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一 大學衍義補
卷七十二
卷七十三 

○明道學以成教(下)

《中庸》曰: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朱熹曰:「達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體此也,勇所以強此也。謂之達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則誠而已矣。達道雖人所共由,然無是三德則無以行之達德,雖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誠,則人欲間之而德非其德矣。」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朱熹曰:「知之者之所知,行之者之所行。謂達道也以其分而言,則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於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則生知、安行者知也,學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蓋人性雖無不善而氣稟有不同者,故聞道有蚤莫,行道有難易,然能自強不息則其至一也。」

呂大臨曰:「所入之塗雖異而所至之域則同,此所以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資為不可幾及,輕困知、勉行謂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朱熹曰:「此言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之事,通上文三知為知、三行為仁,則此三近者勇之次也,斯三者指三近而言。人者對己之稱,天下國家則盡乎人矣。」

呂大臨曰:「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徇人欲而忘返,懦者甘為人下而不辭,故好學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恥非勇然足以起懦。」

臣按:理之在人,人人所同由者道也,人人所同得者德也,人人所同存者誠也。得天下古今人所同由者於己,德也;存天下古今人所同得者於心,誠也。非知之則無所見,非行之則無所得,學者未至於生知、安行之域,此學知利行、困知勉行之功所以不可無也,教者因其資質之近而導以入之,使各至其至焉,則天下無棄才矣。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朱熹曰:「聖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未至於聖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故未能不思而得則必擇善然後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則必固執而後可以誠身。學、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學而知也;篤行所以固執而為仁,利而行也。」

或曰:「學、問、思、辨亦有序乎?」朱熹曰:「學之博,然後有以備事物之理,故能參伍之以得所疑而有問;問之審,然後有以盡師友之情,故能反覆之以發其端而可思;思之謹,則精而不雜,故能有所自得而可以施其辨;辨之明,則斷而不差,故能無所疑惑而可以見於行;行之篤,則凡所學、問、思、辨而得之者又必皆踐其實而不為空言矣。」

饒魯曰:「學必博然後有以聚天下之見聞而周知事物之理,問必審然後有以祛其學問之所疑而自得於心,辨必明然後有以別其公私義利、是非真妄於毫厘疑似之間則不至於差繆,擇善至此可謂精矣。如是而加以篤行,則日用之間由念慮之微以達於事,為之著必能去利而就義,取是而舍非,不使人欲之私得以奪乎天理之正,而凡學、問、思、辨之所得者皆有以踐其實矣。所執如此,其固為何如?」

許謙曰:「博學是總說,聖賢每教人博學,夫子謂博學於文,顏子謂博我以文,孟子謂博學而詳說之,蓋為學規模不廣,淺見謏聞,安能知道?問、思以下是逐一事一節理會,問須是詳審,使答者辭盡意暢,如樊遲問仁知,既聞於師,又質於友,必達其意而後止,既問而得之,又思之使自得於心。思則必慎,思之不及非慎也,思之過非慎也,思之泛非慎也,思之鑿非慎也。思既得之,又加辨晰使明徹無纖毫疑滯,然後措之行事而篤焉。」

臣按:誠之之道在乎擇善、固執,所以擇善而固執之者則在乎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焉。《章句》謂此五者誠之之目也,程子曰「五者廢其一,非學也」,學者烏可不循序而兼致其功乎?

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朱熹曰:「君子之學不為則已,為則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又曰:「明者擇善之功,強者固執之效(按,或又謂子思之意,蓋曰人有弗學者學之,有弗問者問之,學之問之弗得弗措,則為必要其成。朱子以『學』字為句,且曰弗為則已,則人有弗學弗問者矣,與下文『人一己百』等語文不相貫,其說亦有理)。」

呂大臨曰:「君子所以學者為能變化氣質而已,德勝氣質則愚者可進於明、柔者可進於強,不能勝之則雖有志於學亦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矣。蓋均善而無惡者性也,人所同也,昏明強弱之稟不齊者才也,人所異也,誠之者所以反其同而變其異也。夫以不美之質求變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今以鹵莽滅裂之學,或作或輟以變其不美之質,及不能變則曰天質不美,非學所能變,是果於自棄,其為不仁甚矣。」

臣按:為學最是變化氣質為難,為學而能變己之氣質則其學成矣,施教而能變人之氣質則其教成矣。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朱熹曰:「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於天之正理。道,由也。溫,猶溫之溫,謂故學之矣,復時習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析理則不使有毫厘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則日知其所未知,節文則日謹其所未謹,此皆致知之屬也。蓋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資、首尾相應,聖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於此,學者宜盡心焉。」

臣按:尊德性、道問學二者,儒者為學之大端也,二者不可偏廢。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四者,尊德性之目也;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四者,道問學之目也。朱子謂其「大小相資、首尾相應,聖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於此」,蓋二者可相有而不能相無,偏其一則非聖人之道、儒者之學矣。彼陸九淵者乃欲專以其一為學,烏有是理哉?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間不能以寸。」

朱熹曰:「無過不及之謂中,足以有為之謂才,養謂涵育薰陶俟其自化也,賢謂中而才者也。樂有賢父兄者,樂其終能成己也。為父兄者若以子弟之不賢遂遽絕之而不能教,則吾亦過中而不才矣,其相去之間能幾何哉?」

張栻曰:「中者以德言,才者以質言。惟有德者為能涵養性情而無過不及之患,故謂之中,而其倚於一偏者不能自正者則謂之不中;天資美茂如忠厚、剛毅、明敏之類皆謂之才,而其資稟之不美以陷於刻薄柔懦愚暗之流則謂之不才。父兄之於子弟,見其不中不才也則當思所以教之,教之之道莫如養之,養之者如天地涵養萬物,其雨露之所沾、風雨之所振、和氣之薰陶,寧有間斷乎哉?故物以生遂焉,父兄養子弟之道亦當如是也,寬裕以容之,義理以漸之,忠信以成之,開其明以祛其惑,引之以其方而使之自喻,夫豈歲月之功哉?彼雖不中不才,涵養之久,豈無有萌焉,如其有萌,養道益可施矣。」

臣按:孟子此章言父兄之於子弟必當有以教養之,然國家之於臣下、師儒之於子弟亦莫不然,苟不能養之而棄絕之,則其間之相去其與父兄之於不中不才子弟何異哉?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程頤曰:「心至重,雞犬至輕,雞犬放則知求之,心放則不知求,豈愛其至輕而忘其至重哉?弗思而已矣。聖賢千言萬語,祇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

朱熹曰:「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謂『心如穀種,仁則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謂之仁則人不知其切於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則可以見其為此身酬酢萬變之主而不可須臾失矣。義者行事之宜,謂之人路,則可以見其為出入往來必由之道而不可須臾舍矣。哀哉二字最宜詳味,令人惕然有深省處。上兼言仁義而下專論求放心者,能求放心則不違於仁而義在其中矣。學問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則在於求其放心而已,蓋能如是則志氣清明、義理昭著而可以上達,不然則昏昧放逸,雖曰從事於學而終不能有所發明矣。」

臣按:蔡淵曰:「或者但見孟子有『無他而已矣』之語,便立為不必讀書窮理,祇要存本心之說,所以卒流於異學。《集注》謂『學問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則在於求放心而已』,正所以發明孟子之本意,以示異學之失,學者切宜玩味。」竊考其所謂異學者,蓋指當時陸九淵也,至今學者猶有假之以惑世廢學,切宜痛絕。

孟子曰:「羿(善射者)之教人射必誌(猶期也)於彀(弓滿也),學(謂學射)者亦必誌於彀。大匠(工師也)誨人必以規矩(匠之法也),學者亦必以規矩。」

朱熹曰:「此章言事必有法然後可成,師舍是則無以教,弟子舍是則無以學,曲藝且然,況聖人之道乎?」

張栻曰:「彀者弩張回的處也,射者期於中鵠也,然羿之教人使誌於彀,鵠在彼而彀在此,心心存乎此,雖不中不遠矣。學者學為聖賢也,聖賢曷為而可至哉?求之吾身而已,求之吾身其則蓋不遠,心之所同然者,人所固有也,學者亦存此而已,存乎此則聖賢之門牆可漸而入也。規矩所以為方圓,大匠誨人使之用規矩而已,至於巧則非大匠之所能誨,存乎其人焉,然巧固不外乎規矩也。學者之於道,其為有漸,其進有序,自灑掃、應對至於禮儀之三百、威儀之三十,猶木之有規矩也,亦循乎此而已。至於形而上之之理則在其人所得,何如形而上者?固不外乎灑掃、應對之間也,舍是以求道,是猶舍規矩以求巧也。此章所舉二端,教人者與受教於人者皆不可以不知。」

臣按:此章言施教受教之法,朱熹謂「師舍是則無以教,弟子舍是則無以學」,張栻謂「教人者與受教於人者皆不可不知」。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

朱熹曰:「多術言非一端。屑,潔也。不以其人為潔而拒絕之,所謂不屑之教誨也。其人若能感此退自修省,則是亦我教誨之也。」

尹焞曰:「言或抑或揚、或與或不與,各因其材而篤之,無非教也。」

張栻曰:「教人之道不一而足,聖賢之教人固不倦也,然有時而不輕其教誨者,非拒之也,是亦所以教誨之也。然就不屑教誨之中亦有數端焉,或引而不發而使之自喻,或懼其躐等而告之有序,聖賢之書若是者多矣。又有以其信之未篤則不留於門,使自求之,如孟子之於曹交;以其行之未善則拒而不見而使之知之,如孔子之於孺悲,凡此亦皆為不輕其教誨而乃所以教誨之也。蓋聖賢言動無非教也,在學者領略之何如耳。」

臣按:先儒謂不屑教,非忍而絕之,實將激而進之,是亦多術中教誨之一術也。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朱熹曰:「五者蓋因人品高下,或相去遠近先後之不同。時雨,及時之雨也,草木之生,播種封植人力已至而未能自化,所少者雨露之滋耳,及此時而雨之則其化速矣,教人之妙亦猶是也,若孔子之於顏、曾是已。財與材同,各因其所長而教之者也,成德如孔子之於冉、閔,達材如孔子之於由、賜。就所問而答之,若孔孟之於樊遲、萬章也。私,竊也;淑,善也;艾,治也。人或不能及門受業,但聞君子之道於人而竊以善治其身,是亦君子教誨之所及,若孔孟之於陳亢、夷之是也,孟子亦曰『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聖賢施教各因其材,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無棄人也。」

張栻曰:「記曰『當其可之謂時』,所謂有如時雨之化者也,言如時雨之造化萬物也。今夫物之萌者欲發、甲者欲拆於是時也而雨及之,則皆得以遂矣,蓋不先不後,當其可而適與之會,無待於彼之求也。君子之教其察之精矣,於其告之得之者如物之被時雨焉,其於欲達未達之間,所賴者深矣。龜山楊氏以為如告曾子以『吾道一以貫之』是也,蓋曾子未嘗問而夫子呼以告之,當其可也。成德者,因其有德而成之,如顏、閔、仲弓之徒,其德之所存雖存乎其人,而成之者聖人也。達材者,因其材而達之,如賜之達、由之果、求之藝,隨其天資所稟而達之使盡其材,則教之功也。」

臣按:此章聖賢施教之道。先儒謂君子之教人如天地之生物,各因其材而篤焉。天地無棄物,聖賢無棄人。

公孫醜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彎弓之限),君子引(引弓也)而不發(發矢也),躍如(如踴躍而出也)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朱熹曰:「言教人者皆有不可易之法,不容自貶以徇學者之不能也,又因彀率而言君子教人但授以學之之法,而不告以得之之妙,如射者之引弓而不發矢然,其所以不告者已如踴躍而見於前矣。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中道而立言其非難非易,能者從之言學者當自勉也。此章言道有定體,教有成法,卑不可抗,高不可貶,語不能顯,默不能藏。」

張栻曰:「公孫醜之意,以為孟子之道高大,學者有難進之患,欲少抑而就之,庶其可以幾及而為之孳孳也。夫聖人之道,天下之正理,不可過也,不可不及也,自卑者視之以為甚高而不知高之為中也,自隘者視之以為甚大而不知大之為常也,徇彼而遷就則非所以為道矣,故孟子以大匠之繩墨、羿之彀率為譬。夫繩墨而可改則非所以為繩墨矣,彀率而可變則非所以為彀率矣。君子之教人引而不發,引之使向方而發則係於彼也,躍如者言其自得之如有所興起於中也,蓋義理素存乎其心,向也陷溺而今焉興起耳。道以中為至,中道而立,其能者固從之,其不能者亦莫如之何也已,亦猶大匠設繩墨、羿為設彀率以示人,其能與不能則存乎其人耳。中道而立,能者從之,此正大之體而天地之情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勳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趙岐曰:「滕更,滕君之弟來學者也。二,謂挾貴、挾賢也。」尹焞曰:「有所挾則受道之心不專,所以不答也。」朱熹曰:「君子雖誨人不倦,又惡夫意之不誠者。」

張栻曰:「受道者以虛心為本,虛則受,挾則私意先橫於胸中,而可告語乎?故空空之鄙夫,聖人未嘗不竭兩端之教,而滕更在門若在所禮而不答也,使滕更思其所以不答之故,於其所挾致力以銷弭之,其庶幾乎。」

《荀子》曰:學惡(音烏)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上也。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財四寸耳。

臣按:程頤謂學未至而其言至者,循其言亦可以入道。《荀子》曰「真積力久乃入」,荀卿元不知此,臣竊謂此所謂賢人而言聖人之道也。

《揚子》曰:務學不如務求師,師者人之模範,模不模、範不範為不少矣,一哄(巷同)之市,不勝異意焉,一卷之書,不勝異說焉。一哄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書必立之師。習乎習,以習非之勝是也,況習是之勝非乎?於戲,學者審其是而已矣。或曰焉知是而習之?曰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微也)也,仰聖人而知眾說之小也。

司馬光曰:「南方之俗以雕題為美,羌戎之俗以焚屍為榮,安於所習不知其非,習小道者亦類於此。人苟盡心於聖人之道,則眾說之不足學易知矣。」

又曰:學者所以求為君子也,求而不得者有矣,夫未有不求而得者也。

臣按:理有善有惡,人有君子有小人,為人而求為君子而不為小人,非學不能也,學也者所以明善而去惡也,善明而惡去,則不為小人而為君子矣。

韓愈曰:「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是故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

周惇頤曰:「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曰何謂也?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不達,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覺覺後覺、暗者求於明而師道立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朱熹曰:「此所謂性以氣稟而言也,剛柔固陰陽之大分,而其中又各有陰陽以為善惡之分焉,惡者固為非正而善者亦未必皆得乎中也。中也者和也,天下之達道也,此以得性之正而言也,然其以和為中與中庸不合,蓋就已發無過不及者而言之,如《書》所謂『允執厥中』者也,易其惡則剛柔皆善,有嚴毅慈順之德而無強梁懦弱之病矣,至其中則其或為嚴毅或為慈順也,又皆中節而無太過不及之偏矣。師者所以攻人之惡正人之不中而已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此所以為天下善也。」

又曰:「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於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誌伊尹之所誌,學顏子之所學,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令名。」

朱熹曰:「三者隨其用之淺深以為所至之近遠,不失令名,以其有為之實也。」

胡宏曰:「周子患人以發策決科榮身肥家、希世取寵為事也,故曰誌伊尹之所誌;患人以廣聞見、工文辭、矜智能、慕空寂為事也,故曰學顏子之所學。」

又曰:「聖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

程頤曰:「聖賢之言不得已也,蓋有是言則是理明,無是言則天下之理有闕焉,如彼耒耜、陶冶之器一不製則生人之道有不足矣,聖賢之言雖欲己得乎?然其包函盡天下之理,亦甚約也。後之人始執卷則以文章為先,而其所為動多於聖人,然有之無所補,無之無所缺,乃無用之贅言也,而止於贅而已,既不得其要則離真失正,反害於道必矣。」

朱熹曰:「古之聖賢其文可謂盛矣,然初豈有意學為如是之文哉?有是實於中則必有是文於外,如天有是氣則必有日月星辰之光耀,地有是形則必有山川草木之行列,聖賢之心既有是精明純粹之實,以磅礴充塞乎其內則其著見於外者,亦必自然條理分明、光輝發越而不可掩蓋,不必托於言語、著於簡冊而後謂之文,但是一身接於萬事,凡其語默人所可得而見者無適而非文也,姑舉其最而言則《易》之卦畫、《書》之記言、《詩》之詠歌、《春秋》之述事與夫禮之威儀、樂之節奏,皆已列為六經而垂萬世,其文之盛後世固莫能及,然其所以盛而不可及者,豈無所自來而世亦莫之識已。」

程頤曰:「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與焉。一曰詞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言學便以道為誌,言人便以聖為誌。」

臣按:程氏言今之學者有三,謂詞章、詞詁、儒者也。臣竊以謂詞章、訓詁皆儒學之事也,詞章以達意,訓詁以解經,儒者固不能外此以為學,但肆意乎枝葉之文而不根乎義理,局誌於言語之末而不求夫道理則不可也。

或問:「古之道如是之明,後世之道如是不明,其故何也?」程頤曰:「此無他,知道者多即道明,知道者少即道不明也,知者多少亦由乎教也。」

真德秀曰:「以魯國言之止及今之一大州,然一時間所出大賢十餘人,豈不是有教以致然也?蓋是聖人既出,故有許多賢者,以後世天下之大,經二千年間,求如一顏、閔者不可得也。」

臣按:程氏謂知道多少皆由乎教,則學校之設、師儒之教,誠不可無於天下也。

又曰:「《坎》之六四納約自牖,人心有所蔽有所通。通者明處也,當就其明處而告之求信則易也,非惟告於君者如此,為教者亦然。夫教必就人之所長,所長者心之所明也,從其心之所明而入,然後推及其餘,孟子所謂成德達材是也。」

臣按:程頤謂納約自牖非惟告於其君如此,為教者亦然,蓋告教於人必就其所通以開其所蔽,則易入也。

楊時曰:「學者學聖賢之所為也,欲為聖賢之所為,須是聞聖賢所得之道,若祇要博通古今為文章,忠信原愨不為非義之士而已,則古來如此等人不少,然以為聞道則不可,學而不聞道猶不學也。誌學之士當知天下無不可為之理,無不可見之道,思之宜深毋使心支而易昏,守之宜篤毋使力淺而易奪,要當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則天地之心自陳露於目前,古人之大體已在我矣,不然,未免口耳之學。古之學者以聖人為師,其學有不至,故其德有差焉。人見聖人之難為也,故凡學以聖人為可至必以為狂而竊笑之。夫聖人固未易至,若舍聖人而學,是將何所取則乎?以聖人為師猶學射而立的,然的立於此然後射者可視之而求中,若其中不中則在人而已,不立之的以何為準?」

臣按:射者必誌於的,不立的則無以為準,而何以射哉?儒者之學亦然,故曰學以聖人為的。

朱熹《白鹿學規》曰: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堯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學者學此而已,而其所以學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別如左: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則自修身以至於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別如左: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右修身之要;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右處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右接物之要。

臣按:朱氏此規雖為學者而設,然聖賢之所以為聖賢,及其所以為學與所以施教者,皆不外乎此也。所謂知其理之當然而責其身以必然,凡為學者皆以是而責諸己,施教者皆以是而求諸人,人人皆然則道明而行矣,天下豈有不平也哉?

張栻曰:「天下之物眾矣,紛紜膠,日更於前,可喜可怒,可慕可愕,所以蕩耳目而動心志者何可勝計,而吾以藐然之身當之,知誘於外,一失其所止則遷於物。夫人者統役萬物者也,而顧乃為物役,其可乎哉?是以貴於講學也。講學而明理,則執天下之物不固,而應天下之變不膠,吾於天下之物無所惡而物無以累我皆為吾役者也,吾於天下之事無所厭而事無以汩我,皆吾心之妙用也,豈不有餘裕乎。然所謂講學者,寧他求哉?致其知而已。知者吾所固有也,本之六經以發其蘊,泛觀千載以極其變,即事即物,身親格之,超然會夫大宗,則德進業廣有其地矣。」

臣按:張栻大意謂人所以統役萬物而不為物役者,貴乎有講學之功也。講學在乎致知,本之六經以發其蘊,泛觀千載以極其變,即事即物,身親格之,超然會夫大宗以為進德廣業之地。籲,學而會夫大宗,則學之全體具而大用周矣。

黃幹曰:「有太極而陰陽分,有陰陽而五行具,太極二五妙合而人物生,賦於人者秀而靈,精氣凝而為形,魂魄交而為神,五常具而為性,感於物而為情,措諸用而為事,物之生也雖偏且塞,而亦莫非太極二五之所為,此道原之出於天者然也。聖人者又得其秀之秀而最靈者焉,於是繼天立極而得道統之傳,故能參天地讚化育而統理人倫,使人各遂其生、各全其性者,其所以發明道統以示天下後世者皆可考也。堯之命舜則曰『允執厥中』,中者無所偏倚無過不及之名也,存諸心而無偏倚,措之事而無過不及,則合乎太極矣,此堯之得於天者,舜之得統於堯也。舜之命禹則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舜因堯之命而推其所以執中之由,以為人心形氣之私也,道心性命之正也,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則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焉,則存之心、措之事,信能執其中,曰精曰一,此又舜之得統於堯,禹之得統於舜者也。其在成湯則曰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此又因堯之中舜之精一而推其制之之法,製心以禮、制事以義則道心常存,而中可執矣,曰禮曰義,此又湯之得統於禹者也。其在文王,則曰『不顯亦臨,無射亦保』,此湯之以禮制心也,不聞亦式、不見亦入,此湯之以義制事也,此文王之得統於湯者。其在武王,受丹書之戒則曰『敬勝怠者吉,義勝欲者從』,周公係《易》爻之辭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曰敬者文王之所以製心也,曰義者文王之所以制事也,此武王、周公之得統於文王者也。至於夫子,則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又曰『文行忠信』,又曰『克己復禮』,其著之《大學》曰『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亦無非數聖人製心制事之意焉,此又孔子得統於周公者也。顏子得於博文約禮、克己復禮之言,曾子得之《大學》之義,故其親受道統之傳者如此。至於子思則先之以戒懼謹獨,次之以知仁勇,而終之以誠;至於孟子則先之以求放心,而次之以集義,終之以擴充,此又孟子得統於子思者然也。及至周子,則以誠為本、以欲為戒,此又周子繼孔孟不傳之緒者也。至二程子,則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又曰『非明則動無所之,非動則明無所用』而為四箴以著克己之義焉,此二程得於周子者也。先師文公之學見之《四書》而其要則尤以《大學》為入道之序,蓋持敬也,誠意正心修身而見於齊家治國平天下,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而內有以盡其節目之詳,此又先師之得其統於二程者也。聖賢相傳,垂世立教,粲然明白,若天之垂象昭昭然而不可易也,雖其詳略之不同者愈講而愈明也,學者之所當遵承而同守也,違乎是則差也,故嘗撮其要指而明之,居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克己以滅其私,存誠以致其實,以是四者而存諸心,則千聖萬賢所以傳道而教人者不越乎此矣。」

臣按:道學之傳起自堯舜而備於孔子,至孟子沒,中絕者千有餘年,有宋周子始復開其端,闡而明之者二程,緒而成之者朱子也。朱門高第弟子親得其真傳者,勉齋黃氏一人,其在朱門亦猶孔門之有曾子焉,其得之口傳心授者最為親切,故其總敘聖賢道統所以傳授者真而的、詳而明,有非諸儒所及者,至其篇末又撮其要指而明之,所謂居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克己而滅其私、存誠以致其實,所以發明聖賢傳道之要、指示學者入道之方無餘蘊矣。臣謹槃六經諸子之言有及於道與學而可以成教於天下者,備載於篇而終之以黃氏斯言,蓋摘出前人傳授之實以為後人教學之準,使之知所向方云。

以上明道學以成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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