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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第九卷評

鈍翁曰:

寫賈文物咬文嚼字,滿嘴之乎者也,一片假斯文身份,不過供人一笑。其待鄔合也,富中帶酸。寫童自大呆財主的身份,尚不足為妙。只看他廳上的一番擺設,俗氣沖人,真是財主家款式。其待鄔合也,吝而臭,令人幾乎笑得腸斷。寫宦萼自是驕奢公子狂妄的身份,別是一樣。三人迥不相合。

李太孰謂其不通,他竟是東方曼倩、淳于髡、黃幡綽一流人物,不然何以開口便是趣話?

無一字一句不令人解頤。李太之延師干生,與之不相合者,干生之過,非李太之過也。何以言之?天下之東家多半有李太之習。干生若向遊混公、卜通二人求其為先生五字之秘訣,決如膠投漆,必不至於冰炭矣。

《百家姓》直解為千古第一講章,《上大人》一封書為千古第一家信,宦、賈、童結拜千古第一盟文,不意此一回書內見此三絕。

鍾趨之棄婿,何損於干生?特自害其女耳。真家訓之嫁女,何榮於干生?乃自成其女耳。二人之心胸眼界,孰優孰劣,孰幸孰不幸,擇婿者請擇其所從。

鍾生救郗氏,資助郗氏;拒李氏,成全李氏。一是鍾生今日得中之因,一是二氏異日報德之果。

鍾生得遇錢貴,梅生之力也。梅生之娶李氏,又鍾生之力也,可謂以德報德。

宦、賈、童結盟一段,作者非有二十分憤懣,二十分傷心,不能道也。何以見之?但看他三人口中所說的話,無非是富貴他人合,貧窮親戚離之意耳。

《姑妄言》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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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鄔合苦聯勢利友 宦萼契結酒肉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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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李都督延師千秋佳話 鍾秀才救溺一片熱腸

話說鄔合到賈進士門首,只見門樓下正中掛著一個門燈,上面「賈衙」兩個大字。傍邊放著條大凳,坐著四個家人,是賈進士得用的管家,名喚賈勢、賈利、賈富、賈貴。鄔合平素都認得,走上前,帶著笑拱手道:「久違久違。」那四人見了,也起身拱手讓他同在凳上坐下,問道:「鄔相公許久不來。今日到此,還是來求我家老爺的詩文,還是要求那衙門說事的名帖?」鄔合道:「都不是。有句要緊話要見老爺面講,相煩傳報。」那賈勢叫管門的賈閽道:賈閽二字令人放聲一哭。閽者,門也。人生在世豈特勢利富貴為假,雖此門亦假也。門既假,此身非真可知。釋經云: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人尚不悟此,猶營營于勢利富貴何哉?「你去稟聲,說鄔相公要見老爺。」鄔合介面道:「相煩大哥,改日買茶酬勞。」恰是江寧人聲口。那賈閽去了多一會,出來說道:「老爺在廳上,請鄔相公進去。」那鄔合別了四個大管家,隨著賈閽走到廳院中,遠遠望見賈文物在廳中間一張椅子上坐著。鄔合忙跑上前,深深一揖,道:「驚動老爺大駕,有罪有罪。」賈文物慢條斯理的走下來,把腰略彎了彎,還了半個揖。彎彎腰,半個揖,是個大老官見篾片身份。讓他客位坐下,自己把座兒斜僉了相陪。斜僉了座兒相陪,是有錢人妄自尊大的身分。把臉仰著道:仰著臉,是假書呆身分。這幾句話畫出一個假斯文來。「久別鄔兄,今日何見顧之早也?毋得而有事諸?」鄔合打了一恭,道:「無事不敢造次進謁。今者一來請老爺臺安,二來因昨日在宦大老爺處,承他過愛留飲。因提起大名來,宦大老爺甚是渴慕,有個要奉屈結社之意。又不好驟然奉拜,故命晚生先來介紹,不知老爺尊意如何?」賈文物道:「常聞之矣:宦公子富有而驕,貧與賤,彼之所惡也,不有其勢利之不取也。不意竟與兄相識,可見人言之誤,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者同然耳。由是觀之,宦公子可謂富而好禮者也。又是見鄔兄相識滿天下,知心有一人矣。但所云結社之事,我學生得甲中人,若與公子交,如衣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決乎其不可行者。結社也,兄可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予小子必避於箕山之陰矣。」鄔合道:「老爺尊見固是。但宦老爺一番殷殷美意,老爺不允,未免太覺契然。且還有一說,老爺若與宦公交結,通家往來一深厚了,也頗有益處。他太老先生也是有名人焉,異日老爺到部榮選,或可稍得其助,老爺請上裁。」賈文物聽了,撫掌揶揄道:「有心哉,斯言乎。斯人也而有斯言,可謂善談也矣,我不亦樂乎?夫如是,我明早即趨造於府,決不瞰其亡也而往拜之。」世人做了財主,未有不想做官者。賈文物不但財主,而且又是進士。官之一字,自然熱衷。鄔合即以此餌之,彼豈有不樂從者哉?做篾片者亦必有篾片之才始可動得大老,若蠢蠢然惟知舔瘡舐痔,只能奉承三家村之豪耳。

鄔合見他依允,滿心歡喜,即起身作別。賈文物拉住,道:「我有酒食請先生饌。」鄔合道:「晚生怎敢叨擾?」賈文物道:「聖人云:君子食無求飽,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為不義之粟而弗食乎?」鄔合道:「晚生怎麼敢?特不當耳。」賈文物道:「我之粟雖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價輩播種而耕之,又得肥磽雨露之養,然後得倉廩實,皆勞力所致也,何傷乎?且坐小其吃也已。」

須臾,眾家人抬過桌子來,將肴饌堆了滿案,甚是豐盛。鄔合道:「老爺為何如此盛設?使晚生何以克當?」賈文物道:「食前方丈,我得志必為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非鄉人也,豈可不效聖人之語乎?飯蔬食飲水,此陋巷中之所為耳。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豈我素富貴行乎富貴之人所為者耶?」正食間,他回顧家人道:「不撒薑,食小菜何不以薑為之,不得其醬不食,肉何不以醬熩之?」向鄔合道:「此鵝非陳戴所畜之鶃,兄何為不食?此肉非陽貨所饋之豚,兄又何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則不食之乎?未也。我學生雖遠皰廚,若謂小價有校人烹之妄,彼烏敢當欺我之名哉?然而無有乎爾。」鄔合道:「老爺也請用些,晚生方好動箸。」賈文物道:「何謂也哉。可以吃則吃,可以止則止,亦各從其志也已。魚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魚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嚐之。」鄔合聽了大嚼大吃,多時食畢。又叫取了酒來。讓鄔合道:「惟酒無量,不及亂耳。沽酒則不食,此非沽來者,請飲之。」各飲了數杯,鄔合告止。眾人撤了下去,他起身謝別。臨出門,說道:「明日專候老爺大駕,幸勿爽約,恐宦公加罪晚生。」賈文物正色道:「是何言也?此句巧。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民無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鄔合忙揖道:「晚生得罪。」又作揖而別。有幾句贊這賈文物寫照道:

形容雖秀,骨格庸愚。滿口詩書,掩不盡白木行蹤;萬千做作,裝不出斯文腔調。一身中搖搖擺擺,全無坦坦之容;滿腹內腐腐酸酸,大有花花之態。

鄔合別了出來,一路奔到童自大門首。只見兩扇黑漆油的大籬笆門關著,貼著一張吏部候選州左堂的紅封皮。此等事果有之,勿以為笑談。傍邊貼著兩張街道坊官禁止污穢的告條,上寫道:

本廳司示諭:一應閒雜人等,勿得在此污穢。如違拿究。

朱筆大圈。妙極。江南或監生或財主,十家有七八貼此。看了一回,竟不見一個看門的出入,只得推開門走了進去。到大廳上,見有許多人皆在廳內兩邊靠牆大凳上坐著。鄔合近前拱拱手,也隨眾坐下。看他藍粉貼金的屏風上貼著一張紅紙,捷報候選州左堂的報帖。中間懸著一軸紅綾金字的大畫,是夥計們賀他援納的賀軸,夥計們,妙。大約他除行財夥計之外,未曾相與他人也。後面許多名字。是財主家的堂畫。正中間放著一張大公座,擺著筆硯,拴著大紅潞綢桌圍。桌子上放著一架大天平,一個大算盤,傍邊放著一張方桌,笑倒,是個財主監生,以富翁而效官樣者,趣甚。堆著許多賬簿包裹。屏門兩邊放著兩架大插屏,朱紅漆描金螭虎架子,一面畫的是虎牢關三英戰呂布,一邊畫的九里山十面埋伏。這兩架插屏,非財主家別處再用不得。正中放一張椐木金漆大几,几上放著一個紅綠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內中插著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還有幾根孔雀尾。好點綴,不愧是財主。廳東南角上放著一面大鎮堂鼓,兩邊一頂屯絹圍子五嶽朝天錫頂的大轎,一把大雨傘,兩對大幔燈。一邊是「候選州左堂」五字,一邊是「童衙」兩個大字。真好鋪設,雖與前卷鄔合向宦萼所說一字不移。他那是口說,這是眼中看見,故不覺其重出。中梁懸著一個大匾,紅地金字,題著「世富堂」。兩邊柱子上貼著朱砂箋的對子,一邊是:

但願銀錢湧來,如長江大海,萬載無休。

那邊是:

惟求米糧堆積,似峻嶺高山,千年永在。見此對,偶憶一笑談。有一老人性甚貪,一日於郊外閒步,見一大空地,盤算到:用多少牛力,用多少耕種,開多少田,一年收穫若干,久之,便可為財主矣。旁有一人笑謂曰:「還得數百斤鐵方妙。」老人問曰:「要鐵何用?」其人曰:「還鑄一個你,不死才好。」此對萬載無休,千年永在,也須鐵鑄一個童自大方妙。

坐了有兩三頓飯時,只見走出一個家人來說道:「等了這半日老爺才醒了,叫你列位們且等著。」眾人應了一聲,鄔合認得他叫童祿,是個財主家人的名字。銅錢生祿,非財主家焉得有?忙向他拱手,道:「相煩稟一聲,我在此候老爺有話說。」童祿去了一會出來,道:「老爺知道了。鄔相公請坐,就來。」鄔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將過午時,只見那童自大糟包著一個臉還醉醺醺的,兩隻眼半睜不睜,是個財翁形狀。趿著厚底紅鞋,扶著個蘇州清秀小廝叫做美郎,慢慢的踱將出來。看那童自大時:

身上一般華服,而呆氣沖人;面上的是財翁,卻癡肥可笑。權裝官體,上戴一頂軟翅唐巾;假學斯文,腳下趿兩隻三鑲朱履。

鄔合見了他,忙上前作了揖,道:「老爺好受用,此時還在夢鄉。」童自大道:「連日這些借銀子的人請我吃戲酒,每日熬夜,又吃得大醉。昨日偏又多了幾杯,今日這時候還爬不動。若不是他夥計們來算賬交利錢,我正好要睡呢。」讓了鄔合坐下。因問眾人道:「你們都來齊了麼?」眾人都站齊作了揖,答道:「都久已到齊,伺候老爺算賬。」他聽了,向鄔合道:「你且請坐著,有話等我算完了賬再說。」就到公座上高坐。令人笑倒,也不用排衙喊堂便登公座,倒也省事。叫眾人一個個將賬簿算起。算完,然後抬過天平來,將銀子兌畢了,眾人方才辭去,足足弄了半日。又將賬目叫美郎記清了,收入書房櫃子裏去。又親自送進銀子交與鐵氏。過了好一會,時已下午,他方出來坐下。才向鄔合道:「久不會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那個大老這民跟前弄得了幾個錢了。」看他開口便是錢,才是真財主。

鄔合道:「向來只在宦大老爺那邊,承他照拂,並未曾到別處去。」童自大道:「我每常聽得人說他家銀子多得很呢。頭一句是錢,第二句便是銀子,非財主決無此等寒溫。你既常在他家走動,看他比我何如?」鄔合道:「他家雖富到極處,大約也與府上不相上下。」

童自大歎了一口氣,道:「我只說京城裏算我是個頂瓜瓜的財主了,誰知又有他家。我從今後,拼著幾年不吃飯,定要把銀子積得比他家多些,做了第一個財主,方才遂我心願。」七日不食則餓死矣,幾年不吃飯已成枯骨,還用那財主之名何用?較那得做半日神仙死了也快活者更愚。說話間,那童祿走來說道:「請老爺用飯。」童自大道:「有客在這裏,且慢些。」看他第一次是如此請,如此答。那童祿出去。鄔合道:「晚生昨日在宦大老爺處,他說要結交幾個朋友,俱要出色的人物。晚生因提起大名來,老爺甚是歡喜,故命晚生來奉問老爺可有此雅興麼?」童自大把嘴一努,道:「唔,描寫入神。他們一個做公子的,老子做著官,銀錢來得容易。此語卻不呆。我雖然是個財主老爺,都是牙上刮下來的,心血上掙下來的。老爺是牙齒上刮下來,心血上掙下來,奇聞。怎肯拼他?」鄔合道:「雖如此說,宦公子在今日也是叫第一家有勢利的呢,老爺與他做朋友也不得錯。就是費了幾個錢,等相交厚了,尋件把人情煩他那衙門說說,怕那個官府敢不依他,那時連本利都有了。」

正說時,只見先那童祿又出來,在耳朵底下道:「裏面奶奶罵呢,說放著飯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費錢炒。」童自大道:「你對奶奶說,有人在這裏說話,不然我先就進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氣正暖,叫留些熱茶,我停會泡了吃罷。」二次請是如此答。童祿去了。他因對鄔合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運的事,到如今還悔恨。但提起來,我渾身的肉都噶達達亂顫,牙根咬得格支支的響。」鄔合道:「是甚麼大事,老爺就氣到這等樣的田地?」童自大道:「我也因一時這兩隻牢耳朵軟,聽了人的話,說納甚麼他娘大屄的監生。監生二字之上,從未見此奇稱。閱此,因憶一舊事。有數人閒話,偶及拔納一事。一人曰:「世間納監之流,他前生系拖欠錢糧之頭戶,今生以納監為名,特來補正身。不然,天下之監生不下數萬,有幾人得叨一命之榮者?彼豈不知而向為此耶?」一曰:「不然,他非圖做官,不過借此名色抵擋門戶耳。但此輩目不識丁者多,濫廁衣冠,殊褻大禮。還該考一考,稍有文墨者方可以准入太學,似乎得體。」又一人笑曰:「他原怕如此,卻才如此。若還如此,他何苦如此?」附此以做一笑。戴頂紗帽,威勢好看。老來畫影,穿著大紅圓領又官冕。」他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把牙咬了一咬,道:「哏,形容得有趣。悔不聽奶奶的話。」

說了這一句,靠在椅背上,道:「哎喲,我肚子都氣脹了。」鄔合道:「奶奶說甚麼來?」他又歎了一聲,道:「我奶奶倒說得好。他說我,你癩蝦跳在三弦上,好個繃繃繃兒。你不要鑽在陰溝洞裏想天鵝肉吃了,勸你多吃幾個荸薺,把妄想心打掉罷。就沒有鏡子,你自己撒脬尿照照,你那個賊樣,你也想做官?不如安分守己的好。我雖然不敢做聲,我還暗恨他貶別得我這樣刻薄,連半個紙錢也不值。我竟趁著高興,又是賭那口氣,就去做了。以為做了監生回來,便是朝廷家的大官了,就可以發財。想頭奇甚,做了監生便是大官已奇,而且就可以發財更奇。要我收了許多家人,做了一頂大轎。」指著那轎子,道:「這不是麼?畫也畫不出。我的牢骨屍又沈,所以有福。因轎大了,出門定要三四個轎夫才肯抬出城,略遠些定要六個人輪班才肯去,多費了多少瞎錢。你不見我如今出門只是走麼?除非人家有轎馬的封兒,我才坐了轎去。那時趁著一時倒運的興,倒運的興,也是奇聞乍見。請官府,拜當道,白花了幾百兩。」把舌頭一伸,道:「你當少麼?白晃晃的好幾大包呢。誰知一毫利益也沒有。雖弄了張國子監的敕書,奇談。供在家堂上,又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戶又花裏胡哨的。我聽得人說,那東西看了消災。你長了這樣大,可曾看見過?我取出來你看看。」看了消災,想頭真愈出愈奇。鄔合忍住笑,說道:「不消罷。那是老爺鎮家之寶,恐汙損了了不得。」

童自大連連點頭,道:「也是,也是。」又道:「人因我是監生,又有幾個錢,都假意奉承我。此句話卻甚乖。雖然是當面叫聲老爺,要知叫聲老爺還是看家兄的體面,並非有監生的體面。背地還是老童、童臭的叫。這倒不足責。河南歸德府雖位至宰相尚書者,人在背地直呼其名。風俗之惡薄至此。究竟往人家去吊紙,我也體體面面的,還只打兩下鼓,吃戲酒戲子還不來參場。只不過晚上去那裏赴席回來,打個候選州左堂的體面燈籠。初一十五家堂燒香,穿穿鷺鷥補服。清明十四朝上墳去,戴頂紗帽嚇嚇鄉下人。穿這補服,戴這紗帽,只好嚇鬼,還未必嚇得動鄉人。上秋到莊子上收租,抬頂大四轎,門上貼個大紅封皮,除此以外再沒有燥皮處。在衙官求個份上,還千難萬難的不依。」

他把腳跌了兩跌,發恨了一聲,道:這一段紙上寫出一個活童自大來。「把我整整氣了這兩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攆到莊子上種地去了,也不相與人了,一日該用十個,省下五個,要補起這些數來才罷。」搖著手道:描寫呆態,妙至於此。「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當。恐未必然。我現鐘不打反去煉銅,還想甚麼說人情翻本呢。正是像人說的那樣,不願柴開,中求斧脫。」把鄔合笑道:「大老爺也說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銀子現堆在家中無數,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若相與下來,問他借幾萬銀子,老爺拿來生利錢用,不過後來還他本錢,他難道好問老爺要利不成?這豈不便宜?」童自大站起來,滿地跳了幾跳,復坐下,用手在空連圈,道:起先跌著腳咬著牙恨,此時亂跳,用手連向空圈,寫出喜極的樣,真活潑。「妙哉乎也,妙哉乎也!還不曾會著賈文物,便過了文氣來了。你說了半日的話,就是這一句妙絕。古今通道那沒道理的地位,說得我連心眼兒裏都覺得快活。」

正誇獎著,見那童祿一路喃嘟出來,道:「兩次三番請吃飯不肯去,帶累我捱罵,不知那裏有這些沒要緊的話講?」到童自大傍邊,扯他的衣襟,道:「茶都冷了,請吃飯去吧。奶奶說有話且吃了來再講。不要討沒趣,快去罷。」又附在耳上道:扯主人衣襟附在耳上說話,畫出個不知規矩的蠢僕來。「奶奶還罵呢。說嚼蛆嚼舌根,有話留兩句,臨死打發勾使鬼,如今是那裏有這些說的?」童自大正說得高興,既丟不下,又陪人坐著,怎好進去獨吃?只得說道:只得二字,見他著實為難。「你去回奶奶,說我有個朋友鄔相公在這裏說要緊的話呢。我怎好撇了,自己進去吃的?你進去把飯拿出來,我同鄔相公吃罷。三次是如此請,說得快活歇不得,才叫拿飯來吃。寫銅臭人刻骨,請吃飯作三段寫,妙極。鄔相公是自家人,便飯就好,不必費事。不意中饋有人竟還費事。你照著我說,不要說錯了,惹奶奶生氣。」童祿應諾而去。童自大道:「你雖然說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銀子給我?」鄔合道:「古語說,小本不去,大利不來。老爺也要破費幾文,與他相與得情孚意合。做呆公子的人慣好小利,況又見府上家俬富厚,豈有借不動之理?老爺雖然用去幾個,到後來生起利錢來,自有多的,豈止一本十利?」童自大聽得快活起來,只是點頭,先說我不上你的當,卻此時上當了。嘻嘻的笑個不住。鄔合之說辭甚妙,此是因人而施。說賈文物也以功名,說童自大也以財利,正觸二人之欲,故此樂從。方符其苦聯勢利友題面。

只見那童祿拿方盤托了兩碗菜,兩個小菜碟,擺下說道:「只留了老爺一個人的飯,沒有多的,將就拿茶泡泡,同鄔相公勻著吃罷。」鄔合看時,一碗中是四五塊臭醃魚鋪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塊冷豆腐,面上放著一撮鹽。一碟是數十粒炒鹽豆,徽人上品與餐只用數粒,今他家竟用數十粒,可謂大費鋪設。一碟是十數根醃韭菜。童自大道:「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祿道:「你拿一個錢,到香蠟鋪中買些香油來拌拌。千萬饒兩張草紙幾根燈草來,不要便宜了他。你到當鋪裏要個錢去買,不要上去要,好惹奶奶說破費。」那童祿就拿著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道:「客在這裏,就拿著碗跑,成個甚麼規矩?拿個別的傢伙買了來。」童祿道:「拿個傢伙去買,倒沾掉了一半,還當是我落了半個錢去的樣子呢。真奇,半個錢不知如何落法?落去半個錢又何所用?可謂主僕相得。放在這裏頭還見眼些。」童自大連連點頭,道:「好好。諺云: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童祿能體貼主人心腹,真可謂幹僕。倒也是當家心。」童祿去了,童自大對鄔合道:「兄每日在宦公子處,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每日家常吃飯只是一品鹽豆,隔著三五日買塊豆腐拌拌。今因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醃魚。這魚是他留著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還不敢摸他的呢。」明是不要他吃,妙極。鄔合道:「賢慧的奶奶,支人待客真是難得。古人食不兼味,豆腐一味就盡夠了,何必要魚?老爺這就算太過費了。過日子的人家當省儉為妙。」童自大道:「兄可謂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豐。」昔有一人請客,並無一物,只自己亂舞亂叫。客驚問其故。答云:「待客不可不瘋。」童自大若效此,豈不省了魚腐二品?

說話間,童祿買了油來,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飯,一個人的飯勻做兩人吃,每人不過一碗多些。細極。那幾塊魚鄔合也沒敢動他的,知局,不愧是老篾片。他也不讓。吃畢,吩咐童祿道:「剩的豆腐賞你吃了罷。把這碗魚同這兩張紙燈草送與奶奶去。魚是有塊數的,要交明白了。」那童祿咕嘟著嘴,鼻子孔裏笑著收了去了。鄔合道:「明日早間老爺可到宦老爺處一拜,晚生在彼拱候。」立起身來。童自大道:「我明日去是走還是坐轎?」鄔合道:「自然是坐轎才成體統。」童自大道:「他家若沒有轎馬封兒,豈不白折了轎錢?」鄔合道:「适才所說的話還無片時,老爺倒忘了。」童自大道:「我因算現的,故此忘了賒了那一宗了。千萬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便利,若同他們一樣行就做不來了。」鄔合道:「知道知道。」才要走,他一把拉著,說:「我明日是吃了飯去,是不吃飯去?」鄔合道:「他那裏自然有酒飯,家中不必用罷。」遂別而去。此時天色已暮,想道:「此時不能往宦府去了,況且家中無人。細,此時贏氏尚未獲者也。今且回家,明日早些去罷。」回家不題。

卻說那宦萼,那日早間捱了兩棒棰,跑出來同鄔合飲了一日。晚間只得進去,被侯氏又罵了一場,不敢出一聲。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來,等鄔合回信。午後還不見他來,仍叫宦鷹道:「你可到老鄔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來。」宦鷹去了,一會來稟道:「鄔相公家鎖著門,不知往那裏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見到,遂大怒道:「這廝可惡,敢欺誑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鄔若來,著實打一頓。攆了他去,再不許他上門。」眾人答應了一聲。原來宦家這些鷹犬都是與鄔合相厚的,次日見他來了,因對他道:「昨日老爺見你不來,惱得了不得。吩咐說等你來時,叫我們打你一頓,還要攆你呢。」鄔合聽了,吃了一大驚。因連連作揖,道:「煩諸兄想一妙計,為弟挽回一二,容圖後報。」內中一個叫宦計道:「他呆公子狗頭性兒,過了一夜想已忘記了。我替你進去回一回看。」走了進去,只見宦萼正在 「不足堂」上獨坐。你道何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題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還有許多不足的模樣。宦計上前稟道:「今早鄔相公來的,小的們因老爺昨日吩咐,著實打了他一頓,要攆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說恐老爺惱他就當不起,跪在門口要求寬恕。」宦萼笑道:「打了就罷,又還惱他做甚麼?著他進來。」那宦計出到門首,對鄔合道:「恭喜,老爺請你呢。」

鄔合聽見,如鬼門關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廳上,跪下道:「晚生負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實出望外,特此叩謝。」宦萼叫人扶起他來,說道:「我不過一時之高興耳,已不怪罪你,你可坐了。」鄔合方敢坐下。宦萼道:「昨日因你不來,我故此動怒。今日你來了,我的怒都趕到東洋大海不知往那裏去了。還惱甚麼?你昨日往那裏去來?」他打了個哈哈,笑了兩聲,道:「難道你又有個老婆不見了去尋麼?我雖不惱你,也要罰你個失信。」叫小廝取一盤糧果來。頃刻,一個家人拿了一銀盤天茄、門冬、橘餅、青梅之類,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鄔合道:「罰你吃。」你道這是何故?原來宦萼生平不吃這甜物,一嚐著便噁心嘔吐,他以為人人皆然。鄔合知他有這毛病,假意哀求道:「既蒙大老爺寬恩饒恕了,這東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那顧你不得,定要你吃。」鄔合大早空心走了來,正有些肚餓,故做艱難之態,一面吃著,一面說道:「晚生蒙罰,不敢不領。有茶求一碗,不然這甜味就膩死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給他,鄔合就著吃了有一半。那東西甜得實在有些吃不得了,便說道:「晚生實實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饒了罷。」又假做噁心,背過臉去嘔了幾聲。宦萼大笑道:「夠他受的了,饒了他罷。」叫小廝們收了下去。然後問他道:「你前日說往賈、童兩家去,你昨日可曾去麼?」鄔合道:「奉老大爺鈞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該萬死了。昨日清早小人剛要出門,前日蒙老爺天恩,對縣中說了,差了幾名捕快到晚生家下來問詳細。晚生同他們說了一會話,方才去了。晚生隨就到賈老爺那邊的,因那求詩字的求文稿的絡繹不絕,等他打發完了,才得說話。說謊者世不乏人。然而鄔合向宦萼謊言者,不如此不足以聳動宦萼,非比他人誠心以說謊為事者。然他向宦萼力贊賈、童兩人,也是為完那苦聯二字餘意。晚生因說起大老爺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謙說不敢當。是晚生說恭敬不如從命,不可負了大老爺禮賢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說今日定來晉謁,又承他賜飯,那富麗是不消說。只那些精肴美饌都是生平不曾看見,真是富貴才子呢。」宦萼嘖嘖贊道:「好人家。」因向鄔合道:「你這一篇說我下交的話講得妙,雖戲上六國封相的那個蘇秦,還有他一個朋友姓張的,叫做張甚麼呢?六國封相唱得多,他常見,故記得是蘇秦。張儀的戲唱得少,故不記得名字。畫出愚呆公子形象,妙。他兩個也不能賽你。你可曾到那個童大財主家去呢?」財主之上加一大字者,是素常聞他百萬之名耳。鄔合道:「晚生別了賈老先生,就到童府的。他因終日在人家吃戲酒,熬夜醉了,那時還未曾起來。等了好大一會,他才出來。他又要收利錢,不得說話。有許多夥計在傍候,一個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間,兌了又兌,足足兌了不知幾千,都是十足的細絲。晚生看得好不動火。等他事完,眾人都去了,才得閒說話。」宦萼點頭道:「真財主,真財主。」連贊,妙。可見自以為不及。鄔合又道:「晚生說起大老爺這邊來,他也著實渴慕。也說今日定來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飯,決不肯放,將黑方散。恐老爺安歇了,因此不敢來驚動,故此今早來稟。晚生焉敢在老爺尊前失信,求開恩鑒察。」宦萼道:「原來有這些緣故,方才白白的冤屈,罰你吃了那些糧食。既說明白,我一些惱意都沒有了。但我每常只說我算第一個無對的門第富翁了,誰知道又有老賈、老童。」雖是其心折,卻難為他竟還服善。鄔合道:「他兩家不過富而已矣,怎及得大老爺富貴雙全,天下第一?」先極誇賈、童兩家之富者,一欲實己之前言;二欲宦萼起敬起愛,其交方固。今二者已定矣,仍抑他兩家奉承宦萼。真好篾片的老手。宦萼摸著肚子,大笑了一回。因吩咐家人道:「我今日要待大賓,伺候兩席酒,要齊整些。作速預備,不可怠慢。」

正說著,只見家人跑進來,道:「賈老爺來拜。」遞上一個名帖,鄔合接過,念道:他恐宦萼認不得數字也。「同學裏年世通家眷小弟賈文物拜」千古第一奇絕拜帖。幾個大字。鄔合忙忙放下,跑出大門外接著,道:「宦大老爺在廳上拱候了久矣。」賈文物方下轎踱將進來。到廳院門口,宦萼迎了出來,拱讓進廳。揖罷坐下,宦萼看他時,模樣頗還清秀,雙眼有些微眊。近日假斯文皆裝眊眼,不知起自何時。豈古名士之目皆眊耶?身上穿得甚是華麗,腳上穿一雙朱履,拿著一把雕邊寫畫的金扇,扇上拴著一個眼鏡,跟著十數個齊整家奴。須臾捧上茶來。吃罷,賈文物道:「久慕老兄臺宗族稱富焉,鄉黨稱貴焉,自有生民以來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鄔兄所云,老兄臺不恥下問,予小子何以克當?老兄臺已莫如爵,又齒德俱尊,可謂有達尊三矣。而猶殷殷愛士,雖吐哺握髮之周公,甘拜下風矣。我小弟非妄談,從來行不由徑,雖公事不至於顯者之室也。因鄔兄舉爾所知,聞老兄臺喜朋自遠方來,又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門鞠躬如也?」宦萼道:「久仰賈兄大名,今承光顧,弟不勝欣躍。」賈文物道:「承老兄臺泛愛眾,可謂好客也矣,弟其舍諸?」宦萼道:「老鄔說賈兄才富雙全,故此弟企慕之甚。」賈文物道:「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至於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記幼年時,小弟敝業師贊小弟說:『汝,器也,瑚璉也,賢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汝,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然而小弟雖聖則吾不能,但所學不倦而教不厭也。」

正在高談,家人進來稟道:「童老爺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頭戴唐巾,身穿麗服,搖搖擺擺的,一個家人夾著個描金護書跟隨,早已走到廳門首。宦萼忙讓了進來,彼此都作了揖,相遜坐下。童自大向宦萼舉手道:「素常聞得公子的財勢怕人,看他開口頭一句便是財字。不敢輕易來親近。雖然渴想,要會無由。今有鄔哥的這條門路引進,才來奉拜。」因叫家人在護書中取出個沒字的紅單帖,雙手拿著,打了一恭,親自遞與宦萼,道:「本要寫幾個字的,一來不知該怎樣稱呼,二來我要煩人去寫,恐公子也要煩人去看,故此不曾寫得。公子留著改日拜人也好。」只聞古有沒字碑,不意今有沒字拜帖,又可以長一番見識。賈文物之拜帖已奇,童自大之拜帖更奇。此一日內見了許多奇處,令人樂極。宦萼道:「我們既然要做相與,何必還行此客套?尊帖仍請收回罷。」童自大道:「當真麼?既如此說,小弟竟遵命了。」就遞與家人,道:「收好了,又省兩文錢。」宦萼道:「弟常聽得老鄔說,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實之家,故此奉約了來。大家同結個社,朝夕相聚頑耍頑耍之意。今承不棄,感甚感甚。」童自大道:「豈敢豈敢。」因指著賈文物問鄔合道:「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門樓內三個金字有錢的賈進士兄麼?」他見鄔合時開口便是錢,乍會宦萼開口便是財字,此問賈文物又是錢,非錢字再不開口。古時和嶠人謂之錢癖,童自大或是其後身耶?鄔合道:「正是當今馳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因拱手道:「久想。」忽笑道:「我前日看戲,唱賈至誠嫖院。他見那婊子,說了句歇後語,正合我今日見賈兄。他說十八個銅錢放兩處,久聞又久聞。」賈文物道:「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稱曰小童之童乎?」鄔合答道:「正是有名的百萬童老爺。」賈文物道:「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道:「小弟這富翁老爺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盤算出來的,老爺是大塊銀子買來的,富翁是日夜盤算出來的,是自然之理。老爺是大塊銀子買來的,雖然體面,但臭味難聞。兄不要看輕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進士是不費本錢的。」賈文物當道:「我費的本錢更大。」賈文物道:「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若果誠然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但恐為富則不仁矣。」說畢,即欲起身作別。宦萼道:「承二兄光降,豈有空坐之理?備有便飯,奉屈稍坐。」賈文物道:「飲食之人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矣,小弟決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道:「小弟是極托實的,還不曾吃飯來的。既承公子留飯,何不擾他一碗,家裏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兩件好處,一留就坐,一請便住,從不叫主人難心。雖不足為好處,然較之裝腔作勢可厭之物稍強耳。賈兄不可裝假。」賈文物仰天道:「嗚呼!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寧不懼其為士者笑之。」童自大道:「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聽就罷,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請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道:「還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執。」鄔合又在傍苦留,他才肯坐下,笑道:「童也欲,焉得剛?」因四顧屋宇宏敞,歎道:「山櫛藻棁,何如其居也邦君樹塞門?官府亦樹塞門,可見宦公子之位不為小矣,焉得儉?」抬頭看見「不足堂」三個字,點頭咨嗟道:「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此之謂也。」看見董其昌畫的一軸山水大畫懸在中間,贊道:「此非思白玄宰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者乎?此山乃譬如為山之山,登東山而小魯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溝澮皆盈之積水也,氾濫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晝夜之長水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童自大對鄔合皺著,道:「我也去罷,是還坐坐呢?」自去自留,妙極。宦萼道:「兄方才還勸賈兄,如何此時也說要去?」童自大道:「小弟實不相瞞,自昨日陪鄔哥吃飯,直到此時,連點心也不曾吃就來奉拜。我昨日曾問過鄔哥吃了飯還是不吃飯來,他叫我不用吃東西罷,我就依實。此時有些餓得很了,肚子裏骨碌碌的亂響,腸子疼得就起來了。若有飯,求快些才好。」他雖臭吝,倒是個實心人,故有大福。徽州人枵腹嫖妓,正高興時,肚中因空,骨碌碌響聲若雷。妓駭問之故,彼無可答,但曰:「這是賊行。」童自大或亦是賊行也。蓋江南罵人不堪曰賊形耳。

宦萼因催酒,不一時擺下兩張桌子,分賓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將上來,無非是膾鯉羔,山珍海味。杯盤羅列,堆設滿案。賈文物道:「我讀書人二簋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饌者之豐也?有盛饌必變色而作。」宦萼道:「不過便飯而已,猶恐褻尊兄,何必過譽?」賈文物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民有饑色,野有餓殍,可謂率獸而食人也。」童自大道:「放著這樣香噴噴的好東西不吃,只管說閒話,冷了豈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頭大啖。賈文物淡笑道:「小人哉,童兄也。鮮矣仁,左丘明恥之,某亦恥之。」

少刻食畢,賈文物又要起身。宦萼道:「我捨下有一個絕妙的斐園,請二兄同去看看。且還有小酌,尚請寬坐。」賈文物道:「此非東郭蟠間之祭者,何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於中庭也。然而兄賜食,斯受之而已矣。」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園中四處遊賞。童自大道:「公子,你這園卻也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銀子用呢。叫我就捨不得,拿了開個當鋪,一年不生許多利錢麼?」如此想頭,焉得不做財主?鄔合道:「大老爺這園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賈文物道:「然,誠哉是言也。你看麀鹿濯濯,白鳥鶼鶼,山淥雌雉,烏牣魚躍。當今之囿,舍此其誰也?想經之營之時,必庶民子來,不日成之。若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因回顧家人道:「此雖非為阱於宅中,爾等有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吾力猶能肆諸市朝。戒之戒之。」賞玩了一會,同到一個居蔡軒中坐了。賈文物道:「軒乎,吾道體而面之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為悅,得之而不與人同樂,亦非也。今兄與朋友共其肥也,輕裘之子路何足道哉?」不一時,掇上絕精的果品醃臘下酒之物擺下,斟上酒來,大家吃了個落花流水。天色將暮,賈文物道:「既醉以酒,吾飽矣,不能用也。以其時考之則可矣,當詠而歸。」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辭起身。賈文物臨行,顧他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明日行至於我之室也。雖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然當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為敬也。」宦萼道:「明日自當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賈文物家拜望,鄔合自然是跟去幫閒。賈文物留飲,果然豐盛。飲酒中間,宦萼向童自大道:「我們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紅著臉不嘖聲,半晌答道:「弟家沒人,就弄點東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勞拜,改日再請罷。」童自大壞了,也竟會說謊。有一鄰人問道:「你家主人今日請客麼?買這許多東西?」其僕道:「我家主人要請客,除非來世罷。」主人聞之大怒,罵道:「我不請只是不請,你怎麼許他個日子?」童自大竟許請,還算大方。宦萼是公子性兒,見他那個樣子,知是吝嗇,笑著道:「拜是再沒有不拜之理。」對賈文物道:「我們明日到童兄府上,拜過之後同到我捨下,我替童兄代東。」次日,大家到他家拜了,宦萼把他們約到家中共樂。彼此來往,連聚飲了幾日。童自大自覺過不去,也約他們到家。牽葷帶蔬六碗菜,三杯之後一飯而已。鄔合幾天來吃得快活,連夜間都不歸家。此時嬴氏已獲,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外,不必多敘。

過了幾日,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飲。宦萼對眾人道:「如今雖日日飲酒食肉,到底不甚親切。須結拜個弟兄,才覺親熱些。二兄以為何如?」鄔合介面道:「還是大老爺學問深,見得到。想當日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千載馳名。如今三位老爺這一結義了,後來也是要傳的呢。」賈文物撫掌道:「妙哉!兄弟怡怡戚之也。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則二嫂使治聯棲我,豈不勝齊人之有一妻一妾哉?」童自大道:「要結拜弟兄,我做老三才來。不然我是不來的。」賈文物道:「先生何為出此言也?」童自大道:「若論起時勢來,公子勢利雙全,該做大哥。賈兄有勢,做二哥。我有利,做老三。這是從古來的一團大道理。」他這一團大道理,不知向何處學來?賈文物道:「朝廷莫如爵,鄉党莫如齒。公子一位,今世所頒之次序也無移。至於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愛人也以德,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惡居下流,兄當效君子上達也。」童自大道:「還有一說,南京風俗,但是結拜,老兄弟是不出錢的。我故此要占這些便宜,這就是他的一團大道理了。這是實話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園。」賈文物道:「兄一個不與,居簡而行簡,無乃太簡乎?」宦萼道:「也罷。他既如此說,不要強他,就叫了他做老三罷。」鄔合道:「三位老爺結義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還要烏牛白馬,殺牲歃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道:「費這些錢做甚麼?買半斤燒酒去,弄個小公雞滴點血。大家吃些生雞血酒,鬼混鬼混罷了。何苦多事?」宦萼道:「豈有這個此理?這個二字,甚妙。極寫其學文話而不通也。我們紗帽人家做事,要不離紗帽氣才好,不然就不成體統了。童自大之紗帽氣定是臭,賈文物之紗帽氣定是酸。他的紗帽氣倒不知是甚味?那雞血可是行得的?牛馬雖不必,豬羊定要。」遂叫過家人宦畋來,吩咐去制辦犒物。因想道,別的都容易,但這篇盟文那裏去尋人作。躊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道:「公子,你真是騎著驢子找驢子,現有賈兄這樣才子,要知賈兄也只算作驢子,算不得才子。一篇盟文值甚麼?還要去尋別人。」宦萼喜道:「虧你想,我一時倒也忘記了。賈兄可快作文來,今日就要結拜。」真是呆公子火燎性兒。

賈文物正在說得高興之際,忽聽得要他當面作文,二人結訟,內一理曲者當受責。彼云:「我是生員,官不知真偽。」云:「說系生員,可作一篇文章來看。」其人云:「生員罪不至此。」賈文物亦當云:「我罪不至此。」如晴天霹靂,掙得滿臉通紅,說道:「兄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豈結盟之時哉?況齋戒沐浴,然後可以祝上帝。欲禱爾於上下神衹,請緩之,以待來日然後可。」宦萼道:「也說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寫好,明早來我家中做個斐園三結義,不可誤了。」二人應諾,又吃了一回酒,方才辭去。這賈文物到得家中,一下轎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請干先生來,我有要緊話說。若不在家,隨早隨晚,務必要等了來的。」那人飛跑而去。他到書房中,忙叫小廝將紙墨筆硯擺下,又吩咐人去買黃紙。叫烹了一壺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預備酒果伺候。不多時,干生早到。

你道這干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學中一個知名人士,名壹字不驕。生得相貌頗清,準頭微赤,些微幾莖髭須,二旬以外年紀。他父親在日也是個有名的秀才,與鍾趨同窗同學,猶如骨肉。他二人指腹為婚,後干家生了干壹,鍾家生了一女,彌月時就聘下了。干生八歲時,他父親便病故,只寡母在堂。又過了幾年,他母親也歿了。服滿後,二十歲上才進了學。他生性放達不羈,惟以詩酒為事。又平素好結交朋友,所以家道漸漸蕭索了。他讀書的人,又別無營運,終年守困而已。那時府學中有個教官,姓廣名聞思,看官記得此人否?即前童自宏贈金之社友也。他愛干生人品才調,甚是契厚。

一日,打發個老門斗老門斗有所本而來。《牡丹亭》內云:學中門子老成精。來請他去講話。干生見學中老師來請,就同門斗來到宅內相見了。廣教官讓了坐下,說道:「我素知年兄年來著實守困,奈我鱣堂俸薄,愛莫能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請了我去,託我要請個西席,愚意要奉薦年兄。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羈,恐不屑為此。但聖人云:素貧賤行乎貧賤,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況設帳一事,也是讀書人所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麼?若謂可,我當奉薦。」干生一來家中寒薄,二來身閑無事,又承老師殷殷見愛,便道:「既蒙老師見愛,敢不遵命?」廣教官見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門斗沽了一壺,內邊要了兩碟小菜來。一碗炒苜宿,一碟酸韭,雖是寫廣文寒酸,到底是寫徽人吝嗇也。二人對飲,到底古人不同,順著厚道。今之求人薦館者,非有封儀不行。廣教官為干生之飯反破費己鈔,沽酒求之,今日大約難得。談了半日近來月課的時文,干生才辭了回來。

你道要請先生的這個李都督是何處人氏?怎麼出身?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大同人,妙。謂今日延師之東家大約皆同也。代代俱當丘八。他父親叫做李之富,他父親叫做李之父,他母親定是李氏了。母親早亡了。他妻子滑氏,人家妻子似此姓者極多。也是個一個字的鄉紳兵的乃愛。他有四個兒子,七八個孫子。他單名一個太字,他吃糧時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識,粗鹵至極。這待人接物禮貌上的儀文,一毫不知。他當日隨著主帥去征流賊,他心雄膽大,膂力過人。該他的命好,蘇東坡云:「但願生兒愚且鹵,無災無難到公卿。」李太之謂也。只要生來命好,要識字做甚麼?遣他去禦敵,無敵不摧。著他去攻城,無城不克。他也並不是甚麼勇冠三軍,力雄萬夫的好漢,該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機會來湊他。

一日,他跟著主帥同流賊對敵。他騎的那馬被賊的馬槍子打著了耳朵,忽然在陣中驚跳起來,控勒不住。李大用力打了幾鞭,那馬性起,自本陣上直沖入賊陣中去。他著了急,怕賊來殺他。他舉起刀來,橫七豎八,亂砍亂剁。一來古語說,一人拼命,萬夫難敵。二來賊隊中不防他這一沖,竟有些亂了。官兵也不知他是馬驚,只當他奮勇衝鋒。見賊亂了陣勢,誰不望殺賊建功?大家呐一聲喊,齊奮力殺將上去。賊兵大敗,誅殺殆盡。論功行賞,他獨得了頭功。

又一日,飛報到來,流賊據了蔚州,主帥連夜發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城下,流賊固守甚嚴。攻了幾日,城不得下。主帥大怒,命造了雲梯,令眾兵爬城。也虧他膽大,就往上爬。眾人隨後。離城垛不遠,城上一個賊一槍攮來。他是仰面看著的,一下閃過。右手攀住雲梯,左手一把將槍桿攥住。那賊若往下一送,他便不死也要跌傷。該他的造化,那賊反往上一提,他趁勢向上一躍,跳上了城。掄起右腕上刀來,順手一刀,把那賊剁倒,便舉刀混砍。眾賊見有人上城,已自驚慌,又見後面的人魚貫而上,喊了一聲,各自逃生。他同人砍開城門,放官兵入城。眾賊殺的殺了,逃的逃了。論得城之功,他又是頭一個。如此巧事也不能盡述。因他屢立軍功,漸次升遷,做到了副總。

他有一個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親雖也是兵,卻是個識字的,接交官府衙門書辦之類。這滑稽也讀過幾日書,心下倒還明白。李大做了副將,署中公事多了,他捨不得費銀子請幕賓,就約小舅子替他主文,撥了分馬糧與他。後來李大升了南京後軍都督府同知,單騎赴任,將父親妻子兒媳孫兒俱留在故鄉。他做副將的時候,又娶了四五個妾,臨行再三託滑氏留心照看。「千萬嚴緊,不要叫他們弄出醜來。我到任後,等尋了房子,慢慢來接你們。」滑氏應諾,他仍帶著小舅子並十數個家人去了。到了南京上過任,不必細說。

他此時的名字還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了,他的四個兒子就叫李二、李三、李四、李五。一日,那滑稽因勸他道:「你今日做到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這名字甚是不雅,還得改一改才妙。」李大道:「我自娘肚裏掉下來就是這個名字。今日做了這麼大官,那些兒不好?」滑稽道:「這個大那裏是名字,因你是大兒子,所以就叫大了,後來當兵就不曾改。今日做了顯職,還用這個字,不怕人笑話麼?」李大道:「這個大字我認熟了,要另改一個,不但別人不認得是我,連我也不認得是我了。」他這奇談可笑。然而世上我認得我者誰耶?滑稽想了想,笑著拿筆寫了個大字,內中點了一點,問道:「這個字你可認得?就改做他罷。」李大道:「我嘗見一塊字底下點一點,我問書辦,他們說上頭的一塊字是菩薩,底下這一點就是那塊字。你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辱翁曰:此說竟是極。太字原系大字下兩點。篆書作夳,所謂復篆也。孰謂此老兵不識字?忽大笑,罵道:「你這騾膫子攮的,你同我頑罵我咧,連你姐姐都罵上了。」滑稽道:「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麼是罵你?你倒罵起我來。」他笑道:「我前日養了幾個兵到後湖裏去打魚,魚沒有打得,拿著了許多烏龜。他們打了報單來,說烏龜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個大字底下也是一點。你罵我是大烏龜,可不連你姐姐也罵了。」滑稽道:「不是這話。那一點是在底下,這一點是在內中的。」他又道:「既不是大大,大字胯襠裏墜著個東西,大的是大毬了。」奇想,然而他竟叫大毬亦可。滑稽笑道:「這是個太字,人稱太爺太太就是這個字了。怕你不認別的,這個太字你還容易認,雖不甚佳,比那個大字還像個名字。」他大笑道:「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他比我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他呢。你就吩咐闔衙門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滑稽道:「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邊准了,有小抄到各處,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李太依他,題了一本,准了下來,才改了今名。

一日,李太向滑稽道:「我這些日子細想起來,你勸我改名字,是你哄我。明是拿著我奉承你姐姐。」滑稽不懂他的意思,說道:「你這話我就不解了。」李太道:「你姐姐是我的老婆,倒叫李太太,我倒叫李太,明明的說你姐姐在似我,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擺了出去。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麼?還有一說,人叫你姐姐一聲李太太,倒把我的名字叫了兩聲去了。」滑稽道:「豈有此理?字雖一樣,有兩個講法。原該用那『丕極泰來』的『泰』字,因這個太字你好認,借音取那個泰字之意,是極好的,你不用多疑。要說叫我姐姐一聲李太太,把你名字叫了兩聲,那還是在叫我姐姐。你前日沒有改名字的時候,人叫你李大老爺,難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他想了一會,道:「你的嘴能幹,我說不過你,我到底心裏信不過。可恨前日冒失上過了本,不然還是我的大字好。我做著個大官,名字自然該是大。」愈想愈奇。豈當日在下位時爾名李小耶?滑稽道:「不但你的名字該改,就是四個外甥的也該改。那有個老子叫李大,兒子同著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今也替他們改改。當日岳少保說,行兵之道,智信仁勇嚴五字缺一不可。李嚴三國時已有了,況你也只有四個兒子,就把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將,恰合道妙。」他道:「偏你會這麼瞎煽。你在那裏又認得個甚麼岳少保,聽見他說的?我如今還聽你的話呢,我也不懂得甚麼叫做智的信的。況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又替娃娃們去上本,囉囉娑娑的。」滑稽道:「你是官,故要上本。他們又上甚麼?」李太道:「既如此,改改也好。他們如今都是公子了,若單叫李二李三的,實在也不好聽。我前日點兵,這樣名字多得很。我先還疑惑,我家的娃娃怎麼又在這裏當起兵來,細看看又不是。我也覺得不好,李太正當名滑稽,他無一語不全又失笑。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罷了。既不費事,等我替他們改。但他們這二三四五幾個字我叫慣了,萬萬去不得。一個人添一個奇字就好了。我聽得人說,人生在世,要妻財子祿壽俱全就是好的。他們的婆子都有了,那個妻字不用了,叫做李二財、李三子、李四祿、李五壽罷。你說這幾個字我想得奇不奇?真奇,虧他想。又明白好懂,可不強擬你謅的那幾個字麼?」滑稽見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爭講,任他自己去改。

過了些時,他叫滑稽寫了封家信,與他老子說,南京房子甚貴,還不曾買,目今權借衙門暫住。等買了房子,再來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兒子們添名的話,詳細寫了。差了個大管家叫做李得用回去。過了兩個來月,李得用回來了,投上老主的家書。他問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叫家人道:「快請舅爺來念。」家人道:「舅爺往雨花臺耍看去了。」李太道:「這怎麼處?也罷,叫個書辦來念罷。」頃刻叫了個書辦進來。他把那家信拆開,遞與他,道:「這是太爺帶與我的稟帖,你念與我聽。」那書辦接過,打開一看,不敢做聲。李太道:「你為甚麼不念?是我家太爺給我的,又不是給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罷了麼?」書辦道:「並不是家信,叫書辦怎麼念?」他大怒道:「這是我家人才帶來的,怎麼說不是?忘八肏的,老子肏你的奶。你當一個書辦,連一塊稟帖也念不來,要你做甚麼?要你弄鳥?」

喝道:「攆出去,再另叫一個來。」家人去了來說道:「別的書辦都回家吃飯去了,不在這裏。」別的書辦何曾回去,因這個書辦向眾人說道:「並不是家書,是一小學生的仿,怎麼個念法?白白的捱了一頓罵。」眾人聽說,誰還肯進來?故此都推吃飯去了。李太見沒人念,急得罵滑稽道:「這個瞎毬攮,在家坐坐罷了,偏偏今日他又去耍甚麼臺臺的。」吩咐道:「等舅爺回來,就叫他到上邊去。」家人答應了。你道這封字那書辦果然連家信都不會念麼?原來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著了急,因想主人不識字,又一竅不通,到了一個鄉學館中問那先生要了一張小學生的仿,封了來哄主人。那書辦雖不知這些情弊,但看見這個字,疑必有故,不肯說破,恐得罪了帶書的管家爺,白受了一場大罵。

午後滑稽回來了,李得用恐他說出,再三央告求他遮掩。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況他們素常又極其相厚,滿口答應。到了上房,李太道:「等你這半日才來,俺爺帶了塊稟帖來,那書辦又不認得,你念念與我聽。」滑稽接過來,笑著念道:

上大人,某乙已。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學生李彬習字。

念完了,他滿臉慍色,道:「一塊老子與兒子的稟帖,寫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這是些甚麼文話,我一句也不知道。」問那李得用道:「太爺的才學當日也比我高不多,如今為何這樣文起來?難道老都老了,從新又上學念書去麼?」李得用先還恐他知覺,捏了兩把汗。今見他問這話,心中暗喜,忙跪稟道:「太爺雖不曾上學,因老爺官尊了,近日同這些鄉紳舉監文人們來往,大約是講學講道了的。」辱翁曰:如此趣話卻好。李太搖頭道:「就是同文人講講,那裏就文到這個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縐縐的。大約還是煩了甚麼不通的才子寫的。」不通的才子,奇。又向滑稽道:「你可懂得?你要懂,細細講與我聽,我叫買辦打燒刀子同牛羓請你。」滑稽笑道:「你聽著我講,頭一句上大人,說你如今做了大官是個大人了。上覆你這大人,是問你好的話。」李太喜道:「明白明白,講得好。」滑稽又道:「某乙已,某就是我字,你不見戲上都自己稱某家,這某字是太爺自己稱呼。說你在任上,只某一個在家。」李太道:「越發明白。」滑稽又念道:「化三千,七十士。太爺有三千句話在對你說,內中有七十件事。」李太道:「我的爺爺喲,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罷了。那裏就有這麼些事?虧他老人家記得。」滑稽不往下念,李太道:「你怎麼念了這幾句,底下不講了?」滑稽笑著向他戲說道:「我講了怕你要惱。」李太道:「這才說的是沒來頭的話。這是俺老子與我的字兒,你不過講與我聽,有甚麼話得罪了我?我就惱,只惱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為甚麼惱你?」一竅不通的人亦有趣。他之趣語不少,只此數句,到不通可笑之至。非此人不能有此話也。滑稽笑著念道:「爾小生八九子,爾字就是你字。說你的幾個小婆子生了八九個兒子。」李太大驚道:「我不在家,是那裏來的這些娃娃?」滑稽道:「書上寫得明白,佳作仁,說是家裏做出來的人。」李太怒道:「你那姐姐也不是個人娘養的,我臨起身再三託他照管,他們如何就做出這些娃娃來?我想來別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爺老沒廉恥做的事罷?」滑稽笑道:「你好想,所以臨了說可知禮也。說你要猜到這上頭,可就是知禮的了。」李太大怒,搶過字來扯得粉碎。李太則大怒,看書者則笑倒也。此一封書,真千古家信絕唱。見此而大笑者,必李太之儔也。面紅頸赤,低頭無語。半晌,忽又問道:「後頭還有甚麼李彬習的又是怎麼說?」滑稽道:「他說學生李彬,人家老子稱兒子做學生,這也是文話。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稱你老爺又無此理。你原當過兵,要稱你做李兵。習字,媳是太爺稱呼媳婦,就是我姐姐了。說媳婦不另寫字了,同這一封字,所以說學生李彬習字。」講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快叫人去打酒買牛羓來請我。」李太道:「大毬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還不知弄成個甚麼樣兒了,還想吃牛羓子呢。」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謝了又感謝,忙去買了許多佳餚,沽了一瓶美酒來奉敬,不題。

再說李太一腔怒恨,徹夜無眠。次日即打發李得用帶了四五個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幾個小老婆並兒子媳婦孫子來京,單不接他老人,也不寫家信。眾家人到了家,李之富聽得兒子來接家眷,獨不接他,問家人是何緣故。家人雖有知道的,都懼李得用,俱不敢說,只答應不知道。李之富恨了兩聲,復又笑道:「我知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說我原是個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來接我。連字也沒一封問問安,真畜生,真畜生。」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語說,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許多田產佃房,李之富盡夠受用,也就在家,並不管媳婦孫子去不去。滑氏臨行,帶了眾人到公公處辭行。那老兒也無多話,只道:「你對那奴才說,叫他長遠在外做官,就死在外邊,總不要回來見我。」那滑氏見公公動怒,也不知是那裏賬,起身去了。

一路無話,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會了。李太見了這幾個小老婆,睜圓了眼瞅著,咬牙切齒,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幹了一次接風的事,完了睡下。李太埋怨滑氏道:「我臨來那樣託你管著這幾個小婆子,不要弄出醜來,你應滿了的。怎麼這一二年裏頭就叫他們養了八九個娃娃?」滑氏驚道:「你聽人胡說,這是那裏的話?」李太道:「你還瞞我,是俺那老沒廉恥的爺帶來的信說的。還說就是他在家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這滑氏當日見他娶這些小,心中未嘗不惱。但他是個兵的小姐,家世寒微。今日見丈夫做了大官,攜帶他做了夫人,享榮華,受富貴。插金戴銀,呼奴使婢,未免有些勢利,敢怒而不敢言。今聽見他這話,雖不明白內中的細故,知他是誤聽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遂借他的話因答道:「誰叫你當日尋這些浪貨來?先責丈夫之不是。那時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憑你胡做。次表自己之賢慧。你託我照管他們,我只管得他們的身,管不得他們的心,沒有個拿封皮長遠的封著他們那騷東西的道理。再責諸妾之無恥。況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個媳婦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麼倒反怨我?」終歸不是于公公,且明己之不得已。此婦真滑,不但姓滑而已。李太怒道:「明日我把這幾個淫婦全殺掉了,才出得這口惡氣。」滑氏知他是誤聽,故此謅出些話來,激他打發了這幾個妾,他好獨享樂之意。忽見他說要殺,恐他鹵夫性兒誤害無辜,還算賢婦。忙道:「還虧你做著個官,王法都不知道。人都是輕易殺得的?養漢拿雙,你又不曾拿著他。這一殺了他們,倘被人知道參了,不但壞了官,連命都送了呢。就算著不到這地位,如今這醜事人都不知道。若無緣無故殺了這幾個浪肉,不明明尋頂綠帽子戴麼?你只把他們攆了出去配了人,眼不見為淨就罷了。」李太生來粗蠢,滑氏乖巧,凡說話行事,李太都在他籠絡中,素常有些懼怕他,故此極肯聽他言語。

次早起來,並無別話,把衙門中沒有老婆的兵叫了幾個來,將幾個小老婆即刻驅出,辱翁曰:大陰德。每人配了一個去了。這回得自在。這幾個妾也不知是什緣故,還以為主子開籠放鳥,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歡喜感激。滑稽背地私問姐姐是為甚麼,滑氏把李太誤聽話詳細告訴了他,滑稽不禁失笑,也把假書並自己同他講著玩兒的話也向姐姐說了,笑道:「不想這草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內中的這些緣故,心中感激兄弟同李得用了不得。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兒子們到跟前,說道:「我常聽見人說甚麼文武世家,我自從七八代前的爺爺當兵起,傳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這樣大武官,這個武世家是不用說了。我看你們都大了,筆拿不動,弓拉不開。是俗語說的,毛坑裏拾得一杆槍,聞也聞不得,舞也舞不得了。文不得,武不得,此類人多甚,不獨李太諸子。如今我要雇個教書的來,把孫子們叫他識幾個字兒,可不就是文武世家了。好想頭,真是文武世家。前日俺爺帶了那封稟帖來,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個書辦來又不認得,好不為難。若孫子們後來認得幾個字,何必求人?」兒子們見老子這樣說,不敢阻他的興。李太因此請了廣教官來,託他要請個大通的好先生。廣教官因想乾行寒苦,又素相厚教,要薦他。問明瞭他肯去,親到李太家來,說先生請下了,是個名士,幾時進館。李太道:「且商量明白了著,一個月只好一兩工銀,近來就算是好館了。飯是自己回去吃。」近來亦多有之。廣教官笑道:「束修多寡倒也罷了。府上這樣門第,那裏有先生回去吃飯的理?若是住得近還罷了,要住得遠,一日回家吃兩遍飯就晚了,還讀甚麼?」他想了一會,又皺著眉曲指頭算了算,說道:「供給他吃飯,一日只算五分銀子,一年倒要十八兩,比工銀還多。這是買馬的錢少,制鞍的錢多了,成不得。」廣教官道:「讀書的人飲食倒不責備,就是家常茶飯也可款待,只要潔淨應時。」李太道:「既如此說,一日兩頓,就是隨常茶飯,只好初一十五吃個犒勞有些肉,閑常是沒有的。可謂待先生如此其豐且敬也。至於要吃點心吃酒是他自買。老教先,奇稱。大約他聽得人說教官先生,他減去二字好稱呼。真妙人。你對他說明白了就叫了他來。我還要親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廣教官道:「那裏有這個禮?還差人去請才是。」

辭了出來,親到干生家,向他道:「館中雖明白了,但只修金太薄,年兄將就負屈一年罷,只當借館中讀書。就是供給不堪,也免得自己心操薪水。年兄可肯去麼?」干生見老師情意殷殷,也還以為他雖是武弁,已是個顯官了,必定還知些人理,就應允了。廣教官又復了李太,叫他差人拿帖去請。李太道:「雇他教書,又不是請他吃酒,用甚麼帖?李太的話也有長人見識處,我今日方知帖子是請人吃酒才用。叫人口說罷。」廣教官見他如此粗俗,也不與他爭講,叫門斗帶那衙役同到干生家來請。干生見沒有名帖,雖心中怪他無禮,然卻不過老師面皮,只得同往。到了後堂,見他在正中一張虎皮交椅上坐著,動也不動。看他那形狀,令人絕倒。有幾句寫他的行樂,道:

形容鹵夯,相貌猙獰。話語多粗俗,儀文沒半分。心如頑石無微竅,腹內稠糊有一盆。
巍巍高坐墊皋比,卻是當年一老兵。吁嗟乎,果是沐猴而冠;誠然哉,不謬獸性人形。

干生先還想與他講些揖讓之禮,見他這個蠢牛樣子,一肚子沒好氣,聯手也不同他拱。見傍邊一著幾張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見他問道:「你就是先生麼?」干生忿然答道:「正是。」他說道:「我這樣人家的先生,要會講書的才要呢。你可會講麼?」干生又是那惱,又是那好笑,說道:「我們一個做秀才的,甚麼書不會講?近日做先生者竟大不然。你要講甚麼?」他道:「別的我不懂,《百家姓》我還知道兩句兒,你就講講我聽。」干生笑道:「你要一句一句的講,還是要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他道:「自然是一塊塊一塊塊字兒講得才明白。」干生笑著道:「你聽我講,趙錢孫李這《百家姓》是當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皇帝姓趙,所以趙字就放了頭一個。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錢的大了,故此第二就是錢。這個孫字你當是誰?就是那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猴兒。只因要讓皇帝,又要讓有錢的,沒奈何,屈了他在第三。」干生復大笑道:「這個李字就是你了。除了這三個,還有大似你的麼?故把你放做第四。」有一海南先生講「子曰:予欲無言」一章書道:「夫子說:『俺不說舍兒咧。』子貢說:『夫子不說舍,叫俺們說舍呢?』夫子說:『天說舍兒來?春兒夏兒秋兒冬兒的過,蔥兒韭兒芹兒蒜兒的天,天可曾說舍兒咧?』」予以為此講可冠絕千古,不意干生之講《百家姓》更妙,又高出其上。那李太大喜,大笑道:「講得好,講得好。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這一篇講章,不但李太叫通,我亦謂之通。干生又笑道:「這一講還不足為奇,我還會倒過來講呢。」李太愈喜道:「我雖然這樣大年紀,從沒有聽見倒講書。煩你再講講我聽。」干生笑道:「你姓李的穿上幾件猴兒皮,再有了幾個錢,除了皇帝,倒過來就算你大了。」他聽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道:「好先生,好先生,這才是個真才子,講得有理得很。」他並不是謬獎。因四顧家人,道:「我果然這樣大麼?先生講得可是?」眾人道:「先生講得是得很。」他笑著向干生道:「我又沒有讀過書,知道甚麼叫做《百家姓》上有趙錢孫李這兩句?我當年跟著主帥時,外頭報流賊犯邊。主帥差了個周守備、吳千總去征剿,他去了些日子,總不見回報。那一夜主帥做了一個夢,夢見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樹,第二日叫人圓夢。他衙門裏有個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鄒,說道:『這個夢有些不祥,多管應在周守備、吳千總兩個身上。』主帥問他怎麼見得。鄒相公說:『天機不可預泄,等應過了再講。』又過了兩日,探馬來報,說周守備、吳千總都被流賊殺了。主帥問鄒相公前日的夢怎麼應在他二人,鄒相公說總是讀的書多了就無所不知,《百家姓》上說灶前生李,周吳陣亡,故此就先知了。世上偏是善謅的人專謅得著。我聽了記在心裏,今日考考你,誰知你比他講得更通,真是名公。」忙吩咐家人將馬房隔壁打掃了兩間做學房,幸喜先生通,才在馬房隔壁。若稍次,定在東廝中做館地矣。大大小小的七八個學生來拜了先生。不但沒有贄見禮,連進館的酒都沒有。近來竟以為例,行之者十僅二三耳。干生知他是個不知禮的人,也不與較量。

過了幾日,這學生中那三四個小的還知些怕懼,但他那父母又溺愛得很,一會叫人來說:「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壞了,放他去走走。」干生見東家來說,只得依。去了一會又來,坐不上半個時辰,又來說道:「恐怕孩子餓了,叫他進去吃些點心。」一日到晚,如走馬燈一般,不住的來來去去。到了這幾個大學生,甚是頑劣。內中一個居長的,名叫李蓀,是李三子的兒子。李三子之子自然是李孫了,妙描。頑劣更甚,又刁鑽心壞,此類學生多甚。內中也獨他打得更多。他父母叫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學生,先生要打一齊打,奇談。只聞得有陪綁的囚犯,從不曾聽得有陪打的學生。怎麼偏心單打他的兒子?宦家子弟成器者少,豈朱門皆生餓殍耶?皆緣姑息之過耳。干生聽了,一肚氣惱說不出來,打得更狠。這幾個學生一日到晚書背不得,字寫不來還在次之,干生但低頭看書,那大的中就不見了兩個,叫人去尋了來,每人打了幾下,還不曾打完,那兩個又不見了。及至拿了來,才打著,回過頭來,先那兩個眼淚還不曾幹,又不知去向。只得拿來罰跪,他便謊說要出大恭。干生以為實話,況且沒有等他撒在褲子中的理,只得放去,他人不知跑到何處頑跳去了。非做過不知斯文宦家之先生者,不得其詳。干生每日氣也淘盡。他家那供給的飲食更為可笑。他山西邊外的人不吃粳米,叫人到山東買來的小米蕎面。他每頓都是這兩樣在一處,倒上許多醋,或切上許多醃菜,還著上了一大把秦椒。又不像粥,又不像漿糊,又酸又咸又辣,進不得嘴間。或漆黑的麥面打那一寸厚的鍋盔,挺幫鐵硬,嚼也嚼不動。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從不知吃茶。干生如何吃得慣?要鐘茶千難萬難。那鍋盔又容易吞不下去,餓得沒奈何了,只得伸著脖子乾咽。又不好在飲食上講論,只得捏著鼻子拿來充饑。天氣漸漸炎熱,隔壁馬房中那馬糞臭得薰得要死。那紅頭大金綠花蠅滿屋都是,在頭臉上混撞。先也甚是難過,久之,如入鮑魚之肆,也就不覺得十分嗆鼻,也耐過了。但只是每頓送一大碗翻滾熱的蕎麵湯來,天氣又熱,如何進嘴,放在桌上晾了一會,等溫些好吃。那大金蒼蠅就撲上幾個,在碗內燙得稀爛,一肚子子飄得滿碗全是蛆,忍不住噁心,只得倒去喂狗。再要添時又沒有了,只得忍餓,深悔當日不該輕諾。

一日大雨,滿屋皆漏,如篩子一般往下淌水。那些學生妙極,恐濕了衣服,也不等先生吩咐,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轟的一聲跑個乾淨,把書橫三豎四撂的滿桌。干生恐滴濕了,倒替他們一本一本的去收。雨略止了,外面雖然小下,學房裏倒還大下。四處滴水,竟無一處可以容身坐得。干生叫人對李二財說要回去躲雨,叫個人打傘送他家去。李二財吩咐了一個官轎夫拿傘相送。干生走到途中,見濛濛細雨猶然未止,信口念一句道:

潒潒細雨潤如酥。

那轎夫忽說道:「相公好詩,我續一句罷。」干生驚異道:「你一個抬轎的人,如何會作詩?」他笑道:「我難道娘胎裏生下來就是抬轎的麼?不瞞相公說,我當日也教過書。因江家相待十分刻薄,遂賭了一口氣,想道:人生天地間,何事不可為?為甚麼受這個罪?身為無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況古人說:甯為轎夫長,莫做一先生。此人竟善於套古。我因此才到都督府營謀捐納了一名轎夫頭兒的。」干生笑道:「既是你能續,你續一句看。」他朗吟道:

夫師持傘送師夫。

干生訝道:「你這句令我不明,何以謂夫師?又何謂師夫?只有人稱師傅的,從未見師夫兩個奇字眼。」他笑道:「夫師者,我今是轎夫,昔日曾為過師,故稱夫師。師夫者,相公不要見罪焉。知今日之師,異日不為轎夫耶?辱翁曰:此轎夫真正大通,不愧為人師。師也轎夫也,轎夫也師也,其間不能以寸去也。不是我斗膽說,我與相公還算同寅呢。」干生也笑道:「你雖當日教過書,但今日既為轎夫。我是他家西賓,大不同了。我與你,堂前坐立分高下。」他大笑道:「據我看來,相公雖在自譽,吾語汝弗如也:若論工銀君尚輸。」干生道:「這又怎麼講?」他笑道:「我一年十二兩銀子,還有三擔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兩工銀,尚還無粟與爾之鄰里鄉黨,豈不輸我一籌?」說話之間,干生已到了家。他說道:「相公,大家說頑話,千萬不要介懷。」拿著傘去了。干生想他說的話,倒也好笑了一會。

過了兩日,天大晴了,干生只得又到館中。每日只同這幾個頑童淘氣,又是那氣,又是那好笑,道:「這幾個也不是學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他家請來的先生,是他家雇來做牧童的。」干生在他家坐了半年館,李太同幾個兒子連學房門也不曾進,並不知道陪先生坐一坐。惟有滑稽曾讀過書,還知些人文道理,常到館中陪先生坐談,講講閒話,倒也還相投。有此一線,故後來好到干生任上也逍遙。伏下。干生偶然一日心有所觸,向眾學生道:「你爺爺雖是行伍出身,在官場中也混久了。別的不知道也罷了,難道連天地君親師五個字都不知的麼?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師了。你爺爺待我,一點禮貌也不知,成何道理?」這竟大不然,我常見非行伍出身者亦多如此。學生們回去吃飯時,那李蓀就把先生的話向他爺爺說。李太笑道:「這個書呆子好不知事。他不見多少的官兒在我跟前磕頭禮拜的,我還不理。那些衛所的指揮千百戶在我面前,不要講坐,連站的地方還沒有。他一個精窮的秀才,我等他坐著就算我敬重斯文得很了,他還想爭甚麼?奇談。不說他秀才們不知官體,反說我不知禮貌。況他教的是我孫子,就同我兒子是一輩子,更奇,千古未聞之奇語。叫我如何敬他?你就把這話教導他。」李蓀到館中又把這話說了。干生大笑道:「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他孫子,若是教他的曾孫,竟把我當他的孫子相待了。」干生一心要辭了回去,又因廣教官囑託,諄諄勸他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個體面。只得耐住,因長歎道:「大丈夫不能奮飛,糊口青氈,受此小人下賤。我見有人尚鑽刺為西席者欣欣為榮,是何心耶?」游混公、卜通輩處此,自然為榮矣。因信筆題了一調《青衫濕》的詞,道:

青氈第一低微事,腆面向人誇。拘囚無罪,奴顏婢膝,依傍東家。措身無地,蒙羞忍恥,乞食爭差。斯文掃地。逢人羞道,心愧無涯。

才寫完,那廣教官偶來相探。干生忙接著進來,讓他坐下。他一眼看見桌上那詞,取過一看,笑道:「年兄此言必有所謂。」干生細將館中這些妙處並李太所說的話,低低相告。那廣教官不禁大笑道:「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於此。」又道:「我之大賢與于人何所不容?況宰相肚裏好撐船,年兄且耐住幾個月罷。」干生笑道:「那船直撐了來還可容得,他竟橫撐了來,叫門生如何能容?」說罷,二人大笑。又閒談了一會,干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見答應,並不見到。廣教官道:「不消了。」就立起作別,干生送他出去。那李蓀見那張詞在桌上,悄悄偷了,藏在身邊。干生進來,見那張詞不見,因沒要緊,也不尋覓。

到午間放吃飯,這李蓀到他爺爺處來。這日李太的一個大肥騾子病死了,他叫人開剝煮熟,切做大臠,同著幾個兒子在那裏痛吃。正吃得大飽,忽李蓀走到跟前,將那首詞拿出來,道:「這是先生寫了罵爺爺的,方才同那個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的向那教官罵了爺爺好些話,我也記不得那許多。」李太怒道:「他為甚麼好好的罵我?」叫兒子們道:「你們大家看看,看罵的是甚麼話?」

原來他這幾個乃郎都不願兒子讀書,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違拗。又見先生常打他們的兒子,心疼得說不出來。那幾個婦人又護短,常啯噥丈夫道:「一個孩子們好容易養大了,恁他們頑頑罷。好好的叫他們念甚麼書?受這樣的罪。時常打得唧嘛喊叫的,你們也忍心麼?我見你們沒有念過書,一般也過日子穿衣吃飯的。」他們聽了老婆的話,巴不得攆了先生去,讓他兒子好快樂。他四個人本不認得字,見老子叫看,假意接過來,看了一會。那李二財認得一個奴字,指著說道:「這不是個奴才的奴字麼?他罵爺是奴才呢。好罵好罵。」又道:「我前日在學房門口過,也不知他罵那一個孩子,甚麼狗肏心,肏肏心,又肏心。做先生的人這樣話都罵出來。又咒孩子們短命死矣,真野賊奴,罵得這麼刻毒。他雖不識字,記性卻好,竟能過耳不忘。我氣得了不得,要告訴爺,恐怕爺嗔。說請個先生教孫子,我們護短擠撮他。今日連爺都罵起來了。」李四祿瞎指著一句,道:「罵爺奴才值甚麼?這一句才罵得狠呢。我也不敢說。」李五壽又指一句,道:「你說那一句狠,我看還輕,這一句才利害呢。」李三子道:「你們不通文理,都是混說。我看這紙上東一道西一道畫的,那一句不狠。一大些黑字,都是人罵不出來的話,他都罵出來了。不要說是爺,叫我也受不得這些惡話,就教出個狀元來也有限。這樣的壞人不攆掉他,還留他做甚麼?被他轟揚出去,爺倒罷了,叫我們拿甚麼臉面見人?」他弟兄幾個,你一嘴我一舌,把李太激得一腔怒氣,拍著胸叫道:「氣殺俺咧,氣殺俺咧。」一沖性走到學房。

干生正在看書,忽見他氣忿忿走來,尚不知何故,還笑著站起相迎。他指著干生罵道:「你這驢毬毬攮的,我管下多少兵丁,一年只關十二兩銀子,還當多少差事,稍誤了還要打狗腿。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一年十二兩銀子雇你來家,成日高高的坐著,你做些甚麼重活來?一日兩頓小米飯蕎麵湯供給著你受用,你吃得肥瘋了,反罵起我來。走你奶的村路,我的孫子就不念書也不怕沒有飯吃,他們蹺起腿來比你窮秀才的頭還高些。」干生也不知是因甚事,見他無狀,也大怒道:「我還愛在你家麼?因卻不過廣老師的面皮,才在這裏忍受。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你滿嘴噴的是甚麼糞?」因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恨道:「畜生畜生,殺才殺才。」忿然去了。李三子向他老子道:「爺聽見沒有,他罵爺畜生,還說殺來殺來,還要來殺爺呢。」李太愈怒道:「他想殺我,你們跟了我去殺了他,才除得這恨。」就叫人備馬拿腰刀來。

那滑稽聽得,忙來勸止。他那裏肯聽,急得暴跳如雷,嘴中的白沫都泛了出來。滑稽暗叫人上去忙對滑氏說了,滑氏叫人下來請他上去,說道:「皇帝老兒人背地下還要說長道短呢。他罵你,你親耳朵聽見了麼?你信孫子們胡說,就要去殺他。他一個窮秀才你同他拼甚麼?這殺了他,你不償命的麼?況這南京的秀才有幾千,他們要齊了心,可就是《西遊記》上說的,男人們到了女兒國,一個人掐一下,就只剩個骷髏了。我說的是好話,快不許去胡做,不然我就了不得。你不要疑惑我心疼那先生,我卻是為你的好意。」妙。此等蠢物,不得不分剖明白與他聽。那李太見夫人說了,不敢不遵,忍了一口暗氣。他一肚子的騾子肉因氣一裹,不能消克,漸漸飲食不下,成了噎食,百般醫治不能痊可。

他一日睡著,總不見醒。滑氏心疑,上前摸了一摸,手足冰冷,只口中微有溫氣。不住墮淚,坐在傍邊守著。到了三鼓,聽他連歎了幾口氣,道:「悔遲了,悔遲了。」滑氏忙問他,他也不答。只兩目直視,淚下如雨。過了半晌,叫把兒子媳婦孫子都叫到面前,道:「我才到陰司去來,閻王怪我疑老子不孝。待先生無禮,拿糞清灌了我好幾碗。」果如所言,世間之人該灌糞清者大半矣。哭道:「暫放我回來說與你們知道,勸世人不要像我。都要孝敬父母,尊敬師長。我這去,聽得說還要變只夯狗,何必要變狗?何嘗是人來?日日要囔糞的呢。今生糞噴多了,後世囔些也該。好苦呵。」哭了幾聲,做狗嗥而死。在生嗥了一輩子,臨死還要嗥,趣甚。他妻子少不得裝殮搬喪回家。他老子見了也不哭,也不問他因何而死,心懷前恨,但罵道:「這奴才死遲了。」

此時李得用見主人已死,他囊中已厚,又恐當日假書的事或有人洩漏與老主知道,不能免罪,他帶著老婆兒子逃之夭夭了。過後眾家人方把李得用帶假信並後來請先生的這些話,告訴了李之富。李之富倒反慟哭道:「我那不通的兒羅,世上人家不通的兒多極,老子也哭不得許多。你聽奴才的假書,疑我老子。又聽孫子的讒言,罵逐先生。你死何足惜,但苦我老年人將來入土,不見貴兒子,只有壞孫子了。」後來不知他家下落,亦不復再贅。

再說那干生自李太家出來,逕到廣教官處,將前事說了。廣教官自愧不該薦他這館,再三自認不是。干生竟毫不介懷,付之一笑而已。鍾趨知他貧寒,久矣萌悔親之念。他兩個賢郎鍾吾仁、鍾吾義又常力勸父親道:「古云相女配夫。我家雖不算大富,也還是有碗飯吃的人家。妹子甚麼豪門巨族嫁不得,為何配他一個窮酸?雖然說當年曾指腹為婚,那不過是兒戲的事,如何做得准?」鍾趨原有此心,又聽兩個兒子這一番話,遂拿定主意反悔。因聽得他在李都督家坐館,尚不敢造次。今聞得他賓主不合出來了,料道他力不能娶,算計一番。先不好就露其意,恐親友談論。人初起壞念未嘗不有些良心,一過後便喪盡矣。一面託人來催他行聘迎娶,一面又出一個難題目,要多少頭面,要多少尺頭,多少羊酒,多少果餅,不然如何進得我家的門?干生聽了這話,笑道:「既然如此,等我有僥倖之時,然後再議。」那人復了鍾趨。鍾趨便發話道:「放他的狗屁。他若一百年不得中,我女兒留一百年不成。他既不能娶,他若情願退婚,叫我女兒另嫁,我還與他幾兩銀子度日。」那人又來會干生,就直言拜上。干生大笑道:「老殺才見我貧欲悔盟耳,何多言?我豈屑要他分文?」竟寫了一張退婚文書與他,鍾趨喜不勝言。

干生的業師真佳訓知道了,大怒,要約些朋友,叫干生遞張公呈在學院處告他。反是干生勸道:「老師盛情,門生深感。人生但患不能功名成立耳,何患無妻?以門生嫌他家之女則不可。彼嫌貧棄婿,我就爭來,亦無顏矣。」真佳訓見他志氣可嘉,又平素愛他抱負不凡,便道:「賢契既不屑要他,我有一小女,作賢契之配何如?」干生辭謝道:「老師雲天高誼,門生銘感五內。但門生今日一貧徹骨,豈敢辱老師門楣?」真佳訓正色道:「賢契以鍾趨視我耶?好先生,不愧為人之師表。此一語,視鍾趨為狗彘矣。若恐我小女愚陋,不足為賢契之匹則止。至於其他,我不較也。」干生道:「蒙老師如此錯愛,門生豈不願為門下婿?」還拜謝道:「門生愧無寸絲之聘,奈何?」真佳訓笑道:「何必拘些世俗之套。我前得了徽州府祁門縣教官,數日內就要起身。小女既許奉箕帚,若帶了去,將來婚娶便費事了。」因在袖中取出一封銀子來,道:「我適間問一敝友貸得五十金做途費,今以二十兩贈與賢婿。明日就是良辰,我同老妻送小女來,你們完成之後,我也就要起程。但事在倉卒,小女的妝奩絲毫未備。寒家所有者皆送了來,餘俟後補。」雖是好丈人,卻是好父親。雖疼愛女婿,正是疼愛女兒。真佳訓不但真會做先生,且真會做岳丈。干生見他這樣一片熱腸,惟有再三稱謝而已。真佳訓回去只與老妻說了,連女兒也不說知。

次日,只說親戚家請餞行,叫了三頂轎子,竟送到干家來。干生也備了桌酒款待岳父、岳母。他老夫妻看著女兒女婿合了巹,抵暮回家。他是要上任去的,將家中所有器皿什物盡行贈了女兒女婿。孟夫子云:「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他那令愛在閨中待字,信都不知,忽然間得了個女婿,大約也沒有甚麼抱怨父母處。他見干生相貌魁梧,胸懷磊落。干生既感岳父高情,又見新人態美,夫妻甚是相敬相愛。那真佳訓把他的那間書室典與鍾趨,所得典價十兩,也贈與女婿為讀書燈火之費,數日內也就上任去了。鍾趨自得了那張退婚文書,先還恐有後話。過了幾日,聽得真教官把女兒嫁與他了,遂放了心,不但放心,再無不笑真教官呆者。託媒人要尋個富貴女婿。

誰知他嫌貧棄婿的這個美名傳出,那正經人家都鄙他為人,誰還肯要他的女兒?因循了幾年,他女兒年已二十五歲。恰逢勞正因寶姑死了要續弦,媒人說起鍾趨的女兒生得甚是標緻,但只是年紀太大些。勞正也是將三十歲的人,這女子年紀尚還小著兩歲,這有何礙?就煩人去求親。

鍾趨聽得是御史公的公子,求之不得,兩個兒子又十分慫恿。因圖奉承豪婿,賠了有千金妝奩嫁與他。世人因自己豪富而嫌貧棄婿者,不知是何肺腸?即如鍾趨因干生之貧而棄之,卻陪千金嫁女于勞宅。若以此千金贈干生,則不為貧矣。歸之以女,豈不為慈父賢岳?奈何溺於勢利場中而不悟,惜哉!勞正迎娶過門,成親之夕,不但貌美,而且果是處子,不勝恩愛。誰知後來事敗,魏璫磔後株連。勞御史是他二等用事,党逆人犯,本身伏法,妻子一家發陝西邊衛充軍。連鍾趨的令愛,也同著鐵甲將軍去了。干生同鍾生同年中了舉,次年又同中了進士,做了一任知縣,行取後又做了推官。鍾趨悔恨無及,把女兒的一位推官奶奶白撂掉了,還去做了軍妻。可惜他死早了,不曾見他令愛後來做澤國公的權夫人。李自成在陝西猖獗,音信杳無,死活存亡都不知道。他每每欲自抉其目,以恨不識人,還被親友在背後不知笑駡了多少。因此抱恨成了蠱脹而亡,這是後話。

且說這干生住處與賈文物相近,賈文物因有個假文名在外,人見他又是科甲,或有求他作詩的,求他作文的。他又不好推辭不會,自己卻又弄不來。他與干生自幼相識,知道他有些才學,時常請他來代庖。這日因要作盟文,故又去請他。一見他來,大喜道:「弟候久了。」忙迎著讓坐。也不暇敘寒溫,就把宦公子要結盟並要作一篇文,故請他來代筆的話,說了一遍。隨自己斟了一杯茶送過去,即將筆遞上,將紙鋪下。干不驕與賈文物因同里巷,素常又杯酒往來。賈文物因常要求他,每遇節令定有些食物饋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雖推辭不受,賈文物決定不肯。干生因見他情意諄切,只得笑納。今日他請了來,見他一番殷勤,十分奉承。況只要代作幾句盟文,又甚是易事。雖知他與宦萼、童自大結盟,不過是膏梁子弟,狐群狗黨,一夥酒肉之朋,信筆作了一篇譏誚戲謔的話。作完,隨又將黃紙謄清,遞與賈文物。賈文物看了一遍,贊道:「非長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輝多矣。」留他小飲了幾杯,干生辭別。賈文物深深作揖道謝,送他出門而去。賈文物見人說話無一不文,惟見了干生,半個文字也不敢說。不但是小巫見了大巫,正是他純是以做文欺局外之人也。

回到內室,富氏問道:「你今日往那裏去的,此時才回來?又請那姓干的寫甚麼?」賈文物鞠躬道:「有政故晏也。予久矣升堂矣,未入於室耳。」富氏怒道:「你向別人文縐縐的罷了,在我跟前也是如此。問著話,不明白說,甚麼叫做有政晏也?」賈文物道:「予豈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富氏反笑起來,道:「我看你真是迂夫子,倒埋著文屁沖天。的評。到底是甚麼事?說來我聽。」賈文物道:「有一宦公子,居氣養體,大哉居乎,翩翩之佳公子也。欲與拙夫同氣相求,為朋友共。其臭如蘭,故歸來不覺日之夕矣。」富氏道:「啐!你嚼蛆。」便上床脫衣而睡。賈文物也便上床。臥了片刻,爬起來,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告而娶為無後也,況男女居室乎?奶奶雖未學養子而嫁,我拙夫恐廢人之大倫,不敢不免請搗之。」富氏也不理他。他將富氏放得睡正了,他站起,向陰門深深一恭,道:「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然後爬上肚皮,雲雨起來。斯斯文文,慢慢一下一下的抽扯。富氏急得叫道:「你到這個要緊的時候,怎還這樣慢條斯理的?」賈文物道:「好勇鬥狠,以危父母,不孝也。況古云: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乎?」富氏怒道:「你既然做這麼個樣子,你掙這個命做甚麼?」賈文物道:「此孝當竭力,忠則盡命之時,況與夫人交,敢不興乎?不能也,非不為也。」頃刻氣喘吁吁,伏於枕上。富氏道:「你怎麼越發不動了?」賈文物道:「吾了矣,不能動也。非敢住也,力不進也。」富氏又恨又怒,將他一搡,跌下身來睡倒。歎道:「血氣方剛,戒之在鬥。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富氏聽得恨極了,下力將他擰了幾把。他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夫人不自苦,然而我苦之。何若是乎擰之之也?」富氏恨恨而睡,一宿晚景已過。

次早賈文物起來,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轎往宦家來。進到園中,童、鄔二人早已在彼。宦萼迎著問道:「兄的文曾作了麼?」賈文物道:「予歸而來之有餘師,焉得無?」這一句文袋掉得是實。遂在袖中取出遞過。宦萼接了,打開叫鄔合念。大家上前同聽他念道:

維南贍部州大明國南京應天府居住信官宦萼、賈文物、童自大,謹以烏豬白羊、香花紙燭,致獻於天地三界十方萬為真宰,初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之前曰:

宦萼道:「這信官兩個字下得妥當之極,好想頭。」鄔合道:「就是烏豬白羊四個字也對得工得緊。」童自大道:「寫上關老爺真好,我見人家結拜都寫上他老人家的。」鄔合又念道:

某等向系異姓,今結同盟。只願同年同日生,不願同年同日死。

鄔合道:「這生死兩個字轉換轉換,多了許多學問。不是賈老爺這樣名公,誰能想得到此?」童自大道:「這兩句話原是古人不通。如今人家的親戚弟兄為幾個錢還像生死冤家,乍看似呆話,細思之,真至言也。況結拜的酒肉弟兄?不過圖些東西肥嘴。近之結盟,不過為此。無原無故,同起甚麼生死來。這樣沒道理的胡說豈不可笑?」宦萼道:「果然,你這話說得有理之極。」向鄔合道:「你再念。」他念道:

自今設誓之後,某等三人輪流做主,或以酒肉開筵,或向煙花訪妓。倘負斯盟,人神共殛。

童自大伸了伸舌頭,道:「既這樣說,你把我的名字摳掉罷,我是不來的了。」宦萼道:「既已講定,為何又變起卦來了?」童自大道:「賈兄是個送人的棺材座子,他同我頑呢。

他上頭說輪流做東,我如何來得起?我一個經紀人家,那裏經得這等大費?若是我家奶奶知道了,我這條賤命算就送在你們手裏了。」賈文物道:「送為賓主禮也。既如此說,你竟二而一,我們一而二,何如?」童自大搖頭道:「也做不來。我前日聽見個人念書,甚麼二十而取一。依著書上說,你每位當十回我當一回罷。」宦萼道:「太無此理。我們兩個當十回東擾你一回,何如?」他聽了才不做聲。鄔合道:「二位老爺請聽著念完了罷。」又念道:

某等今日富貴相告,故結弟兄之社。他年豪華不敵,定散手足之盟,上告蒼穹,願鑒同志。天啟年月日謹疏

讀畢,童自大道:「一篇文我只喜這兩句。」鄔合道:「通篇都是妙的,如何只說這兩句好?」童自大道:「他說有錢相聚,無錢散夥,可不妙哉乎也?我因二位哥有錢勢才來拜把子。若是兩位兄倒了運,我還同你作甚弟兄?同胞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酒肉盟?」朋友已是五倫中之一。果能孰友道,患難死生可以相共,何待結盟而原始也?近之結盟者,皆不過是酒肉社,特美其名為結盟耳。昔人曾有兩句道:最好笑的世情,朋友們結盟。童自大這幾句話,與之持合今人。多少譏貶,多少傷心,孰謂之呆哉?宦萼對賈文物道:「人不可不弄個進士做。賢弟這篇文都是我心眼兒裏的話,卻說不出來,都被你說出來了,真不愧才子二字。宦萼這幾句話初看不覺,細思之,真不通到趣極。他並不知進士是因自文才而得,以為中了進士自然有才。匪夷所思,令人笑倒。賈文物道:「愚弟此文乃雞鳴而起,孳孳為之者。雖小套,必有可觀者焉。」話說間,眾家人已將各項擺列停當。叫鄔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畢,然後交拜過。擺上酒來,大家散福痛飲,狂呼哥哥弟弟,真比親手足還覺親熱。有幾句道他三人道:

臭味相投,同盟共好。弟弟兄兄,酒肴列繞。若問義氣有無,這卻不能分曉。

飲到更闌,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問道:「你今日前邊殺豬宰羊做甚麼事?」宦萼將同賈、童結拜的話說了。侯氏道:「我同你夫妻多年,不見你一些親熱。每日歇店也似的,晚上進來睡一覺,清早就鑽了出去,成日在外邊不知做些甚事。又同外人結拜甚麼弟兄,可不是親倒疏,疏的倒親了?」此類人多甚。宦萼道:「我豈不要親熱你,只是見了你怒目金剛似的那一種相貌,一點喜容也沒有,我的魂都不在身上。怕還怕不過來,怎還敢來同你親熱呢?」侯氏此時偶然有些高興,正想同他來親熱親熱,遂密縫著兩隻紅眼,齜著嘴,要是我,更害怕。故做嘻嘻的笑道:「我如今這個喜笑的面龐,難道你還怕麼?看你怎麼個親熱的法兒?」宦萼也有半酣,見他滿面春風,一時膽壯起來,也笑嘻嘻走上前抱住,親了兩個嘴,道:「我的娘,若日日你有這個喜容,我便夜夜同你親熱。我同你到床上親熱去。」把侯氏抱上床來,替他寬衣褪褲。二人脫得精光,宦萼腹中雖然不濟,腰中這一副本錢倒甚濟,有一調《西江月》贊他道:

堅舉長餘六寸,生業能軟能剛。軟如醉漢倒郎當,剛似瘋僧狂樣。出牝入陰本事,腰州臍下家鄉。天生二子在身傍,慣與佳人打仗。

那侯氏貌雖不揚,倒好一個陰戶,也有個《西江月》贈他道:

緊暖香乾俱備,光光滑滑堪憐。有時吐舌笑開顏,困便懶張兩片。清水池邊故土,褲襠縣裏家園。有時忽動興緯綿,戰鬥千回不倦。

他兩個一時弄將起來,只見:

一個兩足高蹺,一個單槍直刺,一個柳腰款擺,一個玉杵忙舂。一個笑吟吟把腰肢緊摟,一個喜孜孜將兩股頻搖。這一個面似火燒,那一個舌如冰冷。一個喉內哼哼,如小兒睡夢頻啼;一個鼻中喘喘,似老牛耕田力乏。下一個濛濛星眼,心窩內樂極魂飛;上一個汗流浹背,遍身中酥麻精泄。

幹夠多時,雲收雨散。那侯氏得了這一番樂趣,也與每常大不相同。二人四臂交加,兩胸相貼,真個親親熱熱睡了一夜。此後侯氏圖他這種親熱,也就常與他個笑臉,宦萼也就漸漸膽子略壯了些。雖不敢犯他的法度,也不似先那樣畏縮了。

且說那鍾生一日在梅生家會文,作完之後,互相評論了一番。鍾生見案頭有一冊手抄,便拿過來翻閱。梅生道:「這是個姓郭的敝友,他與黔甯侯沐國公有些瓜葛,往雲南去相探。沐公留他住了月餘,他將滇中風景作了三十餘首竹枝詞。昨日回來,他送來與弟看。雖不為佳,然而看看,知那地方的風俗,不無開券有益。」鍾生翻開看道:

朱樓繡戶斗年光,采勝新花八寶妝。
上客登堂來拜歲,金盤十隻送檳榔。
三冬雷雨兩交加,但到立春桃已花。
正月盡頭梅子大,嚐新二月有黃瓜。
簾外春風初淡蕩,梁頭燕語已呢喃。
獨有鴻飛曾不到,長空耿氣鎖煙嵐。
花朝時節女成行,攜盍城東坐小莊。
石子爭拈打石臼,中時應產好兒郎。
楊花歷亂下秋千,趁著清明無雨天。
金汁河邊桃李陌,稠人堆裏狡風蔦。
頭上青梭布一幅,防峁地動手親扶。
歸來不見新娘面,嚼碎檳榔罵濫奴。
柳葉桃花日夜開,青樓小妓踏歌回。
閒情解釋愁多少,帶得春風滿面來。
一隻金釵十萬貲,霍家小玉傾城姿。
好花才吐新鶯滑,妒殺姝姝打棗詞。
圓通勝跡小蓬萊,樓觀金銀崖上開。
磴道盤空直到頂,可憐羅襪半塵埃。
肉身金像古庭龕,銅殿新修鸚鵡灘。
出門試請朝東看,山頭坐破女和男。
夏木千章祈雨壇,鳥龍潭繞碧欄杆。
神魚隊隊皆龍種,誰敢吟風下釣竿。
金馬山前金馬寺,碧雞關外碧雞祠。
王褒祀後南雲歎,猶道昆明鑿漢時。
大理黑龍憶白龍,傳聞人說是雌雄。
如今一歲一相見,飛雹寒冰帶滿空。
白塔街前嶽廟開,血池賺得婦人來。
半空蝴蝶飛灰盡,獨坐西廊苦不回。
蜀梁自古產銅山,九府官開寶貨泉。
一月一緡收子母,人人爭放貤排錢。滇中皆以海貿易,至今呼錢猶曰兒。
小兒好事日千端,甘蔗性寒梅子酸。
買得燒鵝還未請,索錢又換米花團。滇中小兒謂炒糊蠶豆為燒鵝也。
吆吆喝喝百般腔,魚市街連羊市長。
聽去綿蠻渾不解,螺螄豬兒螺螄黃。滇中螺螄甚大,賣者分頭黃三等。
雲澆星回六月天,食生人竟共嚐鮮。
不知五詔同焚死,直似驪山舉火年。六月二十四日為火把節,土人皆食生肉。
矗空兩塔望巍巍,西寺人從東寺歸。
崢嶸五百阿羅漢,一時齊著錦闌衣。
太華山上白雲秋,太華山下水長流。
彈詞唱罷歷朝事,不見當年楊用修。
晏公海口混茫茫,昆明池水接昆陽。
舟船何事行深夜,白日風波不可當。
鐘聲鳴咽梵王秋,歸化千年大路頭。
莫道西南通漢使,滇池不肯向東流。
誰家少婦挽雙鬟,拜掃清明哭百蠻。
自道良人中國子,可憐死葬梁王山。
白日狂飆十丈高,拔山蕩海怒奔號。
勞勞亭外重關道,劈面塵沙無處逃。
寶石陸離出永昌,黃金照耀產麗江。
傾囊猶恐公家罪,百姓何人敢自藏。
近城風脈祖墳山,盡日堪輿馬上看。
俱道來龍埋處好,不知何代始高官。
進耳山中祈夢人,事誇一夢覺先困。
不知人事渾皆夢,獨自殷勤夜問神。
高樹花花如火屯,千紅萬紫似兒孫。
三春景色真真好,一片花聲賣過門。
二忠木上照滇雲,太史聲名動海濱。
生謫死歸皆是義,南中稱有此雙仁。
黔甯開第五華東,珠樹繁花照叟紅。
鸚鵡西飛芳草暮,桂枝獨自唱春風。
玉樹後庭花已殘,梁王山下鳥飛寒。
民間不解傷心事,一夜月明打棗竿。

看完了,梅生又留鍾生小飲了數杯。鍾生見日色將暮,作別歸家。正走時,紛紛落下雨來。正無處躲避,遙見一個菜園中搭著一個席棚,系鐘園之人午間陰涼之所,只得急走到底下暫避。不想一陣陣只管大下起來,竟如飄傾一般。頃刻間,平地水深數寸,一個聚水灌園的塘子都漲滿了。幸得這個棚上豆葉遮滿,又在一棵大槐樹之下,雖然身子略沾濕了些,還不至十分狼狽。

等到將起更時分,淙淙猶尚未止。鍾生因離家尚遠,泥濘難行。且又下個不住,到一更之後,雨才止了,黑雲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時雖然晴了,卻夜深歸去不得,心中好生著急。忽隱隱聽得有哭泣之聲,朦朧月下四處一望,恍恍惚惚見水塘邊有個人影。哭聲雖不高,卻甚是悲切,像有個投水之意。鍾生悄步走近前去,原來是個婦人。那婦人哭著,不曾看見,聽得腳步響,忽回頭一看。見有人來,忙攛入水中。鍾生眼疾,見婦人下水,趕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盡力拖了上來。那婦人還往下掙,鍾生顧不得嫌疑,也不惜泥汙了自己的衣服,拉住他膀子,道:「你是誰家宅眷,有甚麼冤苦的事,尋此短見?」那婦人掙不脫,只是嗚嗚的哭。鍾生道:「你有甚麼萬不得已的事,何妨告訴我,我或者可以救得你也不可知。你家住在那裏?」那婦人方住了哭,指著個小門兒,道:「那就是我家的後門。」此時婦人自頭至足,渾身都是泥水。鍾生用力扶起他來,道:「你且請回去,萬不可如此。」那婦人微亮之下見鍾生儒巾儒服,是個讀書人的樣子,又哭著道:「相公,你救我也無益,我始終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這深深的水,讓我死了罷。」鍾生道:「我不見就罷了,可有見而不救之理?且回去有話說了,我若力量可行,定然相救。」

那婦人見他苦勸,只得回家,鍾生也隨在後面。那婦人一身拖泥帶水沉重了,地下泥深路滑,他鞋弓足小,一步一跌。鍾生看得心中過不去,只得上去扶著他走。婦人怕又滑倒,將兩隻手把鍾生肩膀緊緊扳住,把個鍾生也弄了一身泥水,扶他到了房內。你道鍾生一個讀書人,豈肯夤夜到一個孤身婦人室中?因恐無人,他又去尋死,豈不辜了救他的一片熱腸?二來要問他詳細,有可救他處,好設法相援,做個救人救徹之意。

到了房中,燈火也沒有,月又不明,黑魆魆伸掌不見。那婦人摸了條板凳讓鍾生坐下,他在床沿上坐著。那婦人一身雖然濕透,幸得七月初頭,天氣正熱。鍾生問他投水的緣故,丈夫何在。他重新哭起來,道:「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當日也是好人家子孫,因不成器,成日在外拐騙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個小小家業都花盡了。如今手頭沒錢,舊日相厚的那些都撇開了他,他還不死心。三日前又引了個小夥兒到家中來。」說到這裏,越哭得悲慟。鍾生道:「不用傷心,你說完了再做商議。」婦人止住哭,含羞道:「他因沒錢與那小夥子,要叫我同那小夥子睡,他借他的屁股。我也是好人家兒女,怎肯做這樣無恥下流的事?被我同他大鬧了一場,他賭氣出去,三日不歸。家中當賣俱無,柴米油鹽一樣沒有。大長的天氣,我整整餓了三日,米星兒也沒有沾牙。相公請想,我這樣苦命還活著做甚麼?螻蟻尚且貪生,我難道就不愛命?我餓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著深深的水往下一跳就罷了,不想又遇著相公救起我來。我也想來,嫁了這樣不成材的丈夫,他圖風流快樂,妻子餓著都不管。我就做些不長進的事,他也怨不得。相好個正經人也還罷了,怎肯把身子同兔子小廝去睡?」

婦人的這幾句話來得有意,他雖黑影裏未見鍾生容貌,見他文文雅雅,是個正經人。又有救他的這番好情,且又不顧泥汙,竭力扶持,又還說要救他。大凡人猛性尋死,死了就罷了,被人救轉,誰不惜命?這郗氏不但要捨身報他相救之恩,且有個要結交他,圖他照顧之意。非寫郗氏一段貞性忽爾變為淫心,此乃是他一片報恩之念。因今日不曾捨身以報,故後日念念不忘,終必報也。鍾生是個誠實君子,那裏認他話頭。便問他道:「你難道沒有父母兄弟麼?」郗氏道:「要有父母倒好了。只有個哥哥,嫂子前年又死了,也是個孤身。見妹夫不成人,也嚷鬧過幾回,不大上門。他往外邊做生意去了,原說八月裏才回來。」鍾生道:「事也好處,你不必胡思亂想。這一句妙極。鍾生是個聰明人,豈不料郗氏前言之味?今云你不必胡思亂想,淺人看去,謂是不可再尋死了。深味之,暗言切不可因貞而失身也。你一個人,一月有兩銀子就夠將就盤纏了。我雖是個貧士,我明日去替你設處。」郗氏道:「相公貴姓?我蒙相公這樣大恩,怎麼報答?」鍾生道:「我賤姓鍾。救人之難,理所當為,何必講報答的話?」

說話時,外面又大下起來。鍾生初意說完了話,安撫了婦人,還要到棚下去。不意下得越大,只得閉目凝神坐著。郗氏見鍾生這等好情,心中感他不盡。又想,孤男寡婦黑影裏共坐一室,可有不動心之理?恐他先動起手來,反不見了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又寫此數語者,非謂郗氏之淫濫,特更顯鍾生之難得耳。遂走近前,道:「夜深了,相公不棄,請在床上去睡睡。我在板凳上坐著罷。」鍾生道:「你請自便,我坐坐好。」郗氏見他推辭,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鍾生對著那婦人,毫不動念,有四句贊他道:

空房雨夜對嬋娟,正直心腸鐵石堅。
寂寂通宵能遏欲,坐懷端可繼前賢。

東方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鍾生一看,好個標緻少年,心愛無比。有此一句,相隔數年,故一見即識也。起身向鍾生道:「泥深路爛,相公怎麼回去?寒家柴也沒有一根,茶也沒一鐘敬相公的。」鍾生看見郗氏也大有幾分姿色,雖然是裙布荊釵,卻掩不得他的花容月貌。古人有幾句話道:

好好好,不必綾羅襖。青衫白練裙,好的只是好。

還有幾句贊他道: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儀容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看他渾身水濕,似帶雨海棠籠曉日;遍體泥淤,如經霜黃菊弄秋晴。雖不及瑤臺仙子,也算個窈窕佳人。

這郗氏渾身還是精濕,鍾生答道:「顧不得泥濘,我此時回去設處盤費送來。你不可又尋短見了,換換濕衣裳,養息養息。我就來的。」二語足見鍾生相愛之甚,情不敢越禮耳。郗氏道:「我就是身上這件衫子,可憐那裏還有得換?」鍾生點了點頭,歎了一聲,拖泥帶水而去。

到了家中,將錢貴贈他的銀子稱了三兩,帶了一百文錢,把舊褲拿了兩件,卷緊籠在袖中,復到郗氏家來。那婦人正倚門盼望,見了他,忙側身讓入。鍾生先把衫褲取出,放在桌子上,道:「這兩件舊衣,你將就換換身上。」又將銀子遞與他,道:「你昨日說令兄八月來家,如今已是七月初了,到八月盡,只兩個月,但出門的人定不得歸期。這是三兩銀子,夠你三個月用度。等你令兄回來,就有接應了。」又取了一百文錢與他,道:「恐一時沒人與你換錢,你餓了三四日,且買個點心充饑。」郗氏見他如此周到,相愛之切。滴了幾點淚,道:「相公這樣深情,我無報答之處。若不嫌我醜陋,願以此身相報。」此非謂郗氏之水性,乃贊其受恩必報之堅心,正反襯世之鬚眉者。今日受人之德,明日即掉臂不顧之流耳。鍾生正色道:「我一番救你的熱心腸,豈有不肖的念頭?你快不要妄說這話,錯會了主意。」郗氏見他說得如此斬截,知道他不是個好色悖禮的人,忙忙拜謝。鍾生也頂禮相還,辭別而回。

離家有百步之遙,一家門口站著一個老婦同一個少年婦人在那裏閑望。見了鍾生,那少婦失口贊道:「好一位俊俏郎君,有甚麼要緊的事,弄了滿身兩足的污泥?」鍾生抬頭看見,雖然淡妝素服,竟是國色天姿,也有古人的幾句贊他道:

俏俏俏,不用菱花照。清水淡梳妝,俏的只是俏。

鍾生見了,忙低頭而過。只聽得那一個半老婦人道:「這就是前面那園子裏住的鍾相公,是個才貌雙全,有名的小秀才。」只離百步之遠,老婦已知鍾生之名的,鍾生反不知其為何如人。足見他不務外事。閉戶潛修也。

鍾生到了家,換了衣服鞋襪。因一夜無眠,睡了一覺,然後起來讀書,天色晴了。過了兩日,因家中缺少些動用之物,打發那雇的小子上街去買。他獨坐看書,忽聽得敲門甚急,疑是那小子忘了甚麼東西回來取。忙來開門,原業是前日那家門口站著的那美婦。鍾生道:「尊駕到這裏來,有何貴幹?」那美婦笑著道:「我來看看相公的書室。」說著,就走了進來。鍾生又不好推他,只得也跟著走入。前日不過瞥見一眼,未曾看明。此時將他一看,卻好一個美女子。腐頭巾謂,看人婦女,大損陰德。此迂腐不通之論也。人非瞽目,見美色焉不一看?即如走馬看花,過眼即了,勿介在胸中,有何妨礙?若見了美色,時刻不忘,且又不住口提,則不但損德,乃真正小人矣。有幾句贊他道:

月掛雙眉,霞蒸兩靨。膚凝瑞雪,鬢挽祥雲。輕盈綽約不為奇,妙在無心入畫;嫋娜端莊皆可詠,絕非有意成詩。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寫李氏如此美麗,非正筆。特謂如此豔質于無人處來奔,而鍾生毫不動念,真奇男子耳。

他到了房中,道:「好一間潔淨臥室,真是瀟湘書齋了,不愧才人所居。」鍾生站在窗外,道:「男女授受不親,請回罷。恐一時有朋友撞來,見之不雅。」那美婦道:「相公請進來,妾有心腹之言奉告。」鍾生道:「豈不聞瓜田李下之嫌乎?有話但請見教。我在此聽著是一樣的。」那美婦道:「妾家姓李,我父親是黌門老儒。我向日為媒所誤,誤適匪人。先夫桑姓,自不知書,惟以嫖賭為事。妾今孀居三載,賤庚二十有一。自先夫亡後,妾即歸於母家。我父母公姑憫我年幼無出,叫我改適。我恐又嫁一庸奴,豈不誤了終身?要圖覓一良偶,故爾不敢輕託。晚見相公豐儀出眾,又聞知學富五車,妾私心欣慶,不自揣鄙陋,願侍箕帚。妾此來,非為淫奔之事,欲以終身相託耳。昨遇相公的那家是我姨父,姓陶。姨母柳氏,系家慈之親妹。今日他老夫妻都往親戚家去了,妾偷空到此。不惜慚顏自媒,相公肯俯允否?」鍾生道:「多承厚意,但我已定過荊妻了,有辜盛情,不敢從命。」那婦人想了一想,又道:「我想甯為讀書郎之妾,不願做賣菜傭之妻。相公既聘過夫人,願留一小星之位以處我,尊意如何?」鍾生道:「尊翁既系前輩先生,你是儒門閨秀,那有與人做妾之理?令尊自然愛女,為擇佳配。古云:寧為雞口,勿為牛後。不要錯想了。恐有人來,快請回步罷。」那李氏聽了這話,真個是:

只道桃源路已通,豈知猶在夢魂中。
青鳥浪傳雲外信,錯將心事語東風。

不覺滴下淚來,道:「昨見郎君之後,私想以為終身有託。不意相公如此拒絕。我亦聞之,甯甘玉碎,不肯瓦全。一生事一誤,寧堪再誤?命薄如斯,我從此投入空門,長齋繡佛,今生不復再嫁矣。」掩袂悲啼。鍾生聽他說得慘然,心中著實動憐。想了一想,道:「不必傷心,我替你做個伐罷。我有個梅兄,今年二十三歲了。相貌瑰異,才學天成,將來必成大器也。前歲斷弦,家頗充足,較勝我多矣。若肯嫁他,必不失所。」那李氏道:「相公尊諭固是良言,但不知果如相公之說否?」鍾生道:「承你這一番見愛,我已銘刻肺腑。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過,豈不願得你這樣佳人?要說我不相愛,便是矯情之語。我雖有十分憐愛之心,但于禮有萬不可行者。此數語見鍾生才是真豪傑,才是真情種。我為作伐者相報你這種深情耳,豈肯誤你終身之事?」李氏聽他說這話,真出肝膈之言,深深斂衽而拜。鍾生還了一揖,道:「我今日就去對梅兄說了,擇日到府奉求。不知令尊府上在那裏住?」李氏道:「若貴友不鄙寒門,不必遣媒。如不吝玉,就到家姨父處,煩我姨母去說,更為省事。」有心哉。斯女也欲梅生來,自己偷相耳。鍾生道:「這更妙了。」那婦人喜笑盈腮,欣欣而去。

鍾生等了小子回來,就親去到梅生家,不好說這婦人來奔的話,只說:「昨日偶然看見,真是麗人。訪問鄰舍,方知姓李,是儒家之女,聞得孀居,才二十一歲,正在選擇佳婿。弟見吾兄鰥居,特來奉告。佳人難得,吾兄萬不可錯過。若親去煩他姨母作伐,事在必成。」梅生大喜,再三稱謝。次日,備了一分禮,親同鍾生來央陶老夫婦做媒。他老兩口見梅生少年英俊,滿口應允。那李氏暗地偷覷梅生,果然一表非俗,心中私喜,感激鍾生不盡。陶老向李老說了,接了女兒回去,問女兒主意。那李氏自然願意,李老也許了。錢貴與鍾生,梅生之媒也。廣氏與劉顯,梅生之媒也。成全了兩對好夫妻。今李氏與梅生雖緣陶老說合,實起于鍾生之媒也,亦成全了他一對好夫妻。做良媒者自有好報,世間之媒專誤人家子女,何也?梅生擇吉行聘,也甚齊整,選了八月初四日親迎,娶過門來。梅生看那李氏,果然美豔無比,與當年雪氏可相伯仲。李氏也偷眼看梅生,比前番私窺時丰韻更佳。有四句說他兩人道:

郎顏敷粉婦容嬌,角枕橫陳粲此宵。
兩兩情投如鼓瑟,千金良夜實難消。

他二人這一夜的恩情賽過百年歡好。到了三日之期,請丈人李老、丈母柳氏、姨丈陶老、姨丈母、舅丈李老、舅丈母楊氏、並桑老夫婦,又有丈人家的親戚桂老、柏老多人,到家喜筵。鍾生臨場,不得來赴席。親朋熱鬧了數日。他夫妻如魚似水,深感鍾生這個月老。梅生得了佳偶,竟連揚期都不去赴。真是:

得成比翼何須貴,願做鴛鴦不羨仙。

暫且放下。再說那宦萼、賈文物、童自大三個自結盟之後,無比親厚。朝聚暮散,十日有七八日在宦家,有兩三日在賈文物處。他們知道童自大吝嗇,總不到他家去。一日,又在宦萼家中來。要知在何處共坐,做些什事,且聽下回分剖。

《姑妄言》卷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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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