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文學史/第一編 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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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編 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
作者:胡適
第二編
本作品收錄於《國語文學史

第一章 古文是何時死的 编辑

  我們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當戰國的時候中國的文體已不能與語體一致了。戰國時,各地的方言已很不統一。孟軻說:

    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孟子》書中又提及“南蠻鴃舌之人”,也是指楚人。

  又《韓非子》“鄭人謂玉未理者璞,周人謂鼠未臘者璞”。可見當時的各地方言已很不同。方言不同而當時文字上的交通甚繁甚密,可見文字與語言已不能不分開了。

  戰國時文體與語體已分開,故秦始皇統一中國時,有“同文書”的必要。《史記》記始皇事,屢提及“同書文字”(《瑯琊石刻》),“同文書”(《李斯傳》),“車同軌,書同文字”(《始皇本紀》)。後人往往以為秦同文書不過是字體上的改變。但我們看當時的時勢,看李斯的政治思想,可以知道當日“書同文”必不止於字體上的改變,必是想用一種文字作為統一的文字;因為要做到這一步,故字體的變簡也是一種必要。

  《史記》描寫人物時,往往保留一兩句方言,例如漢高祖與陳涉的鄉人所說。《史記》引用古文,也往往改作當時的文字。當時疆域日廣,方言自然也更多。我們翻開揚雄的《方言》,便可想見當日方言的差異。例如《方言》的第三節云:

    娥,㜲,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㜲;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妹,或曰娃。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語也。

“通語”二字屢見於《方言》全書中。通語即是當時比較最普通的話。最可注意的是第十二節:

    敦,豐,厖,𡗦,幠,般,嘏,奕,戎,京,奘,將,大也。凡物之大貌曰豐。厖,深之大也。東齊、海、岱之間曰𡗦,或曰幠。宋、魯、陳、衛之間謂之嘏,或曰戎。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燕之北鄙,齊、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將。皆古今語也,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而後人不知,故為之作釋也。

此可向一統之後;有許多方言上的怪僻之點漸漸被淘汰了,故曰“今或同”。但這種語言上的統一,究竟只限於一小部分,故揚雄當漢成帝時常常拿著一管筆,四尺布去尋“天下上計孝廉,及內郡衛卒會者”,訪問他們各地的異語,做成十五卷《方言》。

  當時的方言既如此不統一,“國語統一”自然是做不到的。故當時的政府只能用“文言”來做全國交通的媒介。漢武帝時,公孫弘做丞相,奏曰:

    ……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諭下。以治禮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以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史記》、《漢書》“儒林傳”參用)

這可見當時不但小百姓看不懂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就是那班小官也不懂得。這可見古文在那個時候已成了一種死文字了。因此,政府不得不想出一種政策,叫各郡縣挑選可以造就的少年人,送到京師,讀書一年,畢業之後,補“文學掌故”缺(也見《儒林傳》)。又把這些“文學掌故”放到外任去做郡國的“卒史”與“屬”。當時太學,武帝時只有博士弟子五十人,昭帝加至百人,宣帝加至二百人,元帝加至千人,成帝加至三千人。凡能通一經的,都可免去徭役,又可做官。做官資格是“先用誦多者”。這樣的提倡,自然把古文的智識傳播到各地了。從此以後,政府都只消照樣提倡,各地方的人若想做官,自然是不能不讀古書,自然不能不做那"文章爾雅”的古文。

  這個方法——後來叫作科舉,——真是保存古文的絕妙方法。皇帝只消下一個命令,定一種科舉的標準,四方的人自然會開學堂,自然會把子弟送去讀古書,做科舉的文章。政府可以不費一個錢的學校經費,就可以使全國少年人的心思精力都歸到這一條路上去,漢武帝到現在,足足的二千年,古體文的勢力也就保存了足足的二千年。元朝把科舉停了近八十年,白話的文學就蓬蓬勃勃的興起來了;科舉回來了,古文的勢力也回來了,直到現在,科舉廢了十幾年了,國語文學的運方才起來。科舉若不廢止,國語的運動決不能這樣容易勝利。這是我從二千年的歷史裡得來的一個保存古文的秘訣。

  科舉的政策把古文保存了二千年。這固然是國語文學的大不幸。但我們平心而論,這件事也未嘗沒有絕大好處。中國的民族自從秦、漢以來,土地漸漸擴大,吸收了無數的民族。中國的文明在北方征服了匈奴、鮮卑、拓跋、羌人、契丹、女真、蒙古、滿州,在南方征服了無數小民族,從江、浙直到湖、廣,從湖、廣直到云、貴。這個開化的事業,不但遍於中國本部,還推廣到高麗、日本、安南等國。這個極偉大開化事業,足足費了兩千年。在這兩千年之中,中國民族拿來開化這些民族的材料,只是中國的古文明。而傳播這個古文明的工具,在當日不能不靠古文。故我們可以說,古文不但作了二千年中國民族教育自己子孫的工具,還做了二千年中國民族教育無數亞洲民族的工具。

  這件事業的偉大,在世界史上沒有別的比例。只有希臘羅馬的古文化,靠著拉丁文做教育的工具,費了一千年的工夫,開化北歐的無數野蠻民族:只有這一件事可以說是有同等的偉大。這兩件事,——中國古文明開化亞東,與歐洲古文明開化歐洲,——是世界史上兩件無比的大事。但是有一個大不同之點。歐洲各民族從中古時代爬出來的時候,雖然還用拉丁文做公用的文字,但是不久義大利就有國語的文學了,不久法國、英國、西班牙、德國也有國語的文學了,不久北歐、東歐各國也都有國語的文學了。拉丁文從此“作古”了。何以中國古文的勢力能支持二千年之久?何以中國的國語文學到今日方才成為有意的運動呢?

  我想,這個問題有兩個答案。第一,歐洲各種新民族從那開化時代爬出來的時候,那神聖羅馬帝國早已支不住了,早已無有能力統一全歐了,故歐洲分為許多獨立小國,故各國的國語文學能自由發展。但中國自從漢以後,分裂的時間很短,統一的時間極長,故沒有一種方言能有採用作國語的機會。第二,歐洲人不曾發明科舉的政策,況且沒有統一的帝國,統一的科舉政策也不能實行。拉丁文沒有科舉的維持,故死的早。中國的古文有科舉的維持,故能保存二千年的權威。

  中國自元朝統一南北之後,六百多年,不再分裂:況且科舉的制度自明太祖以來,五百多年,不曾停止。在這個絕對的權威之下,應該不會有國語文學發生了。做白話文學的人,不但不能拿白話文來應考求功名,有時還不敢叫人知道他曾做過白話的作品。故《水滸》、《西遊》等書的作者至今無人知道。白話文學既不能求實利,又不能得虛名,而那無數的白話文學作家只因為實在忍不住那文學的衝動,只因為實在瞧不起那不中用的古文,寧可犧牲功名富貴,寧可犧牲一時的榮譽,勤勤懇懇的替中國創作了許多的國語文學作品。政府的權力,科第的引誘,文人的毀譽,都壓不住這一點國語文學的衝動。這不是國語文學史上最純潔,最光榮的一段歷史嗎?

  還有一層,中國的統一帝國與科舉制度維持了二千年的古文勢力,使國語的文學遲至今日方才能正式成立,這件事於國語本身的進化也有一種間接的好影響。因為國語經過二千年的自由進化,不曾受文人學者的干涉,不曾受太早熟的寫定與規定,故國語的文法越變越簡易,越變越方便,就成了一種全世界最簡單最有理的文法。古人說,“大器晚成”。我不能不拿這四個字來恭賀我們的國語了!

第二章 漢朝的平民文學 编辑

  因為中國政府用科舉來推行古文是漢武帝時方才嚴格規定的,故我們就從這個時代講起。中國的古體文學到漢武帝時方才可以說是規模大定。司馬遷的《史記》為後代散文的正宗;司馬相如等的辭賦,上承《楚辭》,下開無數賦家,枚乘、李陵、蘇武等的詩歌,上承《三百篇》,下開無數詩家。故我們可以說古體文學的規模從此大定。

  但司馬遷、司馬相如、枚乘一班人規定的只是那廟堂的文學與貴族的文學。廟堂的文學之外,還有田野的文學,貴族文學之外,還有平民的文學,我且引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的話一段來說明當日這種民間文學的存在: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捬缶而呼烏烏。其歌曰: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卬,頓足起舞。

這裡面寫的環境,是和那廟堂文學不相宜的。這種環境裡產生的文學自然是民間的白話文學。那無數的小百姓的喜怒悲歡,決不是那《子虛》、《上林》的文體達得出的。他們到了“酒後耳熱,仰天叩缶,拂衣而喜,頓足起舞”的時候,自然會有白話文學出來。還有癡男怨女的歡腸熱淚,征夫棄婦的生離死別,刀兵苛政的痛苦煎熬,都是產生平民文學的爺娘。廟堂的文學可以取功名富貴,但達不出小百姓的悲歡哀怨;不但不能引出小百姓的一滴眼淚,竟不能引起普通人的開口一笑。因此,廟堂的文學儘管時髦,儘管勝利,終究沒有“生氣”,終究沒有“人的意味”。二千年的文學史上,所以能有一點生氣,所以能有一點人味,全靠有那無數小百姓和那無數小百姓的代表平民文學在那裡打一點底子。

  和楊惲同時的,有一個王褒,是司馬相如的同鄉。王褒是宣帝時做廟堂文學的好手。但是他要想做一點帶著人味的文學,就不能不做白話了。他有一篇《僮約》(最好是用《續古文苑本)),是一篇很滑稽的文字。我摘抄如下:

    蜀郡王子淵以事到湔,止寡婦楊惠舍。惠有夫時奴,名便了。子淵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塚巔曰,“大夫買便了時,但要守家,不要為他人男子酤酒。”子淵大怒曰,“奴寧欲賣耶?”惠曰:“奴大忤人,人無欲者。”子淵即決買券云云。奴復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為也。“子淵曰:“諾”。

這是這篇文章的題目。這個題目便不能用王褒《聖主得賢臣頌》的文體來做了。券文如下:

    神爵三年(西曆前59)正月十五日,資中男子王子淵從成都安志里女子楊惠買亡夫時戶下髯奴便了,決賈萬五千。奴當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掃,食了洗滌;居當穿臼縛帚,裁盂鑿鬥;……織履作粗,黏雀張烏,結網捕魚,繳雁彈鳧,登山射鹿,入水捕龜。……舍中有客,提壺行酤,汲水作餔,滌杯整案,園中拔蒜,斷蘇切脯。……已而蓋藏,關門塞竇;喂豬縱犬,勿與鄰里爭鬥。奴但當飯豆飲水,不得嗜酒。欲飲美酒,唯得染唇漬口,不得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伴偶。舍後有樹,當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往來都洛,當為婦女求脂澤,販於小市,歸都擔枲,轉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擔荷(楊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斷輮裁轅;若有餘殘,當作俎几木屐彘盤。……日暮欲歸,當送乾薪兩三束。……奴老力索,種莞織席;事訖休息,當舂一石。夜半無事,浣衣當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當關白。奴不聽教,當笞一頁。

  讀券文適訖,詞窮詐索,仡仡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審如王大夫言,不如早歸黃土陌,丘蚓鑽額。早知當爾,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惡。”

這篇文章所以能使人開口一笑,全靠他把廟堂文學的架子完全收了,故能做出“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的平民文學。

  但是漢朝的白話文學的最重要部分還是那些無名詩人的詩歌(參看丁福保編印的《全漢詩》卷三卷四)。我們的時間有限,不能多舉例,只能舉一些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我先引一首: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一首詩,用八十個字寫出一家夫婦三口的情形;寫的是那棄婦從山上下來碰著他的故夫幾分鐘的談話,但是那一家三個人的性情與歷史都寫出了。這真正是絕妙的文學手腕。我再舉一首詩,也是無名的: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這真是感人的平民文學。

  漢朝的“樂府”裡,有許多絕好的白話文學。有許多長短句的歌行,更能感人。我且引《孤兒行》作一個代表: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虮虱,面目多塵。大兄官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裡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姨難與久居。

這種悲哀的文學,雖是非常樸素,但因為非常真實,故是田野文學中的無上上品。

  還有《陌上桑》一首,也是漢朝民間文學中的佳作。後來有許多詩人做此題,極力模仿,總沒有一首比得上原作的。這首詩的前一段寫羅敷出去採桑,接著寫羅敷的美麗: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數,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種天真爛縵的寫法,決不是曹植一班人所能模仿的。下文寫一位過路的官人要調戲羅敷,他作謝絕的回答: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遺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數:“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底下段完全描寫他的丈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這也是天真爛縵的寫法,並不是尊重名教的理學先生的寫法。

  漢朝民間文學的最大傑作自然是《孔雀東南飛》一篇。這一篇寫的是漢末廬江小吏焦仲卿夫妻的悲劇,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個字,乃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首最偉大的詩。原文雖長,不能不全引分段作例。

  前一段寫婆媳不能相安,婆婆要趕去媳婦: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遺歸。

次寫兒子來說情,婆婆不答應: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這種描寫法很好,到今日仍可適用。

次寫兩口子作商量: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嗯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次寫蘭芝和她婆婆告別: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裡,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次寫兩口子互相告別: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暫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竺,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次寫蘭芝回到母家: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遺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無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次寫縣令家來說媒:

    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叮嚀,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次寫郡太守遣丞來說媒,阿兄貪圖富貴,逼著蘭芝答應了: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河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次寫媒人去後一段情形,甚有趣: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曆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賫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

這一段寫得非常熱鬧,底下便是悲劇了。先寫蘭芝的悲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次寫仲卿途中相會,“生人作死別”: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歎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次寫仲卿和他母親作死別: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任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次寫蘭芝成禮之夜投水死了,仲卿也在樹上吊死了:

  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攪裙脫絲履,舉身赴青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末段說: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我想有些人看了我選的這些材料,一定要說:“這些詩都是《古詩源》、《古詩錄》裡收入的,可不是古文的文學嗎?為什麼你用他們來做白話文學的例呢?”對於這些人,我也沒有閒工夫去同他們辨論,我且引一兩首真正古文文學給他們看看:

    后皇嘉壇,立玄黃服。物發冀州,兆蒙祉福。沇沇四塞,徦狄合處。經營萬億,咸遂厥宇。(《漢郊祀歌》)

    天地並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縕豫為紛。黼繡周張,承神至尊。(同上)

認清了這種“地道”的廟堂文學,便自然會承認《孤兒行》、《孔雀東南飛》一類的詩是白話的平民文學了。

參考

  古詩十九首    《隴西行》

  《箜篌引》    《東門行》

  《江南可採蓮》  《婦病行》

  《豔歌行》    《相逢行》

  桓帝時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又“城上烏,尾畢逋”)

  王充《論衡·自記》篇說他曾作《譏俗節文》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他這書是用白話做的第一部了。可惜此書不傳於後。

第三章 魏晉南北朝的平民文學 编辑

  漢朝統一了四百年,到第三世紀就分裂成三國。魏在北方,算是古文明的繼產人。蜀在西方,開化了西部西南部的蠻族,在文化史上也占一個地位。最重要的,吳在南方,是楚亡以後,江南、江東第一次成獨立的國家;吳國疆土的開拓,文化的提高與傳播,都極重要;因為吳國的發展就是替後來東晉、宋、齊、梁、陳預備下了一個退步的地方,就是替中國文化預備下了一塊避難的所在。

  司馬氏統一中國,不到二三十年,北中國便發生大亂了。北方雜居的各種新民族——匈奴、鮮卑、羯、氐、羌——一時並起,割據北中國,是為五胡十六國的時代。中國文化幸虧有東南一角作退步,中原大族多南遷,勉強保存一線的文明,不致被這一次大擾亂完全廢去。

  北方大亂了一百多年,後來鮮卑民族中的拓跋氏起來,逐漸打平了北方諸國,北方才漸漸的有點治安。是為北魏,又稱北朝。南方東晉以後雖有朝代的變更,但始終不曾有種族上與文化的大變動。

  這個南北分立的時期,有二百年之久;加上以前的五胡十六國時代,加上三國分立的時代,足足有四百年的分裂。這個分裂的時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最重要的時期。這是中國文明的第一座難關。中國文明雖遭一次大挫折,久而久之,居然能得最後的勝利。東南一角的保存,自不消說了。北方的新民族後來也漸漸的受不住中國文明的魔力,都被同化了,北魏一代,後來完全採用中國的文化,不但禁胡語,廢胡服,改漢姓,娶漢女,還要立學校,正禮樂,行古禮。到了拓跋氏的末年,蘇綽一流人得勢,竟處處用《周禮》,模仿三代以上的文體,竟比南朝的中國文化更帶著古董色彩了。中國文化已經征服了北方的新民族,故到第六世紀北方的隋朝統一南北時,不但有了政治的統一,文化上也容易統一了。

  這個南北分裂時代的民間文學,自然是南北新民族的文學。江南新民族本有的吳語文學,向來無人注意,到此時代,方才漸漸出現。這一派文學的特別色彩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北方的新民族多帶著尚武好勇的性質,故北方的民間文學自然也帶著這種氣概。不幸北方新民族的平民文學傳下來的太少了,真是可惜。有些明明是北朝文學,又被後人誤編入南朝文學裡去了;例如《企喻歌》、《慕容垂歌》、《隴頭歌》、《折楊柳歌》、《木蘭》,皆有人名或地名可以證明是北方文學,現在多被收入“梁《橫吹曲辭》”裡去了。我們現在把他們提出來,便容易看出北方的平民文學的特別色彩是英雄,是慷慨灑落的英雄。

  我們先看南方的兒女文學。“樂府”裡的各種《子夜歌》,大概是吳中的平民文學。我們只能選出幾首: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頭亂不敢理,粉拂生黃衣。

    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喜時多唐突,相憐能幾時!

    攪裙未結帶,約眉出前窗。羅裳易飄飏,小開罵春風。

    夜長不得眠,轉倒聽更鼓。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以上《子夜歌》)

各種《子夜歌》近兩百首,多是這一類的兒女文學。

    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自然。

這首詩可算是《子夜歌》的總評,也可算是南方兒女文學的總評。此外如:

    新衫繡兩襠,迮著羅裙裡。微步動輕塵,羅裙隨風起。(《上聲歌》)

    黃葛生爛縵,誰能斷葛根?寧斷嬌兒乳,不斷郎殷勤。(《前溪歌》)

    團扇復團扇,持許自遮面。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團扇歌》)

這都是很有情趣的兒女文學。有些是比較的深沉一點的。如:

    懊惱奈何許,夜聞家中論,不得儂與汝。(《懊儂歌》)

這首詩後來改了一句,為《華山畿》二十五首之一:

    未取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

這裡面很有悲劇的意味了。《華山畿》中有幾首悲劇的詩。如: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盡為汝!

    啼著曙,淚落枕將浮,身沉被流去。

    懊惱不堪止,上床解腰繩,自經屏風裡。

南期文學裡,這一類的悲劇很少。《華山畿》的第一首,另寫一件事,也是悲劇的下場: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但南朝文學裡最擅長的是離別的詩:

    不能久長離。中夜憶歡時,抱被空中啼。

    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華山畿》)

    憶歡不能食。徘徊三路間,因風覓消息。

    自從別郎後,臥宿頭不舉。飛龍落藥店,

    骨出只為汝。(以上《讀曲歌》)

有幾首很豔的:

    可憐烏臼鳥,強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烏夜啼》)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讀曲歌》)

    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喚字。連歡喚復歡,兩誓不相棄。

這一首的憐、念、連、歡、喚、歡、喚、喚、歡、歡,等字用的最妙。

  我想以上舉的例,可以代表南朝的兒女文學了。現在且看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學。我們所有的材料之中,最可以代表真正北方文學的是鮮卑民族的《敕勒歌》。這歌本是鮮卑語,譯成漢文的。歌辭是: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個字,真是神來之筆,何等樸素!何等真實!《樂府廣題》說,北齊高歡攻宇文泰,兵士死去十分之四五,高歡憤怒發病。宇文泰下令道:“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高歡知道了,只好扶病起坐。他把部下諸貴人都招集攏來,叫斛律金唱《敕勒》,高歡自和之,以安人心。我們讀這故事,可以想見這篇歌在當日真可代表鮮卑民族的生活。

  我們再舉《企喻歌》來做例: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裲襠,𨥛鉾鷚尾條。

    前行後看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𨥛鉾。

這是北方尚武民族的軍歌了。再看《琅琊王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

又看《折楊柳歌辭》,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䟤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

這種雄壯的歌調,與南朝的兒女文學比較起來,自然天地懸隔,怪不得北方新民族要說“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了!

  北方新民族寫痛苦的心境,也只有悲壯,沒有愁苦。如《隴頭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腸斷絕。

  北方平民文學寫兒女的心事,也有一種樸實爽快的神氣,不像江南女兒那樣扭扭捏捏的。我們看《折楊柳枝歌》: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

這種天真爛縵的神氣,確是鮮卑民族文學的特色。

  北方平民文學的最大傑作,自然是《木蘭詩》。《木蘭詩》是人人都知道的,頭兩段是: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慕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我要請大家注意此詩起首“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六句,與《折楊柳枝歌》中間六句相同,可見此詩是平民文學演化出來的。中間雖很像有文人修改的痕跡,但前用“可汗”,後用“天子”,後又用“可汗”,可見修改的地方大概不過中間“萬里赴戎機”以下幾句。至於後面寫木蘭歸來一大段,決不是文人能做的:文人做不出這樣天然神妙的平民文學。這一段更不可不注意: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夥伴,夥伴始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北方文學之中,只有一篇貴族文學可以算是白話文學。這一篇是北魏胡太后為他的情人楊華做的《楊白花》。胡太后愛上了楊華,逼迫他做了他的情人,楊華怕禍,逃歸南朝。太后想念他,作了這歌,使宮人連臂蹋足同唱。歌辭是: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闼,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憶。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

  這已是北方民族被中國文明軟化後的文學了。

參考

  丁福保輯的《全晉詩》卷八。

  又    《全宋詩》卷五。

  又    《全齊詩》卷四,頁八至十。

  又    《全梁詩》卷十四。

  這個時代有一個詩人——陶潛——的詩,也有許多可以算是國語文學的作品。讀者可以參看他的詩集,我不能多引了。

  《文選》卷四十有梁朝任昉《奏彈劉整》文一篇,首尾是古體文;中間引劉寅妻范氏的訴狀及奴海蛤等的供狀,都是白話。此文可見當時古文與白話的差別,讀者應該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