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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問看書者:那半空掉下死猴兒從那裡來的?乃月君駕下機密使馬靈是也。馬靈奉帝師之命,原向燕京探聽消息,聞得請了個大真人,在南都作法,就縱著一朵妖雲,直到鍾山之項。

  見南郊結個大壇,有兩員神將守著,他便立在雲霄向上一照,見個道士打坐著,猜是出神的光景。從來猴兒心性頑劣不過,就要把這道士抓去,使他神回來的,尋不著身體;即以此復帝師之命,圖各位仙師一笑。他明明看著神將只當耍子,卻像老鷹撲小雞,從半空中直墜下去。早被溫天君大喝一聲,照著頂門一刀,劈為兩半;就有護壇的神兵,鎮住了魂靈兒。正好功曹奉符追去,送到涵虛羽士座前勘問,方知叫做馬靈,是從青州來的。遂著功曹押他陰魂,送入冥司定罪。心中一想,正是查不出女將壽數,如今斬了他個妖精,就可告辭回山了。忽又想起祖天師受記的話,是「遇馬則放」,沉吟一會:是神將殺的,與我無干,事已如此.只索聽其自然。即傳知管壇的內監,說斬了一名青州妖怪,啟請世子駕臨。

  片時間,東宮儀仗與文武、大小臣工都到南郊。涵虛出壇迎接,說:「神將已發放回天,不妨都進壇中。」世子緩步而人,隨後是姚廣孝,陳瑄等。令侍衛提起猴兒,細看一會。世子見其形狀迎異尋常,回顧姚少師道:「此真妖物。」又拱手向涵虛致謝,並問斬他的始末。羽士已有成見在胸,遂應道:「貧道向岳庭查這班妖人的生死冊籍,內中唯一馬靈,乃是猴精,已經得道,成了妖仙,神通最大。冊上但注生年,更無死月。那邊全仗他的法術倡亂起來的。貧道遂遣四員神將去拿他,方能夠擒來斬了。其餘總是有限的運數,容易完結的。」姚廣孝道:「請問真人,神通大的尚然斬了,其他小丑何不一並殲之?乃欲留為亂階,何以故?」涵虛道:「少師止論其理,獨不知數乎?譬如當今之得天下,數也;彼之倡亂者,亦數也。運至而興,數盡乃滅,.雖上帝亦不能置喜怒於其間。此妖猴乃是畜道,人皆可以誅之;若是人道,或應死於某處,或應死於某事,或應死於某人之手者,貧道焉得而問諸?」陳瑄問道:「不斬妖猴之首級而劈開腦蓋,何也?」涵虛應道:「大凡成氣候者,雖斬其首,猶恐出神遁去;唯劈其頂門,則泥九宮已裂,神不能走也。」世子點首道:「真人之言誠然。但所查女將壽數若何?

  幸為明教。」涵虛應道:「明晨貧道告辭還山,自當密奏。」

  俄聞壇外人聲喧嚷,都是要來看妖猴的。姚廣孝即傳令挑在大木桿上,豎立於曠野之所,令人四布流言,說:「中原妖寇,皆係畜類。」江南之人,到有一半信的。後來建文皇帝也因這句話,動了疑心,所以決不肯來復位。此亦數之所使,且置不敘。當下世子又向涵虛道:「本宮尚欲留真人問道,請在宮內略住幾日。」涵虛再辭不允。世子命駕進城,諸文武皆扈從去了。

  是夜,羽士閉目運動,只見功曹來復命,說:「中途遇著了鳩盤荼,卻是認得妖猴的,就把小神攔住,問:『是誰大膽害了他的性命?』小神說『是真人斬的。』鳩盤荼就奪去猴魂,並玉璽文書扯得粉碎,」把小神一腳幾乎踢死。還說要與真人動兵戈哩。」涵虛聽了,正合著祖天師「遇鳩則避」的話,心中未免著忙。且住,請問閉了目,如何得見功曹?不知涵虛雖能辟谷,還是肉眼凡胎,所見與人無異;若閉了目,用著神光,方能見得鬼神。這是精微的道理,唯學仙者知之。那時涵虛躊躇;倒不如乘著世子勉留在宮,避他幾日,賺他去路上趕個空,然後好慢慢回去。

  天明後,世子已遣官來邀請,遂欣然乘輿入朝,到經筵左側內書房安歇。世子就見涵虛,先慰勞了幾句,便問:「女將運數還有幾時?」涵虛應聲道:「殿下登基之日,是他數盡之期。若要說到某年某月,只好貧道自知,不敢泄漏。」這是涵虛因得了天師兩人結仇的話,推度起來,少不得大家同歸於盡的。世子又因向來術士推算,都有這句話,不覺笑逐顏開,甚為敬服。心上想要長留在宮中,一者要窺探天機;二則恐妖寇勢大,要用他的道術;三則未奉燕王之命,不敢放他擅回。遂道:「明晨本宮當執弟子之禮來問道。」隨命駕至便殿,與姚少師相商,將此始末情由繕成密疏,交付金幼孜,先去復奏不題。

  且說唐月君在宮中,與諸位仙師及眾女弟子講論玄門奧旨。忽有一團黑氣滾至面前,乃是鳩盤荼帶著馬靈之陰魂來見。月君問:「是誰害汝性命?」馬靈把前後情由哭訴一番。鳩盤荼道:「小魔奉聖主有事差往冥司,從半路遇著奪了回來。今欲令其皈在我道,兔他消受閻羅之苦。那賊道士卻容他不得,還要奏請聖主,拿來細細敲問哩。」月君謝了幾句,說:「前差馬靈,原向燕京,並未曾遣他到南都。何得先有害人之心,以致自喪其軀?若到冥司歷劫難超,今得大力援手,實出至幸。」說畢,即將自己臂上珊瑚數珠親自掛在盤荼項內;又取出華存所獻的紫電裙來相送,說:「些微不足為敬,並煩轉候聖主。」

  鳩盤荼謝了月君。起行時,馬靈大慟,曼師笑道:「快走,快走,汝皈了魔教,將來轉生,自然姓馬,做官也做個大司馬,還要封侯哩。」月君等皆失笑。

  盤荼遂摯了猴魂,回到剎魔宮,備言其事。魔主大怒道:「我妹子駕下,都是這些空虛的仙子,怕的什麼天師!那裡敢去報仇!我若不與他出力,怎見得我姊姊的手段?」遂諭鳩盤荼道:「你選著九個善吸仙人魂魄的魔女,火速取了賊道的魂靈,先到帝師處請他發落,然後鎖來見我。弔他在空中一萬年,看還有甚道術沒有。」

  盤荼即刻遵令,統著眾魔女,直到南都宮內,從地下一湧而出。涵虛凝神一看,為頭的那個好奇怪也!但見他:

    雲繚繞,髮疊螺紋;風飄蕭,鬢垂犛尾。面如傅粉,斜橫著七八九道煞紋;唇若塗朱,緊藏著三十六點利刃。眸光溜處,疑翻黑水之波;眉翠分來,似刷陰山之黛。一片非霞非彩,總是衣裳古怪;幾翻旋霧旋風,良出裙襪希奇。若問姓名,就是慣吃生人的鳩盤荼;倘生塵世,便是能殺丈夫的吼獅子。

  共隨著九個魔女,大喝:「賊道認得我麼?」羽士猜是魔王,便道:「我與汝天各一方,如風馬牛之不及,胡為乎到此?」

  鳩盤荼大怒道:「他還裝著斯文腔兒!快與我動手。」眾魔女一齊向前,將涵虛扳倒向東,又放起向西,扳倒在北,又放起向南,竟把來當個扳不倒兒頑耍。涵虛只是定著神,由他擺弄。」

  忽又擎將起來,如風輪一般,旋轉了百來回,涵虛只是凝然不動。眾魔女見他有些道行,就顛倒豎將起來,頭在地下,腳向天上,翻來覆去了多少遍,又一齊舞向空中,上上下下,你拋我擲個不住,又各扯了雙手兩足,四面轉輪起來,其快如風電相逐,涵虛此時覺著不能禁當了。九個魔女哈哈大笑,就在泥丸宮與湧泉穴並七竅處所,用力一吸,涵虛神魂早已離了軀殼。

  鳩盤荼就將金鎖鎖了,一陣旋風,直吹到帝師座下。

  月君亟令女真取錦墩來賜坐,鳩盤荼道:「帝師與聖主是姊妹,豈有向著主子坐的?」再三謙遜,在下面側首坐了。說:「聖主令小魔追取賊道靈魂,送來發落。」月君法眼一看,見是個有道行的,便問:「汝係何人?敢害我使者廣涵虛應聲答道:「家祖天師授記云『汝係何人,敢與其事』,貧道豈有故違祖訓的理?」就把燕王差人逼迫下山,與神遊上界,並溫元帥斬了馬靈,自己不知情由,一一實說。月君叱道:「難道發向陰司,也還不知情由?也還不是你的主意?」涵虛頓首道:「只因神將說他夙有罪孽,以致發勘。負罪莫逭,只求帝師處分。」

  月君道:「自有剎魔聖主來處分你。」涵虛著了忙,連連叩首道:「我祖授記之語,皆應在事後,或是數應如此。但未曾開罪於魔王,還求帝師做主,情甘受罰。」

  月君見說得有理,意欲寬他,鮑姑遂勸道:「天師與帝師,向係仙儕;今其子孫所犯,又是過失殺傷,律無抵命。似可原情。」曼師道:「有麻姑神鞭在此,鞭他一百何如?」月君道:「神鞭鞭人,未必即死;若鞭人之魂,頃刻而散。可惜了他一生道行。」遂諭涵虛道:「我今放你回去,意下如何?」涵虛道:「歷劫難酬聖德也。」月君道:「不是這句話。目今不論陰間陽間,人魔鬼魔,何處蔑有?你切不可書符作法,獲罪於剎魔聖主。再有一番著魔,便無人來與你解脫了。」涵虛聽了,感切肺腑,唯有垂淚叩謝。鳩盤荼立起說道:「小魔還要帶這賊道去,使他得知剎魔聖主利害。」月君道:「聖主為我爭體面,我如今倒要向聖主討情分。是我之小仁,過日再煩曼師來拜復聖主罷。」鳩盤荼笑道:「便宜了這賊道。」只一腳,踢得在地下打滾兒。曼尼笑道:「魔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於是盤荼引著眾魔女,自去復命。

  涵虛神魂已自清爽,又謝了月君,御風而回。返至宮中,見自己屍骸,已出了內殿,在玄武門外,搭個席棚放著。兩個法官哀哀痛哭道:「不期到此喪了性命,死得甚不值錢。」棚內簇新貼著白玉版箋一聯對句云:

    縮地黃泉出,昇天白日非。

涵虛不勝傷感。即斂神光,直下泥丸,腹內隆隆然一聲響動,已展雙眸。便呼弟子道:「難為你們了。」一逕坐將起來。

  兩法官這一驚不小,大家往外奔跑。一個踏著了塊尖角磚,撲的跌翻在地下,大叫道:「師父莫與我索命!其實都睡著了,不曾看見師父怎樣死的。」再也掙不起來。涵虛又惱又好笑,到自己來扶他,道:「徒弟,我已成道,怎麼得死?」那徒弟掉頭一看,戰兢兢的道:「與我們徒弟不相干,是姚少師要立把屍靈抬到這裡。求師父饒放了我罷。」涵虛又道:「你錯了,我實未死,並不是鬼魂。汝可起來。」又把手去扯他的手。那法官覺著涵虛的手是溫溫的,方爬將起來,兩隻腿還有些發抖的。那前走的徒弟,遠遠望著,還只道師父是鬼;如今卻見師弟兩個,向著他招呼,方敢走近前來。

  就有多少看的人,都說張道士還魂了,一時擠滿道路。管宮門的太監飛報與世子;世子又差人看確,忙令內監傳請。涵虛道:「貧道就此起身,不能再應殿下之命。宮內留著的玉璽、寶劍,係是祖天師傳下,伏乞轉奏發還,在此候領。」內監只得依這話去復奏。世子如飛命駕,率領諸大臣直到玄武門北極偏殿,再三敦請。涵虛因玉璽、寶劍未曾發還,不得已,隨了內監進見。世子降階延接。行禮坐定,問說:「真人這次神遊,在孤家塵凡之見,不能深知玄奧;因何高弟子都說歸天,竟至匆忙起來?時值大臣會講,所以暫行遷出。孤家殊抱不安,然益欽道行非常也。」涵虛朗聲應道:「實係既死幸生,並非出神。前游上界,蒙祖天師示諭有難,不意竟至於此。」說畢即便告退。

  姚廣孝甚為不懌,便道:「真人若竟死了,請問歸向何方?而今慇懃款留,乃殿下之美意,幸毋固執。」涵虛道:「無論生死,總非修道之人所當留之處。」世子道:「真人有此一難,孤家亦不好強留。但不知可得微聞受難之緣由?」涵虛道:「總為斬了妖猴起的。卻不便細陳,致泄天機。」任憑他君臣盤問,總無別語,唯有苦苦告辭。世子即命將玉璽、寶劍當面交割;並送白金五百為歸山之資。涵虛釐毫不受,向上打個稽首,疾趨而出。

  當晚即出了城,覓個小舟飄然竟行,一路無話。漸近九江地面,頓然發起怪風,將船兒在浪心內滴溜溜旋轉起來。涵虛方欲召風伯責問,不期船已升至半空,卻有數十侍女,簇擁著兩位佳人,各仗著寶劍,端立在雲霧之內。涵虛定神看時,真個窈窕風流也!怎見得?

    一個玉質做豐,一個香肌略瘦。瘦不露骨,亭亭乎風神超世;豐不顯肉,軒軒然姿態軼塵。霧鬢風鬟,絕勝漢宮妝束:削襟窄袖,錯疑胡俗衣裳。或舉金枝,或拾翠羽,每從湘后翱翔;或弄明珠,或翻錦珮,亦向漢皋游衍。若曰神仙,曷不飛歸紫府?但居塵界,何妨嫁個郎君?爾乃千秋獨立,只對著清波皎月;胡為半路相逢,忽顯出靈威殺氣。

  那上首的美人,將劍尖指著張羽土道:「你自不守分,造下罪孽。今日教你消受哩。」涵虛猜是二孤山神,遂深深打個稽首,道:「貧道屬在鄰末,久仰光儀,向者未敢造次。不知因何開罪,致觸尊威?伏惟諭明,甘受神責。」大孤神道:「你逞有妖術,無故斬了帝師駕下馬靈,還要妝聾做啞的,倒瞞著人。我奉剎魔聖主之命,等候多時。若要回山,須從水底下尋路去罷。」涵虛雖有道術,已作傷弓之鳥,未免心怯,只得連連打恭道:「請尊神暫息雷霆之怒,容小道明稟:那馬靈為神將所斬,貧道實出不知。今已蒙帝師原宥,釋放回山,與彼魔王何涉?況尊神與帝師及家祖天師,都是正道,豈有二位尊神,返為著邪魔,自傷同類之理?尚求垂察。」大姑叱道:「現今是魔王世界。帝師娘娘尚且與聖主結了姊妹;天下神靈,誰敢不遵?你那樣掛名的真人,就像個萌生出身的官兒,靠著祖父餘澤,一味胡為,曉得什麼道理!」小孤神又叱問道:「你說帝師已經恕過,有何憑據?」涵虛又躬身道:「若非帝師矜全,小道已為魔王所害,這就是憑據。乞二尊神推廣帝師弘仁。沒齒不忘。」小孤神向著大孤神道:「看來帝師放他是真,姑饒他罷。」

  大孤神道:「這廝花言簧舌,都是抵飾之詞。若放了他,何以回覆剎魔主?」涵虛又打恭道:「大姑嚴厲,小姑惋惻。威惠兼行,均合正道。」眾侍女們皆唾而笑曰:「是個假斯文的呆子。」

  大姑道:「也罷!只把他的徒弟留個在這裡抵罪。」小姑笑道:「姊姊處分得極當。目今貪官犯了贓罪,都卸在衙役身上,自己卻安然無事。正與律例相符。」涵虛再要求請時,大姑舉劍一揮:風過處,把船兒刮得飄飄如落葉,從天上輕輕墜下,卻在那陽湖波浪之中;兩名法官,已不見了一個。涵虛無奈,長吁數聲,仍回到龍虎山壁魯洞中修道去了。這回已經完局,下文不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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