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導言十三

  自營甚者必侈於自由,自由侈則侵,侵則爭,爭則群渙,群渙則人道所恃以為存者去。故曰自營大行,群道息而人種滅也。然而天地之性,物之最能為群者,又莫人若。如是則其所受於天,必有以制此自營者,夫而後有群之效也。(復案:人道始群之際,其理至為要妙。群學家言之最晰者,有斯賓塞氏之《群誼篇》,拍捷特《格致治平相關論》二書,皆余所已譯者。)夫物莫不愛其苗裔,否則其種早絕而無遺,自然之理也。獨愛子之情,人為獨摯,其種最貴,故其生有待於父母之保持,方諸物為最久。久,故其用愛也尤深。繼乃推類擴充,緣所愛而及所不愛。是故慈幼者仁之本也。而慈幼之事,又若從自營之私而起。由私生慈,由慈生仁,由仁勝私,此道之所以不測也。又有異者,惟人道善以己效物,凡儀形肖貌之事,獨人為能。(案:昆蟲禽獸亦能肖物,如南洋木葉蟲之類,所在多有,又傳載寡女絲一事,則尤異者,然此不足以破此公例也。)故禽獸不能畫,不能像,而人則於他人之事,他人之情,皆不能漠然相值,無概於中。即至隱微意念之間,皆感而遂通,絕不聞矯然離群,使人自人而我自我。故里語曰:一人向隅,滿堂為之不樂;孩稚調笑,戾夫為之破顏。涉樂方〔〕,言哀已唏。動乎所不自知,發乎其不自已。

  或謂佔有人焉,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此誠極之若反,不可以常法論也。但設今者有高明深識之士,其意氣若塵垢秕糠一世也者,猝於塗中,遇一童子,顯然傲侮輕賤之,謂彼其中毫不一動然者,則吾竊疑而未敢信也。李將軍必取霸陵尉而殺之,可謂過矣。然以飛將威名,二千石之重,尉何物,乃以等閒視之,其憾之者猶人情也。(案:原文如下:埃及之哈猛,必取摩德開而梟之高竿之上,亦已過矣。然彼以亞哈木魯經略之重,何物猶大,乃漠然視之,門焉再出入,傲不為禮,其則恨之者尚人情耳。今以與李廣霸陵尉事相類,故易之如此。)不見夫怖畏清議者乎?刑章國憲,未必懼也,而斤斤然以鄉里月旦為懷。美惡毀譽,至無定也,而禮俗既成之後,則通國不敢畔其範圍。人寧受饑寒之苦,不忍捨生,而愧情中興,則計短者至於自殺。凡此皆感通之機,人所甚異於禽獸者也。感通之機神,斯群之道立矣。大抵人居群中,自有識知以來,他人所為,常衡以我之好惡;我所為作,亦考之他人之毀譽。凡人與己之一言一行,皆與好惡毀譽相附而不可離。及其久也,乃不能作一念焉,而無好惡毀譽之別。由是而有是非,亦由是而有羞惡。人心常德,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後有。於是是心之中,常有物焉以為之宰,字曰天良。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營之私,不使過用以敗群者也。

  復案:赫胥黎保群之論,可謂辨矣。然其謂群道由人心善相感而立,則有倒果為因之病,又不可不知也。蓋人之由散入群,原為安利,其始正與禽獸下生等耳,初非由感通而立也。夫既以群為安利,則天演之事,將使能群者存,不群者滅;善群者存,不善群者滅。善群者何?善相感通者是。然則善相感通之德,乃天擇以後之事,非其始之即如是也。其始豈無不善相感通者?經物競之烈,亡矣,不可見矣。赫胥黎執其末以齊其本,此其言群理,所以不若斯賓塞氏之密也。且以感通為人道之本,其說發於計學家亞丹斯密,亦非赫胥黎氏所獨標之新理也。

  又案:班孟堅曰:不能愛則不能群,不能群則不勝物,不勝物則養不足。群而不足,爭心將作。吾竊謂此語,必古先哲人所已發,孟堅之識,尚未足以與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