍側,皆為之唏噓:

   「聞郎去後淚先垂,愁雲欺瘦眉。情深須用待佳期,郎心不耐遲。----香閨靜,寄新詩,眼前人易知。寸心相愛反相離,此情郎慢思。」

  生歸,不數日,為仇家蕭鶴者所誣,發生父未結之事。鶴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訴當道,為守渡者所覺,執送蕭氏。蕭層堂疊室,將生禁後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靜忿鬱,無以自慰,忽憶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礻壽拜,吟一詞:

   「撒天長恨幾時休?兩眼不勝羞。男兒壯年多困憂,何日一抬頭?----轍中鮒,雨中鳩,望誰周?橫鋪鐵網,高展金丸,畢何仇?」(《訴衷情》)

  蕭之婦,于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園。其夫名震,往京聽選。金園獨居,聞戶後歌聲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訪之,始知生故,歎曰:「與父有仇,子復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餅十枚饋生。生謝曰:「此活命恩也,他日當銜環以報。」自後,琴娘時以飲食餉生,生媚意斂謝。琴娘悅之,因與之私,復乘間語金園曰:「此生溫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琴娘意欲釋之。金園曰:「昨亦夢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與汝皆當為彼侍妾,縱無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窺之,果見生豐資穎異,氣宇溫容。抵夜,以別鑰啟鎖,匿入閨中,共枕恣欲。五更時,贈以白金十兩,金釧一雙,汗巾一條,與琴娘暗開重門,泣而送之,且以夢語生。生曰:「豈敢望此!僕有玉扇墜,今以贈卿,日後果有幸會,當以此為記。」遂拜謝而去。

  翌日,蕭覓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師,伏闕奏辨,為父雪仇。時趙子昂為翰林學士承旨,力贊生孝,得發御史觀音保等勘問,蕭懼,出萬金營求左丞相鐵木迭兒為之解紛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禍入山,發憤攻書。山下有名龔壽者,年六十,善相法,見生狀,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給生,相過甚厚。生感以恩,乃書一聯於壁云:

    遠移萍梗宜無地,近就芝蘭別有天。

  又書一聯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時勤讀,心到仇家夜夢親。

  生去後,麗貞雖念生,不過形於詠歎而已。而玉勝則慕生之甚,言動如狂。每強扶倦態,對鏡畫眉,不覺長吁一聲,兩手如墜,日就枕席,飲食若忘,夢中忽忽如對人語,及醒,則揮淚滿牀而已,聞貞有《阮郎歸》調,令素蘭索之,貞不與,勝知其必為生作也,亦自作,調名《桃源憶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風流種,心為愁深如夢,繡衾象牀如共,羞把寒衾擁。----桂紅樓上春心動,悔己多情殘送。卻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夢。」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誣奏辯,嗟歎久之。及生入山讀書,廉遣人送白金五兩,白米六包,與生少資日用。玉勝自忖曰:「祁生發憤,招之則不來,然其意惟在麗貞,詐招以貞書,或得一面。」乃具書,私付去人,且戒之曰:「此麗貞書,密與之。」

    小妹麗貞斂衽端肅拜:疇昔之心,豈敢自昧;擲詩之忿,實懼人知。月色空梁,不見知心到眼;風聲泣樹,徒知弱態傷神。近知往復大仇,識英才之可羨;今又入山憤志,知力學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終難自慰;人遙千里,豈易相通!滿目雲山,何處是鳳凰棲止;一天星斗,幾時成牛女歡期?頃刻相思,須更長歡。倘兄肯顧片時,小妹終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

    妹貞再拜啟。

  生得書,驚喜雀躍。然發憤之始,義不可行;欲復書,又恐廉知,但私寄曰:「為我多多附謝小姐,書已領教矣。」生是日舊態復萌,幾不自制,大書絕句於壁:

    海樣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寶抵千金。

    書中總有顏如玉,未必如渠滿我心。

  一日,龔老訪生,見壁上絕句,問曰:「君有所思乎?讀書之心,如明鏡止水,倘有所思,則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覺汗顏。龔復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況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聳,必享大貴。倘不棄,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頗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願為箕帚,何如?」生愧謝不已。

  是歲,生起小考,補郡庠弟子員。

  後數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賀。三女出見,皆曰:「恭喜!」即宴生於怡慶堂,笙歌交作,酬酢疊行。至晚,銀燭滿堂,侍女環立,廉夫婦已醺,而生猶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勝舉杯近生,語云:「妾有言,幸君弗醉。」蓋欲私生也。生不知,應曰:「已酩酊矣。」麗貞舉杯戲生曰:「新秀才請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飲酒?」貞愧而退,怒形於色。毓秀見貞不悅,及舉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貞姐含怒?」蓋生以前所寄書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為玉勝計也。夜深散罷,生被酒,寢外館。勝自往呼之,生不醒。勝恐館童來覓,長吁而返,悶倚銀钅工,形影相弔,口占一詞,且泣且訴:

   「何事無情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來,要說許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斷腸流淚。」(調名《如夢令》)

  生明早入謝酒,廉夫婦未起,獨麗貞立簷前喂鸚鵡,亦未理妝生前,戲曰:「蒙見召,今至矣。」麗貞默然。生曰:「何其不踐書中之言乎?」貞曰:「妾未曾有書,兄何詐也?」生出書示之,乃玉勝之筆。貞大怒。生見貞不梳不洗,雅淡輕盈,清標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縱非子書。天緣在矣。」時生精魄搖蕩,心膽益狂,蓋欲一近貞香,而死亦自快也。貞力掙不能脫,乃定氣告曰:「妾非無心者,亻且兄妹不宜有此。況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適鸚鵡見生將貞抱扭,作人聲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聲甚急,生恐人至,脫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勝乘人未起,早就生寢,欲了此念。見生不在,即為詩一首以示之:

    深院春風急,吹花入翰林。

    無緣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勝留詩而出,過中門,聞行步聲,遙視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勝曰:「無情郎從何來?」生以麗貞寄書事告勝。勝曰:「實妾為之,非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後,就大理石牀解衣交頸,水滲桃花,並枕顛鸞,風搖玉樹,香滴滴露滋金蓋,思昏昏骨透靈酥。

  時紅日漸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東兒饋生以茶。東兒至生館,但見一詩在几,寂無人跡。東兒取詩還報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見几上此紙耳。」秀觀之,歎曰:「勝姐作不規矣。」

  時生與勝交散,各喜不為人知。勝理妝後作一詞以紀其樂云:(名曰《蝶戀花》)

   「風動花心春早起,亭後空牀,一枕鴛鴦睡,歸到蘭房妝倦洗,幾回又掬相思水,  但願風流長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幾里,郎至香閨非遠地,幸郎早辦通宵計。」

  勝以詞使素蘭寄生,且囑生將几上詩毀之。生見詞甚喜,然几上詩未之有也。生語蘭曰:「向曾許桂紅,代償金釧一雙。」並和前詞,以復勝:

   「蝶醉花心飛不起。轉過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採桂羞難洗,歸家掬盡相思水。----今日好花開到底。苦盡甘來,盡在心兒裡。又願春光同兩地,勝如雲路平生計。」

  蘭笑曰:「『春光兩地』,君得隴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蘭復勝,勝以為几上詩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詩示麗貞,貞亦以勝假書之故告秀。二人謀,欲露之。麗貞又念敗生之德,不復在坐,欲行欲止,持於兩疑。秀曰:「今母晝寢,以書置母枕旁,母起見之,但知姊之私蕩耳,不復知我計也。況紙上又無稱號,亦豈累祁生耶?」麗貞曰:「善。」秀往置之,立侯母醒。文娥竊知秀事,私達於生。生曰:「事急矣!」入告於勝。勝曰:「秀立閒前,何以竊之?」生曰:「秀之所為,貞使之也。文娥,則貞好也,托文娥以貞命呼秀,秀必出矣。使先使素蘭隱於門後,俟秀出,蘭即入取之。」勝曰:「計雖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語之,果如命詣秀,曰:「貞姐有言,急請一面。」秀出見貞,貞亦晝寢;秀急候母,詩已去矣。秀以文娥誘之,使貞責之。文娥懼,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勝得詩而恨二妹之共計也,作《風雨恨》一篇,以記其怒:

  「風何狂,雨何驟,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風雨忙。風不歇,雨不竭,同枝花,自搖折。幸得東皇巧護遮,風風雨雨曲欄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舊清香到碧紗。」

  一日,麗貞在碧雲軒獨坐凴欄,放聲長歎。生自外執荷花一枝過軒,見貞長歎,緩步踵其後。貞低首微誦曰:「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生輕撫其背,曰:「明月是誰?」貞驚,起拜,遮以別言,但問曰:「此花何來?」生曰:「自碧波深處,愛其清香萬種,故下手採之。」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紅杏,不與兄矣。」生曰:「碧桃、紅杏,恨未開耳。倘香心少放,敢不效峰蝶憑虛向花間一飽耶?」貞曰:「飽則飽矣,但恐飽後忘花耳。」生以荷花擲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橫地。」貞含笑以手拾花,戲曰:「映月荷花,自有別樣紅矣。兄何棄之?」正談笑間,玉勝自門後見之,欲壞麗貞,報母曰:「碧雲軒甚有風,娘可往坐。」岑至軒,見生與貞笑語迎戲,乃發聲大怒。自是,貞不復出,生亦遠避西園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夢寐之態,形之於詩:

    長夜如年客裡身,短衾消盡枕邊春;

    晴江寂寞無心月,鄉夢流連得意人。

    幾度覺來渾不見,卻才眠去又相親;

    空親恍惚非真會,贏得相思淚滿巾。

  又五言一絕,又夢麗貞所作也:

    閒題心上事,空憶夢中人。哪得溫如玉,慇懃一抱春。

  勝既敗貞,尤不能忘秀也,乃誘秀曰:「西園蓮實茂盛,妹肯往一採乎?」秀未老成,樂於遊戲,即欲往。勝曰:「妹與東兒先往,我收拾針線即來。」秀果先去。勝度秀與生會,不免接談,乃告其母曰:「秀往採蓮,乞令人一看。」岑每溺愛秀,聞秀出,即呼麗貞,同往西園。及至,見生與秀共拍一蝶,奔馳謔笑;生將得蝶,秀與東兒就生共奪之,岑罵曰:「此豈兒女事耶!」生大慚,知岑必見疑,乃告歸。

  秀見貞隨母,以為貞計也,甚恨之。反訴於玉勝。勝以為得計,復執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勝,事事皆勝聽矣。

  勝是夜招生共寢,生以屢敗,不敢往,以詩別之:

    花開漏盡十分春,更有何顏見玉人?

    明明馬蹄誰是伴,野橋流水悶愁云。

  勝得詩,知生決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錦一匹,並和生詩以贈之:

    細雨斜風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閒須辦來時計,莫使紅妝盼白云。

  生回,雖感勝厚情,尤以麗貞為念,心甚怏怏,居家無聊,飲食俱廢,臨風對月,悽慘不勝。有一友,姓霍,名希賢。見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樂。妓者王瓊仙,生舊人也,見生至,甚喜,戲曰:「貴人鄭重,何人不求?」生不答。瓊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雖樽俎間瓊仙以百計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瓊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應之。枕席間,生毫不措意。瓊仙欲動其心,夜半呼義妹等,並作一牀,恣意承順。生雖雲雨,意自茫然。瓊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對妾一言?」生曰告以麗貞未就之故。瓊仙曰:「非廉氏阿鳳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為竹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長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長女。」言未畢,溜兒馳報曰:「宗師案臨,宜往就試。」

  生歸,即赴試。廉知之,遣人饋贐。三女皆私有所贈。生登領,作詞分謝之。詞名《畫堂春》,謝廉尚參軍:

   「孤身常托舊門牆,此恩海樣難量。又須豐贐實行囊,書劍生光。----深夏暫違顏范,新秋便揖華堂,時來倘試綠羅裳,展草垂韁。」

  謝玉勝詞,名曰《玉樓春》:

   「含春笑解香羅結,相思只恐旁人說。腰肢輕展血傾衣,朱唇私語香生舌。----無端又為功名別,幾回夢轉肝腸裂。囑卿休作倚門妝,新秋共泛歸舟月。」

  謝麗貞詞,名曰《小重山》:

   「楊柳垂簾綠正濃。碧去軒內,情語喁喁。玉人長歎倚欄東。知音語,惹動芰荷風。----猛地見慈容。總然好多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佳貺,盡在不言中。」

  謝毓秀詞,名曰《卜算子》:

   「惜別似傷春,春住人難住。蝴蝶紛紛最惱人,總把春推去。記取碧苔陰,勝似青雲路。愁壓行邊憶心人,未走先回顧。」

  生擇日與溜兒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中。溜兒先睡,生溫習經書。夜分時,聞隔牆啼泣悲切;四鼓後,聞啟門聲。生疑,先潛出俟之,見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淚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舉身赴水。生執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陸氏,小字嬌元,為繼母所逼,控訴無門,惟死而已。」言罷,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勸若母,當歸自愛。」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憐之,欲與俱去。但溜兒在本家,欲還呼之。女曰:「一還則事泄矣,則妾不可救矣。顧此失彼,理之常也,願君速行。」生見其哀苦迫遽,乃棄溜兒,與女僦一小舟,從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將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從之。停舟蘆沙中,與女互衣而寢,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從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終身所托矣。」生指天日為誓。女喜,作詩謝之:

    啼愁欲赴水晶宮,天遣多情午夜逢;

    枕上許言如不改,願公一舉到三公。

  吟畢,生方欲和韻,女側耳聞船後磨斧聲急,與生聽之,驚起。問曰:「磨斧為何?」舟人應曰:「汝隻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誅汝。」蓋舟人愛嬌元之美,欲誅生以奪之也。生驚怖,計無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狀。生躍入水,口呼:「救命!」忽蘆叢旁有人應聲而起,即以長竿挽生之髮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見生救起,隨棄舟下水逃去。而嬌元亦無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並,舉火問名。舟中有一婦,問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婦出舟相見,乃吳妙娘也。妙娘喪夫,改適一巨商,商與妙娘載貨過湖,亦宿於此。商問妙娘曰:「汝何識祁?」妙娘曰:「親也。」商以為真,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饋生白金一錠,生謝別。然不能操舟,與嬌元坐帆下,惟風之所之。行一日,止十餘里。

  近晚,泊湖上。嬌元方淅米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視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馳,幾為追及,舟人尾生終日,饑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縱步忙投,不知所之,遙見一叢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扣門入,見一道姑,挑白蓮燈迎問所自來。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頗飄逸,半夜留之,人無知者。」道姑憮然,乃曰:「先生請進內坐。」生進揖,問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淨,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師,年二十有二,亦令見生。因與共坐,清氣襲人,香風滿席。生見涵師談傾珠玉,笑落瓊瑤,思欲自露其才,乃請曰:「僕避難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詞,少陳慶扼,不亦可乎?涵師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構乎?」生曰:「跪誦而已,何假構耶?」涵師喜,即引生拜於禪燈之下。生起焚香,應口而讀,聲如玉磬,清韻悠然:

    伏以乾坤大象,羅萬籟以成一虛;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塵中山立,去外花明。擲玄鶴於九天,遙迎聖駕;跨青牛於十島,近拜仙旌。羽狄一介書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門射策,逆旅奇逢;誰知畫舫無情,暴徒禍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不追。四野雲迷,一身無奈;兩間侷促,一死何辭。不意天啟宿緣竟得路投勝院,清淡淡坐,山皓齒之素書。綠鬢挑燈,指黃冠之羽扇。儼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日星之照耀。消磨多瘴,恭逢雅妙以周旋。謹拜清辭,上於天聽。祈求祿佑,下護愚生。

  讀畢,師等贊曰:「君奇才也。」因舉酒酌賡,稍及褻語。宗淨舉手托生腮曰:「君雖男子,宛若婦人。」涵師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共枕雲雨,各自溫存,不惜精力。而涵師肌膚瑩膩,風致尤高。自是晝以次陪生,夜則連衾共寢。重門扃固,絕無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牆,聞誦經聲甚嬌,乃吟詩以戲之曰:

    沙門清月水花多,讀罷禪經夜幾何?

    嬌舌強隨空色轉,其心皆作死灰磨。

    玄機參透青蓮偶,悔悟應和白苧歌。

    卻與維摩作相識,不憐牆外病東坡。

  隔牆誦經者即文娥也。昔外出,入此庵為西院主興錫之弟。聞生吟詩,驚曰:「此祁郎聲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覺長吁,亦朗吟一詩以試之:

    為君偷出枕邊情,玉勝愁消毓秀嗔。

    脫卻紅塵今到此,隔牆好似舊時人。

  生聞詩甚疑。明早潛訪之,見文娥,相持悲咽,各問來歷。生曰:「僕累卿逃,不意又復見卿,真夙世緣也!」文娥之師興錫見生閒雅,悅而匿之。生過幾日又到宗淨處,西院羈留,樂而忘返。

  不意溜兒為陸氏失女,執送於官。而生為色所迷,試期已過,不復他念。日與涵師等劇飲賦詩,不能盡述。姑記與興錫等詩云:

    苦海回頭便是家,春驚鐵樹報瓊花。

    日光飛出塵中馬,風力平收水底霞。

    丹爐有煙終是火,藍田無玉豈生芽。

    從今𦂾髓留玄骨,不向玄門覓豔葩。

  《題性絃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壺中日月壺中天。

    青山綠水皆為友,野鳥名花盡有緣。

    林壑寄身閒似鶴,齋居養性莫如絃。

    羽衣華髮成瀟灑,坐看芳溪放白蓮。

  《題宗淨山房》

    兩兩山離報好音,壘壘白石點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蘿礙日陰。

    無伴空懸徐孺榻,有香還撫伯牙琴。

    馮渠海沸天雷發,淨拂蒲園抱膝吟。

  一日,兩院道姑皆往一寡婦家作齋事,獨留文娥伴生。生欲私之,娥曰:「妾見眾道姑日夜縱淫,唯妾居此甚苦。得君帶歸,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無益,思歸亦切矣!豈忍棄卿?」因摟娥,撤其衣,舉身就之。時文娥年十七,一近一避,畏如見敵,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覺雨潤菩提,花飛法界好事畢,生曰:「卿他日肯為麗貞作媒乎?」娥曰:「貞甚有情,況今年長,亦易亂之,君肯歸,不必慮也!」自是,生與娥密為歸計矣。

  眾姑自齋回,見生有歸意,百計留之,無以悅生者,適有女童持禮來,揖眾姑而去,生問何人,宗淨曰:「是前作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淨疑生悅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當及其主母,況此婢耶?」生問主母為誰,淨曰:「辛太守之妻陳氏也。年雖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數月矣。今擇本月十五日來院炷香,我輩當以酒醉之,強留宿院。睡熟時,君即近之。倘事諧,則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以網跨下矣。」生如其言。

  至十五日,陳果被酒,假宿院中。宗淨以雞子清輕輕污其便處,如受感狀。陳覺醒之,疑為男子所淫。開帳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誘別寢。但見一燈在几,生笑而前。陳歎曰:「妾欲守志終身,不意為人所誘。」生捧其面勸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陳亦動情,竟納焉。生多疲於色,而精力不長。陳久寡空房,而所欲未足。乃約生曰:「妾夾間暗歸,君可隨我混入。」

  生如其言,至陳家。孔姬尚睡中,陳欲並亂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語曰:「汝覺吾?我帶一伴客相贈。」孔醒見主,即有怒狀。陳以勢壓之,終不從。生與陳處,凡十餘日,終亦礙孔,不得肆志。

  乃晝,一春意於孔姬寢壁,因題一詞以動之,名曰《魚遊春水》:

    風流原無底,一著酥胸情更美。玉臂輕抬,不覺雙亻免起。展亂薔薇錦一機,搖播楊柳絲千縷。好似江心魚遊春水。----你也危樓獨倚,辜負紅顏誰為主,徒然曉夢醒時,慵妝倦洗。玉簫長日閒,孤鳳翠衾,終夜無鴛侶。這等淒涼,誰為羨爾!

  孔姬覽之,心少動。一日,生與金菊晝淫於雙柏軒,而菊之同輩皆就之。三女一男,爭春似滾;四衣五形,展錦如平。孔姬自簾後視之,情遂恍惚,不能自守,乃緩步進曰:「郎君入花絲矣!」生曰:「清自清,濁自濁,卿自守足矣,何阻人興耶?」孔笑曰:「妾請償之可乎?」生曰:「卿回心尚何論耶!」遂與通焉。生喜作一詞以謝之,名《浣溪紗》:

    獨抱幽香不傲春,而今春色破梨雲,算來清淨總無真。

    正做百花叢裡客,卻逢千想意中人,謹託新詞當謝親。

  時宗淨與涵師等謀曰:「我輩欲留祁君,故以陳夫人悅之。今祁乃戀陳,不復顧我矣!為今之計,共往擒之。陳若掩爭,必得其財。祁與彼絕,必來我院,不兩利乎?」興錫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輩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於彼。我輩夜半圍門,裡通外應,無失算也。」眾稱善,欲擇一人先往。娥乃進計曰:「弟子與祁鄉里,祁必不疑,弟子願以抄化為名,入陳寢所,為眾師內應。」師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見陳於萱壽堂,方與生並坐。文娥曰:「久居於此,郎君樂乎?」復以眼私揆生。生乃舍陳等獨步亭後,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壞矣!」生問其所以,娥告以故,且曰:「妾與君急為歸計,庶可自全。」生點首數次,計無所出。久之,往語陳曰:「院中邀僕一茶,去當即來。」陳即使金菊隨去,促之早還。生與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使郎早還,菊姐可先往,免使人生疑矣!」生知娥意,乃力贊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從別路遠遁。菊至院,久候不至,乃返。師等為陳賣已。而陳又為院中潛謀,互相成隙,自易各相為謀矣。


  時祁生與文娥得脫歸,即投廉宅。廉自溜兒成獄,知生路中失所,以為不相面矣,今復得見,而又見文娥,舉家甚喜。及麗貞、秀出,爭問:「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眾皆驚歎。及不見玉勝,生問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悵然久之。至晚就館,百念到心,撫枕不寐,乃構一詞,我曰《憶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處人如玉。人如玉,舊時姻緣,何年再續?

    阿鳳猶自眉兒蹙,文娥已許通心腹。通心腹,幾時消了,新愁萬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牀上,聞推門聲,開帳視之,乃毓秀也。秀笑語生曰:「勝姐多致意,出閣時腸斷十回,魂消半晌,皆為兄也。有書留奉,約兄千萬往彼一面。」生見秀窈窕,言語動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牀,乃自牀上索書。秀出書,近牀與之。生即舉手鉤秀頸,求為接唇。秀力掙問,忽聞人聲,始得脫去。生開緘視之,書曰:

   「兄去後,妾頃刻在懷。仰盼歸期,再續舊好。不意秦晉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會晤無時。幸秀妹為妾心腹,勸妾且從親命。妾嘗亦勸秀善事吾兄,莫負少年。秀亦鍾情者也。妾與兄枕邊私愛,帳內溫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為之,妾復何言。但此心常懸懸,欲得一面。兄無棄舊之心,妾有倚門之望。誠肯慨然再顧,實出尋常之萬萬也。」

  勝在家時,與秀為心腹,每以生風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歸為恨。及時,生得書,知勝之薦秀也,乃舍所遺珠翠,自進還秀,且以勝書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勝姐耶!」撇生而去。

  生無聊,往坐迎暄亭。天陰欲雪,寒氣侵入。文娥過亭,見生嗟歎,以為慕麗貞也。正欲動問,貞早已至生後。生不知貞來,長歎一聲,悲吟四句:

    風觸愁人分外寒,潸然紅淚濕欄杆。

    凍雲阻盡相思路,梅骨蕭蕭瘦不堪。

  麗貞輕撫生背,曰:「兄苦寒耶?」生驚顧,一揖,應曰:「苦寒不妨,苦愁難忍耳。」貞因拉生共擁爐。生坐火前,以箸畫灰,愁思可掬。貞佯問曰:「兄思歸耶?」曰:「非也。」又笑而問曰:「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不尚如此,去人何暇計耶!」貞曰:「妾未嘗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僕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貞笑曰:「信有之,今不復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萬恨,竟貽空言。今試期又將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數月,卿能保其不如玉勝之出閣乎?」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貞,懇其不言之故。貞歎曰:「妾一見君,即有心矣,豈敢自昧?但恐鮮克有終,作一笑柄耳。」生長歎曰:「事慮至此,終不諧矣。」適文娥自外執並蒂橘二枚進曰:「二橘頗似有情。」生曰:「有情不決,亦安用哉!」貞笑曰:「決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謂曰:「妾知貞姐與君思欲並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貞恐終棄,是以久疑。妾今為二人決之。」謂:「二人各出所有以訂盟,作為長計,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貞,祝曰:「指日成親,百年相守。」貞乃剪髮一縷付生,祝曰:「青髮付君,白頭相守。」文娥曰:「妾請為盟主。」因取橘分贈二人,祝曰:「決成連理,並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當首出。」貞首肯之。

  生喜而出,縱筆作一詞,名曰《好事近》:

   「好事謝文娥,便把眼前為約。準備月明時,獲取個通宵樂。

    天生雙橘蒂相連,喚醒相思魄。得到錦衾香久,把親相與著。」

  生把筆間,適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饋君金橘與生啟盒。」又書:

    甜脆柔資滲齒香,數顆珍重贈祁郎。

    肯將此味心常記,願付高枝過短牆。

  生見詩,知秀亦有允意,驚喜過望。潘英索生和韻以復,生狂喜不能執筆。英促之,生曰:「詩興不來,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為發興,可乎?」英不答。生閉門,抱英入幕,狂興一番,不覺過度。英曰:「來久矣,恐見疑。君既無詩,當自入謝之。」生有恍惚態,英苦促之,乃迎風而行。至秀所,秀已為母呼去矣。生又迎風而出,遂患寒熱。又思赴約,愈覺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與貞各料生必來,兩處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視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貞、秀執生手,各悲咽不勝。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當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頃間,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湯藥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謂岑曰:「子車酋有恙,可移入迎翠軒便於調養。」

  迎翠軒,益近二女寢所。一日,岑之父母慶壽,請岑並二女。岑以家事不能盡去,而生又養病內軒,無人調理,命秀掌家,與貞同去。生自是得秀溫存,無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戲秀。秀約曰:「燈滅時,兄可就妾寢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將寢,愧心復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願,乃呼東兒詐睡己之牀,且戒之曰:「倘露機,汝即一死。」東兒從之。乃生至,以為真秀也,款款輕輕,愛之如玉。生呼之,不應;以事語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舉家無人,何必早起?」留之數四,天將明矣。生開帳視之,乃東兒也。生微微冷笑,東兒亦含笑而去。

  生起,見秀,戲曰:「卿非紀信,乃能誑楚。」秀謝罪不已。生曰:「東兒作贈頭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與生對飲,每杯各飲其半,情興甚濃。生以眼撥東兒出,東兒轉手閉門而去。生抱秀,勸與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則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覺酒興之愈濃;且畏且羞,苦春懷之無主。榴裙方卸,桃雨作斑。眼濛蒙而玉股齊彎,魂飄飄而舌尖輕吐。秀思生病,加意護持;生戀秀嬌,傾心顛倒。雖精神之有限,雜欲罷而不能。頃之,東兒至。生拂衣而起。東兒歎曰:「今得新人而有舊人耶?」生以東兒自謂也,乃謝曰:「焉肯忘卿。」東兒曰「妾何足言,彼薦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勝之德也,銘心刻骨而已。」東兒曰:「既不忘,曷不一顧?」生曰:「來日即往矣。」

  時岑與貞歸,生又屬望於貞。不意玉勝亦知生之在家也,今以詩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別流光已數年,相思日夜淚漣漣;

    新愁寂寞非媛煩,往事淒涼卻恨天;

    罟網新絲蛛尚織,梁巢泥墜燕還聯;

    誰知蠻重風流客,不管離人在眼前。

  生見詩,即往拜謁。

  時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繼事顏氏,名松媛,奉南熏氏,名驗紅,皆以淫蕩相尚。見生與玉勝會面時悲咽相對,情甚悽慘。乃謂勝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於此,與汝常得相見,不亦樂乎」,勝喜,語生。生亦私喜,乃就寓於新翠軒。

  近晚,一女童持玉環紫縧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南熏娘命,約君一敘。」生以親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縧作同心結,乃辭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綾絹綴金剔牙贈生,曰:「妾,南熏主之愛妾驗紅,托為致意,君勿驚訝。」生曰:「適松娘有命。」金錢曰:「君今先往松娘,會後辭以避嫌,以就外宿。妾與驗紅會於此。」生如其言,登時潛入內寢。松娘已具酒飯於別室,邀生溫存,雜謔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驗紅久待,力辭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為主,何避之有?」著意留之,至雞鳴時始得脫身生回寓,則驗紅已就內矣,惟金錢倦睡生榻,生問:「驗紅何在?」「所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悵然若有所失。然餘興未盡,抱金錢倦而含睡,解衣而貼席,任生所為。生乘其弱態,縱意眼作嬌媚聲,唧唧若蕭管,半響乃平,復謂生曰:「驗紅其即去有女,年十七,名曉雲,君何不圖之?」生銘其等。

  時驗紅不遂所欲,乃寄一詞以招之,名《隔浦蓮》:

   「紅蘭相映翠葆,郎在香閨窈,雲重遮嬌月,巢深怨棲鳥睡蝶迷幽草,頻相告。鴛鴨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顛倒?有約偏違幽興,獨捱清曉。今本望郎至,任他慇懃,即須撇了。」

  生得詞,至晚會驗紅於外寓。松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為驗紅所邀自度色衰,不能勝紅,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蘭麝,飾以珠玉,衣以錦繡,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縱欲縱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欲其歡心,雖眾婢同寢,而松娘必行徇其私,及松事罷,而從婢方共縱其欲。生於斯時不喪魂而為槁魄也,亦幸矣。

  驗紅知生不能挽回,謀於金錢。錢曰:「曉雲雖處子,頗諳情趣,妾當以春心挑之,倘事諧,則母子爭春,情自釋矣。」紅曰:「善。」令金錢以計挑之。曉雲每夜半窺其母之所為,亦頗動心,及紅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曉雲書一詩於几。紅得之,喜曰:「計在此矣。」

    無端春色亂芳心,恍惚風流入夢深。

    淚漬枕邊魂欲斷,倩誰扶我見知音?

  曉雲學於玉勝,字跡頗相類。紅得雲之筆,即命金錢付生,促以成事生方與松娘對坐撫琴,金錢促步近生,若聽琴狀。適松娘起手,錢即以詩納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詩也。」言畢百去。生視詩,以為玉勝之作,正慮勝以他就為非,每悒怏焉,又見詩,急赴勝處。

  勝方午睡東興軒。生視左右無人,乃以手舉勝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勝驚醒,見生,歎曰:「兄已棄妾矣,何幸回心一顧耶?」生謝曰:「此心惟天可表,豈敢棄卿,但為春色相羈,不容自措耳。」勝曰:「春色相羈,今何生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適卿又賜佳章,如不勝身一會,罪將何贖?」生且言且狎,勝有卻生狀。生一手為勝解裙,且勸曰:「姑敘舊耳,何相責之甚耶?」勝乃笑而從之。既而,問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詩示之。勝曰:「此曉雲筆也。雲有此作,欲自獻矣,但母之愛女,兄謹避之。」言未畢,金錢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驗紅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別勝往見紅,即索雲。紅戲曰:「先謝媒,方許見。」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謝,何如?」紅即挽生入後軒。雲果對鏡獨坐,見生至,低首有羞態。紅乃攜雲手附生。生執其手,溫軟玉潔,狂喜不能自制,乃與紅、雲同就寢所。生為雲解衣,而紅亦自脫繡,三人並枕。及生之著雲也,雲年少不能勝,齧齒作疼痛聲狀。紅憐雲苦,乃捧生過,以身就之;見雲意少安,生興少緩,則又推生附雲,欲生之畢事於雲也,及雲力不能支,則紅又自納矣。代雲之難而紅便,一枕悲歡,或紅而或雲,而岐風月。豈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紅所,處往招之。出外門,及寢所,寂天人跡。進入小軒,見生方窘雲,而紅替興於側,不覺天理復萌,怒形於色,然所愛在女,而所惜在生,惟與紅相戾而已。紅恃素寵不懼,挽松娘袖,罵曰:「上不正,則下亂!汝欲何為?」松娘怒,以手披紅面。生與雲跪泣,力勸不能止,乃為玉勝夫竹豪所知。豪,放蕩士也,怒生亂其妹,欲謀殺生。

  生方愧罪,避宿後園。豪使人俟生就寢,暗鎖其戶,夜深人靜,欲舉火焚之。玉勝知其謀,料豪不可勸,乃捐金十兩,私託鎖戶者放生出,仍鎖戶以待火。夜深火發,救者咸至,豪以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預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會客,賞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遜謝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滿庭,才子在坐,欲煩一詠,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筆直書,杯酒未乾,詩已脫稿:

   「爛縵花前酒興起,詩魂拍入花叢裡。露洗珊瑚錦作堆,風薰蝴蝶衣沾。平章宅裡說姚黃,沉香亭北呼魏紫。淡妝濃襯豈相同,朵朵繡出胭脂紅。更有一枝白於面,恍似倚欄長歎容。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萬重。名葩種種皆難得,十家根固千年澤。揮灑漸無草聖工,推敲便有花神力,興高何用食萬鍾,詩富不愁無千石。且歌且舞拂芳塵,海嶠霞鋪錦繡茵,輕翠簇妝揮解語,點首東風欲咫尺。萬恨莫辭金穀酒,一樽且近玉樓春,春光莫別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日日花前酒滿杯,滿杯春色花催句。詩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眾客視畢,撫掌歎賞。有一老長於詩者,贊曰:「此四聲各六句體也,詩家最難,長庚之後,絕無此作。祁君一揮而就,豈非今之李白乎?」皆舉杯稱羨,盡醉而罷。

  廉持詩入,示岑曰:「子車酋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欲溫嶠故事,將麗貞許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時文娥、小卿在側,一馳報生,一馳報貞。貞正念生,忽得此報,喜動顏色。生得報,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與岑早寢。生乃潛入,以指叩貞戶。貞開戶見生,且驚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賀。生因牽貞袖求合。貞曰「兄鄭重!待婚禮成,取洞房花燭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從人願,事已決矣。況機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貞就枕。貞不能阻。六禮未行,先赴陽台之會;兩情久協,才伸錦幔之歡。春染絞綃,香傾肺腑;恍若鴛侶,何啻鸞鳳。誠仙府之奇逢,實人間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貞以玉如意贈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別。生喜,作一詞以自道云:

   「佳期私許暗敲門,待黃昏,已黃昏。喜得無人,悄入洞房深。桃臉自羞心自愛,漏聲遠,入羅幃,解繡裙。

    枕邊枕邊好溫存,被已溫,釵已橫。愛也愛也,聲不穩,尤自慇懃。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損也,比前番,消幾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極盡繾綣。舉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婦也。

  光陰迅倏,又及試期。生辭廉夫婦及秀、貞赴科。貞私贈甚厚,不可悉記,惟錄一詞,名曰《陽關引》:

   「才綰同心結,又為功名別。一聲去也,愁千結,也如割。願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學前科,誤盡了良時節。----記取枕邊情,衾上血。定成秦晉同偕老,歡如昔。最苦征鞍發,從此相思急。安得魂隨去,處處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貞為念,至旅邸,鬱鬱不寧,寢食皆廢,作樂府一首,名曰:《長相思》:

   「長相思,心不絕,思到相思心欲裂。羅幃素月清不寐,淚如懸河積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轉離別。別時容易見時難,長歎一回一嗚咽。」

  時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間,生因訪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紅,伴生。生雖同枕,若無情者。明日,又換一妓曹媚兒,生亦如之。又明日,換一妓喬彩鳳,生亦如之。至於名妓馬文蓮、蘇晚翠、趙燕寵、陳秋雲、姚月仙,日易一人,輪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麗貞是念。然章台與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筆,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眾妓方聚戲,內一妓張逸鴻笑曰:「昨晚妹子夢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驚異,揖而問曰:「令妹為誰?」曰:「桂紅。」生求見,妓曰:「適一赴舉相公請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鴻以待之。明日,桂紅歸,即玉勝婢也。因紅與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謝,私賣與妓家。至得,得與生會,悽慘不勝。既而,賀曰:「昨夢君為榜首。」生喜而謝之,是夕,與桂紅寢,幸得故人,少舒憂鬱,乃浩然吟一首云:

    棲鶴樓中採嫩紅,百花叢裡又相逢。

    姻緣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夢中。

  章台見生與紅款厚,以為生溺於紅,捐金百兩,娶紅以贈生。生知其意在代筆,遂拜而受之。三場後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內。

  時笙歌集門,賓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報曰:「廉參軍事發,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書持奉。」生為之驚倒,急開緘視書,曰:

  「即殿元子車酋行台下,尚在官時,右丞相鐵木迭兒欲娶小女麗貞為婦,尚以彼蒙古人,不願從命,竟觸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贑州蔡九五此誤,應當作“蔡五九”。作亂,豈以玉勝翁竹副使與彼同謀為不軌,破破汀州寧化。尚久廢棄,毫不與聞,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黨,蒙上合家拿問。尚為權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輩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顯擢。次女麗貞,願操箕帚,其餘乞念骨肉至情,一體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謝也,身罹國法,鎖禁甚嚴,情緒萬千,筆不能盡,再拜。」

  生視書,每讀一句,則長歎一聲,淚下如雨,即持書入示桂紅。紅亦捶胸哭曰:「流落煙花,得君留戀,自喜故鄉可歸,相見有日,何不幸復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隨去,與小姐輩一面足矣。」豈生以榜首各事所繫,淹留月餘,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與竹氏父子皆以謀逆棄市矣。兩家女子麗貞、毓秀、曉雲,皆沒入宮為婢。其餘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氣絕而蘇者數次。桂紅再三慰解,生終不能已,乃設醴牲、作文遙奠廉於逆旅。時延祐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嗚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賢,宜享厚祿。胡為乎位止參軍,胡為乎老見屠戮?嗚呼!」蒼天既無酬賢報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魚之酷。每寄翁書,托其家屬。今二女入宮,餘丁竄北,歎箕帚之無緣,痛貞、秀之難贖。雲散長空,月沉西陸;春歸掖庭,雪消阡陌。嗚呼!翁真千古之冤,豈止一人之獄!翁視內親,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復續。聊舉清樽,遙陳衷曲。嗚呼痛哉!姪不能挽天以雪冤,寧不臨風而長哭!」

  祭畢,生愁苦無以自慰,遣秀郎訪問兩家寄跡之地。店主皆曰:「入宮者入宮,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長,香肩半勻,金蓮甚窄,臨入宮時留一緘,祝曰:「新科祁解元來京,即與之。」生知為麗貞緘也,急遣秀郎以謝意索緘。生得緘開視,乃一詩也:

    八幅湘裙染血紅,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牽記鴛鴦夢,位顯須開控訴門;

    自歎有天難共戴,應知無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識,憐取蛾眉見至尊。

  果麗貞筆也,托生復仇。生得詩,痛入脊骨,魂不附體。每月白風清,浩然長歎,觸景題情,無非念貞意也。有和貞韻一律,極盡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見多情幾斷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飛云為我渡長門;

    深仇可復寧辭力,偕老無緣竟絕恩;

    含淚羞消如意玉,倩誰傳語赭袍尊?

  玉如意,貞所贈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釋。每歎曰:「麗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時京師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應。桂紅勸曰:「君取高科,豈有無妻之理?麗貞已入宮,無再會之期。他日仕途中議君溺於妓妾,不復婚娶,豈不重有玷乎?」生隱几垂淚,默然不言。紅又諫曰:「君以萬金之軀,乃耽無益之苦,事出無奈,可別求佳偶,何佇意於難得之人耶?」生惟長歎不答。紅因出汗巾為生拭淚,委曲勸之。生喟然歎曰:「天下女子,豈有麗貞者哉?」紅曰:「麗貞固不易得,但多訪之,或有勝於貞者,未可知也。君何絕天下之無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決不從。昔山中讀書,感龔老之恩,以女道芳見許,後遇麗貞,遂失約。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紅謝曰:「君可謂不忘舊矣。」即遣人歸,以禮聘道芳。龔老以舊盟,遂納焉,但復曰:「願祁郎自重。余相祁郎當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陰騭也。今已一元矣,後二元恐不可望。然連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達之,以為他日之驗。」

  後生會試,名在第九。殿試擬居狀元,但策中一段,頗礙權要:

   「挾宮恩而居輔弼,半朝廷之官以為己隨;酷刑法而肆貪婪,傾國家之財以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土崩,良有以也。」

  時鐵木迭兒以太后命為右丞,內外弄權,奸貪不法。見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賢為狀元,而生乃探花也。將拜官,生辭不就命,願請面奏。上召入,問曰:「卿何為不俗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國恩,黃門待制,刺史稽勛,各有功績,著在簡端。獨臣父為蕭氏所陷,致使無辜。臣聞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與冠裳之列,豈不上有忝於朝廷,下有忝於祖宗,中有負於所學?臣尚未娶,願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願受官,亦願終身不娶。」上聞之惻然,令待御史往案其事。觀音保知生微時已欲復仇,今不可挽矣,蕭求於鐵木迭兒,不能救,父子逐相繼而死。

  自是,金園、琴娘為眾所欺,家日凌替,田產屋宇,消沒殆盡,金園寄食於母家;琴娘遂為鐵木迭兒所得,甚愛之,時趙子昂以詩畫動天下,鐵木迭兒每見子昂垂顧,必使琴娘捧硯,乞子昂之筆,子昂每呼為「玉硯兒」,鐵木迭兒因贈焉,且曰:「長使為君掌硯。」子昂笑曰:「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鐵木迭兒曰:「君之筆,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畫五馬飲溪圖以謝之。又嘗呼琴娘為「五馬兒」,蓋以五馬圖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為子昂同僚。子昂每勸生娶,生曰:「家貧無以為禮。」子昂甚憐這,歎曰:「天使孝子受此窮獨耶?」一日,子昂留生飲,半醉,與生聯句,呼曰:「五馬兒捧硯來。」生心在詩,不暇他目,惟執筆而已。

   「香鬱金樽綠似油,幾番沉醉曲城頭(祁)。香雲有態時時變(趙),野水無情處處流(祁)。好醜原來都是夢(趙),窮通常事不須愁(祁)。英雄自古多磨滅(趙),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時以眼視生。生忽見琴娘,遺詩不語。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無。」子昂強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罰以大觥。」使琴娘舉觥於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間,琴娘不覺淚下。子昂疑,強問所以。生不能隱,遂告以實。子昂歎曰:「為蕭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謂賢矣。然君之故人,僕豈敢留?」即令肩輿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詞以謝昂焉:

    玉堂風伯,醉後風流佳句得。忽見嬌姿,淚眼淒涼捧玉卮。

    可憐病客,錦帳鴛鴦猶未結。重感瑤琴,不贈豪家只贈貧。

    (名《減字木蘭花》)

  生見琴娘,問:「金園何在?」琴曰:「已還母家矣。」生歎息久之。

  時蔡九五作亂,上命浙江樞密使張驢討之。鐵木迭兒惡生,累薦生為監軍使。生與張揮旌策馬,直抵賊壘,三戰三捷之,賊眾潰散。生因經略賊營,收其輜重及所擄婦女三千,各審其籍貫,放還。是夜,生喜功成,飲酒數斗,擊劍而歌曰:

   「一擊劍兮定四方,星沉斗轉兮夜蒼蒼。辭翰墨兮陷鋒芒,功名奏凱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舉觴,見我一笑兮為我解征裳。」

  歌罷,見二軍攘至帳前,相毆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擄婦女皆有所索,及一婦,自稱宦家,且身無所有,軍以勢迫之,出一玉扇墜,二軍爭取,是以相毆。生見扇墜,歎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贈金園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婦。婦至,即金園也。金園歸母家,因賊至出逃,途中為賊所獲。生納之。

  明日,生以捷書上聞,捷書中有一聯云:

   「臣等衣暫試於一戎,月連飛於三捷。鯀罪已戮,見東海之無波;氛氣盡消,仰太陽之普照。」

  捷書至,上方侍太后,太后捧捷書讀,歎曰:「軍中有此筆,必出才子之手。」因問承旨趙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筆也。此人自幼未娶,學識高才,且為復仇,孝行可加。今為監軍使。」太后曰:「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此人既孝,則事君必忠,一戰破賊,乃其小試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貧無以為禮,是以未娶。」太后與上歎曰:「使臣子貧而無妻,皆朕之罪。待班師,朕給以寶鈔,再賜宮人四員,事彼歸娶,以彰朕厚賞之恩。」遂即降旨班師。

  生至京,得聞上意,密謀於宦官續元暉曰:「上欲賜臣宮女四人,臣,吳中人也,有新入宮者,亦吳人,廉氏名麗貞,乞查訪,得賜,當效犬馬。」暉曰:「鄙人有梅竹圖,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題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凍雷驚動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瑩,咫尺雲霄鳳尾斜;

    青鎖曉臨聞禁笛,紫宸朝罷玉衝牙;

    高堂清逸懸圖處,不比尋常力士家。

  元暉喜,即入宮。及出,見生曰:「宮人十餘,不能盡齒頰,將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繼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舊物,君持入宮,彼或見此,必自訴也。」元暉持而復入。過一側殿,果一宮人見而問曰:「此物何來?」暉曰:「此吾友所贈也。卿何相問?」宮人曰:「友為誰?」暉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宮人問未完,即流淚。暉曰:「卿非廉氏麗貞否?」貞驚曰:「君何識妾名?」暉告其故,貞大喜,即與毓秀、曉雲共以金贈暉,皆求賜出,旁一宮人,亦關中女也,知貞等謀,亦願出金求賜,暉並許之,及生見上,上果賜焉。

  生受賜,謝恩還第,惟以得貞為念,不意秀與雲皆與焉。相見,抱頭號哭,悲淚交集。貞、秀與雲收淚相拜謝。其一女尚掩面嗚咽,生怪而問這,乃陸嬌元也,自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惡之,賣與一富家,富家有女該宮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別生,經歷萬苦,不意復得見生,是以慘甚。生再三撫慰,同載而還。

  錦纜牽風,開檣漫水。白雲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樹灘邊,泐泐半帆山色。心懸離合,情集悲歡。生命鉤簾設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撫麗貞肩,歎曰:「我與卿不意今日有此會也。」貞曰:「吾入宮時留詩奉君,已有『無地通恩』之歎,今幸合為一家,昔日之盟庶不負矣。」生曰:「僕和卿韻亦有『偕老無緣竟絕恩』之句。今事出於無心,而夙願已從。則少年時遇玉仙子賜詩一律雲『相逢玉鏡台,』蓋與卿等會也;又云『天朝賜妙才』,蓋今日上之賜以卿也。其言驗矣,吾與卿等焚香拜空以謝之。」及眾拜起,見雙鶴繞舟,半響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紅雅歌,毓秀點板,金園吹簫,曉雲撥箏,嬌元捧壺,麗貞執爵,共勸之曰:「今日之樂,亦非尋常,願君酩酊。」生曰:「誠奇會也,固當一醉。但無詩不可以記勝,予為首倡,卿等繼之。」

   「把酒歡良會,猶疑夢寐中(生)。姻緣天已定(雲),離合散還同(貞)。歷難投金闕(元),留恩免劍峰(園)。狂雷中露發(季),深院隔牆逢(紅)。梅老鶯初壯(貞),衾寒日已東(琴)。玉堂金掛綠(生),粉臉昔題紅(貞)。痛母心千里(秀),私恩拜九重(雲)。何方吳與越(琴),誰料始能終(元)。歌舞慚多辱(紅),興衰覺亂衷(園)。大家須一醉,何必訴窮通?」

  生曰:「琴娘之『吳越』、金園之『興衰』,尚有恨耶?」琴、園謝以無心,各舉爵奉生。生飲之,不覺沉醉。乃即舟中設枕大被,眾女解衣擁生而寢。生眷戀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過陳夫人宅,生登涯訪之。陳甚喜,令孔姬出見,視生微笑,各理舊情。不意陳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還舟中。時差人饋答往為,凡三日,道姑宗淨等知之,恨生不至,且與陳因生結仇,絕不往來,難以就陳見生,惟與眾道姑悵恨而已。

  時有道士劉志先,乃蔡九五黨也,有妖術,因蔡敗逃匿院中。宗淨素知劉有術,請計於劉。劉曰:「不難,夜即誅陳。」眾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絞綃帕寄詩於陳,陳方坐燈下讀詩,因呼孔姬,語曰:「祁君以此見寄,請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數載相思窈窕娘,臨風幾欲斷愁腸。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無緣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戶外有兵戈聲。方欲趨避,忽然見一人長丈餘,手持雙斧,身披甲冑,髮赤面青,形狀甚怪,向前喝曰:「誰為陳也?」陳疑其盜,跪而告曰:「妾,陳氏也,將軍用寶,任將軍取之。」其人曰:「奉劉元帥令,取汝首級,焉用寶為。」言罷,斬陳首懸腰馳去。

  孔姬合家驚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蘇,率婢輩同奔生舟,告以故,以遂匿焉。即令人訪陳氏事。首級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陳與院中不和,必為道姑所謀,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懼禍,皆指劉。劉知不可脫,遂擁眾作亂,殺傷官兵,不可勝計。

  官府以變聞。上遣樞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將與劉戰,請計於生。生曰:「此人久處道院中,道姑必知其術,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淨等數十餘人。章究其術,眾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頭流血,毫無所言。生往救之,宗淨等已付軍法,惟涵師與錫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願代君討賊,以贖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賊,何惜二奴。」即令涵師與錫還俗歸生。

  生從容問錫曰:「此賊在院所為何事?」錫曰:「無他事,惟剪紙作戲具耳。」生曰:「戲具何狀?」曰:「其狀如甲冑之士。」孔姬在旁應曰:「殺陳者,即甲冑士也。」生即入軍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賊至,先以血衝之。」生乃自束戎裝,以仙女所贈玉簪插於冠頂,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與賊戰,宜衛我矣。」祝罷,即搗賊營,賊望生頂紅光貫天,威風刮地,不覺失聲而潰。生令軍中冲以狗血,賊皆仆地。生就視之,皆紙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劉志先乃伏誅。殘黨七十餘人,前舟人謀生者亦在內,生並斬之,遂與章別,發舟南還。章台崇酒於樽,作詞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樽席上,笑口同開。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內,隨君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齡歸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見中天奎壁,光動三台。-------如君海內奇才,七步風流氣似雷。況韜略兼全,兩番滅賊,他年麟閣,預卜仙階。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蒼生望,願早攜鴛侶,共駕回來。」

  時生歸娶,妾媵女十餘人矣。及道芳入門,恭敬自持,麗貞等甚畏之,而奴輩不敢亂步。此亦大家之風範,才子之家箴也。生憶溜兒在獄,令人齎書至嬌元母家,其父即以書告官,言「女在,與溜兒無干。」溜兒歸,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畢還京,恨鐵木迭兒之肆惡,糾同內外監察御史四十餘人,劾其「逞私蠹國、難居師保之任」。上不聽。鐵木迭兒遂謀陷生,因出生為邊方經略使。生即戎服跨馬,以肅清邊為己任。臨行,吟詩以自誓云:

    三尺龍泉吐赤光,英雄千載要流芳。

    長驅直搗單于窟,烈烈轟轟做一場。

  生到任點軍,殘缺死者甚眾。生查其妻小遺孤,編為一冊。冊內有一人與生同里閭者,觀其名,即陸用也。用以狡詐主母至死,遂問軍。生以軍令取用,時用以陣亡,其妻山茶入見。生問曰:「汝夫既死,隻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吳妙娘夫亦以販賣官鹽,問軍到此,今其夫亦戰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見。時分雖尊卑,而情同離合,會晤之頃,不覺淚下。生問妙娘:「歸否?」妙娘泣曰:「恨無路耳。」生乃匿以為妾;山茶則以秀郎配之,將名概除之,以絕查究。妙娘曰:「妾少為情客妻,壯為軍人婦,年逾三十流落於此,幸君帶歸,不死足矣,敢僭衾枕耶?」生曰:「吾為重臣,美妾如簇,非愛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豈為薄倖郎,身貴便忘賤耶?」是夜,挽妙娘同寢,喜甚,作《重疊金》詞:

    少年一枕吳歌夢,春光怕泄驚相送。許久憶芳容,相逢湖水中。贈金知惠重,銘刻心嘗頌。今日是天緣,難將貴賤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馬巡邊,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蠻夷,威如雷電。一日,過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勝、驗紅及各婢耳。見生至,皆放聲號哭,生亦惻然。玉勝揮淚問曰:「聞二妹、曉雲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寧忍耶?」生曰:「卿等暫止此。待還朝,當為卿復仇。卿等與貞、秀會有期矣。」勝等拜謝,祝曰:「此地非人所居,況無男子相衛,早一日歸,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是邊功名重天下。上頗知賢異,擢生為招文館大學士兼平章軍國中書左丞相。後以英宗被弒、迎立晉王功,進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師。鐵木迭兒為太子太師,生乃劾其「誣殺忠良,奸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勝、驗紅並兩家婢妾,皆從生矣。鐵木迭兒恨生,使其歡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為恥,詐巡邊而以故軍婦為妾」,蓋指吳妙娘也。上不聽。生喜,歸語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貴,皆有定數,人亦何為!」時麗貞侍側,從容進曰:「妾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君之謂也。君見欹器乎?滿則覆。今君滿矣,願急流勇退,保攝天和,行歌花鳥,坐擁琴棋,不亦樂乎?」生聞之,豁然大悟,乃抱麗貞置之膝,兩臉相親,豁然歎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棄功名如敝屣,視富貴如浮雲,安用擔驚受恐、拖朱紫為傀儡態耶?」懇乞天恩,為求致仕,賦詩《浩然》而歸:

    浩然長笑一臨風,解帶於今脫鳥籠。

    此去溪山訪明月,不來朝陛拜重瞳。

    詩書事業原無底,將相功勞總是空。

    塵外逍遙真樂地,早攜仙侶醉花叢。

  生歸,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麗貞、玉勝、曉雲等共十二人,號曰「香台十二釵」。婢輩山茶、桂紅等及新進者僅百餘人,號曰:「錦繡百花屏」,珮環之聲,聞於市井,麝蘭之氣,達於街衢。生每夜暮,皓齒輕歌,細腰雙舞,笙歌雜作,珍饈若山,紅粉朱顏,環侍左右,雖南面之樂,不過是也。宅後設一圃,大可二百畝,疊石為山,器籬為逕,峻亭廣屋,飛閣相連,異木奇花,顏色相照,四景長春,萬態畢集。生得游,必命侍妾捧筆硯,每至一處,必加題詠。然亦不能悉記,而吳中傳聞者,止二三詞而已。

   《題繡谷堂》---(詞名《臨江仙》)

   「簾捲華常名繡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圍風送 環聲。奇花千萬種,松林兩三層。----山外有山山外水,水邊山頂皆亭。綠陰斜徑小橋橫。眼前堆錦繡,何處問蓬瀛?」


   《題筠溪軒》---(詞名《浣溪沙》)

    香銷籬黃金地棠,風生水榭竹陰涼。小窗飛影印池塘。

    浪潑春雷魚欲化,竹圍山逕鳳來翔。署天水簟即瀟湘。


   《題曲水流觴》---(詞名《天仙子》)

   「春曉轆轤飛勝概,曲曲清流塵不礙。玉龍昨夜臥松陰,雲自蓋,山自載,偃仰屈伸常自在。----浮觴要把蘭亭賽,別是人間閒世界。恍如仙女渡銀河,溪雖隘,行偏快,只用光生長坐待。」


  園內鑿池,近百餘畝,內設六島,每島皆有樓、臺、亭、榭,其制各異,石橋相連,下可舟楫,謂之「西池六院」。一院則使二妾居之,二妾則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晝夜不絕。

  一夕月夜,生與道芳駕小舟遍遊池島,命各院八窗洞開,垂簾明燭,簫鼓低奏。清風徐來,水月相蕩,時執棹者吳妙娘也,生命為吳歌,隨波宛轉,聲若洞簫。各院皆以清笛應之,儼如鶴唳松稍,不覺塵骨皆爽。生樂甚,命酌酒,與道芳對飲。因舉手托道芳腮,戲曰:「今夜夫人興動矣。」道芳正色應曰:「夫妻相敬如賓,何戲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鐵石人耶?」舟過一院,匾曰:「碧香瓊館」,貞與雲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貞,貞與雲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為我謝之。」貞舉爵勸道芳,芳卻之。貞跪下,芳急扶起,曰:「貞姐自重,即當強飲。」繼而,曉雲亦舉酒跪奉。芳亦扶起。謝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頗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強飲之。西南一院隔欄遙呼曰:「妾未嘗見夫人飲,願下執壺。」生視之,乃玉勝、金園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辭。玉勝、金園勸曰:「妾等樗材,恩承賬木,久涵飲德之恩,恨無涓滴之報。今借花獻佛,望夫人少飲。」生亦勸曰:「來意至誠,亦當少盡。」道芳乃啜其半。復強飲之,不覺香肌醉軟,睡態漸增。生命臥榻設重茵繡枕,扶道芳寢。乃與麗貞推篷坐月中,飛觴浪飲,縱棹遍遊各院,笙歌愈覺嘹亮。生曰:「與卿等聯句可乎?」眾曰:「可。」

   「筵開畫舫夜初長(生),絕勝當年醉白堂(園)。水底明河斜轉影(勝),雲連新月細生光(貞)。詩盟不就君須罰(雲),………」

  生抱雲戲曰:「卿今夜欲罰我乎?尚記得牀後小軒不能禁否?」雲笑曰:「此為驗紅所誘耳。」生以手插入雲懷,摩弄其乳,春興勃然,欲狎雲於坐中。雲曰:「夫人在坐,願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當先狎夫人。」乃舍雲而就榻,將欲解道芳衣;生醉後性急,忽動道芳佩玉一聲,道芳驚醒。生抱而戲曰:「如此良夜,適興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滿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內名公、朝廷重宰,乃兒戲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貞等勸生曰:「夫人性重,欲與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貞等邀道芳同宿,使眾妾即環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見玉人如砌,香霧衝簾,生心蕩然,恣意縱欲。芳諫曰:「公非少年矣,願當自惜。」生笑曰:「老當益壯,何惜之有?」

  自是,淫樂無所不至,或吟詠,或局戲,有清談,皆與眾妾在焉。一日,月上忘歸,嘗有詩云:

    共榻清談花霧濃,並頭聯句月明中。

    起來一笑同攜手,繡谷堂深燭已紅。

  或宿一院,則各院送茶,婢輩皆待生睡,方敢散歸。或生少出,則各院或明燭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擇寢。或生浴,則眾妾環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與,惟吟風弄月、逍遙池島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晝,生方與眾妾泛舟,忽見西南祥雲聚起,鸞鶴旋飛,空中隱隱如有鼓吹。頃間,紅光照水,香氣逼人。生與芳等視之,見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復來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一服之,皆可仙矣。況道芳乃織女星,貞乃王母次女也,餘皆蓬島仙姬,不必盡述。今欲緣已盡,皆當隨公上升。」言畢而去。

  生自是飄逸有登天之志,絕欲服氣,還精固神,舉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驗禍福。人皆異之。後攜芳、貞等人終南山學道,遂不知所終云。


  唐貞觀時,諫議大夫王瑞,字乾玉,乃骨鯁臣也,出為唐貞觀之任。有二子,長名鵬,次名鶚,皆隨焉。

  鶚頗有素志,處州治中,紅梅閣下置學館讀書。閣前有紅梅株,香色殊異,結果實如彈,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見而愛之結實時,守登成以數標記,防竊食者,留以供燕賞,饋送,筵之賓客是以紅梅畔門鎖不開,若遇燕賞,方得開門。

  忽一朝,閣上有人倚欄,笑聲喧嘩。門吏回報,恐是宅眷又不聞聲音,遂立閣前看視,則封鎖不開。驚詫而回,急報之鎖看之,杳然無人。只見壁上有詩一首,墨跡未乾,詩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

    憑倚高樓莫相顧,一家留取倚欄杆。

  郡守見之,嗟歎良久,乃曰:「其詩清婉,無凡俗氣,此必神仙所題以青紗籠罩之。或遇宴賞,郡中士夫爭先快睹,皆稱盛事,因看之甚嚴。

  忽一日設宴,王鶚與先生李浩然登閣。是時紅梅未有消息乃凴欄曰:「顧盼上詩,意清絕,是誰為之?然未有佳效。」浩然曰:「何也。」鄂曰:「我觀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狀貌也?」遂以手指紅梅而言之曰:「何不便開花,以實前詩。處,紅梅遂開,清氣襲人,瑩白奪目,頓覺身在仙境也。鶚驚而歎曰:「非為怪異,乃百花之魁也。」以詩贈鶚:

    南北枝頭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

    從知造化未逼爾,明歲巍科必首登。

  王鶚告先生曰:「蒙賜佳章,斯望不淺,未敢續貂,伏惟請益云爾:「移植揚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姑仙應解尋芳意,先發南枝贈故人。」

  浩然歎曰:「覽此詩,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樓,秉燭,各回書院。

  夜到半,鶚獨坐於書帷之中,焚香誦讀。鶚性孤潔,只留一小童相隨,不覺城樓更鼓已三鼓矣,將解衣就寢,忽聞有人聲,鶚曰:「是誰?」乃是一女子之聲,應曰:「妾乃門者之女,燈下刺繡鴛鴦宿蓮池,蓮池繡未完,鴛鴦繡未了,適值雨驟風顛,銀钅工吹滅,輒至書帷,告乞燈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時,見君氣吐虹霓,胸蟠星斗,書聲越三唱之絲桐,咳唾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駕秦漢,師孔孟而友曾顏,奴亦樂道喜聞,不敢間斷君之書思也。候君就寢,乃敢叩窗,輒欲借燈,不阻乃幸。」王鶚聞其吐詞美麗清雅,頗有文士之風,疑非門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長於斯,況前守於此置有學館,奴供酒掃,接見賢豪,剽竊詞章,暗閱經史,日就月將,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無足怪焉。」王鶚曰:「才學如此,想必能詩。」女子曰:「略曉平仄。」鶚曰:「請燈為題。」乃呈一詩云:

  無情風雨撲銀钅工,乞火端來叩玉窗。

    恨隔疏櫺一片紙,卻將鸞鳳不成雙。

  詩畢,女子復吟一絕,以答王鶚云:

    聞君未覿意何濃,才子佳人不易逢。

    只為乞燈當午夜,便勞宋玉詠高峰。

  王鶚聞之,神思淫蕩。見女子有憐才之心,而鶚有願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盡衷腸,遂作一詩以見其意云:

    驀聞詩句最鍾情,便欲尋芳與結盟。

    可奈書窗燈影隔,惜花空自夢瑤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為教人獨立於窗外乎?」乃吟一詩云:

    獨立更深體覺寒,隔窗詩和見尤難。

    合歡既肯將花惜,對面何如冷眼看?

  王鶚高舉手,持燈於窗隙之間照之。見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雲袖飄飄,頂霞冠而爍爍,神仙之豔質,絕代之佳人也。王鶚曰:「人耶?鬼耶?故來相戲爾。吾乃朝臣子弟,廊廟才人,恪守不談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語。一失土行,萬瓦俱裂,名教之罪人也。適來賦詩這根源,非汝借燈,特是戲謔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轉也,淫戲非所願聞,汝宜速回,無貽後悔。」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謫降仙子也,適為蓬萊上客,驂鸞輿而游三島,駕鶴馭以訪十州,經過蜀郡,乃於雲際聞君弦誦,特佇以聽;隔窗外而見郎神氣清爽,玉樹瓊枝,骨格孤高,原非塵埃中人。妾為宿緣仙契,固非偶然,願奉箕帚之下塵,以和鸞鳳之仙侶,爾亦如弄玉之於簫史,瓊姬之於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王鶚曰:「此非仙侶之言也。我聞神仙居溟漠之洞,處無虛之鄉,登太極之門,住蓬萊之島,同天地之壽,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壞,此身不毀。吾今見汝以絲帛之服飾身,以淫亂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猶在,何得為神仙乎?」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聞天地之大,豈偶然哉!日月交光,陰陽相游,上至天仙眷屬,不異人寰,下至草木昆蟲,豈無配偶?」嬰兒少女,存大道之玄機;乾覆坤載,作萬物之父母。而以獨陽不成,孤陰不生。郎是儒生,窮理多聞,廉恥四維,固不可不張,大道玄門,亦不可不度。妾雖仙侶,降謫凡世,與君夙契姻緣,今當際遇,布露再識,無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識。」鶚曰:「既是流品與鶚有緣,奈嚴君在堂,家法整肅,何況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禮歟?」女曰:「禮固然也,男女之情,雖父母亦有不可間斷。郎與先生李浩然閣上之詩,則妾所願也。君指『首句誰為之,無有佳效,』妾領君言,故發南枝,滿春色於花間,寄芳心於言外。君寓意作詩以挑之曰『姑仙應解尋芳意,先發南枝贈故人』,妾本仙質上品,南宮仙屬,我見君詩,已見先有情矣。是時妾在閣上,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見。今夕私逼,豈偶然哉?君如肯點頭領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藥,可駐君顏;妾有大道,可贈君壽。同日與君入蓬萊,居長生館,坐龍車而游三島,駕鶴馭以訪十州,食王母千歲之桃,飲麻姑瓊液之酒,享物外逍遙之樂,結天下無盡之緣。過隙白駒,乃人間之光景;黃粱槐國,實昨夜之悲歡。生死輪回,立而可得。利祿如蠅頭蝸角,郎且勿貪;山家有鳳舞龍吟,君宜靜聽。比時取捨,可自裁之。」鶚曰:「天道甚遠,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亂。鶚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獨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滅燈擁衾而坐。仙子推門,不得入,乃扣窗再囑曰:「君已無情見拒,奴亦暫且告別,他日再來。」抱恨而去。鶚通宵不寐,書窗漸明,方下榻而觀。案下有詩一絕云:

    盡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歎芳英。

    蕭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鸞駕玉京。

  鶚只疑是妖魅,恐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聞東閣有人歌紅梅曲者徐徐而來。細聽其聲,乃昨夜女子之聲。鶚遂滅燈就寢。其曲乃《減字木蘭花》也:

  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賦。素質玲瓏,微抹胭脂一點紅。

  迥然幽獨,不比人間凡草木。移種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罷,繼詩一絕云:

    一謫人間已有年,暫拋仙侶結塵緣。

    多情卻被無情惱,回首瀛洲意惘然。

  詩罷,復來扣窗。王鶚不應。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無情,一失機心,終身之恨。」俳徊窗下,往來歎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亂,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怒罵而去。不覺雞聲報曉,樓閣初殘,則聽窗聲,杳然無跡。

  鶚乃整衣下榻,又見案上一幅花箋,觀其字如鳳舞龍蟠,翰墨瀟酒。其詩曰:

    誰道仙姬不嫁人,請看弄玉與雲英。

    料君未有封侯骨,敢問君王乞與卿。

  鶚見詩意謂昔雲英弄玉之事,又聞昨夜怒罵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劉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陽台宋玉之事,獨行獨坐,如醉如癡。窗前絕弦誦之聲,梅下注相思之淚。焚香靜坐,遐想緬懷,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絕以惆悵云:

    當年錯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顰。

    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尋春。

  又於紅梅閣下題一絕云:

    南枝曾為我先開,一別音容回不來。

    盡日相思魂夢斷,雨雲朝暮繞陽台。

  又於閣上眺望,徒倚欄杆以吟風,笑詠桃花而臥月。

  自此寢食日廢,念茲在茲,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鶚染紅妖魅也,多方勸諭,勉之以詩云:

    書中有女玉顏新,感事尋梅太損神。

    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雙親。

  王鶚終不聽,自此嗟歎悲泣,略無情緒。時繞梅邊,如有所待,或見怪異,致被父母懷疑於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鶚寢於中堂,千金求醫,多方療冶。旬餘稍妥,飲食漸進,舉止如常。

  忽一日,鶚又獨步紅梅閣下,惆悵不已。特見梅花自開,芳枝鬥豔,寒蟬噪於疏影,清風襲入暗香。忽憶壁上之詩,依前誦「南枝曾為我先開」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覺淚下,遂望南枝別作一絕云:

    風流業債告人難,女貌郎才好合歡。

    今日花開人不見,幾迴腸斷淚闌干。

  詩畢,又作《減字木蘭花》詞一闋云:

   「素英初吐,無限游蜂來不去。別有春風,敢對群花間淺紅。憑誰遣興,寫句花箋全無定。白玉搔頭,淡碧霓裳人倚樓。」

  作罷,見樹上有一幅花箋,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詩云:

    知君情夢慕淫芳,我亦思君懶下牀。

    只恐臨軒人不顧,令人道是野鴛鴦。

  王鶚看罷,詩意謂定今宵歡會,乃下閣復歸書院,喜不自勝,預設綺席,薰降真香,排列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來,鶚喜蕭敬迎之書帷中,敘間闊之情,分賓而坐。仙子笑謂鶚曰:「前日相拒,非君無情,今日相會,莫非良緣?」王鶚答曰:「恨無仙骨,多有夙愆,初時拂逆仙顏,深為冒犯。自愧沉淪業海,以致仙鳳迥隔,恐萬劫難逢。豈期再睹玉顏,從此再無相負。」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時,知君素有仙方,偶會期願可諧,盡在天上人間。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憶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詩詞,又心口相應。與子偕老,地久天長。」鶚再拜賦詩云:

    敢將風質伴仙儔,同坐雲車玩十洲。

    今日幸諧鸞鳳侶,桑田變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見君顏,緣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堅,確信是天緣,非人所能合也,妾最固辭哉!妾有仙家酒肴,長春美醞,千歲松醪,瑤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龍肝鳳髓之饈,願奉君前,惟情所願。」但將碧玉簪敲身上所繫佩玉數聲,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 、嘉肴美饈,羅列於前。果非人世間所有之物,自是仙家異色品味也。鶚因問曰:「仙子名籍,屬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宮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間,隨意遊賞。見郎君精神爽異,才思孤高,契妾夙心,願諧仙侶。正謂在天願為比翼鳥,入地共成連理枝,每攜手以同行,長並肩而私語,天地有盡,此誓無窮。」遂解衣就寢。仙凡胥慶,始覺人間玉繩遄轉,銀漏急催,卻早城烏啼曉,扶桑雞唱,歡情未厭,離思復牽矣。

  仙子晨興,急整霞帔,忙穿繡履,乃別鶚曰:「妾獲倚書幃之諧,素望後期未卜。」離情繾綣,不忍別去。許以七夕復會,遂以分袂,命駕雲車。行間,又謂鶚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張氏,小字笑桃,籍在瓊樓,別有名號。君宜記之。」言訖出戶,望東北角騰空而去。

  後至七夕之夜,王鶚瞻候,仙子果至。鶚笑而迎之。遂攜手而書幃,再敘舊歡。仙子言曰:「妾暫賦《式微》之章,君忽戀人間之喜,故來見辭。」鶚曰:「何棄我速乎?」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負私約耳。若失大信,將何面目以見我仙侶乎?雖是暫別,何用增悲,既謝留別,難為割捨。妾欲與君同赴華胥之約,可乎?」鶚曰:「凡愚下質,夢不到於仙宮,既許同游,願尾車塵之後。」

  仙了遂以手攜王鶚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鶚神思恍惚,見侍從數人,體貌妍麗。忽見二隻白鶴從空而來,請仙子、王鶚乘之,向空而去。

  至雲端,見瓊樓鶴繞,碧殿鸞翔,奇花開春,鳴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來,迎入仙府。有命:「置宴於碧霞殿。茲者承勞仙眷遠來,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鶚曰:「主人情重。」遂同往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鉛粉,自有仙姿。主席者先為筆桃敘間闊之情,次及鶚。鶚曰:「鶚乃詩書寒儒,簪纓孺子,不期庸質,誤入洞天。既獲瞻承,曷勝榮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會,喜遇佳賓,愧無倒履之迎,幸有投轄之飲。」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館請諸仙主座。須臾,仙女十數輩皆來,披霞佩露,絕質奇容,前揖主席,次與笑桃敘久別之懷。乃與王鶚相揖,排列而坐,開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輩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為期,豈料有此佳會。乃蒙君子不鄙而訪臨,決匪人為,實惟天幸。然所居之館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館,以眾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莊、王蘭素、韓婉清、李渭瓊、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醞,可駐人顏;二曰碧玉漿,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壽。今酒已三行,吾輩各舉前日閣上所題之詩,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兩般。憑枝高樓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欄杆。』」房杰曰:「果是出塵之句,實符今日之仙會也。杰最續貂。」乃和其韻:

    朔風晴雨對嚴寒,南北枝頭總一般。

    向暖讓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須乾。

  合座稱賞,曰:「杰舊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詩,幸逢敵手,願和以示鶚。」云:

    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態萬般。

    吹徹風簫還起舞,參橫月落滿欄杆。

  眾仙稱賀,才調清雅,一座盡吹,鶚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於前,慇懃相勸,鶚又強飲,乃至大醉,群仙曰:「華胥僻陋,謝君訪臨,此會千載一遇,願得佳章,用光此席。」鶚曰:「僕雖不才,唯命是從。」乃作詩一絕云:

    喜隨鸞鶴會群仙,濟濟仙才盡出倫。

    相慶佳期觴詠處,不知誰是惜花人?

  仙女看詩,相顧而笑曰:「謝君佳作,甚有餘味。」酒已罷,乃隨眾仙登閣玩賞,見紅梅甚發,大勝於前。眾仙覓詩,鶚又賦云:

    誤入華胥喜結盟,倚欄還欲賞梅英。

    題詩聊索仙成美,誰道無情卻有情。

  眾仙見詩,皆含笑相謝。惟笑桃改容,謂鶚曰:「何酒後把心不定,亂發狂言?」遂投筆硯於前。鶚曰:「詩本性情,誠酒後狂妄也。」諸仙勸笑桃,令鶚再作,以解其慍。鶚遂奉命,仍以紅梅為詠,寓前日持贈故人之意云:

    玉骨冰肌別樣春,淡妝濃抹總宜真。

    個中誰辯通仙句,折取南枝贈故人。

  笑桃見詩,且喜且怒,顰眉蹙面,謂鶚曰:「君詞清絕,始見郎君,奈何末句折我南枝,似乎詩讖,恐妾與君佳會不久!」鶚云:「仙緣奇遇,正望情如膠漆,生則與子同處,死則與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離?」笑桃曰:「郎是梅樹,妾猶花也,折以贈人,可乎?」次又謂鶚曰「生死在離合,自有定數,亦非人所能為。果應折取南枝,使妾之心進無所望,退無所守,雖欲再與君遇,不可得矣!」遂放聲大哭。玉顏聲嬌,坐客聞之,莫不流涕。鶚曰:「醉後詩詞,有何足憑?仙子之言,果為詩讖,豈折南枝繫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鶚乃再賦一詩,以解其怒云:

    春風勾引上瑤池,共賞瓊芳醉玉卮。

    寄與花神須愛護,冰壺留浸向南枝。

  群仙怒曰:「碧霞之殿,華胥之仙館也。南宮之仙,我之姊妹也。為君有仙骨,故以身相托,游君以華胥,飲君以瓊液。蓬苑之仙花,可為輕易折以與人?狂生之喜,酒之過量也。」遂令眾仙推鶚。鶚乃驚醒,身已在紅梅閣下矣。

  時畫角催曉,玉龍東駕,天外清風徐引,梅邊香風襲人。鶚心緒恍惚不堪,起造紅梅閣上,即見仙宮所賦之詩,皆題壁上,墨跡未乾復望閣下,紅梅花開滿枝,唇輕點絳,面瑩凝酥;稍南一枝,獨出群花之外。鶚曰:「夜來所言折取南枝,此身墜於閣下,情人何在,不得同歸!」遂大怒,欲折之。其枝稍高,手不能及,便閣下呼一使,令折取春花忽墮數片於閣前,次第相成一韻:

    昨夜蓬山共賞春,惜香憐玉最相親。

    東風好與花為主,可折南枝贈故人?

  王鶚看詩未畢,其使將南枝折下矣。

  鶚將花枝持歸書院,以瓶貯之,痛惜流涕。是夜,聞人扣窗,鶚因是笑桃之來也,乃出迎之。見笑桃蹙眉皺黛,粉褪紅銷,舉止無聊,所言失序。鶚驚謂曰:「仙子何為苦惱狼藉如此耶?」笑桃曰:「為君壞找南枝,今妾何計歸故園邪?侍女分離,妾欲以侍情郎,郎有堂君在上,必不相容,進退無路,去止兩難。」王鶚曰:「既無歸路,正契僕情,幸諧同衾共枕之樂,安得有再來忽去之理?」笑桃曰:「兩人同心,誓不更改,豈不知桑中之奔為女字之恥,不告而娶為男子之非乎?」鶚曰:「父母雖嚴,心常愛我,以我懇告,必相憐憫。倘得允從,與子偕老,實所願也。」仙子曰:「若諧素願,與子相偶,不惟大有益於君,令君取富貴如反掌耳。」鶚曰:「願得成雙,何言富貴乎!」

  鶚遂入閣拜夫人。夫人曰:「何謂也?」鶚曰:「見有犯理之事,冒罪懇前,數日前遇仙女,已許鶚為配偶,其緣已偕,既無損於身,且在益於兒,為天上之仙儔,非圖人間之富貴。伏願容許,以伴讀書,而亦可進取,誓不別娶。」夫人驚曰:「兒想被妖精之所惑,故來發此狂言,果是神仙,豈染此凡俗?汝且遠之,勿以介意。久則奪爾神氣,壞爾形質,死在須臾,墮入鬼錄。父母養爾成氣,襲箕帚之業,惟不知汝心保為如此也!」

  夫人告於諫議,諫議曰:「我有法術,能制妖祟;從鶚之言,請試之。乃備大禮以迎新婦,大會賓客,先求有道仙官書靈符,候新婦至,降真香,沉香而焚之。果是神仙,何得畏懼?若是妖邪,豈敢進言!」

  遂擇日與鶚納婦,書請群僚,云:「新婦幼小,養在宅中,今日長成,宜其家室,故請同僚同光此席。」眾僚各備禮相送,諫議辭不受賀。乃集眾官寮屬,酒已三行,及燒斬邪符,焚降真沉香,令新婦出。笑桃同鶚拜於筵間,亦無所懼。新婦乃頂玲瓏鳳冠,攝玎 玉佩,長衫大袖,淡飾雅妝,繡履踏月,紈扇掩面,侍女扶持,相參禮拜,從容中度,殊無失節。合屬官僚皆稱賀。眾議曰:「新婦新郎,真神仙中人也。」須臾,左右侍從捧玳瑁盤,進百花鮫綃兩端,上奉翁姑;遺梅腦一盒,以奉眾上,香味襲人,非凡間之物。郡中士夫百姓,皆歡欣鼓舞。宴罷賓客,諫議謂夫人曰:「我家三世奉善,誓不殺生,征事平正,傳家清白,以慈祥接下,天遣仙女以配吾兒,果無疑矣。」自是養親以孝,勉夫以學,出言有文,治家有則。

  當年朝廷選士,鶚以進身為重,晝夜攻書,忘餐廢寢。笑桃謂鶚曰:「何苦如此?」鶚曰:「進取之法,以苦為先。正揚名以顯父母之時,苟不勞心,實為虛度此生矣。」笑桃曰:「我為君先擬題目,令君是預備應試,可乎?」王鶚曰:「試官不識何人,子卻先知題目,亦不妄邪?」笑桃遂懷中取出三場題目示鶚。鶚曰:「子戲我乎?」笑桃曰:「君勿見疑。」鶚遂日夜於窗下按題研窮主意,操筆品題。數日間,思索近就。笑桃謂曰:「君文雖佳美,願為君賦之。」略不停思,一筆而就。引古援今,立意造辭,皆出人意表。鶚驚異之,歎曰:「真奇絕塵世!」遂熟記焉。試期之日,鶚別父母及笑桃而行,笑桃謂之曰:「前程在邇,切勿猖狂。」

  鶚到東京,領試題,皆笑桃所擬者。就便上卷,並無塗抹改易。主考咸稱「文章老健,必有神助之者。」稱為奇才,大魁天下。

  鶚既得意,泥金之報,殆無虛日。忽御筆詔授眉州簽判。鶚歸辭父母親戚,攜笑桃之任。前眉州太守已替,新太守未來,遂權郡印。

  忽一日,有守門吏報云:「有一秀才,姓巴名潛,言與權郡有親,故來相訪。」遂至廳上,乃見其人頂平目深,高唇長舌,鬢卷髮長,其容貌雖粗欲之常人,其言語乃文章之秀士,一進一退,燦然有禮。王鶚曰:「素昧平生,有何姻眷?」秀才曰:「潛本巴郡人,寄居眉州三峰山下讀書,積有年矣。為與汝夫人有親,故到於此。一日權州到任,失於探問,不得講探親之禮,幸恕狂率。請略告夫人。」

  鶚遂入宅,謂笑桃曰:「有一秀才,姓巴名潛,言與夫人有親。」笑桃聞之情思不樂,謂鶚曰:「彼乃妖精,急以劍擊之!」秀才見鶚急來,有殺氣,指鶚謂曰:「汝妻是我妻,未蒙見還,反欲害我。」便下砌走。鶚急遣人追之,不知所在。

  鶚謂笑桃曰:「彼何故有此事?」笑桃謂鶚曰:「君相遇情好,恕妾之始末,不可不諭。妾乃上界仙花一枝紅梅也,身已列於仙品。時西王母邀上帝,設宴,令仙苑群花盡開,以候上帝之觀望。時妾適因群仙宴,酒醉未醒,有違敕旨,遂得罪,便令人將妾自天門推下,隨落三峰山下。妾既推下,殘命未蘇,久之,遂依根於石上,附體於岩前,迎春再發,以候赦而復歸仙苑。不意所居之地有一巨穴,中有巴蛇。此畜壽年千歲,乃聚土石之怪、花木之妖於洞,恣逞其欲。妾乃被脅入洞中,欲效歡娛。妾乃仙花,誓死不從。此畜愛妾貌美,又且畏天行誅,監妾於後洞。一日,此畜歸巴中看親,妾乃乘間走出洞門,復歸三峰山下。斯時太守張仕遠適來此山,見此紅梅一株,香色殊異,乃移妾栽向閣之東。栽近月餘,巴蛇歸穴,探知其事,欲謀害張仕遠以奪妾。張公乃正直之人,嘗有鬼神擁護,無可奈何。一日,張公解任,除唐安郡守,愛妾此花,攜之入蜀,栽於唐安郡東閣內。張公解任之時,則妾已得地,本固根深,不容轉移,於是久住於蜀。妾遇君時,有姊妹數人,雖群花之仙,非品格之仙也。而妾乃居南宮,君舊折我南枝,曾為墮落。自此南宮既壞,我無可依。配君數年,男女已長,妾亦塵緣將盡,復居仙苑,異時為天上人也。」鶚聞之,乃思前日詩意折花之讖,勸勉笑桃,幸無介意。

  後數日,群僚請太守眾官合宅家著聚住三峰山下遊賞。笑桃聞邀同往,不肯前去。王鄂強之。至三峰山下,妓女列宴,笙歌滿地,遊人歡悅,車馬駢闐。至暮,忽一陣狂風吹沙拔木,天地昏暗,雷奔雨驟,人皆驚避,乃見一大蛇從穴中而出,官吏奔走,鶚亦上馬,令左右衛護宅眷以歸。須臾,有一騎吏馳至宅內,急報太守:「有一大蛇,形如白練,擁了宜人轎子入穴。」鶚舉身內撲,哭不勝悲。

  次日,令人往三峰山下尋覓蹤跡,惟有紅履在地。王鶚曰:「此乃孽畜所害。」計無所施,乃急修書以報父母。

  一日,郡中有一先生,衣鹿皮衣,來郡衙求謁。門吏不宵通報。先生叱門吏,直至廳前。先生揖云:「知權州有不足之事,貧道故來解之。」鶚曰:「我之不足,君安解之?」對曰:「巴蛇害人性命,何不殺之?」遂請至階,及坐,問:「先生有何術可以御之?」曰:「來日與君同住三峰山下。」

  乃以壯士百人,直至穴前。先生畫地為壇,叩齒百遍,望天門吸氣,吹入穴中。須臾,穴內如雷聲,其中文乃挺身穴中而出,身長五丈餘,赤目鐵鱗,一見先生,欲張口吞之。先生大叫一聲,震動山谷,其蛇乃盤繞。先生取下瓢,下火數點。須臾,火起十餘丈,旋繞大蛇於火中燒死,白骨如雪。先生乃取火丹入瓢。鶚曰:「感荷先生大恩,今孽畜燒死,已報其仇。欲得宜人屍骨歸葬,吾願足矣。」

  先生遂與鶚領軍士入洞中。行至一里餘,見洞中崢嶸,朱簾半卷。先生將人其門,見仙洞高明,花亭池沼,絕無鳥跡,唯亂花深處,乃有群女出焉。笑桃亦在其列。鶚見笑桃,喚曰:「王鶚來尋宜人。」笑桃答曰:「妾在此無恙。」鶚遂與笑桃並眾人出穴,一同拜謝先生。先生曰:「今日之事,滿吾願也。」吾非凡人,乃三峰山下萬歲大王。為孽畜居穴中,累被他害,終不能報,遂往名山拜求神仙,欲覓方術,蒙仙師授我火丹之訣。」言罷,只見大虎踴躍,大叫於三峰山下,先生忽然不見。

  王鶚乃與笑桃並輪歸州,郡僚宴賀。

  朱及半年,忽有吏報云:「家有書至。」鶚開視之,其中云「汝可歸畢姻陳氏」事。時笑桃在旁,見書泣曰:「妾不負君,君何負我?」鶚曰:「我前日修書奉父母,宜人已被害,而敬以達之父母,蓋深惜痛之也。不意父母念我遠宦,為結陳侍郎家婚姻,不知宜人復為先生救出。今當再修書以報父母知之,則可以速退陳侍郎家婚姻也。」笑桃曰:「不可。前日報妾已死,今日報妾復生。若退陳氏親事,則必問其事之由。既說巴蛇所驅,人必疑巴蛇所生子女之辱,當何言哉?有何面目歸見翁姑?妾已隨君有年,子女俱已長成,節緣已盡。妾所居南宮之地,今復修成,妾當歸矣。君宜念妾所生子女,宜加保護,毋以妾為念。君若不棄,異日紅梅閣下再敘舊歡。」言汔淚下。王鶚子女相抱而泣,不勝其悲。笑桃辭王鶚,下階,衣不拽地,望空而去。鶚追不及,抱子女哀哭,晝夜不絕。郡中聞者,皆為哽咽。

  鶚愁腸如結,離恨如絲,攜子女以入房,痛鸞鳳之折伴,遂將郡印帖於僚屬,乃攜子女還家,以構陳氏之好。

  鶚雖再娶,而意不滿所懷,遂囑托朝宰,改任向蜀。未幾,詔授唐安郡君。鶚喜,趣裝,攜子女之任。

  未及半月,早到唐安。騎從擁後,旌旗導前,竹馬來迎。受賀方畢,遂載酒肴,攜子女,直詣紅梅閣上,敘舊日之情。花豔重研,鶚乃指梅謂子女曰:「母當時臨別約我來也。區區既到,何得無情?」子女號哭,鶚亦傷心,乃題詩於壁以記云:

   「宦游何幸入皇都,高閣紅梅尚未枯。臨別贈言今驗記,南枝留浸向冰壺。」

  鶚乃畫一軸紅梅仙子,永為奉祀;伏願男登高第,女嫁名家,地久天長,流傳萬古。


  洪武元年,有馮琛者,字伯玉,成都府人也。其父馮温,為元朝先鋒,生琛於金陵,時至元六年庚戌歲。父喪,生幼恃伊舅氏養育。長至總角,穎悟聰明,詞章翰墨,與世不相侔,特出乎人表。

  未幾年,南北盜起,生奔走流離,浪跡江湖,飄至臨安府。時直殿將軍趙或見生,大奇異之。趙公無子,遂收為己子。生事之如親父。公有女名雲瓊,幼喪母,公命庶母劉氏育之。年至一十三歲,則生延師教之。生愈加恭敬如親妹,而瓊視生亦如親兄。

  一日,生因思干戈不寧,惻然有感,賦詩以呈師云:

    兩虎爭難勢不休,回頭何處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動,萬里塵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當路道,黃昏烽火起邊樓;

    何時南北干戈息,重睹君王舊冕旒?

  其師誦畢,自稱曰:「此子日後有大志,非常才也。」趙公亦喜。

  將二載,劉氏以雲瓊年長及笄,遂乃令入閨房,習學女工。

  一日,生在書館獨坐,見春風明媚,蜂蝶交飛,不覺惆悵,呤一絕云:

    桃花如錦草如茵,妝點園林無限春。

    蜂蝶分飛緣底事?東君應念斷腸人。

  生吟畢,雲瓊在書館後遊玩,聽其吟詩,有惆悵之意,悒怏不樂。

  越數日,百共亭前牡丹盛開。琛往觀之,瓊亦在彼,遂同玩賞。瓊同曰:「『東君應念斷腸人,』為誰作也?」生笑而不答,又將牡丹花為題,吟詩一首云:

    嬌姿豔質解傾城,似語還休意未成;

    一點芳心誰共訴,千重密葉苦相同。

    君王愛處天香滿,妃子觀時國色盈;

    何幸倚欄同一賞,恨無杯酒泛芳馨。

  瓊見詩,知生意屬於己,乃一笑,歎息而去;回頭顧生,惟不言焉。

  生自此之後,見其姿容秀麗,其心不能自持。瓊娘此後亦無心針指,時出遊戲消遣。見蜂蝶紛紛,景物繁華,賦詩一首云:

    春色平分二月時,弓鞋款款步蓮池;

    九迴腸斷無由訴,一點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留粉蝶,陰陰枯木囀黃鸝;

    曉來悶對妝臺立,巧畫蛾眉為阿誰?

  瓊有侍女韶華,頗巧慧,能謳詩,見瓊長吁短歎,識其意而不敢問。一日,偶過書館,生戲之曰:「我萬里無家,一身孤孑,子與我結為兄妹,何如?」韶華答曰:「賤妾卑微,何敢投君子?」生曰:「無傷。」二人即拜為兄妹。自此之後,與生來往甚密。

  一日,生問曰:「連日不見瓊娘,果恙乎?」答曰:「娘子近來得一瘧疾,倚牀作《望江南》一闋。生曰:「願聞。」韶華誦云:

   「香閨內,空自想佳期。獨步花陰情緒亂,漫將珠淚兩行垂,勝會在何時?----懨懨病,此夕最難持。一點芳心無托處,荼蘼架上月遲遲,惆悵有誰知?」

  韶華誦畢,別生而去。生知瓊有意於己,潸然淚下。

  次日,趙公會宴,瓊侍父側,雖然視目往來,不能通得一語為憾。生歸室,見寶鴨香消,銀臺燭暗,愁懷萬斛,展轉至晚,乃賦一律云:

    暗思昨日可憐宵,得見佳人粉黛嬌;

    銀海曉含珠淚濕,金蓮微動玉鉤搖。

    謝鯤從折機邊齒,弄玉空吹月下簫;

    一笑傾城殊絕代,寧教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與韶華曰:「我有手書一緘,煩汝送與瓊娘,幸勿沉滯。」韶華接去,乃潛納於鏡奩內。

  次早,瓊娘梳妝見書,視之,乃《滿庭芳》詞,云:

   「蟬鬢拖雲,蛾眉掃月,天生麗質難描。尊前席上,百媚千嬌。一點芳心初動,五更情興偏饒,訴衷腸不盡,虛度好良宵。

    秦樓明月夜,餘音裊裊,吹徹鸞簫,閒敲棋子,愈覺無聊何時識得東風面,堪成風友鸞交?憑鴻雁,潛通尺素,盼殺董妖嬈。」

  瓊娘讀畢,怒責韶華曰:「汝怎傳消遞息?我與夫人說知,必難容矣。」韶華悲泣哀告。瓊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送藥方與我?當以實對。」韶華答曰:「向者舍人妾言曰:『我四海無親,欲與結為兄妹。』當時妾惶愧不敢當。復問:『娘子無恙乎』?妾曰:『因病,稍安』。妾復讀娘子《望江南》詞與聽,舍人不覺淚下。至晚,以書令妾達焉。」瓊曰:「我雖未愈,不服此藥,亦不可辜其美意。我回一緘以謝之。」

  韶華即候瓊作書畢,以詣生室。生見韶華,甚喜。生執觀之,乃和《滿庭芳》一闋,云:

   「短短金針,纖纖玉手,閒將緩帶輕描。描鸞刺鳳,想象剔還挑。不覺黃昏又到,誰知玉減香消。鴛鴦思轉輾,又忽至中宵。

    陽臺魂夢杳,彩鸞歸去,辜負文簫。美人生幾,行樂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徹紅綃。知此時,芳心動也。愁殺蓋寬饒。」

  生視畢,不覺失魂喪志,莫知身之所在。

  瓊曰:「彼時以我病癒,兄妹之情,喜之。」當時,韶華頗疑之,退而歎曰:「人生莫作妾婢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必貽禍於我矣!」自此,非堂前有命,不出於外。瓊雖意戀,無由相會。

  生自此之後,竟不得見,憔悴疲倦,飲食減少。夫人劉氏時加寬慰,生但亻免首而已。

  一日,夫人與侍妾數人,於後花園迎風亭上觀賞荷花。瓊推疾不出。夫人去後,瓊潛至生室,問曰:「兄何恙乎?」生淚下,不能答。瓊曰:「萬事由天定,非由人矣。兄何故如此?嘗聞夫子曰『賢賢易色』,古聖人所戒。」生曰「鑽穴逾牆,吟琴折齒,妹獨不知?」言未終,侍妾報曰:「夫人至。」瓊曰:「且與告辭,情話難盡。翌日牛女佳期,妾當陳瓜果,暮與君登樓乞巧,以占靈配。」生諾。

  至期,生乃赴約。劉氏命瓊在堂行酒,亦召生與宴。不勝懊惱。仰觀其天,輕去翳月,乍明乍暗,織女牽牛,黯淡莫辯。忽聽樵樓鼓已三更,乃賦詩曰:

    幾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圓少古今同;

    正期得見嫦娥面,又被癡雲半掩籠。

  次日,於堂側偶見瓊,生以引詩示之。瓊亦吟一絕云:

    停杯對月問蟾蜍,獨宿嫦娥似妾無;

    今日逢君言未盡,令人長恨命多孤。

  瓊自後作事,悶悶不已,女工之事,俱無情意。患病數日,家人驚惶,乃白劉氏。

  夫人即喚韶華,曰:「汝知娘子病源乎?」韶華不敢答。夫人問之再三,華無奈,只得白諸夫人,乃曰:「娘子與馮官人相見之後,至今三好兩怯。」

  夫人即與公曰:「嘗聞男冠而有室,女笄而有家。今瓊年二十,閨房之事,想已知之。自琛居於門下,亦有年矣。而瓊豈無思念之心?妾觀動靜之間,俱有不足之意。不如早納琛為婿,庶免彰人之耳目。」公大怒,不允;尋思良久,曰:「依汝之言,必無惑矣。」時韶在側,奔告於瓊。瓊令華告生。生喜,賦詩一首賀云:

    昨日窗前問簡篇,銀釭雙結並頭蓮;

    當時似此非容易,今日方知豈偶然。

    紅葉溝中傳密意,赤繩月下結姻緣;

    從前多少心頭事,盡付東流水一川。

  翌日,公或探生。生曰:「投托門下,多蒙厚意,敢效結草之恩。」公曰:「或欲納汝為婿,不知可乎?」生曰:「既蒙有命,安敢不從。」遂喜而退。

  越十日,公命媒約行聘為婿。至期。屏開孔雀,褥隱芙蓉,花燭熒煌歌,歌弦管沸。生與瓊拜於堂,一如神仙旭洞府,郎才女貌世間稀。

  飲罷,筵散,生女入洞房。象牀瑤席,風枕鴛衾。生與瓊曰:「昔慕娘子之心,每於花前上,撫景傷懷,今日至此,非天緣何如!」瓊曰:「遇君之後,行無定跡,寢不貼席,今日天隨人願,獲侍巾櫛。但願君子始終如一,則萬幸矣。」瓊擬蜂戀蝶意,遂以詞云:「翠荷叢裡鴛鴦浴,碧桃枝上鸞鳳宿。花爛枝上柔,俄驚一夜秋。百歲共和諧,相看奈汝河。」

  生亦口占《減字木蘭花》詞云:

  「詞云弄雨,迤邐羅幃同笑語。春透花枝,一時相憐相愛,還了平生債。魚水歡情,髮下青絲結誓盟。」

  越月,公被召,促裝赴京,囑托生家事而別。

  越三月,公奏曰:「臣老,不堪用。有婿馮琛,素懷異才,臣薦為國,非私也。」上大悅遣使召生。

  生與瓊曰:「蒙旨徵召,暫與相別。」瓊曰:「相會未幾而又遽別,奈何!妾聞金陵勝地,多有歌樓妓女,切不可以留戀。」生曰:「噫!卿誤也。我心猶如冰玉,後當自見。」言畢,即促行裝起程。

  瓊令韶華備酒,飲別於郊外。瓊握生手,相視大慟。生亦嗚咽。瓊曰:「君今棄妾,妾無負於君。」生曰:「今日之行,出於無奈。卿有是言,殆非以為陌路人邪!」瓊曰:「君無二心,妾何以報!」口占二首以贈云:

    魚水歡娛未一秋,臨岐分袂更綢繆;

    訴君不盡衰腸事,惟有潸潸珠淚流。

    香閨繡幕恨悠悠,一片離情不自由;

    爭奈君心似流水,滔滔東去不能留。

  生亦呤一律以答之:

    懶上雕鞍悶不勝,此心如醉為多情;

    空垂眼底千行淚,難阻天涯萬里程。

    最苦淒涼馮伯玉,可憐憔悴趙雲瓊;

    男兒且學四方志,鐵石心腸作廣平。

  思瓊情不能已,又作《茶瓶詞》云:

   「憶昔當年相會,共結百年姻配。枕邊盟誓如山海,此意千載難買。----恩和愛,知何在?情默默,有誰揪採?妾心未改君先改,爭奈好事多成敗。」

  吟畢,痛哭不捨。

  生又扶瓊至家,囑韶華勸慰。次早,不令瓊知而去。瓊晚見月界窗痕,風嗚紙隙,舉目無親,因作《臨江仙》詞云:

   「明窗紙隙風如箭,幾多心事多忘。荼蘼架不見行藏。交加雙粉蝶,並肩兩鴛鴦。----豈知今日成拋棄,□羸減玉銷香。誰與訴衷腸?行雲空縹緲,恨殺楚襄王。」

  生行不覺月餘,未嘗不思瓊也。及見京畿將近,偶成一律云:

    冉冉時光日似梭,相思無計欲如何;

    五雲縹緲皇都近,萬里迢遙客恨多。

    愁望銀河有織女,飛魂閣苑問仙娥;

    金陵漫說花如錦,一點芳心只自和。

  生行至金陵,見上於奉天殿,上甚愛其才,即日除授為起居郎。一日出朝,因見便人,作書以寄:

   「雲瓊娘子妝前:拜違懿范,已經月餘,思仰香閨,動靜行止,未嘗離於左右。邇來未審淑候何如?琛至京,蒙授起居郎。誰料非才,幸際風雲之會,得依日月之光。偶因風便,封緘以寄眷戀之秋私云。」

  瓊得書,一喜一悲。賀者填門,瓊悲號不已,劉氏命具具杯酌,弦歌寬慰。瓊編《駐馬聽》,命韶華謳之,聞者莫不悽慘。自茲命無聊賴,鸞孤鳳只,竹瘦梅臞,面似梨花帶雨,眉如楊柳含煙,因風涼月冷,影只形單,賦詩一律云:

    夜深獨坐對殘燈,默默懷人百感增;

    愁腸百結如絲亂,珠淚千行似雨傾。

    月照紗窗光皎皎,風搖鐵馬響鈴鈴;

    總籍夫人寬慰我,金樽漫有酒如澠。

  素娥善能言語,一日瓊曰:「妾聞西湖鴛鴦失侶,相思而死,何謂也?」瓊曰:「汝戲我乎?」曰:「既知,何不自思?」瓊曰:「汝不聞李白云:錦水連天碧,蕩漾雙鴛鴦。甘同一處死,不忍兩分張。」素娥曰:「誰無夫婦,如賓似友,至於離合,故不可測。《關睢》詩曰『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憂雖深而不害於和』,是以傳之於經。娘子朝夕哭泣,過於哀怨,倘有不測,將如之何?望以身命為重。」瓊意稍解。恐生心有異,不能無疑焉,乃作古風一章以自慰云:

   「憶昔與君相拜別,三月鵑聲哀夜月,鴛鴦帳裡彩鸞孤,惆悵良人音信絕。妾心如水水復深,妾淚如珠珠濺血,深院夫人春晝長,幾回獨把湘簾揭。湘簾揭起雙飛燕,燕燕差池相眷戀。令人感動心益悲,欲寄征鴻飛不便。文君空有白頭呤,婕妤漫賦齊紈扇。君心若似我心同,妾亦於君復何怨!」

  瓊作雖非怨悔,相思之心殊切。撫景興懷,時無休息。佇見征鴻北去,烏鵲南飛,寒蛩在壁,秋水連天,桐風颯颯,桂月娟娟,香殘燭暗,枕冷衾寒。斯時也,空閨寂寂,人各一天,經年累月,有誰見憐?遂作《滿庭芳》詞云:

   「皓月娟娟,青燈灼灼,回身轉過西廂,可人才子,流落在他鄉。只望團圓到底,反屬參商。君知否,星橋別後,一日九迴腸。

    相思無盡極,慘雲愁雨,減玉消香,幾回夢裡飛揚。猶記山盟海誓,地久天長。春已老,桃花無主,何日遇劉郎?」

  題畢,謂韶華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答曰:「有之。如秦氏之喪身,姜女之死節,皆如此也。然悲歡離合,亦自古有之。若不惜其身,至以殞絕,亦或有之。」瓊曰:「汝之言,我非不知,但恨與生會合未久,遽成離別,恐作王魁負桂英也。」因而賦歌一首云:

   「黃昏漸近兮,白日頹西。對景思人兮,我心空悲。雲歸岫兮去遠,霞映水兮呈輝。倏無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歎南飛兮烏鵲,繞樹枝兮無依。人凴欄兮徒倚,追往事兮嗟吁。香消玉減兮,顏落色衰。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遲遲。霜凋殘兮落葉,雨滴損兮花枝。花委謝兮寂寂,葉辭枯兮淒淒。恨關山兮路遠,極望兮天涯。自勉強兮假寐,風颯颯兮吹衣。奈好夢兮杳渺,匆驚覺兮鄰雞。何汝台兮抑鬱,臨寶鏡兮慘妻。一鬢雲鬢兮,為誰梳洗?蘭心蕙質兮,空自昏迷。睹雙飛兮粉蝶,聽百囀兮黃鸝。何人生兮不若,嗟物類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別離,望美人兮空躊躕。」

  韶華觀其吟,亦掩淚,謂瓊曰:「娘子之意,恐生有『富易交、貴易妻』之謂也。若此者,可令人齎書與之,以察其動靜可矣。何乃孤眠獨宿,行吁坐歎,而且苦若此邪?」瓊曰:「書,不必也,自生別後,有詩十餘篇,並錄寄贈,以見我心。」即日遣家童,齎書抵京。

  生得書,不勝歡喜,展而讀之,皆瓊之佳制。云:

    淚雨汪汪酒滿衣,含愁強賦斷腸詩;

    自從昔日相分手,直至今朝懶畫眉。

    東閣尚懷揮翰墨,西園猶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無消息,獨對青銅怨別離。

  生讀罷,不勝悲咽,遂差人接瓊抵京。

  瓊謂韶曰:「我今將去,汝從我去何如?」韶曰:「妾幼侍夫人,居於內閣之中,亦生死相隨。今夫人將行,妾願隨侍。」即日治裝而去。

  直抵金陵。離城五里許,生已預在郊外等候。瓊至,既見,生曰:「一別許久,不想今日復見儀容。」瓊再拜謝,曰:「妾女流也。不知禮法,荷蒙君在子不棄,誓同生死。」言畢,即令乘轎歸衙。

  重尋舊約,再整前盟。生喜,賦詩一律云:

    朱顏一別已經春,兩地相思各慘神;

    失意如今還得意,舊人偏覺勝新人。

    顛鸞倒鳳情何洽,誓海盟山樂更真;

    寄語司天台上客,更籌促漏莫交頻。

  綢繆間,不覺五更至矣。生整衣冠而進朝。

  俄聞倭夷有警,上賜生為靖海將軍。生即日承命,至衙,謂瓊云:「吾奉君命,領兵收賊,料有一載之別。汝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緩君命。」於是率鳳陽精兵四萬,上親勞軍士。同兵部尚書於斌,左平章廖禹,復率羽林衛五十八萬軍馬,旌旗蔽野,水陸前進。

  生之英風銳氣,時與倭夷鏖戰。倭夷詐敗佯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精兵五十萬,出其不意,問別道尾其後。官軍溺死者無數,江水為之不流。生呼謂眾曰:「今天敗我,非眾人之罪也。第無以報效!」

  生復招集殘兵,整頓軍旅,身先士卒。眾乃奮身戮力,與敵鏖戰,無不一以當百。倭夷大敗。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銳也如此!」倭夷遣使稱臣求和。生恐有變,許之,奏凱而還。

  上得捷音,天顏大悅,謂宋景曰:「以羸敗之兵人危險之地而能克敵者,皆卿之舉薦得其人也。」景稽首拜曰:「遇臣無琛之明敏果斷。」得其人,不負臣下之望。」上曰:「古有社稷之臣,今馮琛近之矣。」

  生引兵入玄武門。上召生入丹陛。上慰勞之曰:「克戰之功,出於卿也。」生拜曰:「陛下順天行道,御物無私,臣下奉行政令而已,何功之有!」上即敕生為鎮國大將軍,賜劍履趨朝。雲瓊封為趙國夫人,金冠霞帔。夫榮妻貴,近臣未有。

  夫何盛極有衰,天年不遠,洪武七年甲寅歲十一月初一日壬戌薨。病重之夕,執瓊手云:「吾負汝矣。路隔幽冥,不一相見也。」急呼家童燃燈,取筆題曰:

    九泉未敢忘恩愛,一死無由報主恩。

    君命妾情俱未了,空留怨氣塞乾坤。

  瓊曰:「君無憂也,不久當相見。」言未畢,生卒。

  次日,大夫宋景奏聞。上曰:「天何奪吾伯玉之速也?」命禮部官具棺槨,擬以王禮祭之。贈明仁忠烈成安王。

  越十五日丙子,瓊亦以憂思,不進飲食而卒。敕賜合葬於彩石之陽。

  越一月,御祭。墓碑丹書,命陶凱篆刻,宋景作序。

  有子二人。長曰明德,娶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娶廖禹之女。是為記之。


  天順時,青川孔天□,性酷好仙,常遇黃冠及名山大川。宮觀真像,即虔禮之。進古太山回,遇一老人,黃冠杖履,呼天 曰:「子好道乎?」曰:「心誠好之,但未得入道之門耳。老人曰:「汝知煉蛤蟆之術否?」曰「不知。」老人袖取一緘與之,曰:「功滿三年,蛤蟆忽失去。再逾三年,道可成矣。勉之!勉之!」

  天□意老人異人也,不敢輕啟其封。至家,焚香,始開之,內皆符咒訣法。遂擇日取蛤蟆,依法修煉。每咒,則蛤蟆開口,燒符,則吞之。

  遂精心煉及三年,忽不見。又三年,復回,生兩翅,身赤,能飛語告天□曰:「昔授子術者,乃中宮上德真君。予吞符限滿時,有老人在黃雲中召我,不覺一躍而至其前,袖我而去。去上六菜花山黃鶴洞,愛戒三十六月,始命我吞坤精丹,飲無極水。赤身生翅,能御風雲,瞬息千里,亦得與天同壽矣。真君許我度子後,令入月宮為蟾蜍伴也。」言畢,委首張口,吐二丹,金光絢耀,複語曰:「五月望,天道吉日,一丹子食之,一丹可燒以茅山芝,便成鶴,騎赴南泉,自有金童為子導也。」囑罷而飛入雲中,渺而不見。依其言,遂仙去。

  弘治十八年,鄰人張四老見其與黃冠道士在太山游。


  時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學聯輝,而崇尚風情雅義者,此時為最。趙州有李生名嶠者,字巨山,父岳,任潯州刺史,母趙氏懷孕時夢神人遺雙筆而生。九歲能屬文,年登二八,而神氣英杰,有清高絕塵之姿,有溫柔雅淡之態,平易之中涵蓄無窮,真乃無瑕之白壁,出世之豐采,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學博,善於詩賦歌調,非天挺人傑者乎!惟目盼者而傾心愛慕,咸欲納交而不可得焉。

  有趙州欒城縣姓蘇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賢,任鳳闕舍人,母林氏懷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時,貌亦卓雅,賦詩倒三峽之狂瀾,議論驚四筵之雄辯。時因訪親,往趙州經過,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難以相契,抵家之後常注心目,瞻仰至極,每懷吟風弄月之思。秋日無聊,獨吟一律以自紀云:

    虛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間一夜長;

    零露滴開黃菊冷,西風吹散芰荷香。

    孤燈挑盡難成夢,橫笛傳聲易斷腸;

    遍倚高樓人不見,寒山月色共蒼茫。

  又繼之以倦,作尋芳詞一闋云:

   「梧桐泣雨,滴作秋聲,小院閒書永。木葉飄黃,正是惱人時候。夜悠悠,心耿耿,懶拈蘭麝燒金獸。捲簾兒,正憑高望遠,幾回翹首。見愁顏滿面,瓦盞金鍾,珍珠紅酒。半醉醒來,此恨依然還在,淚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體仍消瘦,這情懷訴與誰,問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來,天寒地凍,雪滾風生,獨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納悶間,忽有趙州人姓杜名審言,字必簡,原籍湖廣襄陽人,祖飲,任趙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豐雅,長於吟詠,時往欒城縣公幹,因借宿於店,會道於途。請入中堂。問其姓名、居地,宰雞為黍以待之。與之論及世故,見其英杰超雅,亦重風情,詢曰:「貴州有李生名嶠者,公曾會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會之?」道曰:「前因訪親,路經貴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緒如何?」言曰:「丰姿則超越絕塵,高出於斯世。論才思,則揮毫賦就,馳騁於古人。士君子咸見重焉。」道曰:「美則美矣,奈何云山阻隔,無以相逢。」言笑:「容生回家偕彼來拜,可乎?」道致恭而謝曰:「誠如是焉,犬馬當報。」遂口占一歌云:

    相思幾夜梅花發,瘦影橫窗月初白;

    簾外誰來扣我門,開窗乃見風流客。

    密意難傳今有托,眉頭清淚都彈卻;

    一夜相逢百夜心,飲餘對月頻斟酌。

  歌罷,成一絕以戲之:

    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總不屬劉郎。

    東風欲借吹噓力,只恐枝頭不放香。

  道歎曰:「以梅菊比人,以劉郎比我,以東風比己,真可謂吟詠者矣。」越日告別,道以色絹二端,京履一雙贈之。謙辭再三方受。仍置酒餞別。

  言抵家,閒步嶠館,將前事備述。嶠悅然有偕行之念。

  越數日,言與嶠同具嘉光絹二端,絨包二幅、京履二雙、羅帕二方,命僕隨行,逕投欒城來拜。道知,整衣出迎。見其色類潘安,溫而柔,和而雅,實蓋世之英賢也。嶠盼道丰標拔萃,純厚超群,細而沉,清而淡,誠亙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軒。達禮接談之際,道喜容舒暢,勃然踴躍,顧盼無暇。二人將齎儀恭獻。道曰:下顧足矣,敢納厚賜乎?「謙讓拜領。遂設香醪,列珍饌,極度豐盛,嶠見禮儀周密,答問恭敬,有緬想之懷,道盼嶠風情秀逸,懸切慕之私。

  日暮,嶠與言告別,道款留甚殷,遂止之,臨夜,筵散,迎入書館但見琴書懸架,香噴金猊,藤牀繡幕,珊枕暖衾,嶠曰:「聞先生老於詩學,迢迢良夜,見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聞。」詰甚,遂吟一絕:

    對看風月一簾間,杯酒今宵莫放殘。

    千里有緣須共醉,明朝且莫唱《陽關》。

  嶠曰:「字字鏗鏘,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勞過羨?」二人款敘更深,不覺樵鼓四餘,言辭就寢。嶠燈前卸冠挈 ,微露玉骨冰肌,渾白壁之無瑕,恍璉瑚之新琢。道目觸感懷,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別,道挽手而止之,曰:「敝處有景,名曰澗浦,水秀山奇,四時花草,各逞其麗,蒼松翠竹,古柏瓊枝,足以玩目適情。若不見棄,同與一遊,可乎?」嶠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僕具壺觴,邀二客同往觀焉。遍歷佳景,並履岩岸。言曰:「勝會不偶,二公俱優文墨,可無一言以記之乎?」嶠曰:「百木凋零,梅香獨噴,請以梅為題。」道先吟曰:

    玉骨冰肌絕點塵,歲寒心事寄何人;

    當時不做東君伴,肯與風流贈小春。

  嶠曰:「子建以七步成詩,公不侍七步而成,過於子建多矣。」道曰:「獻醜!勿訝!」嶠曰:「豈不涉於戲乎!予當一和之。」吟曰:

    玉容清致出風塵,更有餘香取可人;

    萬紫千紅都讓後,隴頭先放一枝春。

  嶠詩既成,復顧言曰:「吾二人既詠,表兄何默然而已?」言曰:「二君以梅為題,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

    漫攜竹杖與芒鞋,笑踐天台頂上來;

    野鳥不驚閑習慣,白雲長共賞山杯。

    怪嶺千層峰聳翠,簾前一帶水縈回;

    滿天風雨誰收拾,折得梅花兩袖回。

  道暢然亦成一律云:

    簾前景致聞今古,載酒冬游莫話遲;

    賴有雲山同意趣,豈無梅菊共襟期。

    天將好景留人玩,我把風流拉故知;

    勝概盡堪重拭目,教人何不強題詩。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

    憑君滿酌酒,聽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遠,侯門似海深。

    夕陽侵古道,白髮戀顏新;

    惟有人間事,須弘濟物心。

  或談笑,或吟詠,不覺紅輪西墜,杯盤狼藉,乃起而歸。

  行至城半,嶠容含洞口之桃花,臉襯九重之春色,啟絳唇,就途以拜別。道答曰:「不厭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嶠曰:「固所願也,但恐貽父母之懷。」道聞其言,不敢強留,遂遣僕馳家問老夫人取雲絹一匹、朝履二雙、川扇四握。須臾,僕齎物至,親貢之。二人力讓不止,方受。乃趨步送別。回家,歎曰:「杜子誠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願足矣。因調《踏莎行》詞一闋以娛情云:

   「春暖征鴻,秋寒歸雁,何時再得重機見?閒情俱赴水東流,怪天下與人方便。新恨重添,舊愁難輾,寸心愈報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轉思慕,又口占一絕云:

    寒更承夜永,涼夕向秋澄;

    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

  道自別嶠之後,朝夕企慕,無時不釋於懷。越數日,與僕乘舟往趙州回拜。及登岸,輳遇言鄉回,挽手問曰:「公來何事?」答曰:「敬來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謂『天遣香階靜處逢,』誠此之謂矣。」言遂延人中堂,設宴西軒相款。

  次日,同往李嶠館內來拜,不遇。道入其書軒,見滿架經書,卷插牙籤,壁懸焦尾,畫掛孤梅,遂援筆題詩於軸而返。詩曰:

    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屬東君與主張;

    誰畫一枝同玩賞,夜來引月到紗窗。

  嶠至晚歸家,其僕告曰:「適有一先生同杜官人來拜,不遇,其人題詩於梅軸而去。問其姓名,笑而不答。」嶠曰:「人物何如?」僕曰:「標格英偉,神氣異常,有清高絕俗之規模,風流慷慨之氣象。」嶠未解意,視其字跡,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頃,一價持柬而至,嶠開視之,乃道詩也:

    世間會合總由天,千里攜琴訪少年;

    寂寂山窗人不見,一堆黃卷帶牙籤。

  嶠曰:「你相公來幾久矣?」價曰:「到此兩日矣。」嶠笑曰:「畫中之詩,諒必蘇兄所作也。」遂留價和詩,附答詩曰:

    兩地睽違各一天,尋渭問息亦多年。

    今朝正是相逢日,卻在人間弄酒簽。

  價回,將書遞上。道見此詩,喜不自勝,風雲之志頓釋,花月之懷益增。

  次日,嶠整衣來拜,兼具柬請。見道醉臥於花陰之下,不欲喚醒,乃題《醉花陰》詞一闋於壁間,投柬而去。詞曰:

   「孤館沉沉愁永晝,無奈春寒透。時節欲黃昏,洗盞提壺,飲盡千杯酒。曲肱醉臥疏籬後,有梅花盈舞袖。夢裡暗生香,好個人來,試問君知否。?」

  道醒,見此詞,認其字跡,知嶠所作。又檢視簡貼,恨不得與嶠相會。因作詩一首,遣價送與嶠云:

    十分消瘦減春光,有恨難除覺夜長;

    酒盞未傾心已醉,花陰高臥夢中香。

    孰開竹戶迎仙客,誰掃苔階待玉郎;

    去後始知君有意,漫題佳句在東牆。

  嶠見詩,面僕擲地,曰:「我非有他意,蘇兄何誣人也。」僕回告知,道歎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鳳凰之喈喈。」

  次早,嶠僕來催請,道托故不往。正納悶,見書軒之西有一幅畫鳳,遂題一絕於上曰:

    幾回飛夢繞高岡,吹出秦樓夜月腔。

    鳳鳥不來徒自悼,悲歌一曲斷人腸。

  自此之後,嶠有不悅於道。請不來,約不至。道無如之何,將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門下,將及半月矣。所來實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來拜請,見生醉臥於花陰之下,乃題詩於壁間,投簡於几上面去?生醒來見詩並柬,自謂屬意於已,因作一律以戲之,復乃面僕擲詩於地曰:『何強誣人也!』後請而不來,事有參商。無可奈何,只得歸矣。」言止之曰:「公既為李子而來,今不見答而去,則後會難期,徒事遠勞也。況好事多磨,俗非謬語,人情反覆,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暫延數日,待弟少暇,請他與公飲別,然後而歸,則今日赴合雖離,而後會之期可約。」道遵依,乃暫止焉。因調《醉東風》詞一闋:

   「津渡難經歷,江山非咫尺。幾回無路可追尋,思思憶憶,今偶相逢,這番會面又無消息。低頭長歎唧,灑淚點胸襟,可憐好事竟參商。悶悶愁愁,風風雨雨,何時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價特來促歸。言及設筵,召嶠與道餞別。及至,禮畢,道曰:「賢弟如何無情?」嶠曰:「何以見之?」道曰:「向日遺書於子,而對價擲地,非寡情乎?」嶠曰:「焉敢如此。乃盛價誣言矣。」道知其掩飾,遂不與辯。三人暢飲。酒至半酣,言曰:「今日無可為樂,予表弟最善歌,請以作興,可乎?」道曰:「可。」嶠曰:「何詩可歌?」言曰:「《鹿鳴》、《南山》,不必歌也。賢弟可自制《阮郎歸》一曲,甚妙。」嶠承命而歌曰:

   「喜看行色又匆匆,傳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紅,明朝又復東。催去棹,速歸篷,梅花兩岸風。月明窗外與誰共?相思入夢中。」

  道見詞清而圓,婉而亮,側耳之餘,塵氣盡掃,信奇才也。宴罷,道辭別。言具潮紗二匹,牙美人一座,嶠具色綾一端,廣葛一匹,徽扇四把。二人恭貢,道謙讓再三方收。臨舟之際,各有不忍舍之意。遂作一律並《如夢令》詞一闋以別嶠焉:

    雙淚樽前別玉郎,東風何處送歸航;

    月明篷底江風發,梅壓枝頭兩岸香。

    密意卻從流水去,幽懷只望老天償;

    來朝歸卻都城市,水遠山高幾斷腸!

  又詞曰:

   「托跡重門深處,引起春情愁緒。輕雲薄雨難成,佳會又為虛語。歸去,歸去,寂寞良宵虛度。」

  嶠見道有眷戀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岐路去,後會在何年?

  言見二人惆悵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

    相見楚天外,夢繞楚山吟;

    更落淮南葉,難為兩地心。

    衡陽問人遠,湘水向君深;

    欲逐孤航去,茫茫何處尋!

  三人留戀至晚而別。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歸書館。又見塵蒙几案,愈加鬱悶。終日惶惶,如有所失,經史無心,惟尋便與嶠相會。

  一日,偶有趙州人來,道詢知,即附一詩與李嶠。其人回即送與嶠。嶠拆視之,不忍釋手。詩曰:

    冬冷山頭樹拂雲,布衾難暖夢難成。

    寂寥夜夜渾無伴,空有梅花襯月明。

  既而,冬去春來,魚沉雁杳,又作一絕並《一剪梅》詞一闋,遣價送去與嶠。詩曰:

    紅滿枝頭綠滿陂,惱人天氣正斯時;

    尋花無奈香街遠,望柳多嫌煙逕迷。

    密意難憑鶯燕訴,幽情誰許蝶蜂知;

    何人為我傳消息,未贈黃金且贈詩。

  詞曰:

   「花有清香月有陰,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無語只狂吟,愁也難禁,恨也難禁。-------欲托焦桐訴此情,未遇知音,難遇知音。何時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嶠見僕至,甚喜,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讀之。及知道心意甚堅,即和詩一律並絕句以附答云:

    倚欄偷淚濕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時;

    輾轉竹牀春夢短,高燒銀燭夜眠遲。

    心投金石人難識,意托焦桐我自如;

    一段好懷無可訴,彩毫題就斷腸詩。

  又絕句云:

    花自舒紅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妝成。

    於今釀得真珠酒,來共花陰酌月明。

  道見僕歸,拆開得此佳句,自謂陳雷之義可踵,鮑管之交可繼,奈山川阻隔,切切難合,鳥啼花語,每愁歲月之易邁;物換星移,又恐光陰之虛度,乃調《西江月》云:

   「記得當初會唔,徒勞千里移琴。今朝遺我羽林音,卻是多情有分。----又值風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這回無路可追尋,只恐花飛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稱,字安成,亦居宦裔,與道甚契,來拜。款敘間,忽見壁上有《西江月》之詞,尋思良久,曰:「此詞固佳,似有閒情未遂之意。」道以實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圖之?」道曰:「心緒恍惚,無計可施。兄有高見,請以告我。融曰:「借言趙州師,此決就矣。」道得其言,大悅,設饣巽暢而別。

  次早,告於父曰:「聞趙州出一名師,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當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劍行裝,遣僕前往趙州。

  及至,先拜杜審言,曰:「余離貴州,有名師,特來請教。」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經而老於《春秋》,誠儒林中之翹楚者也。今於本州設館,從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況兄又治《春秋》,從之豈無所益耶?但未知貴館在何處?」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軒,近在鄰間,僻靜,最堪尋繹,倘若不棄,可居於此。」道大悅,遂往居住。

  越一日,嶠衣冠濟楚,來拜。各訴間闊之情。道此時不能自警,就挽摳求歡。嶠勃然變色。道曰:「子之言詞,何不相顧耶?」嶠曰:「何謂也?」道曰:「子前者遺書於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與詩大相背矣,非不顧而何?」嶠曰:「前詩聊以兄愁,豈有他哉!」道曰:「然則謂腸斷者,何事?」嶠含羞不答。眉黛交紅,即辭而去。自是不臨書館。

  道無可奈何,朝暮長歎而已。言知覺,往視之,見其顏色清減,飲食俱廢,恐其成疾,乃謂曰:「兄謂擇師而來,夫何流連至今,亦已久矣,並不見施行,何也?況槐黃在即,當思際會風雲,以拾青紫,大事不圖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為也,當速改之。」道聞言,愕然驚覺,汗流浹背,拱手謝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備贄,往拜林子山為師。不意又見嶠搬移書篋行囊,在小軒居宿,接近道館。此時前懷復奮,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竊喜曰:「天意果從人願,今番不愁不諧矣。」

  隔日往拜,但見李嶠之情頓異,似無相識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歸,復添懊悶。

  明早,嶠來拜,見道擁衾而臥,未醒。嶠就牀而坐,檢几上文章朗誦。道俄然驚覺,見嶠坐於牀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頃,方啟言曰:「賢弟來幾久矣?」嶠答曰:「半晌矣。」隨又執之求歡,嶠不從而去。再三呼之,不止。當此之時,心如刀剜,乃作一絕,遣價送去。詩曰:

    幾回辜負阮郎來,怪殺桃花不肯開。

    一種春心難頓放,百年情意孰可成?

  嶠見詩,微哂。後二日,復來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陽春,難為和耳。」道曰:「木桃瓊瑤,敢望報乎?」言語頗順。道乃進前。抱之求歡。正在猶豫之間,聞窗外足聲,遂釋,乃僕捧茶而至,竟然又別。道曰:「莫怨無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於壁間題詩一絕以自警:

    十處尋芳九處空,花前泣雨灑東風。

    不如收拾春心緒,頻對青燈一點紅。

  時值春初,道以桃李為題,遂書一絕於先生館中壁上:

    桃紅李白兩三枝,門牆初試未成時。

    東君領得芬芳去,化作春風次第枝。

  先生見詩,問:「是誰人而作?」諸子答曰:「蘇易道所作也。」先生歎曰:「學既淵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諸生咸敬重焉。而李嶠復加愛厚如初。時值講書之際,或以目視。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顧盼之懷。

  一日,先生設宴以待諸生。嶠含笑而言於道曰:「兄平日不多飲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戲答之曰:「座上若有一點紅,斗筲之器飲千鍾。」道知嶠有復愛之意。次早,遣價送詩云:

    柴門寂寞鎖松蘿,孤館無聊奈君何;

    三月雨聲長不斷,一年好景竟如何。

    不求故舊情懷好,空憶人龍想像多;

    野鳥不知人意思,時窗外放聲歌聲。

  嶠得此詩,歎曰:「蘇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會友,何重於此樂乎?遂和一律附答云:

    春愁難解似藤蘿,仔細思量奈若何;

    百歲心期還未馨,一年光景又空過。

    游蜂戲採牽情重,浪蝶尋香苦恨多;

    獨坐山空人寂寂,數聲啼鳥隔林歌。

  嶠自和詩回答之後,一日步出館門,遇道經過,請人書室,對坐,曰:「尊兄為何久不下顧?」道曰「子絕我甚,來亦何補?」嶠曰:「未嘗有絕於兄也。」道曰:「余自遇賢弟之後,自謂可踵陳雷之後跡,管鮑之驥尾,故魂魄飛揚,心神搖蕩,雨泣風悲,猿啼鶴唳,無不牽情。懸以尋問求便,履險涉危。及至於斯,夫何屢次求見於子,而子屢見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無意於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實為涉幸。倘若見憐,萬祈卸 一歡,則萬幸矣。」嶠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來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願,償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綾畫帕一幅,付兄為定。道接帕,欣然起謝,曰:「果若如是,沒世不忘。」遂辭歸館。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來,乃調《踏沙行》詞一闋,以記其事云:

   「子建雄才,潘安態度,樓台望斷無尋處。東風吹散柳條煙,桃源定此無迷路。密意難傳,幽情即訴,來朝正作孤鸞侶,月明孤館閉寒窗,海棠支上嬌鶯語。」

  次早,嶠整衣冠赴約。忽值母舅至,嶠歎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館中預設佳餚,褥鋪錦被,鳳燭高燃,麝沉滿 ,拂焦桐於案几,懸古軸於軒轅,候至更深,並無蹤影,疑其誣言,悵恨而睡,次日,作詩一首,遣價送去:

    期來何不下山齋,事恐參商意亦乖;

    半榻塵埃空掃盡,一庭樽酒懶安排。

    簾捲東風常盼望,推窗明月滿愁懷;

    當初不若無相識,思意何從眼下來?

  嶠得此詩,歎曰:「吾心雖堅,彼所不知。」謹具小啟,附價以復云:

   「弟昨日兄有邂逅之期,自謂千種之懷可遂,一朝之失盡償。故也,時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勢睽違。如此,身雖在家,而神馳左右。但事既失約,負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豈獨兄與弟乎!」今再擇便,謹伸前約,決不敢爽。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啟,心緒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約」之語,強顏數日,乃得會於館中,道正挽之懷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眾友來扣館扉,遽然阻散。道不覺汗盈腮面。嶠察其意,恐貽其患,歸而調《滿庭芳》一闋,使人送去,以寬慰之:

   「楊柳堆煙,梨花飛雪,閒庭畔減春光。愁愁悶悶,無奈日偏長。記得約言難踐,成又敗,畢竟參商。且忍耐,終須與你,交頸兩鴛鴦。想是斷腸寸寸,流淚雙雙。怕風生絳帳,雨灑窗櫺,只恐佳期未定,早歸去,花謝鶯愁。情難表,試將禿筆,調個《滿庭芳》。」

  又詩一絕云:

    綠樹陰濃日影遲,錦堂春晚亂花飛。

    倉庚有意回人語,百舌無端繞樹啼。

  道得此詩而仇恨漸消,亦作《滿庭芳》云:

   「風掃殘紅,雨添新綠,深深庭院月偏幽。晝長人困,無計而消愁。記得昨宵春曉,小窗內,情話綢繆。哪知道,狂蜂浪蝶,窺覘我風流。使百般間阻,語語言言,合下冤仇。一場好事,從此休休。只恐時光虛度,年華老,日月難留,無可奈,但憑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詩一絕云:

    銀燈挑盡夜遲遲,高捲珠簾半掩扉。

    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驚起杜鵑啼。

  自後嶠未伸前約,漸漸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數日不能起,飲食俱廢,精神恍惚。其僕忙報嶠曰:「吾大叔病重,數日不能起。客館消然,不能醫治,如之奈何!」嶠大驚,即往視之。道見嶠至,強起,執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絕。嶠恐懼,呼之再三,乃蘇。嶠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貴體也。兄若為我損身,弟決不能獨存。」反覆詢慰,請醫調治。越十餘日,方愈。

  道取藍綠絹二匹,雲履一雙,僕齎隨,親往謝焉。嶠趨迎。見道精神復原,大喜,即延入西軒,厚款。道乃遞上菲儀。嶠曰:「得兄貴體痊安,實為欣幸,何敢領此佳賜?」辭讓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須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淺。」嶠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堅矣。」道歎曰:「徒知亦無益矣。」嶠曰:「兄貴體新痊,往來頗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從之。是夜,盛設香醪美饌,二人暢飲。更深,道托醉求寢。嶠呼僕陪道入同宿,道趨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願,則前病復作,命必殂矣。」嶠笑而答曰:「吾試兄之心耳,豈有同宿之理耶?」於是嶠挽道出軒,二人對天祝曰:「李嶠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歲。今以心孚意契於欒城縣蘇生名易道者,共結二姓金蘭,生死不忘,存沒如一,無負斯心,永終無 。敢有違盟,天神鑒誅。」祝罷就寢。嶠謂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當見憐,沽恩厚矣。」道曰:「無瑕之白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盡心愛護。」此時情到興濃恨不得兩身合為一體也。道曰:「吾百計千端,憂思萬種,今始有遂惟萬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賢弟堅執之甚,果何謂也?」嶠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輕視矣。情合之後,願成終始,恩愛相關,綿綿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殘之歎。」道曰:「感荷再生之恩豈敢忘耶?」犬馬之報,一息常存,固可結而不可解也。雖海枯石爛,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詩一絕以謝嶠云。道曰:

    昨宵曾記宿花房,燈燼長檠月滿牀。

    自恨晨雞三唱曉,醒來猶帶夢魂香。

  嶠亦調《一剪梅》以答之:

    神氣標奇入眼中,好個人龍,真個人龍,佳期蜜約已心也難同,志也難同,愁未冰消恨未窮,愁鎖眉峰,恨鎖眉峰。昨宵花蝶兩相逢,花領春風,蝶領春風。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篤金蘭之利,事情浹洽,不啻芝蘭之美。信乎如膠似漆,若魚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測談笑歌樂,夜則交頸而臥。又不覺物換星移,西風近起,新秋至矣。

  道父染病,價持家書促歸甚急。道與嶠曰:「歡會未幾,離愁又至,奈何!奈何!」嶠曰:「何事?」道乃出其家書以示之。嶠曰:「令尊既在疾,兄宜當速歸,切勿憂思,有傷貴體。想天不違人願,暫別而已,後會固可期焉。」

  次早,拜辭。言因往莊,未及送行。嶠備京段二匹,雲履一雙,又設席江邊餞別。道見禮物精厚,不敢遽受,嶠強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離,留戀不捨,延至日暮,方能別去。時月朗風清,嶠佇立,望舟不見,惆悵而返。因作一絕以紀之云:

    月滿江頭一派秋,羅衫輕拂上蘭舟。

    孤航遠影知何在,只有長江空自流。

  嶠自別道之後,朝夕企想,頃刻未嘗有忘於懷。

  道既歸家,其父病不數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違人願,誠哉是言也。」遂修書一封,並詞一闋,遣價送去。書曰:

   「荷愛生蘇易道頓首拜啟即殿元李巨山賢契門下:伏自江邊一別,倏爾旬餘。燈前之約雖堅,花下之盟未整。刻諸心,鏤諸骨,夢寢常形;念在茲,釋在茲,瞑目如見。敬陳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賢弟學貫天人,才高一世之英偉;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麗。誠文苑翰英,士林翹楚者也。生自謂孤立無朋,不意賢弟之見愛,得托身於玉樹之傍,雖粉身莫能酬其厚德。是以意氣相投,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肝膽相照,浠乎如巨魚之縱大海。歡會未幾,離愁雜至,蓋由高堂有採薪之憂故矣。千愁萬憶,自謂後會難期,詎知人有欲而天意果從,椿樹放榮,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願青雲自勵,丹桂興思,又效彩鳳孤棲,無移心志,奇葩欲噴,不憧憧以朋從,則道也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幽懷萬縷,歡愁即至,故不覺其言之已贅。惟心亮照,不宣。外具潞州綢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詞曰:

   「深沉密約,在花下為盟,許諾同心,不想天辜人願也。便幾番虛設,彩鳳分群,文鸞拆侶,此恨何時滅!」覆雨翻雲,好把相思細說。」

  嶠得此書,不覺手舞足蹈,喜不自勝。將所遺潞州綢收入。修書一封,並《鳳凰台上憶吹簫》詞一闋及禮附人回答。書曰:

   「辱愛弟李嶠頓首拜書覆大國柱蘇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倫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無朋則孤陋寡聞,朋而無信則無益而有損。昔人有聞: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謂是歟?然契兄胸涵萬頃,筆掃雲煙,誠間氣之所鍾,為當時之碩望也。嶠接之始,遂興山鬥之思,既而不厭瓦礫,切蒙雅愛之厚,捫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謂千載奇逢,喜是情堅膠漆,夫何事關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頓使淒楚情懷,每感於衾枕;企仰憶念,恒不離起居,凴欄倚遍,實懊恨乎晝永,仍輾轉反側,則又苦恨乎更長。正把柔腸萬轉,忽驚雲翰飛來。踴躍承領,細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願遂矣。茲者,預設陳蕃之榻,早望鶴駕來臨,則倚玉有緣,斷金不爽,何幸如之!書難盡敘,並有鄙詞二闋錄呈。外具沉香線絹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駕光臨,至望!」

  又詞曰:

   「海煙消,江月皎,楊柳頭難留歸棹。三疊陽光聲漸杳,別離知道何時了?愁處多,歡處少,獨倚孤樓,怕雨鳴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滿地空啼鳥。」

  又詞曰:

   「雨浦花黃,西廂月暗,檀郎獨上輕舟,任翠亭塵滿,深院閒幽。每怕梧桐細雨,碎滴滴,驚起多愁,身消瘦,非乾酒,不是傷愁。恨衝衝何時盡了,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念雲收霧掃,」莫倚危樓。長記深盟厚,何時整百歲綢繆,如魚水之交歡,金石相投。」

  道得詞並絹。次早,稟於父母,仍帶僕復往趙州。薄暮,乃至。

  嬌聞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書館中,對坐敘久,道曰:「兩情間闊,溫故可知。」嶠戲答之曰:「溫故可當知新乎?」道疑其言,曰:「故雖未溫,而子又知新乎?」嬌曰「兄何出此言也?弟自別兄之後,諸事無心,惟兄是念,並無他故,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計甚矣。」道曰:「予豈不知賢弟之堅心乎!前言戲之耳。」嶠曰:「幽王相戲,使國有失。豈不知弟患,夫何足戲之?」道遂挽嶠求歡。雲合之際,嶠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慣,今何若是耶?」嶠曰:「向日見慣,因兄久別,遂復生疏。」道曰:「姑且試之,庶幾又美。」

  由是道與嶠日則同窗,夜則共枕,或並肩於月下,或合脛於羅幃,曲盡人間之樂,無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饌暢飲。言醉,擁衾就寢。嶠見表兄在彼,即別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陳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趙州公幹,寄宿道館三日,然後啟行。彼初到之日,嶠偶潛入,聞館中有喧嘩之聲,偷窺之,見道與少年內坐,嶠疑之而歸。是夜,遣價問道借琴,探其動靜。價返,答曰:「蘇相公與一少年正欲就寢矣。」嶠曰:「別有人否?」價曰:「無他。」嶠又問曰:「別有言否?」價曰:「無片言。」嶠見價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請道講書,又不見至。嶠愈加怨恨。由是視道如仇人,凡相會,不與一語。而道問之,亦不答,使價請之,不來。道不知其故,乃吟《憶秦娥》詞一闋,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

   「秋寂寞,夢闌酒後相思著。玉顏花貌,風流閒卻。南來北燕沙頭落,幽情密意誰傳托?愁腸欲斷,飲杯孤酌。」

  嶠見詞,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價歸報,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為懷,次日,親往拜探,以問其故。但聞嶠在內高聲而言曰:「失信無義之人,復來何故?」道漸愧回館,悶憶殊深,不知其詳。

  一日,偶出,見嶠經過,強邀入館,問曰:「弟何背言也?」嶠不答。道又問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嶠忿容曰:「厭常喜新,世人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驚曰:「我無他事,子何誣人?」嶠曰:「目擊耳聞,非誣也。」道曰:「為我白之。」嶠不答,惟長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頃刻矣。」嶠曰:「兄無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嶠曰:「弟遇兄後,誓同生死,永結綢繆。不意交歡未久,而兄又棄舊迎新。」道曰「何以見之?」嶠曰:「前者因表兄醉臥兄館,弟暫回宿,事絆未臨,昔者,偶來兄館,窺見兄與一少年同坐,遂潛而退。至夜,又遣價借琴,實以觀兄動靜,又見兄與同寢。次早,又使人來請講書,又不見至。是兄棄我特甚,而弟最負盟乎?道聞言,笑曰:「子誤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來公幹,寄宿生館,並無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將几上飾玉杯擲地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嶠乃笑而挽之曰:「事跡可疑,人心難信,兄有別遇,弟實傷懷。望兄擴天地之量。勿以前非為恨,幸矣。」道曰:「得我賢弟回心,實為獲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調一詞以敘情曰:

   「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別?寸腸欲裂。百計千愁無處訴,今喜故人重接。滿酌霞觴,長歌皎月。與你共歡娛,海誓山盟,大地齊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跡,凡有事必先議而後行。言則同心,事則同志,平居閒暇,勤習經史,然形骸雖隔,渾乎一氣之貫通,而私愛之密,浹於肌膚,淪於骨髓,信若鳥之鴛鴦,枝之連理也。

  厥後蘇易道、李嶠、杜審言、崔融四人,結為文學四友,同入鄉試。道得占魁,抵京聯捷,授咸陽尉。即差人抵家,及臨趙州,來接李嶠三友,修書問候。嶠因鄉試未就,憂悶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卻之不已。時聞價報:「蘇老爺任上差人來此。」嶠喚人,接書開讀:

   「辱愛生蘇易道頓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別顏范,夙經載餘,朝夕企想,但覺晝長夜永,倦理於正事,惟懷攜手並肩。今者,忝居是任,實出於賢弟之教誨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馳左右。今者,特差人來接駕,萬祈追念燈前月下、意契心孚、稟達尊翁,尊堂,治裝秣馬,遙駕光臨,生當懸榻預待,倘或見卻,生即洗肘掛印,棄職而歸,決不爽郎盼想。臨書之際,已曾淚染雲箋,尚檢污痕可驗也。萬惟心照賜臨,幸甚!

    道再頓首。」

  嶠見來意慇懃,甚喜。即稟父母,便擇日同差人趕程。越二日方至。

  嶠嫩質未經遠涉,陡覺體倦,暫停行旆,寓宿於陳鄉宦宅傍。閒敘之際,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陳茂春老爺轉賃者。亦曾居南京戶部尚書之職,但無男嗣,懶於任政,致仕歸家。惟有一女,名喚玉英,年登二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父母珍惜,如執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門,嶠趨視之。春得睹其英容異俗,盼其豐采拔塵,即遣僕詢其居址。僕回答曰:「此大叔乃趙州李岳老爺之子,名嶠,因往蘇老爺任,經此暫歇,少舒勞頓。」春聞言,即盛設筵,遣僕來請。嶠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卻,只得強而赴之。

  春下階迎接,禮貌甚恭。嶠驚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東焉。春曰:「令尊大人與下官仕途相會,甚為知愛,不意今日得會足下,實萬幸也。」嶠方知來歷,遂放懷款敘。至暮,辭別。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數日,方肯與子行矣。」即遣僕搬移行裝,收拾池館一所,玩器兼備,更深延入寢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內與夫人言曰:「吾觀李子有絕世之姿,奪標之志,異日變化,與吾職可並也。若得此子為婿,良願足矣。」夫人亦大悅。

  春遂默修書,遣僕竟投趙州,來見李公,獨言親事。岳接書視之,乃知陳茂春將女許嶠,同夫人趙氏大喜,即備表裡二端,金鈿一對,權為定儀。囑僕曰:「汝大叔往咸陽蘇老爺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僕回,將書並禮遞上,春大悅。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嶠登堂告別。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懷。」嶠從之。回館吟一律以懷道曰:

    蕭條愁兩地,獨院隔同群;

    一夜原為家,多旬不見君。

    馳心如白日,牽意若歸雲;

    更在相思處,規聲徹夜聞。

  嶠詠畢,無聊,縱步池畔觀蓮,見錦鱗逐對,戲濯浮沉。轉眼間,俄見飲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鈕環緩步摘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臨世,渾如月姊離宮。金蓮動處,湧起千嬌;寶髻雲欹,涵生百媚。嶠見之,不覺魂飛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趨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顏斂衽答禮,不能一談,斂跡而去。嶠回館中,切慕之極,料是無緣再會,聊占一絕書壁以記焉:

    玉貌新妝束,雲鬟若點鴉;

    顧影鸞朝鏡,回盼燕蹴花。

    天姬愁入俗,月姊笑離槎;

    珍重輕盈態,黃金不憚誇。

  玉英自避生歸房之後,想:「是何人得至池畔遊戲?觀其英容,雖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雖未沾春,而鳳情世態,必然盡識矣。」自此,針刺之功頓釋,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雖死亦無遺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

    一會文君想我懷,胸中愁緒向誰開;

    題橋不亞相如志,作賦應高子建才。

    羅幃繡幕重重閉,春色緣何人得來;

    假饒不遂于飛願,一點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驀地相逢,各懷企仰。

  次日,嶠登堂拜別。春具白金五十兩為贐。仍設大宴,請夫人之弟來陪。嶠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見其恭敬親厚,愧赧無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嶠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敘至暮,筵散回館,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誠天賜也。」

  黎明告別,春致餞,乃祝曰:「秋闈逼近,可速回應試。」嶠致恭領,拜別。

  直抵咸陽。把門人報知,道整冠趨出迎接。延入內衙,慰問勞頓,並詢家屬。遂設盛筵暢飲。更深就寢,仍效昔日于飛之樂,其情愈加綢密。嶠將陳茂春親事述知,道稱賀至極。

  次日,行一切政務,先請問於嶠,然後施行。故一時政教號令,悉合民心,功績大著,皆嶠之力也。

  時道報升北京鳳闕舍人,即欲臨任。嶠告歸赴試,道不敢留,謹具白金百兩,又表裡等物,差人護送,致酒餞別,遂作五言絕詩一首,以懷歉云:

    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歸。

    雲山從此隔,淚透紫羅衣。

  嶠曰:「不為功名之念,決不敢別於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焉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

    相思春樹綠,千里各依依;

    才得月輪滿,如何又帶虧?

    桂花香不落,煙草蝶只飛;

    一別違消息,桃源浪暖期。

  嶠別道抵家,將陳茂春親事備述於父母。父曰:「良緣奇遇,門戶相當,真可尚也。你能奪標歸娶,方能稱志。」

  及時值槐黃桂噴,嶠與表兄杜審言、契友崔融三人人試。嶠得占魁,二人居於榜列。是時同赴京都。道接見,喜極,列筵,暢飲達旦。

  嶠榮擢探花,欽賜遊街。時烏紗冠頂,金帶懸腰,更兼顏華色麗,真飄飄焉當世之神仙。而同僚見者,無不切慕。除授廬州別駕。擢進士,授溫城尉。融擢進士,授袁州刺史。道設宴於會館餞別。盼想當時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寵命,誠為文學四友可也。

  厥後蘇易道以文翰顯時,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韋氏,生三子一女。李嶠以文詞名世,官拜尚書,娶夫人陳氏,生二男,娶道之女為婦。杜審言恃才高傲,貶後仍拜修文館學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詩賦鳴時,官拜崇文館學士,為太子侍讀,娶夫人高氏,生四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榮超,永垂後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實為罕見。蓋因忠信誠實,而著為後之龜鑒。


  趙簡子大獵於山中。虞人導前,嬖奚驂右,捷禽鷙獸應弦倒者,不可勝數。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怒,唾手奮髯,援烏號之弓,挾肅氏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車逐之。輕塵蔽天,十步之外,不辯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干仕,策蹇驢,囊圖書,宿行失道,卒然值之,惶不及避。狼顧而人言曰:「先生豈相厄哉!昔隋侯救蛇虯獲珠,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內,以延殘喘?異時脫穎而出,先生之恩大矣,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趙孟,禍且不測,敢望報乎!然墨者之道,兼愛為本,吾固當有以活汝也。」遂出圖書,空囊橐,徐實狼其中;三內之而未克,徘徊躊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急矣,惟先生早圖!」乃踊踏其四足,索繩于先生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蝟𧐴蠖屈,蛇盤龜息以退。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入狼於囊,遂括囊口,肩舉驢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不勝其怒,拔劍折轅端示先生,罵曰:「故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質就地,匍匐以進,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四方,實迷其途,又安能指迷於夫子也?然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況中山之歧,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下幾於守株緣木者乎!況田獵,虞人之所有事也。今茲之失,請君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亦熟知夫狼矣,性貪而狼,助豹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也,又安敢諱匿其蹤跡哉!」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已遠,乃作聲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願先生出我囊,解我縛,我氣不舒,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狼出,咆哮,望先生曰:「適為趙人逐,其來甚遠。雖感先生生我,然饑餓實甚,使不食,亦終必亡而已矣。與其餓死道路為烏鳶啄食,毋寧死於虞人之手以俎豆趙孟之堂也。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又何吝一軀不以啖我而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擁蔽驢後。狼逐之,便旋而走。自朝至於日昃,狼終不能有加於先生。先生亦極力為之拒,遂至俱倦,隔驢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狼曰:「吾不得食汝不止!」相持既久,日將盡矣,先生心口私語曰:「天色已暮,狼若群至,吾必死矣。」乃紿狼曰:「民俗,為疑必詢三老。且行,以求三老而執之,苟謂我當食,我死且無憾。」狼大喜,即與偕行。

  此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見老樹僵立路傍,乃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狼曰:「但問之,復當為汝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樹,且述其始末。問曰:「狼當食我耶?」樹中忽然有聲如人,謂先生曰:「是當食汝!且我,杏也。昔年老圃種我,不過費一核耳。逾年而華,再逾年而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於今三十年矣。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我亦食之;外至賓客,下至農僕,我食之,又時復鬻我實於市以規利,其有德於老圃甚厚矣。今老矣,不能斂華就食,老圃怒,伐我枚條,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而取值焉。噫!以樗朽之枝,當桑榆之景,求免於主人斧鉞之誅而不可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倖免乎?」言下狼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其一老,遽見食耶?」

  復與偕行。狼復饞甚,望見老㹀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又獸耳,更何問焉?」狼曰:「第問之,如其不問,將口至汝矣。」先生不得已,揖老㹀,仍述其始末。問曰:「狼當食我耶?」牛皺眉瞠目,低鼻張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當食汝!我頭角幼時,筋力頗健,老農鍾愛我,使二群牛從事於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我都其事。老農出,我駕車先驅,老農耕,我引犁效力。斯時也,我農視我如左右手,一歲中,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今欺我老弱,逐我於野,酸風射眸,寒陽弔影,瘦骨如山,垂淚如雨,涎流而不能收,步艱而不能舉,皮骨俱亡,瘡痍未瘥。邇聞老農將不利於我,其妻復妒,又朝夕進說其夫,曰:『牛之一身,無棄物也。其肉可脯,及皮與骨角,可切磋為器。』指大兒曰:『汝受業庖丁之門有年矣,何不礪刃於硎以待乎?』跡是觀之,我不知死所矣!然我有功於老農,如是其大且久,尚將嫁禍而不為我德矣,汝有何德於狼,乃凱倖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無欲速。」

  遙望有一老子,杖藜而來,眉髮皓然,衣冠閒雅,舉步從容。先生自謂曰:「此必有道之人也。」且喜且愕,忙然舍狼而前,拜跪泣訴,曰:「我有救狼之德矣,今反欲食我,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救狼人故,先生曰:「是狼為趙人窘,幾死,求救於我,我即傾囊而匿之於內,是我生之也。今反不以我為德,而反欲口至我,我力求救,彼必不免,是以誓決三老。初逢老樹,強我問之。我答曰:『草木無知,問之無益。』強我數四而問焉,殊料草木亦言食我。次逢老㹀,強我問之。我亦無奈,遂問,那禽獸無知,又幾殺我。今逢老丈,是天未喪斯文也。願賜一言而生我。」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丈人聞言,吁嗟再三,以杖扣狼脛,厲聲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汝速去,不然,將杖殺汝。」狼艴然不悅,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初,先生救我,束縛我足,閉我囊中,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詞說簡子,語剌剌不能休。且詆毀我,其意蓋將死我於囊中,獨竊其利也。是安得不咥?」丈人顧先生而謂曰:「公果如是?是亦有罪焉。」先生不平,盡道其救狼之意,狼亦巧言不已,而爭辯於丈人之前以求勝也。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謂狼曰:「汝仍匿於囊中,我試觀其狀,果若困苦如前否?」狼欣然從之。先生囊縛如前。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焉。丈人曰:「先生使強匕摘其狼!」先生猶豫未忍。丈人撫掌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之,子則仁矣,其如愚何!」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棄道而去。

  由是觀之,其為人也,而不能以報恩者,是亦狼矣。何以人而不如狼乎?


  班超歸自西域,止於洛陽,閉門養疾,無所逢迎。有一儒生,銳首而長身,款扉投謁,自稱故人。門者辭曰:「君侯久勞於外,精神消亡,不樂於應接,雖公卿大夫,猶不得望見顏色,安問故人!」生聞之,黧然變色,毛髮竦豎,排門而入,即謂超曰:「子當壯年,激功速利,馳志異域,棄我如屣,跨躍風雲,一息萬里,子固絕我矣,而我與子未嘗絕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於今而垂於後者,我與有勞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見乎?」

  超聞之,瞿然而視,且怒且疑,與之坐而問之:「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窮廬,游詠術藝,呻吟典謨,研朱漬墨,占畢操觚,自厭百家,腕脫大書;若史遷發憤於紀傳,伏生皓首於遺經,董子下帷而講授,劉向閉門而研精,相如托諷於詞賦,揚雄覃思於《法言》,彼皆收功於既死之際,成名於隔世之間,樂為迂闊,往而不反,故汝得以揚眉吐穎,含毫銳思,或逞才以效能,或,攡藻而綺靡,寫幽思於尺素,垂空言於百世,雖聖智之有餘,諒非爾而菲濟,僕誠不與吾子立,故逃爾而遠逝。於是要 具之劍,擁豐特之旄,左執鞭弭,右屬革建橐,射泓玄之流,招劇季之豪,望蒲類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嗚鐸伊吾之野,飲馬長城之窟,羈名王子轡組,膏猶豪於鐵鉞,橫四校於龍堆,出九死於虎穴。但見千車雲屯,萬騎雲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紛紛紜紜,天動地趿,智者為之愚,勇者為之怯。設於是時,固已銷鋒劍跡,顛倒筐筐,聞鉦鼓而迫遁,望羽檄而膽 ,又豈能出一奇、畫一乩,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虛得,功不可以幸取,勞之未圖,報於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進而言曰:「吾聞大功無形,大利難名,仁人垂德於上報,志士弛榮而不爭。凡我之功,遠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緬縷,近在子身,何獨未喻?子游京師,困於逆旅,與我傭書,來其官府,握手終日,未嘗厭汝。工汝字書,順汝批使,成汝文章,通汝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賴。及為令使,掌書蘭台。晨入暮出,必與汝偕,言無汝違,行無汝乖。夫何一旦絕已固之交,結無信之友,壞可成之功,造難就之計;舍聖賢這業,操不祥之器,乘機蹈危,以徼一時之富貴?然我猶圖封官之勛,忍投地之恥,將全汝交,未即背棄。若乃戎車竟野,伏鉞瞻師,文告之修,我記汝詞。虎符尺籍,有所征發,我傳汝信,應期而合。或移書而安文,或安屯而數實,或計功於幕府,或通信於鄰國,凡此多端,匪我弗克。汝在於墨,上書乞兵,我寫汝心,卒獲所請。汝厭西上,情懷百首,泣血騰章,實我所摹。汝姊陳詞,悲歎激切,感動天子,實我所書。既而,還旅窮荒,懸車帝裡,微我之惠,何以及此?雖然,此特其小小者耳。其夫鋪張鴻休,潤色弘烈,書之施常,列之簡冊,使汝得以流芳聲、騰茂實,光明融顯,千載而不滅者,春功豈易易哉?今子徒欲誇淺近之效,忘本原之義,是何異於始皇之疏杰,而平原之木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願安汝聽,少窮我臆。昔汝先君,間關抵蜀,我在童髦,資其簡牘。逮汝兄固,父書自續,念我前功,復見汝錄。我乃竭其管見,投以寸心,道葉膠漆,利同斷金。相其成書,蔚為詞林。向使固不亙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業,效尤於汝,則孰為之綴詞,秉翰以成其製作哉?且夫萬里封侯,立功異域,榮則榮矣,孰與夫論道屬書,為世儒宗,以間父之績?薄伐西戎,恢我疆士,忠則忠矣,孰與夫繼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漢之光?向使戎敵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斬使之恥,獸心坌躍,狙許焱起,吾將見汝膏身縣度之墟,暴骨棄之於野,生為囚俘,死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勞大而功細也。」

  超聞期言,俛首流汗,揖客門外,自愧不學,卒以漸死。


  呂用之在維揚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劉損,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揚州。用之凡遇公私來,悉令偵覘行止。劉妻裴氏,有國色。用之以陰事下劉獄,納裴氏。劉獻金百兩免罪,雖脫非橫,然亦憤惋,因成詩三首曰:

  其一

    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日在天;

    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

    金杯倒覆難收水,玉軫傾剞懶續弦;

    從此蘼蕪山下過,只應將淚比黃泉。


  其二

    鸞辭舊伴知何止,鳳得新梧想稱心;

    紅粉尚存香幕幕,白雲將散信沉沉。

    已休靡琢投泥玉,懶更經營買笑金;

    願作山頭似人石,丈夫衣上淚痕深。

  其三

    舊嘗游處偏尋看,睹物傷情死一般;

    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窗下月空殘。

    雲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河去住難;

    莫道詩成無淚下,淚如泉滴亦須乾。

  詩成,吟詠不輟。因一日晚,憑水窗,見河街上一虯鬚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瑩,如曳冰雪,跳上船來,揖損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鬱塞之氣?」損具對之。客曰:「只今便為取賢閣及寶貨回,即發,不可更停於此也。」損察其意必俠士也,再拜而啟曰:「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何不去蔓除根,豈更容奸黨?」叟曰:「昌用之屠割生民,奪民愛室,若令誅殛,固不為難,實愆過已盈,神過怒,只候冥靈聚錄,方合身百支離,不唯難及一身,須殃連七祖為君取其妻室,未敢遒越神明。」

  乃入呂用之家,化形於斗拱上,叱曰:「呂用之違背君親,持行妖孽,以苛虐為志,以淫亂律身。仍於喘息之間,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錄其過,上帝即議行刑。吾今錄爾形骸,但先罪以所取劉氏之妻,並其寶貨,速還前人。倘更悅色貪金,必見頭隨刀落。」言訖,鏗然不見所適。

  用之驚懼,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幹事並齎金及裴氏還劉損。

  損不待明,促舟子解維。虯鬚亦無跡矣。


  董國度字元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士第,調萊州膠水簿。會北兵動,留家於鄉,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得。念其貧窮,為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為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十斛,每得麵,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與母妻隔別滋久,消息皆不通,居常思戚,意緒無聊。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戚,不復隱,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里,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為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為君籌之。」

  旬日,果有客,長身虯鬚,騎大馬,驅車十餘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見,敘姻戚之禮。留飲。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是時虜令:「凡宋官亡命,許自陳,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已漏泄,又疑兩人欲圖己,大悔懼,乃紿曰:「毋之。」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質數年,相與如骨肉,故冒禁欲致君南歸,而見疑如此,倘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與我,以為信。不然,天明執告官矣。」董亦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於客。

  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

  董請妾與俱。妾曰:「適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製一衲袍贈君,君謹服之,唯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取數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復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責已塞,無復護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里知覺,輒揮淚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麾使登。

  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費,茫不知所為。舟中奉侍甚謹,具食,不相同詢。

  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請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為太夫人壽。」董憶妾語,力辭之。客不可,曰:「赤手還國,欲與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挽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麗人來。」逕去,不返顧。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縫綻處金色隱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

  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時有辜生者,輅其名,本貫廣東瓊州人氏,丰姿冠玉,標格魁梧,涉獵經史,吞吐雲煙,其士林中之翹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爾有祖姑,適臨高黎氏,乃子奉朝延命而為土官,即爾之表叔也。經今數載,音問杳然,疏間之甚也。孔子云:『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此人道之當然。即辰春風和氣,景物熙明,聊備微貨,代我探訪一度,以將意耳。」生唯唯聽命,收拾琴書,命僕僮佑哥從行。

  生既至,入謁表叔,見之盡禮。乃引赴中堂,進拜祖姑暨嬸並諸兄弟,皆相見畢。於是諸親勞苦,再三詢及故舊,生一答之,盡恭且詳。乃館生於西廡清桂西軒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暉堂,揖祖姑,適瑜侍焉,將趨屏後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階與生敘禮。生奇視之,顏色絕世,光彩動人,真所謂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後,祖姑甚鍾愛生,晨昏命生與瑜侍食左右。一日,謂生曰:「諸生久失訓誨,汝叔屢求西賓無可意者。幸子之來,姑捨此發蒙,一二年間回,不晚矣,」復顧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與之,勿以吝嗇。」女唯唯聽命。生亦拜謝。然生雖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動靜有常,言詞簡約,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親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擇日設帳,生徒日至,雖注意於書翰之間,而眷戀之心則不能遏也,累累行諸吟詠,不下二三十首。不克盡述,特揭其尤者,以傳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懷二律,詩曰:

    連城韞匱已多時,恥效荊人抱璞悲;

    白璧幾雙無地種,靈台一點有天知。

    青燈挑盡難成夢,紅葉飄來不見詩;

    寂寂小窗無個事,娟娟斜月射書幃。

  又:

    多愁多病不勝情,悵味蕭然似野僧;

    綠綺有心知者寡,箜篌無字夢難憑。

    帶寬頓覺詩腰減,身重應知別恨增;

    獨坐小窗春寂寂,感懷傷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問瑜娘取檳榔,遂以蠟紙封蜜釀者十顆饋生,並標書於其上曰:「進御之餘,敬以五雙奉兄,伏乞垂納。」生但謂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識字也,見之,大悅曰:「西廂之事,可得而諧矣。」乃制《西江月》一詞,命佑哥持以謝云:

   「蠟紙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題封。謂言已進大明宮,特取餘甜相奉。口嚼檳榔味美,心懷玉女情濃。物雖有盡意無窮,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

    有美蘭房秀,嫣然迥不群;

    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

    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雲;

    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雲箋裁成小簡以復云:「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為和耳。」生得此簡,歡喜欲狂,不覺經史之心頓放,花月之思愈興,他無所願也,惟屬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間尋便,欲以感動於瑜。然瑜馴謹穩實,生挑之,不答;問之,不應,莫得而圖之。

  一夕,月初出,叔嬸會飲於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揮之,使先行,生徐徐後至蘭房東軒之隅碧桃樹下,遇瑜獨歸。生曰:「五姐何歸之速耶?」瑜曰:「倦矣,故歸。」生曰:「久懷一事,欲以相聞,不識可乎?」女以他辭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羨,健羨!」生曰:「不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慚,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懷,遂制平韻《憶秦娥》以泄悒快之意云:

   「憶秦娥,憶秦娥,無意奈渠何!一場好事,從此蹉跎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畢竟閒過。」

  一日,生在外館,女潛入其所居之軒,發其書笥,見所作之詩詞,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記歸錄,至「白璧」「靈台」之句。感歎移時,及察見生之容色變常,飲食減少,頗憐之焉。

  一夕,女晚繡綠紗窗下,生行過窗外,偶念周美成詞「些小事,惱人腸」之句,瑜隔窗問曰:「四哥何事惱愁腸也?盍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歸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撥之乎?」生曰:「誰肯與我撥之?」女笑而不答。生欲進而與之語,自度不可,於是退居軒間,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動》詞以識其事:

   「萬緒千端,惱人腸肚事,有誰共說?多麗多嬌,有意有情,特地為人撩撥。綠紗窗晚珠簾捲,繡牀上描花模月。如簧語,一聲才歇,千愁頓雪。惟恨衷腸未竭。空惆悵,歸來又成間絕,一片乍滅,千種仍生,擁就心頭如結。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設?休猜訝,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覽之,擲地曰:「我本無此意,四哥何誣人也!」僮歸以告。生殆無以為懷,乃於軒之西壁墨一鶯,後題一絕於上云:

    遷喬公子匯金衣,獨自飛來獨自歸。

    可惜上林如許樹,何緣借得一枝棲?

  見者謂其題鶯,殊不知其托意於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王皇桃偶過生軒,歸謂瑜娘曰:「向來見西邊軒裡瓊州官人畫一鳥於壁上,甚是可愛。」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軒,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詞,書於片紙之上,置於几間而歸。詩曰:

    金衣今已換人衣,開口如啼卻不啼;

    自是傍牆飛不起,休悲無樹借君棲。

  生歸,見瑜所和之詩,正想象間,忽見絳桃持一簡至。生視之,乃《喜遷鶯》之詞也。

   「嬌癡倦極,御柳困花柔,東風無力。桃錦才舒,杏花又褪,種種惱人春色。不恨佳期難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據處,有東流游水,西沉斜日。記得此意,早築盟壇,共定風流策。也不難,愁更休煩夢,務要身親經歷。欲使情如膠漆,失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廂待月,藍田種壁。」

  生得此詞,大喜過望,願得之心逾於平昔,每尋間,便思與女一致款曲,終不可得。

  後二日,表叔赴縣,嬸又寧歸,女乃潛出,直抵生軒。生偶輟講而歸,適瑜在焉。揖而謝曰:「往日之詞誠能踐之,雖死無憾。」瑜曰:「前詞聊以寬兄之意耳,豈有他哉?」生曰:「所以『身親經歷』者,果歷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謂瑜曰:「輅自二月來抵仙鄉,今則莢已三更矣。自從見卿之後,頓覺魂飛魄散,廢寢忘餐,奈何無間可乘。今蒙下顧寒窗,而輅偶出適歸,抑且不先不後,豈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見拒,此輅之所深不識也。」瑜曰:「兄言良是,妾豈不知而為是沽嬌哉?抑以人之耳目長也。」生曰「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堅石也穿,但遲之歲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擲,若遲之以歲月,豈不錯過了時節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淺,無有深謀遠慮,在兄之圖之,則善矣。」言未已,忽聞眾聲喧嘩,遂遁去,不得再語。生乃制《浣溪沙》以記其事云。歌曰:

    雲淡風輕午漏遲,晝餘乘興乍歸時;忽驚仙子下瑤池,有意鶬鶊窗下語;無端百舌樹梢啼,教人如夢又如癡。

  一日,生陪叔嬸宴於漱玉亭中,生辭倦先歸。和樂堂側聞有諷誦聲,生趨視之,見瑜獨立薔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謝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倖之甚耶?寧不念其輕香嫩色之時也?」生曰:「輕香嫩色時不能佇賞,及其已落而後拂之而惜,雖有惜花之心,而無愛花之實,與薄倖何異?」女不答。生曰:「往日『圖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覺人聲稍近,遂隱去一生作《減字木蘭花》勸思其實焉。

   「小亭宴罷,偶到薔薇花架下,忽驚蘭香,獨立花陰納晚涼,手拈花瓣,輕輕整頓頻頻看,花落花開,厚薄之情何異哉!」

  又一夕,叔嬸俱赴鄰家飲宴,生獨視軒中,悵悵然若有所失正憂悶間,忽見瑜娘掀扉而入,謂生曰:「兄何憂之多耶?」生曰:「愁何兄惜,但腸斷為可惜耳。」女曰:「何事腸斷?」生曰:「盡在不言中。」女曰:「妾試為兄謀之。」生曰:「卿言既許矣,不可只作一場話柄,恐斷送人性命。惟子圖之。」女曰:「兄尚不念圖,況妾乎?」生曰:「輅圖之熟矣。」女指牆,謂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雖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數仞之牆,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圖者,其計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達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從而已。事若不遂,當以死相謝。第恐兄之不能踐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歡,女不從。正反覆間。忽聞叔嬸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鳳凰台上憶吹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氣,天生才貌無雙。算來十洲三島,無此嬌娘。堪笑蘭台公子,虛想像,賦詠《高堂》。何如花解語,玉又生香。茫茫!今宵何夕,親曾見女娥,降下紗窗。又以將合,風雨來訪。記得何時,約言難踐,空愁斷腸。腸斷處,無可奈何,數仞危牆!」

  生念瑜娘之言,欲實其心,奈何無路可達。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暉堂安寢,則身可通矣。」遂稱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詐之曰:「近來數夜臥此軒間,才瞑目,便見鬼魅或牛頭馬面等來相擊鬧,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為意。昨夜又夢一長牙者,語余曰:『明日大王來請你,你勿復起。』不覺今日身體沉重,不能起也。」叔聞此語,大驚,遂移之東軒,命其小子名銘者伴生寢焉。生思念:「本欲設計尋人中堂,只得移向東軒,無以異於西軒也。」至夜半,佯狂大叫。舉家驚視,生良久始言曰:「向見一人冠黃巾,同昨所見長牙者坐,罵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強要起!』黃巾者曰:『大王請先生去作平賊露布耳,無他也。』言未已,又見一紅髮尖嘴者至,曰:『連忙去,無羈滯。』將促余出,我與京力敵良久,喜諸人起來,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聞言大驚,令請良巫祈禳。生乃厚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臥,恐性命難保。除非移入中堂,則無事矣。」彼時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漸安,日則肄業於軒間,夜則歸宿於堂上。

  一日,夜靜,生步入蘭房西室之前,正見瑜於月桂叢邊焚香拜月,生立牆陰以聽之。吟:

    爐煙裊裊夜沉沉,獨立花間拜太陰;

    心事不須重跪訴,女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訖,突見生至,且驚且喜曰:「聞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會乎?」乃相與攜手入室,明燈並坐,生熟視之,容貌愈嬌,肌膚愈瑩,情不能忍,乃曰:「我腸斷盡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堅意不從,曰:「妾與兄深盟密約,惟在乎情堅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間也。苟以此為念,則淫蕩之女者也。淫蕩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雖不從,輅之至此,設使他人知之,寧信無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雖不能自持,然見其議論,生亦喜其秉心堅確,不得已而從,遂相與坐談。女曰:「妾嘗讀《鶯鶯傳》《嬌紅記》,未嘗不掩卷歎息,但自恨無嬌、鶯之姿色,又不遇張生之才貌。見兄之後,密察其氣概文才,固無減於張生,第妾鄙陋,無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當時鶯鶯有自選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其衣之驗,思惟今日之遇,固不異於當時也。而卿之見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跡,不足以當清雅之意耳,將欲深藏固蔽,以待善價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豈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慾相期美滿於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圖片時之樂,玉壺一缺,不可復補,合巹之際,將何以為質耶?」生曰:「此事輅任之,勿慮也。但不知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請勿疑。」女曰:「諺語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正此之謂也。兄自此勿復舉矣。」生興稍闌,乃口念《菩薩蠻》以贈之:

    不緣色膽如天大,何緣得入天台界?辜負阮郎來,桃花不肯開。芳心空一寸,柔腸千萬束。從此問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問朝雲暮雨,何如地久天長」慇懃致語示才郎,且把芳心頓放。苦戀片時歡樂,輕飄一點沉香,那時三萬六千場,樂汝無災無障。」

  生自後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經意,一見生有異志,則正言厲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詞以示生焉。

   「堪歎寶到碧紗廚。一寸柔腸千寸斷,十回密約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駒過隙,借問子知乎?弱草輕塵能幾許,癡雲閣雨待何如,後會恐難圖。」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一絕云:

    青鸞無計入紅樓,入到紅樓休又休;

    爭似當初不相識,也無歡喜也無愁。

  女見此詩,笑曰:「兄豈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豈不喻?但以興逸難當,姑排遣之耳。」暨晚,生歸獨坐,自思:「費盡心機,得達女室,終不見從,必無意於己也。」

  至夜,復思:「不如與女作別。」至,則長吁短歎,凴几而臥,終不與女一言,問之亦不答,百般開喻,逼勒再三,始一啟口曰:「我今夜被你斷送了也。」女大悟,謂生曰:「兄果堅心乎?」生曰:「若不堅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於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閨,一十七歲於茲矣。今夕以情牽意絆,不得已,以千金之體許之於情人辜輅者,非惟有愧於心,亦且有愧於月也。敬以月下共設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無負斯心,永遠無也。苟有違者,天其誅之。」祝罷,挽生就寢,因謂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無知,正昔人所謂『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望兄見憐,則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與並枕同衾,貼胸交股。春風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檀口 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溫。曲盡人間之樂,不啻若天上之降也。雖鴛鴦之交頸,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形容其萬一矣。輾轉之際,不覺血漬生裙,乃起而剪之,謂生曰:「留此以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詞以贈生云:

   「平生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玉生瑕。霎時喪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祝君千萬莫忘情,堅著一鉤新月帶三星。」

  生亦口念《菩薩蠻》以贈女云:

   「春風桃李花開夜,燭燒鳳蠟香燃麝。魚水喜相逢,猶疑是夢中。

    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細君問鶯鶯,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詞,謝曰:「妾今溺於兄之情愛中,故至喪身失節,殊乖禮法,非緣兄亦不至此也。幸為後日之圖,則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為我而喪,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深恩矣,豈肯負月下之盟耶?」

  自後生夜必至。一夕,謂女曰:「我以親托於門下,人皆罔知,誠恐日此事彰聞,親庭譴責,何顏重上春暉堂乎?」瑜曰:「妾雖女流,亦頗知禮,豈不知韞櫝之可嘉,失節之可醜乎!以子之情牽意絆,以至於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尋奉巾櫛於房幃之中。事若不果,當索我於黃泉之下矣。」遂相與泣下數行。又一夕,生復赴約,女目生良久,曰:「觀子之容色辭氣,決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幃,則雖不得為命婦,亦不失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縱使金玉堆山,田連阡陌,非所願也,惟兄之是從而已。」生感其節義,作詩以贈之:

    水月精神冰雪肌,連城美壁夜光珠;

    玉顏偏是蟾宮有,國色應言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軟繡模糊;

    何當喚起王摩詰,寫出和鳴鸞鳳圖。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深感陽和一氣噓,吹開玉砌未生枝;

    合歡幸得逢青史,快睹曾應失紫芝。

    碧沼鴛鴦交頸處,妝台鸞鳳下來時;

    此情共誓成終始,莫把平生雅志虧。

  初,瑜父選民間女之豔色者以為媵,得八人焉。分四與瑜:曰碧桃,曰絳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與瓊:曰臘梅,曰月梅,曰紅梅,曰素梅。父命母誨之。自瑜交通生後,四桃心懷憂懼,惟恐事泄,罪及於己。一日,四桃上書諫曰:

   「娘子生長名門,深居幽閫,世榮封襲,家極華腴,況兄神態芳菲,懿德清淑,才華充贍,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譽昭彰於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卻乃失節喪身,理義有虧,彝倫敗攸倘或閨中事露,門外風聞,非惟有損於己身,抑且玷辱於父母。親庭譴責,他人笑譏,名節蕩然,性命難保,誠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悔難追,噬臍莫及。苟能先事改過自新,勿蹈前非,待時而動,則娘子幸甚,妾輩亦幸甚!」

  瑜得書,覽畢,喟然歎曰:「爾言良是,但余以死許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諒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豈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輩終當去矣。」瑜泣而諭之曰:「余與辜生牽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雖蘇張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則去。」四桃同泣而應之曰:「妾輩侍奉閨幃,已非一日。娘子開心見誠,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補報無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輩安能獨存哉?誓必不相負也。」乃相抱唏噓而泣。久之,拭淚吟詩一首,以釋悶云。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詩並四桃所諫書以示。生讀之赧然。詩曰:

    一輪明月本團圓,才被雲遮便覺殘;

    欲把相思從此絕,別君容易望君難。

  自後,暮聚曉散九月餘,溫存繾綣之情,益以加矣。不覺大火西流,金風又起。父母以生久別,遣僕持書促歸甚急。生得書,言之叔嬸,治裝行為歸計。生至夜復抵女室。告以將別之由。二人不忍相別,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淚曰:「第無傷感,且盡綢繆,未知後會何時也。」生曰:「我去三兩月,必至再來,子毋勞苦構思成疾,此時暫別而已。」女吟詩二絕以別生云:

    烏啼月落滿天霜,執手相看淚滿眶;

    明月相如歸去也,文君從此倍淒涼。

  又詩:

    秋雨梧桐葉落時,悲秋懷抱正淒淒。

    多情自古傷離別,莫笑鶯鶯減玉肌。

  生乃以玉耳環饋女,並留題一絕云:

    黃雀銜來已數年,別時留取贈嬋娟。

    莫將閒事勞心曲,常把佳音在耳邊。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錠、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條,裙帶二十雙並詞一闋以贐生。詞名《柳梢青》:

   「南陌花殘,西廂月暗,風雨淒淒。見說君歸,頓鬆金釧,暗減玉肌。吁嗟後會難期,將何物,表人別離。萬斛離愁,千行情淚,兩地相思。」

  生亦立綴排十韻,以贈女別云:

   「驅馳來戚里,特地探仙鄉。推館開紗帳,攔階隨雁行。二天恩不斷,一德感難忘。況復蒹葭質,親陪蘭蕙旁。塵埃沾潔節,襟袖染餘香。月下深明固,花邊思語長,絕勝魚得水,何異鳳求凰。只謂歡娛永,誰知歸思忙,百年終有在,一旦不須傷。若問重來日,花黃與菊香。」

  生別,至家後,行止坐臥,無非為女記憶也;經書、家事,略不介意,終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邁游」,山明水秀,多生佳麗。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麗超群。其欲有紡紗場之習,生嘗游畋其間,與之亦相好也。生有詩以贈之曰: 生長茅茨在邁游,微香兩字動炎舟;

    玉般溫潤千般馥,花樣嬌妍柳樣柔。

    巧笑千金蘇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愛,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緝知生歸,意其必訪己也,日日候待,杳無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溫飛卿體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蓮藕抽絲哪得長?螢火作燈哪得光。薄倖相思無實意,可憐蝶粉與蜂黃。君何不學鴛鴦鳥,雙去雙飛碧紗沼。蘭房白玉尚縹緲,何況風流雲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貴財賤德君知麼?夭桃濃李雖然好,何以南山老桂柯。悠悠萬事回頭別,堪歎人生不如月。月輪無古亦無今,至今長照丁香結。」

  微香親書於鸞箋之上以寄生。適生之友王仲顯與生檢閱詩書,得此曲,問:「誰之筆也」生以實告。遂與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別,見生大喜,而生憂悶之心淒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詰生。

  至夜,王生倦而寢矣。微香謂生曰:「自從君之別妾也,不覺烏兔沉東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聞君歸,喜動顏色,思得一見而無由。今夜既蒙垂顧,正當繾綣以償契闊之情,而君之短歎長吁,愀然不樂,何也?豈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變故易,以故變新難。」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臨邑,所寓者得非臨邑之人乎?」生曰:「然。」復問:「女為誰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語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於人,斯可矣。」微香指燈而言曰:「我若違子之祝,有如此燈。請言之,勿慮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歎息而言曰:「此女無雙也。其面圓而光,其質富而溫,其目淡而澄,其聲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親見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親有善穿珠者,前日往臨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聞其善詩,有作贈君否?」生乃誦其《柳梢青》與微香,微香擊節歎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視我如土芥,宜乎!」乃綴《滿庭芳》一闋以贈生:

   「月下歌聲,風前愈覺,遙思當日風流,枕邊言語,尤記在心頭,玉佩玎璫,別後空惆悵,永巷閒幽。行雲去,才離楚岫,卻又入瀛洲。仙境裡,奇逢姝麗,端好綢繆。羨金桃玉李,鳳偶鸞儔。一個文章清雅,一個體態嬌柔。誰念我,雕欄獨倚,一日似三秋。」

  生觀訖,答謝曰:「余受卿之情不為不多,負卿之罪不為不少。」立綴《木蘭花》一闋以答之:

   「念當時行樂,烏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門,柳邊深巷,弄笛三聲。篳聲斷,柴門啟,見花顏玉臉笑相迎。喜氣春風習習,歌喉山溜泠泠。自從別後阻歸程,非是我無情。奈故思漫漫,新歡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誰評?從今長揖謝芳卿。腸斷紡紗場上,月輪依舊光明。」

  明日,生與王仲顯回歸。抵家後,因念微香之語,乃賦長歌一篇以貽之云:

   「我生幸值昇平時,春風和氣長熙熙。
    幸今喜在繁華地,山水清佳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展情懷樂所天。
    不須貪富貴,何必求神仙。
    萬歲虛生耳,縱有千金亦須死。
    世間萬事非所圖,惟慕嬌嬈而已矣。
    君不見卓文君,至今千載芳名傳。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年少不再來,人生年少早開懷。
    黃金買笑何足吝,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曹不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親家有貌傾長城,養在閨門十八齡。
    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顏花貌最嬌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暗麝芬芬百合香,綠雲繞繞雙烏綰。
    上迫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淑真。
    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貯。
    絕似姮娥住廣寒,世人有恨無由睹。
    記得春光三月天,曾尋流水到桃源,
    春暉堂上分明見,晚繡窗前款語言。
    僮僕往來傳意緒,詩詞絡繹通情愫。
    數向花前密約時,同於月下深盟處。
    燭搖紅影照蘭房,香噴清煙襲象牀。
    一線枕痕生玉暈。碧梧枝上鳳求凰。
    芳情百紐丁香結,真心一點薔薇血。
    個中頓覺兩心知,妙處偏難向人說。
    朝朝暮暮戀高唐,忘卻人間日月忙。
    回首白雲歸思切,金刀寸寸斷人腸。
    美滿恩情呻吟絕,消魂怕唱陽關疊。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雲歸楚峽。
    香羅玉帶又何時,惆悵西風淚濕衣。
    舊摺牽連推不去,新愁構結有誰知?
    惟有多情舊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
    素承佳惠感難忘,自覺違心漸不已。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西風一悵然。
    應是前生曾結種,今生偏得美人憐。」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眾口稱誇,乃作手卷以贈生焉,名《雙美》,請畫圖於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並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復繼之以長歌一篇,以傳好事者:

   「瓊南人物傾天下,才子佳人兩無價。吳門越里何足數,蓬島瑤池此其亞。畫堂重重閉廣寒,青馬總白馬躍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膩體香肌盡弱蘭,弱蘭潘岳今何許,聽說瓊林鶯鳳侶,鳳友鸞朋絕世無,一雙兩好真無比,天與風流年少郎,聲名籍甚動炎荒,風流驥子麒麟種,繪句文章錦繡腸。生來灑落起塵俗,繡虎雕龍總入目,萬卷詩書千首詞,儒林聲價僉推獨。」

   「清風明月四清香,勝景名山足遍經,
    曾向朱崖開絳帳,忽從戚里遇嬌婷。
    嬌婷自是豪家子,長養綺羅叢隊裡。
    天上麗質自超群,百媚千嬌誰與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橫蛾黛,戛玉鏗金滿箱帙。
    光風溜溜泛崇蘭,碧澗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蕩海天,風流年少總誇妍。
    笑他有眼何曾見,羨子相逢豈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時人哪得知幽趣。
    紅葉飄時傳麗情,緋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萊第一層,雲軒謁拜許飛瓊。
    鮫綃帕上題佳句,鵲尾爐前結好盟。
    黃鶯喚友遷喬木,丹鳳求凰棲翠竹。
    醉風芍藥暗生香,著雨夭桃紅杏肉。
    絕似姮娥降月宮,宛如神女下巫峰。
    蟠嫌月殿非人世,卻笑巫山是夢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償此風流債。
    負茲通古通今才,遇此傾國傾城態。
    傾國傾城世無多,通古通今誰復過。
    絕勝蘭香伴張碩,宛然蕭史共秦娥。
    秦娥蕭史雖無比,不過如斯而已矣。
    天香國色產南方,不讓中州獨專美。
    嗟予與子素相知,記紡紗場夜月時。
    求作狂歌贊並美,聊傳盛事記佳期。」

  生自別瑜娘之後,倏爾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奈鱗鴻杳絕,後會無期。是月某日,適值祖姑生旦,乃托所親於父母曰:「某日祖姑誕辰,理當往賀。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這往慶之耶?」父從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於是復館生於清桂西軒之下。生遍視窗軒如故,詩畫若新,惟庭前花木有異耳。不勝舊游之感,遂吟近體一律以寓意云。詩曰:

    一年兩度謁仙門,前值春風後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軒窗還是舊遊蹤。

    重臨桃柳三三逕,專憶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言應不負。虛言萬事轉頭空。

  生至數日,不能與瑜一語。因設臥中之計,尚未克果,而祖之壽日屆矣。乃制《千秋歲令》一首以慶壽云:

   「菊遲梅早,報道陽春小。坡老說,斯時好。北堂萱草茂,南極箕星皎。人盡道,群仙此日離蓬島。

    寶日紅光耀,金獸祥煙裊。絲竹嫩,蟠桃老。永隨王母壽,卻笑  夭。畫堂年年,膝下斑衣繞。」

  後一日,生侍祖姑於春暉堂上,忽見堂側新開一池,趨往視之,正見瑜倚牆而觀畫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豈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於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跡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與訴其間闊之情、夢想之苦,自未及酉,雙雙不離。輒聞嬸喚之聲,女遂辭去,復顧生云:「自此路可以達妾室,兄其圖之。」生頷而歸館。

  至更深夜散,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時女已睡熟矣。生扣窗良久,女始驚覺,欣然啟扉相迓,謂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絕,方凴几而臥,不覺酣矣。」生問:「詩安在?」乃出以示生。詩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鬢亂釵橫特地賽;

    有約不來過夜半,月移花影上欄杆。

  生覽畢,亦口點律詩一首云:

    再到天台訪玉真,入門一笑滿門春;

    羅幃繡被雖依舊,璧月瓊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還可異,相恰相愛更相親;

    何當推廣今宵事,永作天長地久人。

  女亦和云:

    洞房今夜降仙真,軟玉溫香滿被春;

    慢說到離情最苦,且誇歡會事重新。

    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

    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自是,二人眷戀之情,逾於平昔。一日,生攜微香手卷示瑜,看未畢,怒曰:「祝兄勿多言,卻又多言!妾之名節掃地矣!」生解說百端,女終不與一言。後夜復往,堅閉重門,無復啟矣。女方悔已前非,咎生薄倖,終日閉門愁坐,對鏡悲吟,一二日間才與生相見,見之亦不交半語。凡半月間,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滿懷,大失所望,乃述近體一律以示之。詩曰:

    巧語言成拙語言,好姻緣作惡姻緣;

    回頭恨捻章台柳,赧面慚看大華蓮。

    只謂玉盟輕蕩泄,遂教鈿誓等閒遷;

    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歸紡場之情人乎?」生曰:「卿何為出此言也?獨不記月下深盟乎?且輅當時不合失於漏泄,罪咎固無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過而阻來者之大事乎?」瑜拜謝曰:「兄之心金石不諭,妾之怒聊以試兄耳。」亦續呤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從今整頓舊姻緣;

    聲名蕩漾雖堪怨,情意慇懃尚可憐。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團圓;

    莫言幽約無人會,已被紗場作話傳。

  自此之後,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開評論,瑜曰:「微之才調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過微芳小豔而已,豈敢與卿爭妍媸也?正昔人所謂西施、王嬙爭洗腳臉與天下婦人鬥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長相思》詞一闋以戲生。詞曰: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雲雨間,誰憐鳳偶閒?

    歌已闌,樂已闌,才向瑤台覓彩鸞,金波依舊團。」

  一夕,天色陰晦,生與瑜待月久之,乃同歸室,席地而坐,盡出其所藏《西廂》、《嬌紅》等書,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廂》如何?」生曰:「《西廂記》,不如何人所作也。記始於唐元微之,嘗作《鶯鶯傳》並《會仙詩》三十韻,清新精絕,最為當時文人所稱羨。《西相記》之權輿,其本如此與歟?然鶯鶯之所作寄張生:『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愁懶下牀。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如詩最妙,可以伯仲義山、牧之,而此記不載,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語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問:「《嬌紅記》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間曲新,井井有條而可觀,模寫言詞之可聽,苟非有製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諸小詞可人者,僅一二焉。子觀之熟矣,其中有何詞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誠有之。」生曰:「何在?」曰:「離有悲歡、合有悲歡乎!」生笑曰:「夫離別,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劍對樽酒,猶不能無動於心,況子女之交者!其曰離有悲,固然也;離有歡,吾不之信也。至若會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雖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處,而喜氣歡聲亦有不期然而然者,況男女交情之深乎?謂之合有歡,不言可知矣;謂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為佳?」生曰:「『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灑向陽台化作灰』一詩而已。」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自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寫懷云。歌云:

   「西江月上團團,錦江水上潺潺,荒墳貴賤總摧殘,回首真堪歎。回首真堪歎,可憐骨爛名殘。須要留情種在人間,付與多情看。待月情懷,偷香手段,這般人真好漢。想崔張行蹤,憶溫嬌氣岸,相對著腸頻斷。此情此意,我爾相逢豈等閒。須教通慣,休教明判,若還團 ,且作風流傳。」

  初交通後,收斂行蹤,無罅隙之議,故人無知者。因其再至,情慾所迷,罔有忌憚,一家婢妾,皆有所覺,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禮諸婢,欲使緘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設歸計,尚未果也。忽一婢懼事露而罪及己,竊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馴謹達禮,必無此事,反笞其婢。自是眾口漸息,時又叔嬸同寓別館,祖姑昏耄,不知防備,始大得計,略無畏懼之心,暮樂朝歡,無所不至。

  一日,生與女同步後園晴雨軒中,徘徊觀竹,正談謔間,而瑜之弟黎銘值而見之。生大駭,恐言於叔嬸、乃厚結銘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銘嘗問取,生不之與,至是而遺焉。雖得銘之歡心,然而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嬸回而發其事。生自思其形跡不寧,「設使叔嬸知之,負愧無地矣!」托以歸省,告於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終不從,瑜夜潛出。與生別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歡會未幾,讒言禍起、奈之何哉!兄歸,善加保養,方便再來,毋以間隙遂成永別,使設盟為虛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淚而別。女以《一剪梅》詞一闋並詩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於此矣。兄歸,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宇聲歸,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彩鳳孤飛,彩鳳孤棲。別後相逢是幾時?後會難知,後會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又詩

    萬點啼痕紙半張,薄言難盡覺心傷;

    分明一把離情劍,刺碎心肝割斷腸。

  生亦綴《法駕引》詞一首以別女云: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幾時來?峽口雲行仙夢杳,雨中花謝鳥聲衰。落葉滿空階。真個是,真個是惱人腸。沙上鴛鴦棲未穩,枝頭鸚鵡叫何忙。相對淚沾裳。須記得,須記得月前盟。料必兩人扶一木,莫移鉤月帶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覽畢,謂生曰:「往者邁游諸女,所贈之詩,意甚忠厚,今將薄禮寄兄以饋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條、裙帶三十三雙,與生收訖。女含淚再拜而別。

  生既歸家後,命僕以女所寄之物以遺紡紗微香。微香寄聲與僕曰:「寄語辜郎:彼豈不知趙姬之言乎?」僕歸以告。友王仲顯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謂也?」「按《左傳》趙姬之事,趙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諷予也。」次日,復命僕持書以貽。微香展而視之,乃唐體詩一律:

    寄與多情舊故人,幾乎為爾喪良姻。

    空懷杜牧三生夢,難化瞿曇百憶身。

    雨散雲收成遠別,花紅柳綠為誰春?

    不堪回首紗場上,風雨瀟瀟月一輪。

  微香靜而思之,終疑於「為爾喪良姻」之句,欲生之來以實之,亦次韻一律以答之。詩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說無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裡句,幾番歡會夢中身。

    天邊依舊當時月,洞口時非往日春;

    若念小樓移手處,重來花下賞冰輪。

  生感其意,復以詩一律而之焉:

    紡紗場下好情緣,回首西風倍慘然。

    已按赤繩先繫足,免勞青鳥再銜箋。

    任從柳色隨風舞,莫惜韶光徹夜圓。

    不是憐新違舊約,由來好事兩難全。

  微香得此詩,知生之絕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嘗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紡紗場下舊情緣,怕說情緣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當時休制薛淺箋。

    玉簫已負生前約,金鏡偏教別處圓。

    自是人心多變易,休教好事不雙全。

  生時名籍甚,郡邑感欲舉生為癢生。生父愛子,不欲遠涉利途,恐致離別之苦。然而眾論紛紛,無時休息。生潛喜,乘間言於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辟五六個月,眾口無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隨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裝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禮如初。生告所來之由,叔曰:「倘若不厭寒微,姑寓於此,朝夕與諸少講明理義,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謝,退居所寓之軒,偶見綠紗窗上題詩一絕云:

    壁上鶯還在,梁間燕已分。

    軒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筆,亦書一絕於其旁曰:

    腸斷情難斷,春風燕又回。

    東風和且暖,雅稱結雙飛。

  生思玩間,忽見瑜娘獨至,且喜且悲,再拜謂生曰:「兄真信士也緣自兄歸之後,媒妁克諧,逮無虛日,父母亦有許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飲恨於九泉之下,不及與君決別為懷。今幸不死,尚得相見,殆天意乎!未審計將安出?」生曰「此輅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蓋嘗思之有三:親戚不可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違,二也;不敢言於父母,三也;為今之計,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則善矣「生密約於女耳邊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聽籠中鸚鵡叫:「大人回大人回!」女聞之,遂遁去。臨行,反顧生曰:「蘭房之約,三更後、四更前,正其時也。」

  是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生視諸僕皆睡熟,輕步潛至女室。瑜見之,喜不自勝,且曰:「醜陋之質,於兄故不敢辭,但以月明花開之景,不可常得,思與君少同佇賞,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並枕於玩月亭右廂階下。俄而,婢女數輩捧饈肴至,羅列滿前。二人相與勸酬,極盡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無述作以記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與其合筆而和題,孰若同聲相應,亦足以見吾二人之京力敵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為題,五十韻為率。」生即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況當明媚景,正是陽陽天(生)
    爛爛星珠燦,圓圓月鑒圓(女)
    風輕萬籟寂,露浥百花鮮(生)
    河影清還淺,奎纏斷復連。
    乾坤真罔極,光景自無邊。
    大地冰壺隱,長空雪浪翻。
    連枝橫鑒發,索暈隔簷穿。
    更漏轉三鼓,槐陰過八磚。
    溶溶春似海,緩緩夜如山。
    織女偷情看,姮娥著意憐。
    千年逢一會,二鳥降雙仙。
    談笑幽亭上,追隨小院前。
    各分雙美具,端的四兼全,
    舊恨應皆釋,新愁覺欲顛。
    重來諧素約,又共展華筵。
    何須金石奏,且把海螺傳。
    美酒傾珠落,香羹和玉涎。
    膾用金刀切,茶將活火煎。
    冰壺雙髻執,羅扇小鬟掾。
    並枕挨肩玉,低鬟動髻蟬。
    柔腸頻眷戀,蓮步漫周旋。
    紅袖深藏筍,羅衣懶上船。
    獻酬多節重,議論每牽纏。
    不必宣金石,何勞奏管弦。
    休亂同坐久,且共把詩聯。
    共吐珠璣唾,同裁月露篇。
    聲聲爭響亮,字字競鮮妍。
    可羨唐商隱,堪誇燕麗鮮。
    新清開府句,秀麗薛濤箋。
    佳興如流水,神詞若湧泉。
    孟郊應退舍,蔡琰可齊肩。
    轉戰敵逢敵,擒詞玄又玄。
    剡藤煩字掃,香劑倩思研。
    宴罷情將困,吟成意尚牽。
    掀幃香自馥,入室步爭先。
    好事雖多舛,佳期喜獨偏。
    笑攜雙玉手,共臥五花氈。
    蓮步移紅玉,珊瑚墮翠鈿。
    交加連理樹,掩映並頭蓮。
    色膽大如斗,麗情深若淵。
    耳邊言切切,心上意懸懸。
    鳳蠟搖紅影,龍誕薰碧煙。
    情癡疑是夢,骨冷不成眠。
    繾綣兩情好,綢繆一意專。
    既如魚水樂,又似漆膠堅。
    了畢平生願,深酬宿世緣。
    愈親須愈敬,相守莫相捐。
    密約長如此,深盟永不遷。
    任他滄海竭,此樂尚綿綿。

  聯成,女出雲箋,命小桃書皆,已四鼓矣。不復就枕,但立會而已。生口占一絕云:

    名花並立笑春風,誰識常空一竅通;

    欲驗佳期何處見,白羅襠上有殘紅。

  自是之後,幽會佳期,殆無虛日;眷戀之情,親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語形容者。所作詩詞,不可盡述,姑記含蓄意深者十絕:

    昨夜東風透玉壺,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問飛瓊道,曾識人間此樂無?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

    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於今識翠華。

    春透錦衾紅浪湧,流鶯飛上小桃花;


    寶鴨香消燭影低,波翻紅浪枕邊欹。

    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軟軟蟄酥胸,但覺形銷骨花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問東風。


    淡淡溶溶總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驚天上神仙降,卻笑陽台夢不真。


    形體雖殊氣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中。


    半夜牙牀戛玉鳴,小桃枝上宿流鶯;

    露華濕破胭脂體,一段春嬌畫不成。


    燭盡香消夜悄然,洞房別是一般天;

    若教當日襄王識,肯向陽台夢倒顛?


    魚水相投氣味真,不覓不漆自相親。

    兩身忘卻誰為我,恐是天生連理人。


  一日,祖姑獨坐春暉堂上,生侍之,顧生,謂之曰:「昔傳姻事為『下玉鏡』,何謂也?」生以溫嶠事為對。祖姑曰:「汝知發問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復曰:「汝宜益加進修,吾之女孫,誓不他適,當合事汝,亦使溫嶠之下玉鏡台也。」生拜謝。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從之。』豈虛語乎!」生曰:「明日當辭歸,遣媒言議,勿失時也。」

  明日,遂告歸。及抵家,以祖姑之語告其父。父欣然從之。

  擇日命媒行。既至,以所來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眾超群,可敬可愛,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譏笑何?「媒曰:「何傷上?溫嶠之下玉鏡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適程氏,舅之子也,況乃孫乎?自古迄今,但聞傳其事以為話,未聞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嬸允之,遂備黃金二錠、羊一牽為定禮。生婢有名朝華者,從媒同至,乃出書以示瑜。瑜披讀曰:

   「玉真小娘子妝次:輅世忝姻緣之契,締結絲蘿;叨因叔姪之情,寓居門館。詎意天緣會合,親逢曠世之嬌嬈;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榮生意外,喜溢眉間。緬想淑候,蘭蕙其芳,冰霜其潔。秋水為神玉為骨。傾國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風起,藹然謝道韞之才;寒藻漾漣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誠所謂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輅一寒如此,百技無能才匪逮人,貌非出眾,忝得一拜於雲階,幸已足矣。何況側身於玉樹,恩莫大焉。粉身不足報深恩,萬死亦難酬厚德。捫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間太夫人困親致親之言,歸心如箭;今見椿府君執柯伐柯之舉,喜意若川。倘若叔嬸再不他辭,想應汝我心諧所願。百歲姻緣,在此一舉;千金會合,於此片時。專望竭力贊襄,毋使青蠅諧白玉;同心協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則平生之心願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茲因媒氏之行,敬緘鸞而申微悃,犄訴鳳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體,永終百歲之斯。不宣。」

  後二日,媒氏告歸,瑜乃出箋以寄生。書曰:

   「伏自一別,倏爾旬餘。蝴蝶之粉未乾,麝蘭之香猶在。松竹之表,嘗彷彿於目睫之間;金石之盟,每念昭於心胸之內。忽喜冰人之傳事,又兼雲翰之飛來,千欣!千喜!恭惟文侯,學貫天人,博通古今,風采聯賈少年之弱冠,文華負李長吉之奇才,誠所謂文苑中之英華,士林中之翹楚者也。瑜也,貌微無豔,才非道韞,自謂於世而無取,夫何在兄而見憐!幽谷發陽春,多感吹噓之力;葵花傾曉日,幸蒙光照之私。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詎意人心有欲,天意果從。因親復得致其親,莫非命也;發願竟能諧所願,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不自知者,自此生順死安而無復憾。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聞行所知,益勵占鼇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佇看協鳳之祥。不須待月於西廂,正好挑燈於此牖。毋使前人獨專其美,免思微弱以喪厥躬。伏乞鼎調,以副時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臨,遴選其民俊秀者補弟子員。鄉老舉生為癢生。後數日,生父齎書以告瑜父。生乃吟詩一首,並寫花箋以寄瑜云。詩曰:

    書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換藍衣;

    微軀從此如鷹繫,佳兆何時協鳳飛?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廂明月為誰輝;

    幾回暗想蘭房事,不覺臨風淚雨霏。

  瑜得生書,亦作一啟並歌一篇以復云:

   「寂寂蘭房愁獨倚,忽見長鬚致雙鯉。雲是瓊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黌宮裡。入黌宮裡為何如?漸磨仁義樂菁莪。方巾員領真超卓,黃卷青燈好切磋。君不見買臣衣錦歸鄉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見縣官負弩迎相如,至今千載揚芳譽。男兒得志皆如此,男兒莫厭窮經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濟濟紆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氣象高。心通萬卷猶嫌少,日誦千篇不憚勞。此時已入文章島,如今遂卻平生志。鏖戰文場應可期,太平治化真堪異。蒲柳應知得所依,鳳凰何日又同飛?坐看花誥班班降,羞殺人間俗子妻。」

  僕歸,將詩以示生。生與同學生覽畢,無不歎服稱美者。其啟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無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喪,今日之放心在君當收。」又云:「莫為蒲柳之姿,墮卻雲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見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見全篇以書記焉。


  時生入泮宮,不兩月間,生父捐館。生哀毀逾禮,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負土,不受人助。事喪之後,終日哭泣而已,不復視事。時有白鶴雙竹之祥,人以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親之心,遂不復相往來。而生以守制不暇理事,故相聞者二載。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嘗少置?風景之接於目,人事之感於心累累形諸詩詞,多不盡錄,姑記一二以語知音者:

   《鵲橋仙》

    征鴻無信,游鯉無信,更相望斷春潮無信。玉郎何處不歸來,怎禁許多愁悶。

    青山有盡,綠水有盡,惟有相思無盡。眼中珠淚幾時乾,腸一寸截成千雨。


   《瑞鷓鴣》

    芭蕉葉上雨難留,松柏梢頭風未收。萬悶千愁無著處,並歸心上與眉頭。

    腸如襪線條條斷,淚似源頭混混流;倚遍欄杆人不見,滿天風雨下西樓。


   《長相思》

    春望歸,秋望歸,目斷江山幾落暉?啼痕點點垂。

    朝相思,暮相思,終日何時是盡期,腹心寄與誰。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傷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消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滿庭芳》

    愁鎖春山,淚潺秋水,時時獨向西樓。望窮千里,山水兩悠悠。惆悵故人獨在,離別後,日月難留,腸斷處,愁愁悶悶,風雨五更頭。相思何日了?無腸可斷,有淚空流。湘江潮信斷。楚峽雲收。只恐尋春來晚,東君去,花謝鶯愁。蘭房下,何時與你,交頸綢繆。


  時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聞瑜娘才色,聞生久不至,遂散財賂,冀必得瑜娘為婚而後已焉。故有與瑜娘父言者,非譽符家道之華腴,必稱符才貌之出眾;非言生家道之簫條,必毀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猶慮構成詞訟,猶豫未決。又有為其畫策者,曰:「內外兄弟姊妹,不可為婚,法律所禁。倘或興訟,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決意許符氏,然猶未敢輕動。或勸其家納符氏聘禮者,瑜父從之。

  後瑜娘緝知,悲不自勝,以死自誓,終不他適。黎聞之怒。瑜乃以白巾自縊,賴眾知覺救解,得免,黎方覺悔。

  然瑜之心雖不肯從,而符之盟終不可解。正憂悶間,忽值其姑適王氏者歸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從容勸瑜百端,瑜應之曰:「結親即結義,是以寸絲既定,千金莫移。兒非不愛榮盛而惡貧賤,但以棄舊憐新、厭貧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誠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親愛者,皆令勸之。

  一日,碧桃乘間諫瑜曰:「娘子懿德嬌顏為諸姊妹中之巨擘,然諸娘子俱適名門宦族,或田連阡陽,或金玉盈箱,娘子獨許塞酸,妾輩甚不愜意。近見大人別締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歎長吁,減卻飲食,損壞形容,而為傷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貴,安知異日不貧賤乎?今日之貧賤,安知異日不富貴乎?』彼符氏雖富,而子弟之品不過一庸夫而已,縱有金玉盈箱,田連阡陌,生為無名人,死亦作無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雖貧,丰姿冠世,學問優長,他日折丹桂如採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貴乎?未受他人盟約,尚當求擇其人,況先受其人之聘而負之,可乎?有死而已,誓無他志!」

  一日,絳桃復諫曰:「自從定親於辜生之後,一別三年,諒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勞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決矣,縱蘇張更生,不能搖動。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蓋生之為人,孝心純篤,乃翁捐館,方泣血而不暇,況有心相憶乎!」又曰:「夫願相守而厭相離者,淫婦之道也;托終身而期遠大者,賢女之所慮也。爾何以淫婦期我,而不以賢女期我也?」絳桃拜謝而去。

  未幾,生家蒼頭忽持書至,密以一箋付瑜。瑜泣讀之,乃疊韻詩一首。詩曰:

    一自往年邊扁便,無奈鱗鴻專轉傳;

    勸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閃善。

  自是生即禫之後,夜就枕間,忽夢往黎室。至相見,托延至於春暉堂後新創亭上,坐,顧其額曰「剪燈書窗」。壁間所掛吹彈歌舞四面,上題有詩,附錄於此:

    誰家有女顏如玉,手持幾竿崑崙竹。鏤玉編雲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聲遲,曉起丹山彩鳳啼,一聲疾,半夜孤舟嫠婦泣。一聲喜,秦樓仙侶同飛起。一聲悲,異時忠臣乞食歸。十分妙趣真無比,良工寫入霜縑裡。時人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佳人呂玉簫》)

    中虛外實木一片,吟向佳人懷裡見。玎玎  幾點聲,細細粗粗四條線。一聲清,半夜天空萬籟鳴。一聲濁,八月秋風群木落。一聲苦,昭君馬上啼紅雨。一聲歡,妃子宮中洗祿山。風流畫史龍眠老,筆端寫出心機巧。勸君莫道是無聲,仙聲不入凡人耳。(右調《美人弄琵琶》)

  及生至黎室,正想間,忽見瑜至,相見之際,再拜再悲。遂相攜手入於蘭房之內,二人席地而坐,歷道其夢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對泣下。己而,瑜收淚言曰:「今日相逢,將以為可喜,則又可悲;將以為可悲,則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盡甘來,一定之理。前日之別固為可悲,今日之逢則又可喜。可悲者既已過矣,可喜者當以與卿共之。」瑜遂命絳桃取酒,與生共飲;復命仙桃以侑觴。仙桃請歌東坡《水調歌頭》。生曰:「時勢不同,情懷各異,彼調雖妙,非吾事也。」乃止。綴《念奴嬌》一曲,命仙桃歌之。絳桃和之。

   「牽情不了,歎人生、無奈別離多少。一自慇懃相送後,天際歸舟杳。倩女魂消,崔微夢斷,瘦得肌膚小。寒閨深閉,腸斷幾番昏曉。----悵望鳳鳥不至,妖禽怪鳥,恣狂呼亂叫。悄悄憂心何處告,且喜故人重到。滿酌流霞,浩歌明月,與爾開懷抱。等閒信筆,寫出《念奴嬌》調。」

  曲盡,二人相顧,淚灑數行。已而,復相謂曰:「今夜相逢,何啻夢中,可無述以記之乎?」生請其題。女曰:「以『夢寐』為題,不亦宜乎?」生遂援筆書於紙屏之上:

    久別喜相會,春從何處來?四眼頻相顧,雙睛何快哉!對此一盞燈,如醉又如癡。大旱見雲霓,和羹得鹽梅。憂心冰似泮,笑臉天如開。乎童且奉酒,與君開此懷。

寫畢,忽聽角起樵樓,鐘鳴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夢。

  而且憶其詩詞,因起而錄之。始欲治裝竟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正吾人當發憤之際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試甚急,生無奈何,只得起服回學肄業。故特命蒼頭北行,以申前好。豈知瑜父不以生為念,終無一言以及親事,但厚賂以饋生耳。蒼頭臨行之際,瑜乃以箋付之,令持以獻生。

  一日,蒼頭抵家復命,具言以結盟符氏,生心大恚。復聞瑜有書奉寄,生大喜,拆而視之,乃情札一紙,並詩十韻。生讀之,歎曰:「清才麗句,雖李易安、朱淑真不過是也。」書曰:

   「妾瑜,蓋嘗因親致親,雖有慚於聖訓,以愛結愛,豈有負於初心?敬陳悃 之誠,上達高明之聽。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無傾國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棄,肯結契緣;復感納聘,重申結好。感恩有日,報德無由。豈期凶變於門,山崩水竭,遂使魚沉湘水,雁杳衡陽。一別悠然,三年在邇。寸心千里,眼窮雲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腸斷光陰之轉遞。前言難踐,後會何時?風風雨雨不曾停,悶悶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簡,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雲而常聚,淚若水以難乾。春苑花開,悵滿豔陽之景;夏涼燕乳,情嗟長養之天秋觀明月倍傷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於心,觸於目,無非惆悵之時;俯乎人,仰乎天,盡是相思之處。一心怏怏,兩淚汪汪。一日十二時,時時悵望;五更三四點,點點生愁。坐如屍,立如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後,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幸向日約;香消玉減,鏡中無復舊時容。密約成虛,怕過舊時游處;歡娛陳跡,難斯後會何時。深懷千言萬語,與誰說浼;決盡一心一意,惟子是從。願若果乖,雖生無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凱拋彩鳳文鸞,去遂山雞野鷺?父縱許盟於異姓,妾肯委質於他人?誓於此生,靡敢失節,皇天后土,實所鑒臨!碧落黃泉,要同一處。天作比翼鳥,地成連理枝,允副王郎之願;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鬼,毋為居易之言。趙璧重完,尚希躬往;樂鏡再合,早致良圖姑共挽桓君之車,庶免抱淑真之恨。償足死生之債,莫負錙銖;未終龜鶴之齡,長堅金石。誠能如此,妾雖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圖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臨書腸斷,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並用奉呈:

    朝朝暮暮憶崔徽,鬢霧蓬鬆淚兩垂。蠶繭絲何日了,鷺鷥骨瘦幾時肥!西廂待月人何?在北裡鏘鸞事已違。腸斷畫梁雙紫燕,飛來飛去又飛歸。

    相思相望淚頻傾,欲化雲娘恨未能。簾外厭聞無喜鵲,窗前愁伴有心燈。千般嬌媚何在?一種風流病又增。可惜佳斯成阻隔,愁愁悶悶幾層層。

    紅顏薄命古今同,不怨蒼天只怨儂。松柏歲寒終不改,鴛鴦頸白也相從。要知趙客終完璧,莫學陳王只賦龍。今日西廂門下過,汪汪雨淚灑西風。

    鸞風分群失一友,朝思暮憶倍淒涼。當時何啻魚游水,今日方成參與商。流淚淚流流盡淚,斷腸腸斷斷無腸。風流有債難償子,獨對西風歎幾場。

    平生志願未能酬,百歲姻緣一旦休。兩股釵分誠有日,一根簪折整無由。愁攢眉上鉛難盡,淚落牀頭枕欲浮。倘若情緣中道絕,微軀此外復何求。

    寂寂深閨盡日閒,傷情無語倚欄杆。恨從別後生千種,愁擁心頭結一團。藕斷也知絲不斷,燭乾信是淚難乾。他時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難。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更三載,情緒千條有萬條。好句每從愁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兩地相思各一天,可憐辜負月團圓。每盟金石堅孤節,生怕紅塵隨俗緣。鸞鳥柔腸雖斷盡,鮫綃鮮血尚依然。花開月白人何處,無奈千愁萬恨牽。

    濁紙鮮鮮染淚紅,遙傳長恨寄匆匆。須知身在情終在,務要生同死亦同。蘇雁影沉傳去後,秦簫聲斷月明中。雲收雨散知何處,目斷巫山十二峰。

    如此鍾情世所稀,這般心事有誰知?丁香到死香猶在,竹節經霜節不移。有意有心常悵望,無言無語但呆癡,碧梧翠竹無由見,一日思君十二時。」


  生得書後,遂整飭再尋舊約,奈何秋闈在邇,有司催逼赴試急,生不得已,即時回學溫習舊業。與友人數輩,雖朝夕同學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無時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詩句十首,以思瑜焉:

   「豈是丹台歸路遙,月魂潛斷不勝招。何因得薦陽台夢,幾度難尋織女橋。慘慘淒淒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無量處,縱得春風亦不消。

    丈夫身上淚沾襟,書盡誰憐得苦吟。紫府有緣同羽化,瑤台無路可追尋。能消造化許多力,不受塵埃半點侵。惟有當時端正月,只應常照兩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陰,斷腸魂夢兩沉沉。才開暖律先偷眼、莫為游蜂便吐心。薄霧浮雲愁永晝,落花流水怨離琴。相思一夜梅花發,夕夢時時到竹林。

    魚在深淵月在天,魂歸冥漠魄歸泉。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獨坐獨行還獨立,相憐相愛莫相捐。兩情宛轉如心素,願作鴛鴦不羨仙。

    擘破雲鬟金鳳凰,離人別處倍堪傷。雙雙瓦雀行書案,兩兩時禽噪夕陽。誰愛風流高格調,我憐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誰重省,說與流鶯也斷腸。

    路隔星河去往難,羅裳不暖午風寒。朱經玉樹三山禱,共待天池一水乾。閬苑有書難附鶴,碧桃何處共驂鸞。山長水闊人還遠,春色不由得再看。

    臨高萬丈日斜西,相望長吟有所思。白雪為肌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鴛鴦被合拋何處,紅葉蛾黃化為遲。獨倚欄杆意難寫,援毫一詠斷腸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無窮。春從流水三分盡,心有靈犀一點通。長樂夢回春寂寂,館娃愁重雨氵蒙。不堪吟罷重回首,更隔巫山幾萬重。

    寄語麻姑借大鵬,瓊台重密許飛瓊。常疑好事皆虛事,誰識鸞聲似鳳聲。霧鬢雲鬟差玉頸,雲裾月風想娉婷。此時為汝腸肝斷,一片傷心畫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瑤台。獨教羅鄴能呤畢,曾是劉郎再看來。滿眼春愁無處著,半生懷抱向誰開?此時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即成,乃命僕持書報黎,稱「將赴試」,密付前詩,以寄瑜娘。


  瑜見之,不覺失聲長歎,亦集古詩十首以復生曰:

   「故園東望路漫漫,泣血悲風翠黛殘;去日漸多未日少,別時容易見時難。春蠶到死絲方盡,滄海揚塵淚始乾。無可奈何花落盡,五更風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欄杆,抱得秦箏不忍看。桂樹參天煙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時了,慕雨朝雲去不還。正是消魂時候也,金爐香燼漏聲殘。

    殘妝漏眼淚欄杆,睹物傷情死一般。三逕冷香迷曉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黃花冷落不成豔,青鳥慇懃為探著。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憐辜負月團圓。

    黃菊枝頭破曉霜,此花不與俗人看。車輪生角心猶轉,蠟炬成灰淚始乾。雲鬢懶梳愁折鳳,曉妝羞對怕臨鸞。故人信斷風箏線,相望長吟淚一團。

    暑往寒來春復秋,故人別後阻山舟。世間美事難雙得,自古英雄不到頭。荳蔻難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欲知此後相思處,海色西風十二樓。

    百歲中來不自由,同君身上屬誰憂。金丹擬注千年貌,仙鶴空成萬古愁。豈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兩身願托三生夢,幾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鴉幾夕陽,自從別後減容光。遙看地色連空色,人道無方定有方。披扇當年歎溫嶠,此生何處問劉郎。愁來欲唱相思曲,只恐猿聞也斷腸。

    天上人間兩渺茫,天涯一望斷人腸。多情不似無情好,塵夢哪如鶴夢長。滄海客歸珠送淚,墜樓人去骨猶香。人生自古誰無死,烈烈轟轟做一場。

    天涯海角有窮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明月清風如有待,冷猿秋雁不勝悲。曾聽弄玉人間曲,只許高人個裡知。寂寞日長誰問我,每因風景寄君詩。

    真成命薄久尋思,獨立滄浪自詠詩。粉面怕遭塵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詩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宮雁亦悲。今日春風亭上過,寒猿晴鳥逐時啼。」

 寫畢,令僕持報以復。


  生見瑜詩,歎賞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霧之散,眷戀之意若川之流。不覺成疾,勿能言動。旁求良醫,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後至者,歎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雖盧扁更生,亦莫能施其術誠能遂其懷,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聞醫者之言,舉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詢諸僕,咸曰:「不知。」詢之 哥,姑以實告。即時命僕亟至臨邑,別以他事詣瑜父,而密以實告祖姑。祖姑得之,竊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並魚箋一幅,以投僕,曰:「食欠之即愈。」僕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與生飲之,頓覺輕減,稍稍能言。僕乃以瑜娘所與之箋呈上。生拆視之,乃詩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令有恙妾何安。

    鳳凰倒了連雲翼,松柏須宜保歲寒。

    當日造端良不易,從今燃尾諒猶難。

    天應憐憫人辛苦,破月應知自有圓。

  生覽詩數次,忽覺身健,漸漸病癒。時槐黃在邇,生以病故,天不克赴試,始有重訪舊游之意。

  又月餘,仍催裝復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別,眷待甚厚,廷於宣撫外堂之西廡。生見頗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於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銘伴在。生自念負疾遠來,思欲與瑜一致款曲,留連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壽旦,夜間設席慶壽,生入伴齋,至三更後,遂輕步入瑜房中。瑜正優間,見生前至,相與唏噓,歎息久之。已而,細訴衷湯,論其間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勝悽慘。言猶未盡,忽聞門外呼喚之聲,生遂含淚而別。臨行之際。瑜謂生曰:「兄姑留此,不數日父親將有遠行。」生曰:「諾。」

  後數日,黎與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黃昏,外門未閉,生直至女室,相攜玉手,同至剪燭西窗。生顧窗中詩畫,宛如夢中,無有或異於始謀私奔之約,生深然之。既而,參橫斗落,遂不復寢,乃相送而出。東方漸白,門猶未啟,二人相返於剪燭軒下,此軒遠僻,人跡罕聞,乃制《南宮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贈生。夫瑜平昔善歌恐聞於外,昔時生每強之不得,今請自歌之。生心欣聽,響遏行雲,聲振林木,駭然驚服。詞名《一枝花》,帶過《小梁州》:

   「春愁豔色中,夏景繁華裡,秋悲霜降後,冬恨雪零時。觸目攢眉,許多情意,心事有誰知?三年裡幾不通,一日間百憂並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盡;念青鸞,杳杳無期。可憐辜負深盟誓。玉人何處?招之不至樂昌鏡破,鳳釵雙離。蕭郎簫斷,蔡琰笳悲。怪累朝鳥雀頻啼,喜今宵玉手同攜。《小梁州》,漫把曲兒歌,大都來細把離情訴,聲聲短歎長吁。鍾情到此,悲歡離合都經歷。悵殺我無雙翼,安得雙雙花並蒂、對對鳳于飛?古人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入地願成連理枝。』這言兒也、君須記。死生隨你。問我何歸,相思而已。」

  歌畢,天明,生乃出。瑜遂書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兒》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並附於此:

   《耍孩兒》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歡娛正值少年時,況兩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瓊瑤藏中無雙寶,你便是紫陽場中第一枝。往古誰堪比?冠世才、風流曹子建,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雖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樣齊,根如連理花同蒂。琪花瑤草相暉映,玉蕊金英付護持。誰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約,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熬》

    情乍深漸妮親,頭妒交又解攜,回頭間別三年矣。爾思予兩行紅粉淚,予思爾幾句斷腸詩。鱗鴻絕、書難寄。百樣相思端緒,萬般離況情思。

   《三煞》

    可勝歎嗟!椿樹倒、痛在心,那堪岸泮嚴束繫。欲重來,奈多修阻不克諧。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時裡,恨怨悲傷四字兒。此無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腸的花開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語鶯啼。

   《二煞》

    我只道破鏡不圓,誰承望去璧重歸。訴艱辛、一一從頭起耳才聞處腸先斷,口未言時淚早垂。相對幾聲長吁氣: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兒重若山,此情兒融似泥。兩人莫負平生志。情黏骨髓刀難割,病入膏肓藥怎醫?任先生死死,要一處相依。

   《尾聲》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殞身做一個風流鬼。休獨使崔張、卓司馬專美。

  自是之後,多會於漱玉亭上。


  次夜,生復至,且約以是月中秋,相與踐東門之約。瑜允之。

  次日,生將辭歸,適黎亦回,乃設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舉杯謂生曰:「往日時誤結絲蘿,有乖國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鍾愛者,不欲外適,恐致相見之難,將求佳婿以贅之。況且子既絆於文林,必歷乎仕路,但與瑜娘相呼為兄妹,不亦宜乎?」生聽其言,唯唯從命。復以紅羅一匹以與生,曰:「勞子遠來,無以為饋,聊以表吾違約之過。子其納之。」生亦受之不辭。宴罷,日暮,生回室,思欲與瑜一會,重申舊約,奈何無間可乘,轉輾反覆,莫能成寢。既曉,瑜乃命碧桃以囉鱗趾一片並近體一首以別生云:

    間別三年始得逢,才逢數日卻匆匆;

    一身歸去輕如葉,萬恨生來重似蓬。

    莫把仙桃輕漏泄,好教雲翼早相從;

    向來言約君須記,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歸家數日,復往舊約。及至,不復露身,但寓於佃夫之家,陰使老嫗為通情焉。至中秋夜,賞月罷散,俱已醉寢,瑜乃竊開後門走出時生正佇立俟候,忽見瑜至,相與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轎,至海濱。時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東。半月間,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蘭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宮,鶴怨猿悲惆悵中;

    香冷博山人不見,秋風秋雨泣寒蛩。

  《花檻蕭條》

    繞欄濃豔四時開,都是區區手自栽;

    此生鶯花誰自主,故園猿鶴不勝哀。

  《仙門夜月》

    慘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門前;

    回首見月顏何厚,步未移時淚已漣。

  《古道秋風》

    野草寒煙望眼荒,秋風颯颯樹蒼蒼;

    不知此地是何處,怕聽猿聲恐斷腸。

  《博浦開船》

    平生不省出門前,今日飄零到海邊;

    同駕木蘭從此去,鶴歸華表是何年?

  《扁舟駕浪》

    一葉輕舟鼓浪行,搖搖擺擺幾層層;

    也知平日優游好,爭奈安從險處成。

  《孤掉搖風》

    苦愛風流不肯休,西風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裡黃泉近,終日昏昏怕舉頭。

  《列樓登岸》

    沙白茅黃海氣腥,人言此地是豐盈;

    岸頭舉目非吾土,兩淚汪汪別二親。

  登岸之際,忽見僕夫在彼俟候,迎瑜歸家。

  即至,擇日設花燭之會,行合巹之禮。二人交歡之時,不啻若仙降也。乃於枕上共成一詞,以識喜云。詞名《一剪梅》:

  「金菊花開玉簟秋,鸞下妝樓,鳳下妝樓。新人原是舊交遊,魚水相投,情意相投。舉案齊眉到白頭,千歲綢繆,百歲綢繆。頂香待月舊風流,從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後,符氏緝知,具狀詞告於郡。

  時倅郡者由進士出身,博學好事,亦重風情案,聞生之才名、瑜之佳譽,勒生與瑜供狀詞。輅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獲罪於聖門;竊負而逃,未免有乖於國法。雖然有咎,未必無因。謹具狀由,備陳始末。緣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適臨高之縣,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臨邑之鄉。所有孫女,正及可笄之歲;念予小子,先成結誼之盟。自是冰人親斷千金一諾,復兼月老更交禮於雙壁。玉鏡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隱焉。詎念人心不測,天地無常,俄焉時候,倏爾云亡。彼海翁遽然易慮,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棄舊好而結新歡,見小利而忘大義。父心母意雖欲更張,女願男情黏滯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知好之私。日盛月新,膠堅漆固,兩情難捨,百計無由。萬慮千思,惟恐破樂昌之鏡;三更半夜,遂竊效桌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樓而登岸。艱於山,險於水,始克到家;寄諸東,轉諸西,未遑寧處。冤家有頭債有主,已被告明;官司無黨亦無偏,從公勘審。今蒙喚問,所供是實,得罪惟甘。尚冀審緣由,果孰先而孰後;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終。望大人寬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樂。生則仰天而祈禱,死則結草以報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鑒。」

  瑜娘供狀:

   「妾瑜告則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觀過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 、上瀆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處中閨,師順婉閒,謹訓內則。先時結誼,以締好於辜生;近日解盟,復許親於符氏。欲從乎先進,則不順乎親;欲適乎後人,則有於信是以猶豫而莫決,未知定向以適從,三思於心,兩端互執。出乎此則入乎彼,理勢必然;舍乎利而取乎義,心情方慊。況且符氏粗粗魯魯,孰若辜子  昂昂,涇渭判然,薰蕕別矣;難離難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預許偷香之約;更闌人靜,竟為懷璧之逃。駕一葦之仙舟,凌千層之碧浪;渡蓬萊之仙境,抵瓊館之名區。誰想洞房之樂方深,而符氏誣詞已下;枕席之歡未已,而府中胥吏來拘。自作自歡,事已發矣;吐情吐實,伏乞鑒焉。尚冀秦台之鏡照臨,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緣,始終美滿;免喪三分微命,翕剡雲亡。夫如是,則妾再生之辰也。謹具厥由,詳情乎理。」


  郡捽覽畢,以硃筆判曰:

   「蓋聞《易》備三才,貴陰陽之正義;《詩》稱四始,開男女之及時。《春秋》著謹始之友,經書重大婚之禮。茲乃彝倫之大,實為風化之原。著於理逕昭昭者也;傳諸後世,郁郁乎哉!矧今聖化,人物衣冠之盛,不異中州,尚期媲美於魯鄒,豈意猶存於鄭衛。切照書生辜輅,初知文墨,略涉詩書,況能懷席上之珍,何患無書中之玉?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處子瑜娘,生長富華,性質婉娩,何不韞匱藏之寶,待夫善價之沽!卻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獨有違於國法,抑且有叛於聖經。揆諸理而罪固難逃,原其心而情實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蠻,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幃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令背約欺孤,損貧就富,事由其始,罪所當先。原告符氏,猴頭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卻又奪人匹配。且復捏虛詞誣告,欺誑官司,理既有虧,法當坐罪。牽連之人數,各科斷於本條。嗚呼!一理所存,兩端互執。欲斷地之符氏,恐開爭占之方;欲斷之辜生,慮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歸父母之家。風流案自此打開,陷入坑從今填滿。曠夫怒女,永無間言;債主冤家,大家解結。一惟聖朝之律,深懲蕩俗之非。凡諸後生,當鑒前轍。判語已畢,合屬施行。」

  於是命黎父領之回。

  先是,二人淹滯囹圄,極情悽慘。乃至判斷明白,將使瑜父領瑜

  前回,二人相語別曰:「妾與君歷盡危險,備經辛苦,猶不得遂其美滿之情,今日繫於囹圄之門,此人之意惡者也。非緣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將領妾遠回,今夜與君於此,不知明日又在何處也。死則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於患難之中。」二人抱頭大慟,絕而復甦者數次既而,拭淚立會數次,極其綢繆,不覺樵閣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髮繫生之臂,生亦摘髮以繫瑜臂。已而,仰天歎曰:「縱今生不得為同室人,亦當死為同穴鬼;縱有死生之殊,永無違背之異。皇天后土,其證之焉!」瑜乃口《沁園春》一闋,歌以別生。每歌一句,長歎一聲。滿獄聞之,莫不掩泣。歌曰:

   「夫為妻去,妻為夫死,死又何難?念狼虎叢中,曾經險阻,鑊湯獄裡,受盡辛酸。有口難言,含冤莫訴,碎了心腸爛了肝,愁殺處,見君尤縲泄,我獨生還。

    恩情萬鍾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單。這三世冤家無解結,一條性命惜摧殘!生不同衾,死當同穴,付與符氏冷眼看。須記取,綿綿長恨,天上人間。」

  女別時,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簡以付之,使其與生。乃《醉春風》詞一曲:

   「玉貌減容色,柳腰無氣力。可憐好事到頭非。啾啾唧唧,彩鳳分飛。寶瓶墜井,魂招不得。-------回頭長歎息,血點蓋胸臆。乾坤有盡意無窮,惜惜愁愁,嗟嗟歎歎,相思罔極。」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於所愛,恩愈厚而情愈深,終日不食,終夜不寐,癡癡呆呆,如醉如夢,動靜語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損,容有變色,所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與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後來。嘗作《玉蝴蝶》令一闋云:

   「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負,幽怨難招。終日昏昏,無賴無聊。恨如山,重峰疊嶂;悉若線,萬緒千條。想嬌娘,眼波波深恨,旆搖搖難招-------遊魂飛散,金釵脫股,玉帶寬腰。被冷香殘,蘭房寂寂,長夜迢迢。僧金迦,倩誰解結?風流案,何日能消?可憐俏玉人何在,風雨瀟蕭。」

  又詩曰:

   「臨風長歎息,好事到頭非。一點心難朽,千年願已違。離鸞終日怨,塞雁幾時回?寂寂寒窗下,無言但淚垂。誰想鳳和凰,翻成參與商。燈殘心尚在,燭冷淚還長。當日同司馬,如今似樂昌。相思成痼疾,自覺斷中腸。」

  瑜娘自歸之後,黎幽之冷室,使之自盡。瑜終日獨自悲吟,欲殞命,然以未得與生決別,尚不能忍,乃作哀詞八首以弔云:

   「暗室兮寥寥,長夜兮迢迢。欣歡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遙。愁頻結兮不能消,魂已飛兮不能招。風流債兮償未了,鴛鴦頸兮何時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想思兮此際,相見兮何時?雁兒東去,燕兒西歸,鏡已分兮釵已離。心盟有在兮君應不違,靈神作證兮吾將誰依?在天願作兮比翼鳥,在地願為兮連理枝。天地兮無窮盡,此情兮無絕期。

   日在兮青天,魚在兮深淵。天與淵兮懸何切,我與君兮合無緣!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但怨紅顏多薄命,倚門長歎淚漣漣。

   幽室無人兮與鬼交親,微喘苟存兮與鬼為鄰。愁眉兮終日顰,幽恨兮幾時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與子兮合其真。生當為兮同室人,死當為兮同穴塵。

   春風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滿坑,償未了兮風流債。香羅重解兮何時,佳期已失兮難再。

   百年伉儷兮一旦分張,覆水難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懷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轟轟兮便做一場。莫教專美兮待月西廂,何心偃仰兮苦戀時光。

   樹欲靜兮風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縱柘兮心尚在,石雖爛兮情猶存。於今堪歎亦堪悲,無緣佳期不到頭。甘向牡丹花下死,便為情鬼也風流。

   只為君情兮苦牽纏,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竊負而逃兮真可慊,縲紲而拘兮猶可憐。父兮母兮不相見,只兮弟兮不相捐。與其苟生於人世,孰若飲恨於黃泉!」

  詞成,黎以公幹之縣,祖姑乃竊開縱瑜潛而出。

  時生家僕來探訪消息,瑜乃出一簡付之,命遺與生。生拆視之,不覺放聲大哭。其書曰:

   「妾與君自交會以來,殆始四載於斯矣。吾兄使妾眷戀之心始終弗替,綢繆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猶未乾也;燈前之語,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嘗一日而去懷,惟冀與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謂可以馴至百年而不負,燈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無知惡小切齒,在州構成官訟,遂至釵分鏡破,簪折瓶沉。父母惡之,鄉人賤之,臭穢彰聞,閨門駢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別室,風月不通。正欲自盡也,則恐自經溝瀆,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則將何面目去見父母?是以猶豫未決,思欲與子一訣而後捐身也。嗚呼!百年伉儷,一旦分張;千載佳期,時難再得。想迎風待月之時,握雨攜雲之會,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長歎深悲者也,所以飲恨長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詞錄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謹書。」

  生覽畢,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鳳侶》六章以自廣云:

   「嗟嗟鳳侶,在天一方。思之不見,我心孔傷。

    嗟嗟鳳侶,在天一涯。思之不見,我心孔悲。

    嗟嗟鳳侶,非梧不棲。胡為乎哉,一東一西。

    嗟嗟鳳侶,非竹不食。胡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鳳侶,遭幽囚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嗟嗟鳳侶,落樊籠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裝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潛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聞生至,思得一見而無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饋生云:

   「生不從兮死亦從,天長地久恨無窮----玉繩未上瓶先墜,全軫初調曲已終----烈女有心終化石,鮫人何術更乘風?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生不相從死亦從,吁嗟好事轉頭空。睽違已似河邊柳,偶得全憑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結,此身雖異此心同。拳拳致祝無他意,生不相從死亦從。」

  辜生是日又得此詩,越加憂慘。知瑜以死相許也,乃溺恨燥腸作賦,名曰《鍾情》,密以饋女云:

   「予自與卿交合之後,悲歡離合,莫不備經。然後知吾二人鍾情之至,亙古至今,天上人間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倉卒並日,埋身晦跡,一月餘矣。思與子一會,以敘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諧往日之願,以踐往日之言,不可復得,可勝歎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傷悲慼,怨恨悽慘,且以見吾子之無二志矣。讀之再三,感之不已。嗚呼!不知何時復得相見也。茲不揆愚魯,強寫情懷,作成鄙賦一篇,名曰《鍾情》。夫情所鍾者,皆吾與子經歷之所履也,不待贅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見心者也。吁!韓子所謂『物不得其平則鳴』,豈虛語哉!今因人便,敬述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彩子。雖然,文華雖工,無補於事,要在踐言耳。同生死人辜輅拜獻賦曰:

    心動為情,與生俱生。蘊之而為至中之德,發之而為至和之聲。至微至妙,惟純惟精。因乎萬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歎夫人之所稟雖同,我之所鍾獨異。非憂懼之切心,匪愛惡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窺其際。但見感乎物,應乎中,觸於目,著於躬。乾旋坤轉,吾情之無窮也;日往用來,吾情之交通也;春風和氣,吾情之衝融也;驟雨濃去,吾情之朦朧也;淚之灑然,氣之噓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萬狀之無涯。既而樂之,樂忽變而哀,情之所鍾,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來。想其月明風清,寂無人聲;蘭啟矣。情人止矣。爾乃一氣潛消,兩情不已;貫兩玉而一串,洽兩身而一體。歲羽歲羽 焉焉猗猗焉,不啻乎鳳之和鳴、枝之連理也。雖文蕭之絆彩鸞、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鍾情之樂,又豈加於此哉!至若子規聲若秋閨夜雨,人既歸兮,臂既解兮,爾乃恨結於心,愁塞於眉、嗟赤繩之緣薄,歎鱗雁之音稀,肅肅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鸞之分飛也。雖溺愛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鍾情之苦,又豈有加於此哉!鳴呼!噫嘻!吾之與之,交情之至,此於此矣! 粉牆,游洞房,待月明,竊仙香,趕雲雨之幽會,期天地而長久,此情之鍾於樂之一也。及其辭閬苑,歸瓊館,赴月之流邁,傷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及至久別而相逢,久窒而復通,攜琴以遂相如,舉案以待梁鴻,此又情之鍾而為若之一也。詎意事發入於公門,身居於囹圄,埋尤劍於獄中,分明鏡於江滸,此又情之所鍾而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鍾情立此當何如!樂極衰生,言既不虛;苦盡甘來,方豈我誣?悼往者之不可救,念來者之猶可圖。望趙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還哲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雖異處,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鍾情這賦,止於如斯,復何言之可言 仍從而歌之曰:乾坤易盡兮,情不可極。雲霧可消兮,情難釋江海可量兮,情難測。情之起,先天地無地無始。情之穹後天地無終。微此人兮,吾誰與同?微此情兮,吾何以堪。」

  瑜覽賦畢,不覺失聲大哭。既而,援筆修書一覽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試淚含涕,謹布心聲,特令便人代為申達微意,以瀆情人辜兄:妾惟悲歡相繼,雖事勢之必然,生死同途,人情之至原。皇上后土,鑒一生無二之心;霜竹雪梅,乘萬古不移之節。春情如海,永不枯乾;盟誓若山,何由轉動。但惹---短短,特在人亡,空垂首於九原,枉分身於兩處,為此悲耳,豈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獄。吞聲哽咽,絕如泣血之子規,顧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會,親卻不後;將殞滅生身區兄又不至。傷心積恨,豈止一端:殘喘微軀,惟欠一死,感兄不棄,幸輕百里而來詢:嗟妾無緣,不得一朝而朝見室邇人遐懷恨焉;月缺花殘,實可傷也。近得情書飛墜,華翰傅來,別亮新奇,淒涼慘切,備盡悲歡離合之狀,極夫風流慷慨之言。蹙額開緘,含淚披讀,泄胸中之苦趣,開筆下之陳言。奈何紙短情長,未免言窮意並,伏乞採之,實為幸也。」

  黎歸,聞其母縱瑜,大怒,愈加禁錮,節其飲食。生潛往月餘,不通其消息,愈加憂快。然賴祖姑時加問,且命生姑留於此,因便竊 發。

  又月餘,值黎岳父之誕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牆縱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隨生東歸。

  數日至家,再設花燭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與瑜共飲。歡甚,生口占一絕以侑女云:

    經霜松柏愈森森,足見平生鐵石心;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絕以答生云:

    經霜松柏愈蒼蒼,足見平生鐵石腸;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嘗。

  瑜復酌酒,再酬生云:

    經霜松柏愈班班,足見平生鐵石肝;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談。

  瑜接卮,亦吟以復云:

    經霜松柏愈青青,足見平生鐵石盟;

    今夜燈前一杯酒,故人端為故人傾。

  瑜歸之後,祖姑乘間勸黎,因許瑜歸寧。祖姑密使人報生如,夫妻遂備禮起行。既至,俯伏請罪。居月餘方歸。

  瑜娘孝敬其姑,恭順其夫,待姊妹以和友為先,遇僕婢以恩惠為本。一家內外,無不敬之。機杼之精,剪制之巧,為一時之冠,時譽翕然稱之。暇日,則與生吟詠。厥後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終天命。

  玉峰主人與生交契甚篤,一旦以所經事跡、舊作詩詞備錄付予,今為之作傳焉。既成,乃為之贊曰:

   「偉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質金聲。懿哉瑜娘!秀出群芳,國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無雙。可羨可嘉,千載奇逢。意密情濃,成始成終。洋洋美譽,流播鄉閭,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瓊台,猗歟休哉。玉峰主人,筆力通神,相像寫真,作此傳讓,傳之天涯。」

  玉峰主人慶生詩:

    幾回離合幾悲歡,如此鍾情世所難;

    雪凍不催松落落,飛蛾難掩月團團。

    豐城龍劍分終會,合浦明珠去又還;

    從此玄霜俱用盡,好將詩句詠關關。

  俟軒陳隱公詩:

    好將詩句詠關關,青鳥何妨再探看;

    無可奈何風大急,似曾相識月團團。

    畫蛇笑彼安蛇足,失馬知君得馬還;

    好把風流收拾起,早攜書劍上長安。

  玉峰主人結:

    早攜書劍上長安,莫戀人家歲月長;

    金榜題名千古舊,布衣換卻錦衣還。


  宋朝淮西和州涇陽縣,有一秀才,姓張,名孝祥,字安谷,號于湖。腹中背記五車書,胸內包藏千古史。因戀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詩以誡之,云:

    西風颯颯逼槐黃,文士紛紛赴選場;

    休戀鳳衾鴛被暖,桂花香似麝蘭香。

  于湖見詩,遂上京應舉。幸喜高登,除授江西臨江縣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一日餘閒,往臨江亭觀玩。但見山青水秀,景物鮮明。見正面屏風畫著瀟湘八景,左壁「范蠡歸湖」,右壁「子房歸山」。攸攸之樂,猛然觸心,遂於壁上題詩一首云: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煙籠;

    雨過山嵐靜,潮回港艤通。

    北去搜千疊,南來轉萬蓬;

    不欲趨潮去,江邊學釣翁。

  題畢,歸衙。

  後不覺日月如梭,三年任滿,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帶領伴僕王安,僱船前去。

  來到揚子江,過金山寺,見十數人駕快船一隻,問云:「來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張爺爺的麼?」于湖叫王安答道:「只說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問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隨入城?」于湖曰:「他們跟著,不得閒行遊玩。且同你入城尋親訪友,茶坊酒肆,勾欄寺觀,俱以遊玩,方可理任。」

  來到通江橋邊,時八月天氣,尚且炎熱。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尋個寺觀,燒湯洗浴。」王安行無半里,見一座道觀,向前與門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門公曰:「待小人與觀主說知,然後請進。」門公告知觀主。觀主曰:「天氣炎熱,洗浴何妨。」傳語請入。

  王安報知于湖。于湖即入軒前與觀主相見。但見觀主頭戴星冠,身披鶴氅,人物清標,丰姿伶俐。于湖暗忖曰:「不知來到此間,得遇此觀主恁般風韻。」遂調《西江月》詞一闋,單道觀主妙處:

   「半舊鞋兒著穩,重糊紙搧風多。隔年煮酒味偏濃,雨過天桃色重。強距公雞快鬥,尾長山雉梟雄。燒殘銀燭燄頭紅,半老佳人可共。」

  吟畢,與觀主分賓主而坐,觀主問曰:「尊官何處?高姓大名?因什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陽人氏,姓何,名通甫。遊玩至此,天氣炎熱,致到上宮,借求一浴。請問觀主高姓?貴壽?」觀主答曰:「貧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諱名法成。」正說之間,簾櫳響處,只見一人俄然而入,頭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絲縧,紅 履,約有二十餘歲,顏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臨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瑤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見,蕩卻三魂,散了七魄。觀主令她進前,稽首施禮華,佇立一旁,啟唇問曰:「官宰高姓?」于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于湖曰:「好個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問觀主曰:「適間來者是何院觀主?」曰:「就是敝觀知客。」

  正問之間,只見小童請相公沐浴。于湖至浴堂浴罷,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門公在側,便問:「門公多少年紀?」門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歲。」于湖曰:「你在此幾年?」門公曰:「有二十餘年。」于湖又問曰:「你身上衣服,誰管你的?」門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無,隨時過日。」于湖謂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賜與門公做衣服穿。」王安取與門公。門公拜謝。于湖就問門公曰:「方才鶴軒相見,姓名什麼?哪裡人氏?今年幾何?」門公曰:「姓陳,名妙常,今年二十三歲,金陵建康府人氏。」于湖曰:「她的宿房在哪裡?」門公曰:「在東廊第一間便是。」言未己,被女童來請相公晚齋撞散。

  于湖到鶴軒相見,謂觀主曰:「蒙容洗浴,又賜晚齋,何以克當?生之舟中炎熱,故假館借宿一宵,來日便行,自當拜謝。」觀主曰:「無妨。如若未行,寬住幾日。」

  當晚齋罷,于湖閒步東廊之下,明月如晝,吟詩一首:

    浩蕩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潔照諸州;

    誰家寶鏡新磨出,掛在長空忘卻收?

  閒行之間,聽得琴聲響亮,見座黑門樓半開,挨身而入。見十餘個道姑盤環而坐,知客中坐撫琴。于湖歎曰:「此女正是鳳凰入雞伴,難以類比。」正看之際,忽然琴弦已斷。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盜聽吾琴?」于湖慌忙而轉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願足知。」遂題詩一首於粉壁,以歎其美:

    星斗當天月正圓,忽聞窗畔理琴弦;

    瑤池降下真仙子,看罷教為獨慘然。

  尾後書「洛陽才子何通甫題」。題畢,回房歇息。

  次早,門公來請早齋。齋罷,卻待收拾起程,只見門公報曰:「知客有請。」于湖即至知客房中,分賓主而坐。茶罷,知客曰:「夜來軒中有失迎迓。」于湖曰:「冒瀆多端,不罪幸矣。」觀見壁上有詩,而讀曰:

    曉日瑤台夜氣清,天風吹落步雲聲。

    塵根未盡俗緣在,千里關山月正明。

  于湖讀罷,問曰:「此詩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漢光武游王母宮,見仙妃在彼,數日撫琴,故作此詩。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風吹落步雲聲』。」于湖暗忖:「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來,見壁間題有佳作,重蒙過獎。」于湖曰:「小生衝撞貴寓,竊聽琴音,回房亂道《臨江仙》小詞以奉。」知客拆開讀之曰:

   「誤入蓬萊仙洞裡,松陰忽睹數嬋娟。眾中一個最堪憐。瑤琴橫膝上,共坐飲霞觴。雲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餘香。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

  知客看罷,忖曰:「正是引賊入寨。」于湖曰:「休要見笑。」知客曰:「重蒙所賜,又好笑,又好惱,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于湖曰:「小生誠為拋磚引玉耳。乞見教。」知客落筆即寫《楊柳枝詞》一闋云:

   「襄王魂夢雲雨期,兩心癡,子今無計戀瓊姬,自著迷。道心堅似絮沾泥,不往飛。任取楊枝作柳枝,強挨屍。」

  寫罷,于湖觀看,大笑。知客曰:「斑門弄斧,幸勿哂焉。」于湖曰:「誠所謂人才雙全,非世之常出也。」然于湖看畢,亦作《楊柳枝》詞以奉云:

   「碧玉冠簪金縷衣,雪如肌。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杏臉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對眉兒好眼兒,覷人遲。」

  寫畢,知客觀見,不語,亦作前詞以答:

   「清淨堂前不捲簾,景幽然。閒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獨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閒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于湖看畢,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詞冒犯,宥非為幸。」于湖謝別,到船中叫王安取絹一匹,送至觀中,謝了觀主。進城上任理事。

  那陳妙常懊恨不及,從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覺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觀設齋,會集眾道姑,道姑齊來與觀主稽首。正問答間,門公報曰:「外有一秀才,言稱和州涇陽縣人,姓潘,要見觀主。」觀主曰:「請他進來。」門公出去,引到鶴軒相見。觀主問曰:「姪兒幾時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見。」眾道姑還禮,俱各請坐。觀主與眾道姑曰:「這是我姪兒潘必正也。從家而來,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書在此。」觀主曰:「幾時離家?」必正曰:「舊歲十二月離家,正月到京應舉,二月初九頭場過了,忽然患病,未得終場。待欲回家,奈有書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來拜見。」觀主曰:「行李在何處?」必正曰:「在船上。」觀主曰:「你與門公去搬上來,住數日,另討船回去。」必正同門公將行李搬至觀中。觀主叫女童灑掃後房,與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裡相訪訖。閒坐之間,問門公姓名。門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問曰:「東廊盡頭那個道姑,姑什名誰?」門公曰:「姓陳,名妙常。吟詩作賦,撫琴誦經,無有不能。」必正

  曰:「曾有秀才過客與她賡和否?」戚公曰:曾有外客人,姓何名通甫,號為洛陽才子。是我引他見妙常,將布一匹,送與小人。」必正即將綿纟由海青一件與他,又吩咐曰:「休對人說我將衣服送你。」戚公謝曰:「小人謹領。」必正就調一個《相見楊柳詞》封了,令門公送與知客。

  門公見妙常曰:「潘官人特來相訪。」妙常微笑曰:「在哪裡?請進。」必正向前施禮,分賓主而坐。茶罷,必正曰「適間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覽,孔幸。」妙常讀曰:

   「傍觀道觀過茅屋,驚人目。星冠珠履逍遙服,能妝束。絕世儀容瓊姬態,傾城國。淡妝全無半點俗,荊山玉。」

  妙常看畢,驚曰:「此人言詞典雅,字若龍蛇,況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請問官人青春有幾?」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壽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幾時壽旦?」妙常曰:「目下不遠。」

  正說之間,小童來請,曰:「觀主有請。」必正即回。見了觀主,觀主問曰:「你這幾日身體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觀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攪擾姑娘。」茶罷,相別。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悅,就在房中撫琴。陳妙常在花園聽,曰:「此曲乃《鳳求凰》也。」暗暗喝采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來請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內,依次而坐。茶罷,妙常將琴放在几上,燒炷好香,打個稽首,請必正撫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謙?」觀主曰:「必正先撫一曲,然後知客亦撫。」撫畢,各自散了。

  自此,往來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請坐。」必正曰:「師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長春院訪一觀主,未回。」必正見書廚未鎖,開拿一部《通鑑》來看。內有一帖,見了大驚,去了三魂,蕩了七魄。讀曰:

   「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鐘鼓沉沉。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慾火難禁,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機嘲戲,她若不從,卻有招詞在此。」亦寫《西江月》一首云:

   「玉貌何須傅粉,仙花豈類凡花。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星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案頭經誦《南華》。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寫畢,放在硯匣底下,露些紙角出來。把《通鑑》安頓了,卻待轉身,妙常回來,與必正相見,敘禮坐定。必正問曰:「何來?」妙常曰:「長春院觀主患病,去訪,留吃中飯。有失相迓。敢問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飯。」妙常曰:「寬坐,取琴來請教一曲。」取琴安兒,見硯匣下一簡,拿出觀看。此時柳眉剔起,星眼圓睜,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間是清淨道場,祝聖之所,寫什淫詞豔曲,調戲良人!先到觀主處說明,再到官府處定奪!」必正雙膝跪下,曰:「望師兄高抬貴手,一時狂興,誤寫此詞,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讀書之人,此理難容!定要與觀主說知,再不許上我門來!」必正曰:「自古道『有風不可使盡帆。』有應即對,有問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詞許你?」必正曰:「『強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盛。』斯言果何謂耶?」妙常回嗔作喜,曰:「從何而來?」必正曰:「在我袖中。」妙常用手來取,卻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觀主處說明,卻送官司定奪。」妙常陪笑曰:「罷了,落在你手中。」眉來眼去,情興如火。必正曰:「且將這兩個女童如何發落?」妙常就叫兩個女童送一幅素絹與長春院觀主,這兩個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攜手同入蘭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妙常曰:「你莫比等閒看,我身猶處子,並無點泄。」卸下星冠,脫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綾帕,親手取紅。必正見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這是五百年前結了這段姻緣,今日交付與君,休使賤妾有白頭之歎。」交會間,恰似鴛鴦戲水,渾如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結蒂。恰恰鶯聲,不離耳畔;喃喃燕語,甜吐舌頭。楊柳腰,點點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蕩,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愛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別。又有一篇《南鄉子》詞單道日間雲雨。詞曰: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軟似綿,美奇哉裉了褲兒脫繡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多情今夜千萬早些來。」

  雲雨罷,起,妙常帶了冠子,問曰:「還是帶冠子好,不帶冠子好?」必正遂作《鷓鴣天》一闋云: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時雲雨歡娛罷,無限恩情兩意濃。輕摟抱,款相從,時間一度一春風。若還得遂平生願,盡在今宵一夢中」。

  妙常看罷,曰:「今夜不許你再來。我要上殿誦經,不可污了身體。」必正曰:「總不如錦帳歡娛,便是非常之樂。」妙常曰:「不要閒說。」必正遂出一聯,與妙常對云:

    霎時雲雨,難同徹夜之歡娛。

  妙常對云:

    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樂。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馬不能報也。今夜莫上殿罷。」妙常曰:「待我上殿回來,你房正連著我房,晚間掇梯從牆上過來,使觀主不疑。」必正歡喜無限,吟詩一首云:

    一見仙容不下懷,愁眉深鎖幾曾開?

    多蒙窈窕慇懃意,暮暮朝朝暗約來。

寫畢,妙常看罷,大怒,回詩一首:

    君還欲我隔千山,我欲還君彈指間;

    今日與君成配偶,莫將容易意闌珊。

  必正曰:「承蒙師兄佳意,我輩如何發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為始,以夫婦敘禮,不許以師兄稱。」正說之間,女童回來,阻生。必正作別回房。

  次早,見姑娘。姑娘曰:「姪兒身體如何?」必正曰:「稍安。」辭別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正欲掇梯過牆,只見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詩云: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吟畢,只聞樓頭鼓擂,寺內鐘鳴,眾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關了房門,正欲掇梯過牆之際,只聽得隔牆叫一聲,「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就豺狼。法場斗帳,牢獄牙牀。柳眉刀,星眼劍,絳唇槍。口美香舌,蛇蠍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落水,片雪投湯。秦是強,吳越比,也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也不妨。

  必正聽叫,連忙下來,卻是姑娘。姑娘曰:「你哪裡去?」必正曰:「登廁。」姑娘曰:「你彈一曲《鳳友鸞交》與我聽者。」必正即撫。及畢,姑娘去了。

  必正依舊上牆,陳妙常接著下來,兩個攜手到亭子上,並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牆來了,如何又下去撫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過來,倘若被她看見,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園,但見:

  淡煙籠院宇,薄霧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花叢,對對游蜂穿柳砌。湖山隱,依稀見座峰尖;池沼汀清,彷彿一天星斗。颯颯金風穿繡幕,團團明月透珠簾。

  妙常曰:「等你不來,因見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絕云:

    蟾蜍一線透湖山,斜倚欄杆偷眼看;

    仰觀斗柄橫三點,心忙移步出花間。

  必正聽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韻腳一般相同。」妙常曰:「願聞。」必正吟曰: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見疏星三四點,免教仙子候花間。

  妙常曰:何斯不約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與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罷,二人入房,解衣共寢,覆雨翻云。正是:歡娛嫌夜短,顛鸞倒鳳,猶如粉蝶探花心。歡戲間,不覺天曉。必正仍歸舊路去了。

  次日,見姑娘。姑娘曰:「吃早飯未?」必正曰:「未曾吃。適來偶見一太醫,看脈,說我身體甚是虛弱,若不用葷腥調理,恐傷性命。」姑娘聽罷,吃了一驚。便叫門公買酒肉果品之類,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檢入。

  到晚,將酒肴與妙常同飲。正是:竹葉穿心過,桃花上臉來;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燈光之下,看妙常有傾國傾城之色。口占《菩薩蠻》一闋云:

   「芸房空鎖傾城色,萬態千嬌誰能及?何幸到鸞幃,春心不自持。點染香羅帕,遂我平生願。此處會雲英,何須上玉京?」

  妙常聽罷,亦口占《菩薩蠻》云:

   「香衾初展芭蕉綠,垂楊枝上流鶯宿。花嫩不禁揉春風卒未休。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鎖。密語囑檀郎,人前口謹防。」

  必正看罷,情興越濃,遂解帶雲雨。及罷,即於枕上說海誓山盟,就中訴深情蜜意。忽聞鄰雞三唱,最怪的曉霞穿碧落,偏嫌的紅日照紗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後,約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與妙常閒坐,只見妙常兩眼垂淚,眉頭不展。必正將手帕與妙常試了眼淚,問曰:「因何這等煩惱?」妙常袖裡取出一個帖子,遞與必正,必正看時,卻是《臨江仙》詞一闋,云:

   「眉似雲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與君相識未多時,不知因個什,裙帶短些兒。茶飯不餐常似病,終朝如醉如癡。此情尤恐外人知,專將心腹事,報與粉郎知。」

  必正看畢,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有什難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這醜事,如何是了?只得尋個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淚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懷。待我明日入城,贖一帖墮胎藥。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曉得你做個脫身之計,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佑。」

  辭別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間,只見喝道前來,必正避不及,街傍佇立。卻是必正的故友張于湖。于湖一見必正,連叫:「住轎!」與必正相見。邀必正同到府中,分賓主而坐。茶罷,于湖問曰:「行館何處?」必正曰:「在城外女貞觀姑娘處。」于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于湖曰:「既是此觀,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長何以知之?」于湖曰:「舊歲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詞》。」必正曰:「莫不是洛陽才子何通甫的作?」于湖細說,二人大笑。必正亦備言前事。于湖曰:「不難。你捏作指腹為親,為因兵火離隔,欲求完聚,告一紙狀來,我自有道理。」

  必正別了于湖,回到觀中,與妙常具說前事。晚間,到姑娘房中,必正雙膝跪下,將妙常之事,說與姑娘。姑娘曰:「我已知文。但不知你肯娶她麼?」心正曰:「小姪願娶。」姑娘曰:「叫她來,問她。」必正叫妙常到房裡,見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頭不語。姑娘曰:「去寫狀子來,明日進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狀。當日,三人跪下。太守問曰:「告什麼狀?」觀主人告:「乞還俗事。」太守曰:「捲簾。抬頭。」叫妙常,問曰:「你曾云『清淨堂前不捲簾』?」唬得陳妙常魂不附體。太守曰:「潘必正、陳妙常二人既是指腹為親,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還俗。」必正供曰:

  「鄉貫舉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龍圖侍郎台下:告為結親完娶事。伏聞才愧相如,無挑琴之興;賢同顏子,有秉燭之憂。為因兵火流離,情意懼絕;豈期默然之會,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終身,偕老終身。所供是實。」

  女貞觀知客陳妙常供曰:

  「伏聞生居宦族,乃無謝女之才;長在玄門,叨沐孫姑之德塵根已盡,絕孟光之慕梁鴻;盜緣以再,斷雲英之約裴航。鬧中取靜,打坐看經;忙裡偷閒,尋師講道。豈期百年冤債來尋,況是嚴師力 。今有度牒,係是官文,未敢自專。伏望判府俯察來詞,特賜與決。」

  金陵建康府女貞觀道姑潘法成狀供:

  「本觀女姑陳妙常供,父陳谷英存日,將女妙常曾指腹與潘必正為妻。見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為因兵火離散,各無音耗。幸蒙天賜,偶然相會,所說舊日根苗,輻輳姻緣。俱在青春之際,如樂昌破鏡重圓,似文君駕車之願。所有原關度牒在身,未敢自便還俗。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畢,援筆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強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濁之源,守不住煉藥丹爐;動者靜之機,熬不過凡情慾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準備著羅幃繡幕。無緣處,青浦黃庭消白日;有分時,洞房花燭照乾坤。」

  張于湖判畢,即令還俗。

  潘必正與陳妙常成親後,于湖舉必正賢良方正,除授蘇州府吳江縣尹,官至禮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錦榮歸,盡天年而終。


  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儻,涉獵經史,好善惡惡,出於天性。一日,自酌小軒之中,飲至半酣,啟囊探書而讀。偶得《秦檜東窗傳》,觀未畢,不覺赫然大怒,氣湧如山,擲書於地,拍案高吟曰:

    長腳邪臣長舌妻,忍將忠孝苦謀夷。
    天曹默默緣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
    黃閣主和千載恨,青衣行酒兩君悲。
    愚生若得閻羅做,剝此奸臣萬劫皮!

朗吟數次,已而就寢。

  俄見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閻君命僕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間,不知閻君為誰,遂問曰:「閻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見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則知,不必詳問。」強挽生行。

  及十餘里,乃荒郊之地,煙雨霏微,如深秋時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來貿易者如市廛之狀。既而,入城,則有殿宇崢嶸,朱門高敞,題曰「曜靈之府」,門外守者甚嚴。皂衣者令一人為伴,一人白之。少焉,出,曰:「閻君召子。」生大駭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門。殿上王者袞衣冕旒,類人間祠廟中繪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綠袍皂履,高幕廣帶,各執文簿。階下侍立五十餘眾,牛頭馬面,有長喙朱髮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階下。王問曰:「子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子為儒,須讀書習禮,何為怨天怒地,謗鬼侮神乎」生答曰:「賤子後進之流,早習先聖先賢之道,安貧守分,循理修身,未嘗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謗鬼乎!」王曰:「然則『天曹默默原無報,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為之邪?」生方悟為怒秦檜之作,再拜謝曰:「賤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讀奸臣之傳。致吟忿憾之詩, 望神君,特垂寬宥。」王命吏以紙筆令生供款,讓曰:「爾好掉筆頭議論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則增壽放回,詞意舛訛,則送風刀之獄。」生謝過再四,援筆而供曰:

  「伏以混沌未分,亦無生而無死;陰陽既判,方有鬼以有神。為桑門傳因果之經,知地獄設輪回之報。善者福而惡者禍,理所當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謬矣。蓋賢愚之異類,若幽顯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則鳴,匪沽名而釣譽;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懼罪以招愆。出於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讀父書,早有功名之志;長承師訓,慚無經緯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擬欲插天門之翼。每夙興而夜寐,常窮理以修身。讀孔孟之微言,思舉直而措枉;觀王王圭之確論,愁激濁以揚清。立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諸,洞見一心之妙用。惟尊賢而似寶,第見惡以如仇。視岳飛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諍;視秦檜夫妻之惡,便欲死而生吞。因東窗贊擒虎之言,到北狄知無回鑾之望。懼忠臣被屠戮而殘滅,恨賊子受棺槨以全終。天道無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於有幸,令賢哲死於無辜。謗鬼侮神,豈比滑稽之士;好賢惡佞,實非迂闊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飲三杯之狂藥,賦八句之鄙吟,雖冒大耳息,誠為小過。惟神鑒之。」

  王看畢,笑曰:「腐儒倔強乃此。雖然,好善惡惡,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閻羅做』,其不毀孰甚焉。汝若為閻羅,將吾置於何地?」生曰:「昔者韓擒虎云:『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又寇萊公江丞相,亦嘗為是任,明載簡冊,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間正人君子之所為也。僕固不敢希韓、寇二公之萬一,而公正之心,頗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舊者何之?」生曰:「新者既臨,舊者必生人道而為王公大人矣。」王顧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見之,恐終不信善惡之報,而視幽冥之道如風聲水月,無所忌憚矣。」即呼綠衣吏,以一白簡書云:「右仰普掠獄冥官,即啟狴牢,領此儒生遍視報應,毋得違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過後殿三里許,有巨垣,高數仞,以生鐵為門,題曰:「普掠冥司獄。」吏扣門呼之。少焉,夜叉數輩突出,如有擒生之狀。吏叱曰:「此儒生也,無罪。閻君令視善惡之狀。」以白簡與之示焉。夜叉謝生曰:「吾輩以為重罪鬼入獄,不知公為書生也,幸勿見罪。」乃啟關揖生而入,其中廣五十餘里,日光淡淡,冷風蕭然。四維門碑,皆榜名額:東曰「風雷之獄」,南曰「火車之獄」,西曰「金剛之獄」,北曰「冥冷之獄」。男女荷鐵枷者千餘人。又至一小門,則見男子二十餘人,皆被髮裸體,以巨釘釘其手足於鐵牀之上,項荷鐵枷,舉身皆刀杖痕,膿血腥穢,不可近傍。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中,一夜叉以沸湯澆之。綠衣吏指下者三人,謂生曰:「此秦檜父子與万俟 ,此婦人即秦檜之妻王氏也。其他數人,乃忄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賈似道,皆其同奸黨惡之徒。王遣吾施陰刑,令君觀之。」即呼鬼卒五十餘眾,驅檜等至風雷之獄。縛於銅柱,一卒以鞭扣其環,即有鋒刀亂至,繞刺其身。檜等體如篩底。良久,雷震一聲,擊其身如齏粉,血流凝地。少焉,惡風盤旋,吹其骨肉,復為人形。吏謂生曰:「此震擊者陰雷也,吹者業風也。」又呼卒驅至金剛、火車、冥冷等獄,各獄將檜等受刑尤甚。饑則食以鐵丸,渴則飲以銅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則遍歷諸獄受諸苦楚。三年之後變為牛、羊、犬、馬,生於凡世,使人烹剝而食其肉。其妻亦為牝豕,與人畜離,食其不潔,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眾以為畜類於世五十餘次矣。」生問曰:「其罪有限乎?」吏曰:「歷萬劫而無已,豈有限焉!」復引生至西垣一小門,題曰:「奸回之獄。」荷桎梏者百餘人,舉身插刀,渾類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歷代將相,奸回黨惡,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者。每三日。亦與秦檜等同受其刑。三年後,變為畜類,皆同檜也。」復至南垣一小門,題曰「不忠內臣之獄」。內有牝牛數百,皆以鐵索貫鼻,繫於鐵柱,四週以火炙之。生曰:「牛畜類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觀之。」即呼獄卒,以巨扇拂火。須臾,烈燄沖天,生皆不勝其苦,哮吼躑躅,皮毛焦爛。不久,大震一聲,皮忽綻裂,突出者皆人觀之,俱無髮髯,悉閹人也。吏呼夜叉致於鑊湯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復以冷水沃之,仍復人形。吏謂生曰:「此皆歷代宦官,漢之十常侍,唐之李輔國、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閻文應、童貫之徒。曩者長養禁中,錦衣玉食,欺誑人主,妒害忠良,濁亂海內,令受此報,歷萬劫而不原也。」復至東垣,其女數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坐刂燒舂磨,哀痛之聲,徹聞數裡。吏曰:「此皆在生為官為吏,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負師友,姦淫背夫,為盜為賊,不仁不義者,皆受此報。」生見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氣也。」吏笑攜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靈殿,再拜稽首謝曰:「可謂天地無私,鬼神明察,善惡不能逃其責也。」王曰:「爾既見之,心境坦然矣。煩為吾作一判文,以梟秦檜父子夫妻之惡。」即命吏以紙筆給之。生辭別弗獲,為之判曰:

  「嘗聞軒轅得六相而助理萬機,則神明應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內外平成。苟非懷經天緯地之才,曷敢受調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檜,斗筲之器,閭閻小人,雖居宰輔之名,實乃匹夫之輩。獐頭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質虎皮,阿邪情而諂諛。豈有論道經邦之志,全無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懷奸謀而肆為僭分;閉塞賢路,固寵渥而妒忌忠良。殘傷猶剽掠之徒,貪鄙勝穿窬之盜。既忝職居師保,而叨任處公台,惟知黃閣之榮華,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奪之權;嫉賢妒能,專起竄誅之典。姦宄逾其莽、操,兇頑猶勝斯、高。以梟獍為心,蛇蠍成性。忠臣義士盡陷於羅網之中;賊子亂臣,咸置於廟廊之上。視本朝如敞甑,通敵國若宗親。鴟鷹啄架臂之人,猰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詭胡兀術之私盟;凶行荒殘,害賢將岳飛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隱而言放虎之難;愚子秦火喜,只顧狼貪不顧迴鸞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惡,萬民共怒以含冤。雖僥倖免乎陽誅,其業報還教陰受。數其罪狀,書千張繭紙不能盡其詳;察此愆非歷萬劫畜生不足償其債。合行榜示,幽顯同知。

  生呈上,王覽之大喜,贊曰:「讜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報,僕已目擊,信不誣矣。其他忠臣義士,在於何處?願布一見,以釋鄙懷,不勝感幸。」王人免首而思良久,乃曰:「諸公皆生陽世,為王公大人,享受天祿,數萬餘次矣。壽滿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見,吾躬詣導。」

  於是登輿而前,俾從者請生於後。行五里許,但見瓊樓玉殿,碧瓦參差,朱牌金字,題曰:「忠賢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數百,皆衣紫綃之衣,懸丹霞玉 ,執彩幢絳節,持羽葆花旌,雲氣繽紛,天花飛舞,龍吟鳳唱,仙樂鏗鏘,異香馥鬱,襲人不散。殿中坐者百餘人,皆冠通天之冠,衣雲錦之裳,躡珠寶之履,玉珂瓊 ,光彩射人。絳綃玉女五百餘人,或執五明之扇,或捧八寶之盂,圜侍左右。見王至,悉降階迎迓。賓主禮畢而坐。采女數人,執瑪瑙之壺,捧玻璃之盞,薦龍睛之果,傾鳳寶之茶,世罕聞見。茶既華,王乃道生所見之故,命生致拜。諸公皆答之盡禮,同聲贊曰:「先生可謂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謙遜不敢當賓禮。王曰:「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辭?」生揖謝坐。王謂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節義之士,在陽則流芳百世,身逝則陰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則生為王侯將相,輔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輔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還。謂生曰「子壽七十有二,今復延一紀。食肉躍馬,五十一年。」生悅,再拜而謝。

  及辭出,行十餘里,天色漸明。吏指謂生曰:「日出處,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歸謝之,不覺失手而釋,即展臂而寤,時五鼓矣。


  先生,空谷人也,與麗香公子,飛白散人、玄明高士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噓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據,先生遣弟子山雲遮道而進,將掩其不備以玷之。

  雲至,玄明斂容問曰:「子欲日矇昧我邪?」雲曰:「非弟子之浮薄敢與先生抗,實先生使之來耳。先生樂人之從,高士顧精士自顧,不從之,而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東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從之士,安能順之?且先生行必萬里,急則怒號,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摶。是以麗香公子觸之而脫冠拜謝,飛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為鼓舞之術,而不自知其嚴。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輕清之才,必有覆護之德。幸為我解焉。」雲曰:「高士誠明見萬里者。其如前驅,實無定蹤。倘解高士之圍,必被掃逐。」

  言未畢而先生至。雲乃避之,先生復就焉。雲又避之如飛,先生怒而追之,雲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鳴虎嘯,石走沙飛,江湖作浪,天地震動。雲懼,盡其族而復請命。

  頃之,飛白散人嘯舞而至,與先生相翱翔而問故。先生號呼道之。飛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遂挽先生訪麗香。

  麗香方苦寒,如沉醉狀,顛倒欲眠。先生扶之,而麗香益泄不寧,惟顛首而已。飛白亦擊其額而侵之。麗香力不能勝,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飛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麗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見,乃赤頁然對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傳世幾葉,支衍雖盛,使無玄明公照顧,則皆影滅矣。況玄明亦與二公有光,何獨避之?」飛白亦笑曰:「玄明雖有缺處,亦頗明白可接。」先生乃和聲然之,令雲去側而請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膽相照,終夜依依,密不忍舍。自是以為常。每至曉,玄明扶雲西歸,惟麗香則與先生倚欄相笑而已。

  先生盛蓋天下而不徵諸色,澤及萬物而不見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殺。觸之者股栗,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稟之氣然也。天下之人,想像其豐采,而不能物色之,故稱之曰「清虛先生」云。


  公子,世傳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樹將軍之別枝,皆未老,然其為人,色豔質美,人咸愛之。與清虛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飛白散人至,公子必傾心飽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謝之意。玄明高士笑而問曰:「子非賤也?遇清虛而即舞;子非貧也?見飛白而多貪。吾甚昏於是。」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葉聯芳,身榮朱紫,根據封土,孰能搖兀?但清虛先生善發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動,是以不覺其舞蹈耳。至于飛白散人,則輕狂無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繾綣,且欲相壓,令人心腹不能自露。況稍得意,瀰漫天地之志,欲使萬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資,安能不順受其澤邪?」

  明日,玄明以告飛白。飛白怒罵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諛言。某雖輕狂,力能屈之,使不見天日。」玄明懼,求解於清虛。清虛飄然而來,以和氣勸飛白。飛白意乃釋,且謝曰:「得先生之解,不覺點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見,不動顏色。飛白愧,披指倒地,不敢仰視,且自釋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淚滴之累耶?」自是飛白甘為下流,不復與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負慚自蔽者數日。後形跡稍露,乃逾垣一窺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虛,顛首招之。玄明傴僂而來。且掩其半面以謝。公子曰:「某與高士形影相隨,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終日依依,至曉而散。識者謂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

  公子少時為婦人女子所愛,有妝殘者,必捐己以親之。清虛先生每戒之曰:「子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寧寸斬焚身,豈死於婦人女子之手耶?」遂謝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漸見零落。

  後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孫漸盛,支宗繁衍,不可勝計。然成之者,清虛與力焉。而玄明、飛白,特往往來一親近而已。


  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為人灑落,絕無渣滓。四友中獨與清虛交契,甚不值於麗香,而於玄明,則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遊,麗香俟於牆陰,猶未相接,而清虛先生搖麗香之肩而問曰:「玄明今夕來否?」曰:「未也。」曰:「子慣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於東海,其來也逾萬山,渡長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輝。某生於斯,長於斯,進不能前,退不能後,所知者不過撮土之區耳。而玄明之來否,安能逆睹哉?」清虛不悅,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僕霰子先報曰:「奈將六出矣。」頃之,前呼後擁,結陣而至。如銜枚疾走,不聞行聲。見者皆凜凜佇目而視。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虛以為得計,狂蕩不能自禁。

  麗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噓氣成霧,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與飛白相對。飛白亦仰視玄明,輝光相蕩,似有爭意。玄明讓曰:「吾二人者,不擇富貴。而子入長安,貧者蹙額,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擇高下,雖不潔地亦委身親之,何不義也!人皆上進,而子獨甘下賤,雖公庭之前,萬舞自得,何無禮了也!辱泥塗,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見侮於童子,何不智也!積厚如山,誇耀於世,方見重於人,人皆稱賞,而略受溫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誠不屑見子耳,豈有所畏哉!」飛白乃回首應曰:「子真蟾蜍耳!胡不自鑒,敢與某比?某之術,倏然而滅,倏然而成,清虛且讓吾之神;剪髮不足以盡巧,飛絮不足以象容,麗香且讓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幾,而昏昏者繼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燭無疆,孫康得以夜讀,李 得以擒吳,偉烈照輝,舉世稱瑞,豈不壓倒元白邪?」

  清虛因二人凜色交射,各爭容采,乃與麗香從中解紛。散人笑曰:「玄明以滿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飛白以撒潑自放乎!」麗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揚休光可也,而乃爭高下間哉?」二人感而謝焉,遂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後散人遇詞客於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憤耶?」散人不應。客怒,令童子掃其黨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於鼎鑊,屍解而去。時玄明在上,麗香在前,而清虛往來於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高士生於東海,而其長也。又涉於西海,轍跡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門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廣寒宮之名。

  高士為人豐采無比,圓神不滯,且識盈虛之數,不以顯晦介意。清虛、麗香、飛白三人皆親炙其輝,而麗香猶一步不忘焉。清虛、飛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麗香望救於高士,高士自晝至暮,始素服而來。

  麗香方負罪鞠躬叩首以謝,而高士惟冷視而已,不能扶之起也。麗香怒曰:「高士以經天緯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驅清虛於空谷,掃飛白於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喪氣於此耶?」高士曰:「居,吾明與子:子非歲寒材也,求免於飄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榮哉?」麗香益怒,復求解於清虛。清虛不覺大笑,奮然一聲,飛白驚倒。麗香遂排脫而起,自是感清虛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為陰謀所掩,卒然臨之,魂魄俱喪,平生所有,吞並殆盡。九州之人,無貴賤,無大小,皆焚香秉燭以救之。而三人者,則如常而已。然清虛猶淒然有慘意;飛白猶闇然有悲色;而麗香則迎笑而問之,若有幸其磨滅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虛、飛白從而短之,高士曰:「麗香非有他也,限於力也。某與麗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韜晦之時多,相會能幾何哉!」麗香聞之,歎曰:「一疵不存、萬里明盡者,吾高士也!向壓于飛白而不救者,亦限於力耳!某誠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尋續舊交,遨遊良夜,或平原曠野之中,或 岩古壑之嶺,或瓊樓玉宇之上,或紗窗靜檻之下,四友無所不至。所至之處,清氣鬱然,非尋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時愛學美人眉。麗香謂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可言矣。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鉤,釣於江漢間。」飛白謂曰:「獨釣寒江,寧舍我為伴耶?」清虛乃笑曰:「吾稍奮焉,則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棄職而捐軀,尚能相安相得於宇宙間哉?」三人拱而謝曰:「願淡洵以交,萬年一日。幸毋相慱,以至於是。」清虛曰:「戲之耳!」復叮嚀以為永友,期與天地相終始。


    風月場中毛女、雲雨帳內將軍,二人但遇就相爭,不顧忘身喪命。

    一個喜鑽竅尋孔,一個喜啖肉吞。要知勝敗與輸贏,且聽下回詞詠。

  詩曰:

    散悶無拘不作忙,只憑談笑度時光。

    聊將大豔風流傳,說與知音笑一場。

  話說烏將軍與毛洞主的故事。這將軍生在臍下,長在腰州,姓烏名龜,表字骨輪,列號風月散人。其性有剛柔兼濟之才,其身有變化多端之術,弄手段能縮能伸,顯威風可小可大。喜時節似鐵加鋼、掘上而掘下,悶來時如綿去種、倒東而倒西。竊玉偷香,不亞於西廂張珙;取勇當先,勝似那江東楚王。莫道不可將凡比聖,聖凡皆賴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毬太保命令,兵前往裸人縣,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

  唱:

    一邊點動人和馬,炮響三聲離了老營。
    抗舞棒軍吶喊,叉手趨腳將威風。
    碗子盔邊生紫霧,龜背殼上蚌青觔。

    這一去,
    高山峻嶺條路,鐵壁銅牆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風景,中間少帶骨碑名。
    將軍掛印俱人馬,正馬軍隨拗馬軍。
    兵似群鴉來噪聒,將如楚漢慣爭鋒。

    這一去,
    揉碎梅花誠妙手,劈破蓮蓬𢱉斷根。
    鰍菱窩鑽到底,雙龍入海定成功。
    短刺開格子眼,彈打破錦屏風。


    只孤紅一拈香肌俏,引得我臨老入花叢。
    過了九溪十八洞,見了些金菊到芙蓉。
    劍行十里人馬進,不覺春分晝夜停。
    對對藍旗報回玉,拍馬已到黑松林。

    兩乳尖屯駟馬,杜家上紮營。
    中間揭起青衿帳,五爪將軍兩下分。
    坐下腰州毬太保,捉下能爭慣戰人。

  話說毬太保便問:「是何人出馬?」聲音未竟,只見黑松林下閃出一將:

    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細細長長。要知此將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結黨。

道:「末將不才,出馬一遭,不領兵卒,只須二子。」

  一騎馬衝出營來,但見洞門外好景:

    陰崖險峻,玄孔深幽;兩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後長,猶如邊城圍;中間水發,恰似湖海汪洋。

觀不盡洞門好景,高:「紅心小卒,報與你毛洞主得知,強將出馬,弱將休來!」

  這小校不聽便罷,既然聽說,即到裡面言:「禍事!外邊有一獨目將軍,甚是雄將,殺,句句不饒。」

  毛洞主聽說,帶領水手,身出洞來。且看來將如何排兵,怎生打扮:

    戴一頂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簷盔,披一領細毛織就的烏油龜背鎧,使一根光筋纏就煖木炳的,騎一追風趕日慣戰豎頭馬。

  這將軍更看那女怎生模樣,如何裝

    生得丹鳳眼,懸膽鼻;一張沒牙口、兩片粉紅唇;戴一頂前尖後長荷包樣扁食盔,披一領紅外白、青邊黑縫兩片頑皮甲,使一條不伸不縮明傷人、暗埋伏紫金□,騎一能顛慣跛赤眼清□大口無頭馬。

  問知:「來將通名,不消問吾。」

  言:「乃是威鎮腰州烏將軍是也!今奉腰州毬太保命令,領兵討伐作亂淫寇。早早下馬受降,免遭千戳萬之苦。若是牙崩半個不字,憑著俺景東人馬大披掛的將軍,填洞口,殺進子宮,拿住你等,刺血飲馬,取髓補精,那時悔之晚矣!」

  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見你人物標緻,未知你出馬鏖戰如何?此時休要逞羅羅,管叫你一會兒剛強性過,那時節洞門伏首,休教二子來拖。直殺你人困馬乏要求和,那時方怕我!」

  這將軍也不答話,兩手拈定光金似鐵硬的獨龍,照著那女子分心就刺。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鳳頭側身躲過,取出五盤桓錦皮套數,及相還,兩下皮鼓打動,怎見得好殺。

  唱:

    你與你主爭自在,我與我主助風情。
    你使懶漢推車法,我使駕牯去催更。
    倒澆蠟燭身流汗,隔山討火洞門紅。
    正是兩家盤桓處,中間捎帶果子名。

    兩個栗子答了話,一對枇杷大爭鋒。
    只愛平坡員眼口,金桔懷內有風菱。
    怠杏高時蓮子放,膠棗烏梅緊皺紋。
    小紅染污葡萄被,櫻桃口內咬橙丁。
    柿餅臉兒通紅了,欖橄回味各人心。

    只戰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風吹竹逕恨更鍾。
    第一合用機關無勝負;第二合再加手段見輸贏;
    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戰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從心。

    當時惱了毛洞主,怒髮衝冠起歹心:
   「我今若不顯手段,樂冤家丟精神。」

    口裡念動妖邪咒,款款輕輕叫了幾聲。
    金蓮高峰兩腿裡,悠悠戲溝洞紅心。
    烏將不識輕生計,盡力具兵重撲門。
    佳人見來心內喜,放出大水要淹人。
    五爪將軍忙來展,怎當他急浪滔滔裡外生。
    煙漫陰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當松。

    常言道:勢硬難熬軟。話不虛傳果是真。
    三略六韜雖是曉,二十四解欠分明。
    怎當他手歪上手歪下來得快,左別右扭不饒人。
    翻身再擺龍翻,拿住將軍下存。
    腰脧腿困難咂爭,手軟心忙沒了神。
    再著一會兒不丟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虧二子多能幹,倒把將軍拉出洞門,
    虛點一槍逃了命,到底難熬久戰人。
    前走的厭頭塌腦腰間將,後趕的跛口張牙再興兵。

    一身英雄隨流水,五陵豪氣逐東風。
    好似猛風吹敗葉,猶如急雨打殘紅。
    雨散雲收鴛帳冷,香消風盡繡樓空。
    編成毛女烏龜傳,說與風流子弟聽。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