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危機的逼近
我们这几天看报纸上记的世界新闻,真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情形。
伦敦的海军预备会议是无结果而散的了,虽然现在还不曾真“散”。这一次预备会议里,日本与美国对唱黑脸,英国做东道主,当然只唱红脸。日本要求的海军军备平等,美国坚决的不承认;美国总代表台维斯并且在一篇席后演说里非正式的宣布美国对这问题的立场。日本不能等待华盛顿海军条约的满期,已决定要单独宣告那个条约的废止了;现在废止华盛顿条约的全案已经12日枢密院审议通过了,天皇虽有全权可以否决政府决定的政策,然而在现时局势之下,谁也不梦想日皇肯行使这种否决权。美国对策的倾向,依我们看来,当然是要等日本担负单独废约的完全责任以后,开始海军建造的新竞赛。美国国内有许多爱护世界和平的分子,向来是反对海军军备的大扩张的。现任的大总统罗斯福做过海军次长,是一个接近海军扩张派的人,却也不能不顾虑到这种有力的和平派主张。不幸这三年中的日本暴行已使那种和平派的舆论失去不少势力;去年的海军大建造案居然没有遇到多大的反对。现在日本公然单独宣告华盛顿海约的废止,这正是使英国和美国的军备扩张派得着一件最有力的宣传工具,海军造舰的竞争是无法避免的。现在英国表示愿意宣布她的五年造舰程序,这是英国的调和方案中的“各国单方宣告其海军需要”的建议。日本对于这一点,似乎有接受的倾向,因为在日本军人的心目中,这样各自宣告其海军军力的需要,也可以说是取消海军军力比率的原则了。美国对这个办法现在还没有表示。无论这种调和方案是否能得三大海军国的公认,这个办法其实还是回到1922年以前的无限制的军备竞争的状态。所不同者,往日是各不相谋的,以后至多是彼此互相照会的海军竞造而已。
日本的决心打破一切海军军备的拘束,使世界至少退回去十二年,使全世界的人都不能不感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黑云真是逼人而来,无可幸免的了。当英美日三国的海军预商代表还在阿斯脱尔夫人的别墅里作高尔夫球战时,新加坡正在开始英国海陆空军的大演习。当新加坡的英国海陆空军大会操开始的次晨,——12月14日——上海的日本军队二千五百人也在公共租界的北中两区作大规模的战争演习,从虹口一直到大马路,从早上七点一直到十一点。昨天早晨(16日)上海公共租界的万国商团全体举行“防卫大演习”,同时报纸上也记载着新加坡和圣狄哀哥搜查日本军事间谍的新闻,和日本外务省正式撤消“驻东京的外国使馆语学武官的外交官待遇特权”的事实和说明。这都是国际的猜疑仇忌已到了十分露骨的时期,大家都渐渐把和善的假面具揭开,不再企图隐讳或遮饰了!
在七个多月以前,我在《一个民族的自杀》的一篇短文(4月29日《大公报》;又《国闻周报》第十一卷十八号)里,曾摘述英国研究现代国际关系史的专家学者陀音贝先生(Arnold J. Toynbee)的预言,说:
即使人人承认日本向英语国家挑战是疯狂的行为,这也不能担保日本的军人不走这条疯狂的路。况且,在某种情形之下自杀,本来是日本民族的遗风。如果这种情形一旦发生了,整个日本民族毅然走上“切腹”的路也不是决不可能的事。
陀音贝先生也曾想像到美国对于日本的反应。他说:
日本军人相信美国人民今日正用全力应付经济恐慌引起的内部问题,无暇顾及国外的事,所以他们也许趁此机会得步进步,用刀子在那个美国巨怪的厚皮上刺戳,刺进了一层,更进一层,总有一天戮到了那个巨怪的嫩肉上,他会跳怒起来的。我们可以想像日美关系上一大串可能的事件,起初全世界必定很诧异美国人民好像全不感觉日本的挑衅,到后来全世界必定又很诧异美国人民好像不看见别的,只看见日本的挑衅了。
这是一个英国学者(伦敦大学的国际史教授,英国国际关系研究所的研究主任,《世界国际大事年鉴》的主编者。)在一年前的预言。这一年中的事实使我们时时感觉这个预言真不是轻易耸人听闻的谣言。日本今日的行为真快到“戮到了那个巨怪的嫩肉上”的地步了。安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嫩肉在两块地方:一是海上霸权,一是契约的信守。你可以说这都是英美人的“伪善”的症结所在。但是揭破人的“伪善”,正是戮穿人的嫩肉。英语国家是决不肯抛弃海上霸权的,也决不甘袖手坐视一个维系英美海上霸权的条约被任何国家“一厢情愿”的废止的。在日本军人的迷梦里,那个《华盛顿海约》也许不过是“又一张废纸”。但那张废纸和它附带的另一张废纸都是大战后英美国家团结合作的重大的成绩。《九国公约》已被日本军人撕碎了,现在竟撕到那张更重要的条约了。无疑的,华府海约废止的日本通牒出来之日必然是英美国家的精诚团结开始之时。况且我们看法意两国拒绝日本同时废约的要求,可以想见今日世界列强也不能不默认海上霸权在英美国家的手里究竟比在日本人的手里稳当的多。日本的单独废止海约,正是日本绝对孤立的实现,也正是“民族切腹”的逼近了。
我们在这几年中,对于日本的前途,虽然不愿意存幸灾乐祸的浅薄心理,终不能不感觉我们这位邻居的确是大踏步的走上自杀的死路。这个奇特的民族在六十年中几乎自己做成了一个“亚东的英吉利”了,但在今日看来,他们好像真是疯狂了,鄙薄英吉利而不为,偏要自己做成一个大战后的德意志!德意志在1914年7月以前,无论在科学,哲学,文艺,工业,军事的任何方面,都占全世界最优越的地位。不消四年的工夫,那样卓绝的光荣都烟销雾散,成了历史的陈迹。日本今日的地位,还没有当日德意志的稳固,而她今日造成的危机已超过1914年的危机。如果我们不信“灵迹”的可能,我们的邻居自招的厄运大概是无可幸免的。
最可怜的是,我们自己还不配怜悯我们的邻人的前途。我们至今还在过危幕上安巢的燕子的生活!“邻之厚”固然是“君之薄”;然而“邻之薄”就真可以成为“我之厚”了吗?幸运满天飞,决不会飞到不能自助的人们头上,也决不是仅仅能幸灾乐祸的人们所能平安享受的!
廿三,十二,十七晨
(原载1934年12月23日《独立评论》第13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