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危機的逼近

國際危機的逼近
作者:胡適
1934年12月23日
本作品收錄於《獨立評論

  我們這幾天看報紙上記的世界新聞,真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情形。

  倫敦的海軍預備會議是無結果而散的了,雖然現在還不曾真「散」。這一次預備會議里,日本與美國對唱黑臉,英國做東道主,當然只唱紅臉。日本要求的海軍軍備平等,美國堅決的不承認;美國總代表台維斯並且在一篇席後演說里非正式的宣布美國對這問題的立場。日本不能等待華盛頓海軍條約的滿期,已決定要單獨宣告那個條約的廢止了;現在廢止華盛頓條約的全案已經12日樞密院審議通過了,天皇雖有全權可以否決政府決定的政策,然而在現時局勢之下,誰也不夢想日皇肯行使這種否決權。美國對策的傾向,依我們看來,當然是要等日本擔負單獨廢約的完全責任以後,開始海軍建造的新競賽。美國國內有許多愛護世界和平的分子,向來是反對海軍軍備的大擴張的。現任的大總統羅斯福做過海軍次長,是一個接近海軍擴張派的人,卻也不能不顧慮到這種有力的和平派主張。不幸這三年中的日本暴行已使那種和平派的輿論失去不少勢力;去年的海軍大建造案居然沒有遇到多大的反對。現在日本公然單獨宣告華盛頓海約的廢止,這正是使英國和美國的軍備擴張派得着一件最有力的宣傳工具,海軍造艦的競爭是無法避免的。現在英國表示願意宣布她的五年造艦程序,這是英國的調和方案中的「各國單方宣告其海軍需要」的建議。日本對於這一點,似乎有接受的傾向,因為在日本軍人的心目中,這樣各自宣告其海軍軍力的需要,也可以說是取消海軍軍力比率的原則了。美國對這個辦法現在還沒有表示。無論這種調和方案是否能得三大海軍國的公認,這個辦法其實還是回到1922年以前的無限制的軍備競爭的狀態。所不同者,往日是各不相謀的,以後至多是彼此互相照會的海軍競造而已。

  日本的決心打破一切海軍軍備的拘束,使世界至少退回去十二年,使全世界的人都不能不感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黑雲真是逼人而來,無可倖免的了。當英美日三國的海軍預商代表還在阿斯脫爾夫人的別墅里作高爾夫球戰時,新加坡正在開始英國海陸空軍的大演習。當新加坡的英國海陸空軍大會操開始的次晨,——12月14日——上海的日本軍隊二千五百人也在公共租界的北中兩區作大規模的戰爭演習,從虹口一直到大馬路,從早上七點一直到十一點。昨天早晨(16日)上海公共租界的萬國商團全體舉行「防衛大演習」,同時報紙上也記載着新加坡和聖狄哀哥搜查日本軍事間諜的新聞,和日本外務省正式撤消「駐東京的外國使館語學武官的外交官待遇特權」的事實和說明。這都是國際的猜疑仇忌已到了十分露骨的時期,大家都漸漸把和善的假面具揭開,不再企圖隱諱或遮飾了!

  在七個多月以前,我在《一個民族的自殺》的一篇短文(4月29日《大公報》;又《國聞周報》第十一卷十八號)里,曾摘述英國研究現代國際關係史的專家學者陀音貝先生(Arnold J. Toynbee)的預言,說:

  即使人人承認日本向英語國家挑戰是瘋狂的行為,這也不能擔保日本的軍人不走這條瘋狂的路。況且,在某種情形之下自殺,本來是日本民族的遺風。如果這種情形一旦發生了,整個日本民族毅然走上「切腹」的路也不是決不可能的事。

  陀音貝先生也曾想像到美國對於日本的反應。他說:

  日本軍人相信美國人民今日正用全力應付經濟恐慌引起的內部問題,無暇顧及國外的事,所以他們也許趁此機會得步進步,用刀子在那個美國巨怪的厚皮上刺戳,刺進了一層,更進一層,總有一天戮到了那個巨怪的嫩肉上,他會跳怒起來的。我們可以想像日美關係上一大串可能的事件,起初全世界必定很詫異美國人民好像全不感覺日本的挑釁,到後來全世界必定又很詫異美國人民好像不看見別的,只看見日本的挑釁了。

  這是一個英國學者(倫敦大學的國際史教授,英國國際關係研究所的研究主任,《世界國際大事年鑑》的主編者。)在一年前的預言。這一年中的事實使我們時時感覺這個預言真不是輕易聳人聽聞的謠言。日本今日的行為真快到「戮到了那個巨怪的嫩肉上」的地步了。安格魯撒克遜民族的嫩肉在兩塊地方:一是海上霸權,一是契約的信守。你可以說這都是英美人的「偽善」的癥結所在。但是揭破人的「偽善」,正是戮穿人的嫩肉。英語國家是決不肯拋棄海上霸權的,也決不甘袖手坐視一個維繫英美海上霸權的條約被任何國家「一廂情願」的廢止的。在日本軍人的迷夢裡,那個《華盛頓海約》也許不過是「又一張廢紙」。但那張廢紙和它附帶的另一張廢紙都是大戰後英美國家團結合作的重大的成績。《九國公約》已被日本軍人撕碎了,現在竟撕到那張更重要的條約了。無疑的,華府海約廢止的日本通牒出來之日必然是英美國家的精誠團結開始之時。況且我們看法意兩國拒絕日本同時廢約的要求,可以想見今日世界列強也不能不默認海上霸權在英美國家的手裡究竟比在日本人的手裡穩當的多。日本的單獨廢止海約,正是日本絕對孤立的實現,也正是「民族切腹」的逼近了。

  我們在這幾年中,對於日本的前途,雖然不願意存幸災樂禍的淺薄心理,終不能不感覺我們這位鄰居的確是大踏步的走上自殺的死路。這個奇特的民族在六十年中幾乎自己做成了一個「亞東的英吉利」了,但在今日看來,他們好像真是瘋狂了,鄙薄英吉利而不為,偏要自己做成一個大戰後的德意志!德意志在1914年7月以前,無論在科學,哲學,文藝,工業,軍事的任何方面,都占全世界最優越的地位。不消四年的工夫,那樣卓絕的光榮都煙銷霧散,成了歷史的陳跡。日本今日的地位,還沒有當日德意志的穩固,而她今日造成的危機已超過1914年的危機。如果我們不信「靈跡」的可能,我們的鄰居自招的厄運大概是無可倖免的。

  最可憐的是,我們自己還不配憐憫我們的鄰人的前途。我們至今還在過危幕上安巢的燕子的生活!「鄰之厚」固然是「君之薄」;然而「鄰之薄」就真可以成為「我之厚」了嗎?幸運滿天飛,決不會飛到不能自助的人們頭上,也決不是僅僅能幸災樂禍的人們所能平安享受的!

  廿三,十二,十七晨

  (原載1934年12月23日《獨立評論》第13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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