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 大學衍義補
卷七十一
卷七十二 

○明道學以成教(上)

《周易·乾》九二: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程頤曰:「學聚、問辨,進德也;寬居、仁行,修業也。」

真德秀曰:「乾,天德也,聖人之事也,猶必學以成之,學之不可已者如是。九二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九三曰『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皆學之事也。」

臣按:大人之所以為大人者,以其德業之盛也,學者未至於大人之地,欲希之者當何如?亦惟進德修業而已矣。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則德之進者日以崇,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則業之修者日以廣,夫然則九二大人之地亦可以企而及之矣。然則用功之要何先?曰誠而已。忠信,誠也。修辭以立其誠,誠即忠信也,誠乎誠乎,其進德修業之本乎?

《蒙》之彖曰:蒙以養正,聖功也。

程頤曰:「未發之謂蒙,以純一未發之蒙而養其正,乃作聖之功也。發而後禁則扞格而難勝,養正於蒙,學之至善也。」朱熹曰:「蒙以養正,乃作聖之功。」

張栻曰:「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蓋童稚之時,純一不雜,人欲未起,天理實存,謂之大人者守此而已,謂之小人者失此而已。人於是時保護養育則虛靜純白,渾然天成,施為動作、酬酢進退皆天理也,非作聖之功起於此乎。」

臣按:《學記》云「禁於未發之謂豫,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是以聖人施教必於童蒙之時,是以商之三風、十愆先具訓於蒙士,周之正事彝酒豫誥教於小子,穆王以聽言格命告於幼子童孫,蓋與此養蒙同一意也。方人之幼也,欲念未熾,情竇未開,其本然之性得於天者猶純全不昧,故教之者易入而其所受之教亦堅久而不忘,此養之所以貴於豫而正,不正則又莫若弗教之,聽其自然而自有之也,然則所以養之以正者若何?朱熹《感興詩》曰:「童蒙貴養正,遜弟乃其方。雞鳴鹹盥櫛,問訊謹暄涼,奉水勤播灑,擁篲周室堂。進趨極虔恭,退息常端莊。劬書劇嗜炙,見惡逾探湯。庸言戒粗誕,時行必安詳。聖途雖雲遠,發軔且勿忙。十五誌於學,及時起高翔。」

《大畜》之象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程頤曰:「天為至大而在山之中,所畜至大之象。君子觀象以大其蘊畜,人之蘊畜由學而大,在多聞前古聖賢之言與行,考跡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識而得之以畜成其德,乃大畜之義也。」

魏了翁曰:「天在山中,譬則心之體也,聞一言焉見一行焉,審問而謹思,明辨而篤行,即所以畜其心之德。蓋畜故乃所以養新,而新非自外至也,昭昭之多,止於所不見,是以愈畜而愈大。」

臣按:程氏言人之蘊畜由學而大,此蓋就卦象言之,以德言也。若以學言之,則人之為學亦必由蘊畜而後大焉,為學者苟顓顓於一藝一能,則其學局而小矣。故於凡天地之大、古今之變、事物之理、聖賢言行之懿,無一而不蘊畜於心,然後其學大焉。朱子曰:「學者必自知識入,《易》曰『多識』,《大學》曰『致知』,此為學之先務也。」

《商書·說命》曰:學於古訓乃有獲。

蔡沈曰:「古訓者,古先聖王之訓,載修身治天下之道,二典三謨之類是也。學古訓深識義理,然後有得。」

又曰:惟學遜(謙抑也)誌,務(專力也)時敏(無時而不敏),厥修乃來。

蔡沈曰:「遜其志如有所不能,敏於學如有所不及,虛以受人,勤以勵己,則其所修如泉始達,源源乎其來矣。」又曰:惟斅學半,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

蔡沈曰:「斅,教也。言教人居學之半,蓋道積厥躬者體之,立斅學於人者用之,行兼體用、合內外而後聖學可全也。始之自學學也,終之教人亦學也,一念終始常在於學無少間斷,則德之所修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臣按:學之一言,前此未有言者,而傅說首以告高宗。說之言雖以告當時之君,然萬世之下學者之所以為學與其所以為教,上下可通用也。真氏既以全章載之「帝王為學」之條,今摘此數語以示後世之斅學者云。

《詩·敬之》: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

朱熹曰:「成王受群臣之戒而述其言曰敬之哉敬之哉,乃自為答之之言曰我不聰而未能敬也,然願學焉,庶幾日有所就,月有所進,續而明之,以至於光明也。」

臣按:真德秀謂玩此二語則成王用力於學者可知矣,高宗、成王皆王者之學,然大學之道自天子至於庶人一而已矣,高宗之學曰遜誌、曰時敏,成王之學曰就將、曰緝熙,學者而不由此,未有能進者也。噫,高宗、成王皆萬乘之君,且務學如此,學者可不知所勉乎。

《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喜意)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朱熹曰:「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自遠方來則近者可知。慍,含怒意。君子成德之名,及人而樂者順而易,不知而不慍者逆而難,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而不已焉耳。」

王逢曰:「學習兼大學、小學而言,明善而復初,是《大學》明明德之事;朋來而以善及人,是新民之事;不知不慍而成君子,是止至善之事也。」

臣按:天下之理二善與惡而已矣,所貴乎學者,以其能明其善以復其本然之初以為君子,而不流於惡以為小人,孔子教人拳拳以君子、小人並言而屢道之,門人記其言以為《論語》開卷,即以君子托其始,至其末也又以君子結其終焉,以見聖人之教無非欲人明其善以去其惡、存乎公以絕乎私、篤乎義而不喻於利,以為君子。所以然者,欲其復其本然之善,成其固有之德也,使斯世之人人人有君子之行而不流於小人之歸,則天下成比屋可封之俗矣。

子曰:「弟子入則孝(善事父母),出則弟(善事兄長),謹(行之有常)而信(言之有實)(廣也)愛眾(謂眾人)而親(近也)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謂《詩》《書》六藝之文)。」

程頤曰:「為弟子之職,力有餘則學文,不修其職而先文,非為己之學也。」

尹焞曰:「德行,本也;文藝,末也。窮具本末,知所先後,可以入德矣。」

朱熹曰:「洪氏謂未有餘力而學文則文滅其質,有餘力而不學文則質勝而野。愚謂力行而不學文則無以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而所行或出於私意,非但失之於野而已。」

臣按:聖人之言貫徹上下,先儒謂此章雖言為弟子之職、始學者之事,然充而極之為賢為聖亦不外是。凡聖人之言無不然者,豈但此章哉?」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程頤曰:「君子自修之道當如是也。」

遊酢曰:「君子之道以威重為質,而學以成之。學之道必以忠信為主,而以勝己者輔之,然或吝於改過則終無以入德,而賢者亦未必樂告以善道,故以過勿憚改終焉。」

張栻曰:「重者嚴於外者也,忠信者存乎中者也。存乎中所以制其外,嚴於外所以保其中也,而資友以輔之、改過以成之,君子之學不越於是而已矣。」

臣按:此章程頤謂自修之道當如是,而張栻謂君子之學不越於是,則孔門之教學者其用功親切之要有在於此,所當盡心者也。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朱熹曰:「不求諸心故昏而無得,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

張栻曰:「自灑掃、應對、進退而往無非學也,然徒學而不能思則無所發明,罔然而已。思者,研窮其理之所以然,徒思而不務學則無可據之地,危殆不安矣。學而思則德益崇,思而學則業益廣,蓋其所學乃其思之所形,而其所思即其學之所存也,用功若此,內外進矣。」

臣按:學而思、思而學,為學之道不外是矣。子曰:「溫(尋繹也)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朱熹曰:「故者舊所聞,新者今所得。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故可以為人師。若夫記問之學則無得於心而所知有限,故《學記》譏其不足以為人師,正與此意互相發也。」

臣按:《學記》謂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而此則雲溫故知新可以為師。可雲者,明未至此者不可以為師,非以為能如是則為師有餘也。若夫不足之雲者,非但不可且不足矣,不足者有餘之對也。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告也)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朱熹曰:「言教人者當隨其高下而告語之,則其言易入而無躐等之弊也。」

張栻曰:「聖人之道精粗雖無二致,但其施教則必因其材而篤焉。蓋中人以下之質驟而語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將妄意躐等而有不切於身之弊,亦終於下而已矣。故就其所及而語之,是乃所以使之切問近思,而漸進於高遠也。」

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顏淵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思曰:「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臣按:孔門之教,知、行二者而已。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孔門之教也。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顏子受孔子之教以為學也,子思所謂博學而繼之以問、思辨而篤於行,孟子謂博學詳說而反之以約,皆是理也。三千之徒莫不聞其師說,而顏子獨以為己有而謂之博我、約我,則似孔子專為顏子設此教也。嗚呼!此孔子所以善誘而顏子所以好學也歟。曾子之作《大學》,格物致知而後誠意正心,子思得於曾子,孟子得於子思,一知行之外無餘法焉。周、程、張、朱之學皆不外此,而陸九淵者乃注心於茫昧而外,此以為學,是果聖人之學哉?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尹焞曰:「德必修而後成,學必講而後明,見善能徙,改過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聖人猶憂,況學者乎?」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朱熹曰:「誌者心之所之之謂,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則所適者正而無他岐之惑矣。據者執守之意,德則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得之於心而守之不失,則終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者不違之謂,仁則私欲盡去而心德之全也,工夫至此而無終食之違,則存養之熟無適而非天理之流行矣。遊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禦、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朝夕遊焉以博其義理之趣,則應務有餘而心亦無所放矣。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於立志,誌道則心存於正而不他,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遊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學者於此有以不失其先後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於聖賢之域矣。」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程頤曰:「憤、悱,誠意之見於色辭者也。待其誠至而後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復告爾。」又曰:「不待憤悱而發則知之不能堅固,待其憤悱而後發則沛然矣。」

朱熹曰:「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啟謂開其意,發謂達其辭。物之有四隅者,舉一可知其三。反者,還以相證之義。復,再告也。上章已言聖人誨人不倦之意,因並記此,欲學者勉於用力以為受教之地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程頤曰:「教人以學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

金履祥曰:「文、行、忠、信,此夫子教人先後淺深之序也。文者《詩》《書》六藝之文,所以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蓋先教以知之也。知而後能行,知之固將以行之也,故進之於行。既知之又能行之矣,然存心之未實,則知或務於誇博而行或出於矯偽,安保其久而不變,故又進之以忠、信。忠、信皆實也,分而言之則忠發於心而信周於外。程子謂發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天下固有存心忠實而於事物未能盡循而無違者,故又以信終之。至於信,則事事皆得其實而用無不當矣。此夫子教人先後、淺深之序有四節也。」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朱熹曰:「孔子言後生年富力強,足以積學而有待,其勢可畏,安知其將來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於老而無聞,則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時勉學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聞則不聞矣』,蓋述此意。」

張栻曰:「後生可畏,以其進之不可量也。然苟至四十、五十於道無所聞,則其不能激昂自進可知,因循至是則無足畏者矣。辭氣抑揚之間,學者所宜深味也。雖然有至於四十、五十而知好學,如《中庸》所謂困知勉行者,聖人猶有望焉,若後生雖有美質而悠悠歲月,則夫所謂四十、五十將轉盼而至,可不懼哉。」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程頤曰:「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知於人也。」

朱熹曰:「聖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於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於所從矣。」又曰:「大抵以學者而視天下之事以為己事之所當然而為之,則雖甲兵、錢穀、籩豆有司之事皆為己也,以其可以求知於世而為之,則雖割股廬墓、敝車羸馬亦為人耳。」

《學古箴》曰:「相告先民,學以為己,今也不然,為人而已。為己之學,先成其身,君臣之義,父子之仁,聚辨居行,無怠無忽,至足之餘,澤及萬物。為人之學,燁然春華,誦數是力,纂組是誇,結駟懷金,煌煌煒煒,世俗之榮,君子之鄙。惟是二者,其端則微,眇綿弗察,胡越其歸。」

臣按:所引《論語》孔子之言,凡其所言以示學者皆所以為教也,學者本之以為學,教者本之以為教,聖賢同歸矣。

子夏曰:「百工居肆(謂官府造作之處)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極也)其道。」

朱熹曰:「工不居肆則遷於異物而業不精,君子不學則奪於外誘而誌不篤。尹氏曰:『學所以致其道也,百工居肆必務成其事,君子之於學可不知所務哉?』二說相須,其義始備。」

臣按:百工居肆方能成其事,君子學方可以致其道,然今之士子群然居學校中,博弈、飲酒,議論州縣長短、官政得失,其稍循理者亦惟飽食安閑以度歲月,畢竟成何事哉?惟積日待時以需次出身而已。其有向學者亦多不務正學而學為異端小術,中有一人焉學正學矣,而又多一暴十寒、半塗而廢,而功虧一簣者亦或有之,學之不以道而不能致其極,皆所謂自暴自棄之徒也,此最今日士子之病,宜痛禁之。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親當作「新」)民,在止於至善。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朱熹曰:「大學者大人之學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物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汙也。止者必至於是而不遷之意。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言明明德、新民皆當止於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學》之綱領也。明明德於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誠,實也。意者心之所發也。實其心之所發,欲其必自慊而無自欺也。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此八者,《大學》之條目也。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知既盡則意可得而實矣,意既實則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齊家以下,新民之事也。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齊家以下則舉此而措之耳。」

臣按:儒者之學不出乎《大學》一書,所謂三綱領八條目也,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內有以盡其節目之詳,凡夫所謂三綱五常、六紀三統、五禮六樂盡天下義理皆不出乎此道,凡夫所謂六經、十九史、諸子、百家盡天下經典皆不出乎此書,儒者之道至於是而止,無俟他求也。聖賢之所以教,士子之所以學,帝王之所以治,撮凡舉要,皆在此矣。蓋學至於平天下,而天下平,學問之功於是乎極,聖賢之能事於是乎畢矣。此儒者之道所以大而實,而異乎異端之小而虛歟?或者乃求聖道於渺茫之外而高談性命,與異端較其是非,烏知所謂《大學》之道哉?

以上明道學以成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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