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齋集 (魏伯珪)/卷十

卷九 存齋集
卷之十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十一

讀書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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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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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敎。

「天命之謂性」,若曰「天命謂之性」,則是天命之性之外,又有某物謂之某物,可以對言者。天命之謂性,則天下只此一性而已。道、敎二節,倣此。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愼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愼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不可須臾離,天命故也。可離非道,離則違天命,如舍正路則荊榛也。戒愼、恐懼,不離之工也。發皆中節,則修在其中。致中和之「致」字,率與修之極功。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天命故不偏不倚,卽劉子所謂「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率性故庸,率循其所受於天之性,故可常而不可易,本非高遠奇異而只平常也。

將引夫子之言,以爲此書,而只稱「子曰」則例也,故直稱「仲尼」,以致丁寧受授之意。譯佛經者,因此稱「如是我聞」。太史公竊取其義,書「其上蓋有許由塚云」。天地之中,故爲時中,天道時而已。春時則暖爲中,夏則熱爲中,秋則凉爲中,冬則寒爲中。春不暖,凍解無漸,萬物萌芽,蟄蟲翹息,欝爆而未舒。夏不熱,物不長。秋不凉,暑徂無漸,萬物猝遽而未斂。冬不寒,物不堅。四候各於其時爲中,「時」字包「修」字。蓋禮樂刑政各有宜,如寒暑之各有時也。惟時故爲庸。若不時則不可常也。若以傳子爲中,而傳,以傳禪爲中,而禪昆吾惡來,是豈可常之道乎?以陋巷爲中,以腁胝爲中,亦不可謂庸也。小人而無忌憚,是戾氣,霜雪於長夏,雷虹於大冬者也。離於道則失於中,千岐萬劇,坑塹荊榛,便自無所忌憚,而不知悔悟。其本,君子以吾心性繼之於天,而不自私,故率由其性。若循一線之路,不敢放失。小人以身體爲吾私物,故以心殉身,無所不爲矣。不畏天命,不畏大人,不畏聖人之言,故無所忌憚也。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此則贊中庸爲重,故不必添「德」字,而下必着「能」字。《論語》歎民鮮爲切,故上必稱「德」,而下不必用「能」字。但言中庸,則公共之道也。言之德則身得之行也。此則「能」字重,《論語》則「鮮」字切。此以「至矣」二字結上文,「鮮能」二字起下字。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飮食也,鮮能知味也。」

民所以鮮能者,何也?知之過不及,而不率性分自有之中庸,故道不行於世。行之過不及,而不知中庸之在吾性分,故道不明於世。其義重在知之過不及。若有知者,則可以告敎賢不肖,使之知之矣。喩之以飮食之味者,蓋言中庸非高遠難知,只在日用倫常之間而已。如飮食是人人之所常食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如飮食之常而莫之知味,則豈無嗟歎慨惜之意乎?是子思之文章聳動處。以此六字爲一章,非朱子不能也。

子曰:「其大知也與!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爲乎!」

知者,學之頭工。不知則無以行,故承上「知味」之「知」字。以之大知,證知之着手處。,生知也。「生知」之「知」字,自在之體也,如鏡明水澄。好問好察,知之用也,如鏡水之物來便照。然這兩箇「好」字,有《大學》「格物」之「格」字影像。執其物,論不同之極致,則有《大學》「知至」之「至」字意味。是知學問必先致其知。知不至,則過者入異端,不及者止汙下而已。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人皆曰予知」,而不格致,故不知中庸之眞可好。不知中庸之眞可好,故苟或得之而不能期月守。不能守則雖時刻之頃、一念之差,便是離道。病根只在「予知」二字。旣曰予知則不好問好察,何以能格致也?承上「大知」而不言「知」,蓋離道而行,便落擭罟陷穽。此句非徒譬況而已,失中庸則其禍也自如此。

子曰:「之爲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知旣至則行之,故顔回之弗失次之。夫行之所以屬仁者,必無一毫私意之間斷,然後方去得行,是所以爲仁也。「擇」字照帶「克己」之「克」字。「拳服」字照帶「復禮」之「復」字。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中庸之不可能,由私意間斷。承上「弗失」而言不仁。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敎,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不能中庸,由知不至、仁有間,是勇不足也。故次言勇。子路之勇,非中庸之勇,而特因其問強,而夫子有「強哉矯」之訓,故引其全章也。然南方之強,剛不至於太過,柔不甚於太不及,一變可馴於中,故曰「君子居之」。子路有血氣之勇而問強,夫子欲告之以君子之強,而若驀地徑告,則扞格而不得入。故必設問以南、北、抑而三強,排擺開子路心竅。且子路必非君子之強,故「而強」之上,下「抑」字,頓挫激動,若曰無乃爾強云也。蓋使子路反省聳聽。苟子貢以上,則必卽問曰「強有異歟?」子路則不能,故夫子直說三強。其必歷擧南北強者,欲使子路知血氣之強之外,有君子之強也。「強者」之上必着「而」字,掀飜口氣,捱走子路本分上去,使子路反省也。此下當曰「君子則不然,和而不流云云」,而乃以「故」字承上文而爲說,其旨深矣。蓋以義理率血氣,則南北之強,皆爲君子之強矣。和與中立,卽似南方之寬柔。至死不變,亦似北方之死不厭也。此是開引子路之所長,馴致於君子之道也。蓋子路「縕袍不恥」與「未之能行,猶恐有聞」,皆是善用強,而一變可至君子之強也。夫子敎人之意,可謂切至矣。

子曰:「索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爲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塗而廢,吾不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性質強過者,恒用強於不當強;氣質柔懦者,亦不強於當強,此章所以次於問強也。人之遯世不見知,最是難強處,故直稱「唯聖者能之」,其旨深矣。六章以下至此章,以知不知、仁不仁、勇不勇,相間爲次。以上《洪範》「皇建其有極」也。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五章以上,贊中庸之道,歎其不知不行,而六章以下,言如此則可以知,如此則可以行,如此則可以成。將散爲萬事,故復就首章「天命之性」一句,因其各具,而喫緊討出「費」字。就費上推其一原,而又討出「隱」字。蓋「費」字屬「性」字,首章「性」字,不雜氣禀而言。「費」字,擧天下事物各成形質而言。然各具形質,是「各正性命」,則這「費」字便屬「性」字。是「性」字人物已生之後。首章「性」字,人物賦與之初。兼氣質而言。「隱」字屬「天命」字,就氣質中單指理而言。理固不雜於氣,而亦不離於氣,故曰「費而隱」,這「而」字儘好看。中,無極而太極也。費,散爲萬殊也。隱,萬物各具一太極也。誠,統萬而一太極也。惟其費而隱,故不可須臾離也。所以不可離者,以其有隱。故若離則自夫婦所知所能,至聖人不知不能,許多費底物事都壞了,三才之道息矣。古人爲文,說到義理無限處,必引《詩》贊歎之。此章欲引天地間許多事物昭著者,以證那費,而適《詩》中恰好得「鳶魚」二句,故引用之。其意則若曰「月明于天,水流于川」,其意亦備,而但不如此《詩》之韻致灑落快活。非是這二物獨可以形容道體也,說者每向鳶魚上索出意味,豈非鑿歟?夫子曰「《詩》可以言」,豈是古之作詩者,爲後來談者準備了語句也?但天下事物一理,義趣無二,故能言者觸類以用,無處不當。後來作者之文,此等處甚多,或者認爲文章家神助也。且如《靈臺》詩,豈爲惠王而作也?孟子引之,其義亭當恰好。學者玩味,旁通可知,宇宙內事,無別般義理也。夫婦,費之最近而易忽者也。然那裹隱底是天地之樞紐,事物之源本。於此而忽之,則離道遂遠,而萬化不成,故以此結費隱。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爲道而遠人,不可以爲道。《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爲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道是性分內事,故不遠人。「遠人不爲道」,是可離非道之意也。蓋事物之費者,有萬不同,而其隱者一理,故柯則在柯,人則在人。若改而不止,則是強之以遠人之道也,其亦異端而已。盡吾性則爲忠,盡人物性則爲恕。天下人物之費,而吾以忠、恕,則一以盡之,而隱之體備於我矣。施諸己不願,以人治人之法程也。「未能一」,恕之最切近易知者也。言行相顧,則不離乎道,而理之所以然之至隱者,皆備於我矣。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人之盡道,每順處易而逆處難者,皆由不能素其位也。不能素位,皆由不知天命也。不知天命,故必願乎外,願乎外則離道矣。富貴、貧賤、夷狄、患難,其位亦費矣,而那隱底一而已。君子體其一而不貳,故反求而不求於外。夫求於外者,得則驕,不得則怨,怨則行險以徼幸。蓋素位之道,只是求諸身而已。此文王所以無攀援、無歆羡,《論語》所謂不忮不求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旣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自邇而及遠,自卑而至高,其費廣矣,而皆有隱焉。欲體隱而不離其道,則必自費之至近者而始,然後方是率性而盡乎仁矣。爲仁由孝悌始,故以「父母順矣」結之。素位之要,只在自卑自邇,故次前章。

子曰:「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

隱旣無聲臭,欲告之人,無可擧似。其可證者唯鬼神耳。天地間萬事萬物,皆鬼神之造化,而無形聲則是至隱也。然而洋洋如在,則不可斁遺。不可斁遺,則實有可知也。無所見而實有,實有而無不在,費隱之證,莫此爲切。若直認「隱」字以鬼神,則亦大不可矣。鬼神所以無形聲而體物不可遺者,實理故也。實理卽誠也。誠卽中之體也。大原出於天,故實而無妄,率之爲道,故眞而無僞。無妄無僞,故不可須臾離也。六章以下,言不離之工,卽《大學》「致知」以下「修身」以上之事。十五章言妻子父母則已是「齊家」之事。此下將說出「治國」「平天下」許多物事,非天下至誠,不可與此。故到此特說出「誠」字。君子之道,知得那費,故必盡己、盡人、盡物之性。知得那隱,故能盡己、盡人、盡物之性。證此實理,莫鬼神若也。鬼神無形聲而使人齊明以事之,便照帶末章「篤恭而天下平」之意,故序次在此,以起十七章。此章亦有《易ㆍ萃卦》「萃天下而王假有廟」之義,下至郊禘之說章,全是此義。

子曰:「其大孝也與!德爲聖人,尊爲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修齊治平,事親爲本。故此以下皆以孝立言。尊、富、祿、名、壽亦費矣,而亦有所以然之隱。上章旣提起「誠」字,誠之大用,始於事親。孝之極功,至於格天,則國自治、天下自平矣。必得位、祿、名、壽,非是天以位壽去與聖人而栽培之也。只是聖人格天之德,與之爲一。故天命在我,是以必受命。亦非我去受命,我所爲便是天命也。其義甚妙,合觀《大學》「其命維新」,《詩經》「帝謂文王」,《易》「先天天不違,後天奉天時」,而體認天人一理,然後可知也。孔子不得位,小註有理變之說,是徒知其一也。子思豈不念孔子不得位而證引此章也?夫自得位,至孔子不得位,其事亦費矣,而其所以然之隱則一也。若非孔子,二帝三王也是虛,禮樂詩書也是虛。得孔子之位、祿、名、壽,通萬古而不泯,天地不墜,萬物不亡。二三之位育,止於一時。孔子之位育,通萬古,其受命亦豈不大而遠乎?天地之悠久,亦有待孔子者,其理上下無間,唯夫子自知之耳。此章與下二十八章九章照對看,可知君子之道消息盈虛,參天地而不悖之妙。此章卽《洪範》皇斂是五福也。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爲父,以武王爲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大王王季文王之緖。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爲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爲大夫,子爲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爲士,子爲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

聖德受命,必由侯國。文王以舊邦受新命,武王丕承而有天下,周公成其業而制禮作樂,其事費矣,而所以然之理亦隱也。治天下,禮樂爲重,而禮樂之實,親親、貴貴,報本追遠,爲其本也。無本則道不生而禮樂刑政都是虛,烏能治天下哉?「三年喪,無貴賤一」,是《記》所謂達其孝於四海也。追王止大王,祀先公以天子,三年通喪,皆時中而可常也,是皆修道也。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脩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爲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

修其廟,陳器、設衣、薦食,孝誠之上格。序昭穆以至序齒,孝誠之旁達也。誠能格于上而達于下,則每事都是實。事亡如事存則遠而不忘也。遠不忘則天下歸仁矣。知禘嘗之義,須體認周公之誠心,上格后稷已至矣,而又推上帝嚳,而其神洋洋來饗,僾然有見乎位。其祭天地,天神、地祇,肸蠁昭格之實狀,是何等聖德!何等心力!便能坐以待朝,兼三王而施設,何事不可做?何事有所偏倚?所以治天下如視掌也。治道無大小,政法有闊狹,將於九經章大段鋪敍。故此上三章,政之體所以立,而未及於法也。然非此,則九經亦文具而已,安可以平天下哉?

哀公問政。子曰:「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擧;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爲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脩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爲大;義者宜也,尊賢爲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脩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贒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旣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絶世,擧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愼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全書凡例,宜刪去「哀公問政」四字,直以「子曰」臣告君之言,不書「孔子對曰」,直稱「子曰」,亦有意也。起頭。然夫子論政,最詳於此,而適因哀公問政而發。哀公有位者也,若能行此,則是亦而已。卽夫子欲爲東周之道也,便是夫子繼三王而行道也。故不刪四字。視他載之空言者有間矣。冷借哀公位號,以接帝王之後,直稱之政,以紹之統。作諺解者亦知此意,故釋吐不用臣告君之辭。此章,《二典》、《大學》一篇之旨皆備。夫治天下,君師之任也。君以位言,師以學言。君而無學,失師之任,是而已。故上文旣言政,遂以「誠」提頭,極說學之工夫。以「擇善固執」,釋「精一」二字,以接傳天下之心法。擇善卽擇中庸也。固執卽拳拳服膺也。「博學」以下,兼學知、困知言也。承上「天道之誠」而結之曰「雖愚必明」,則是成功則一也。反之,而繼性之之統。苟使之類,能困知而成之,則三王可四也。九經卽皇極之用也。誠卽皇極之體也。此章與《大學》絜矩章、《洪範》皇極章相照理會,方知不偏不倚,明明德於天下之全體大用。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敎。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萬事不會于一理,則許多費底,渙散無紀,那箇隱底,更沒照管,所謂九經只爲文具而已。故承上文「誠」字更提起「性」、「敎」字,可見首章之義貫徹二十章,與爲胎息。自知、仁、勇以下,率之修之,至九經位天地、育萬物,則就本分戒懼、愼獨上點化出「誠」字,又就「誠」字本分推到「天命之性」,而說出「性之之聖」。蓋誠者,天也。「誠」字上着「自」字,則移到聖人身上,謂之性,則聖卽天,天卽聖也。率循性之本分,不加一毫人爲,而與天爲一,卽性之也。自明誠,卽反之以下也。自誠明是鏡之全軆自在明。自明誠是鏡一邊露出明。然這明非二,只是一明。此「性敎」二字,與首章直下「性敎」二字雖異,然其實亦是那「性」字那「敎」字,更非別字。這上下兩「自」字,包「道」字矣。明字卽知也。自誠明,之大知也。自明誠,擇中庸不失者也。此章以下,言天而引接人道,言人而推入天道。故天道、人道,相錯成文,爛嚼細咀,反覆開釋,天人一理,以喩學者。

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盡其性則與天通矣。天命在我,故能盡人、盡物之性矣。參天地,所謂「先天天不違,後天奉天時」。日月、風雨、草木、鳥獸,莫不順其常而得其所。蓋上下實理無間,故若有一毫間斷,天人隔矣。自戒懼、愼獨上推去者如此。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惟天下至誠爲能化。

「其次」二字,引學者參列於天道也,甚有情。這「曲」字猶言一端,變「端」言「曲」者,若曰如許大物事,有一曲從偏處發現也。是以訓以「一偏」者是矣。如慈愛偏者,仁一曲發現;羞惡偏者,義一曲發見。因其曲而推極,則孟氏所謂仁義不可勝用者也。致曲是自明誠之證案。「曲能有誠」,如見堂下之牛,而愍其死時,非較財大小,則只是實理也。若因是推極兩端,精其權度,則心不偏倚於功利之私,而用其中於民矣。以論學而言,則夫子答諸子,各因其所可能而告之者,無非致曲之義也。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孼。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旣至誠則人是天、天是人,故自能上下相參驗而前知如神。《洪範》皇極章後有《稽疑》、《庶徵》。子思贊至誠而必言此者,可見道統之不貳也。此天人無間之證案。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爲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上章旣言誠之極致,漸就身上喫緊,故特說出兩箇「自」字。若非誠,則不能自成。不自成,則夫子所謂「不直則罔,罔之生,幸而免」者也。道是天命之總名。欲使學者不離於道,將以何辭切近而告之耶?是以不直曰「道者」,而必着「而」字於「道」字上。這「而」字義在「蓋」字、「此」字、「其」字之間。文勢低而復揚,語意虛而還切,使學者聽得嚇看得別,當下便覺這道者吾所當自行也。朱子不單提「道」字,而貼「而」字訓之者,訓詁之變例也,其意深矣。且訓誠而以「言」字起頭,亦變例也。非深味子思文章之妙者,亦不知朱子此「言」字「而」字之妙也。此章言「誠」字始詳。中之所存者實,故能有始有終。若一毫虛妄則無物矣。「成物知也」之「知」字與「知仁勇」之「知」字,面目差殊,然亦非兩箇。若非知之明,何以能周乎萬物乎?誠則一,一故實,實故無過不及、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不偏不倚,故能應萬事、裁萬物而時措之。時措之宜,卽首章所謂達道也。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爲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爲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繫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海而不洩,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鮫龍、魚鼈生焉,貨財殖焉。《詩》云:「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爲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爲文也,純亦不已。

凡分章,意雖相承,而文勢則不屬,獨此章以「故」字提頭,直接上文,變例也。蓋此書直擧道之全體以示人,而勉學者下學而上達天德。故上章旣詳言學者之誠,而就其中「誠者物之終始」一句,推而上之,說出「至誠無息」,而無息卽有始有終也。必着「故」字以接上文。蓋成己而成物,無息也。其初則以知而盡道,終爲成己之仁。其初則以仁而愛物,終爲成物之知,亦無息也。存乎中者旣實,而用乎外者自實,亦無息也。雖然苟非時中,則「時中」之「中」字以軆言,「時措」之「措」字以用言。有時而息矣。子莫執中,不能時而離道,離則息矣。時措則能無息。天地之理,生長收藏,循環無端,只是時而已。時故无息。是以將「至誠無息」四字說起「天道」,而以「故」字接上文「人道」而因之,是卽「成功則一」之斷案也。其意若曰學知、困知之極功,皆可以配高明博厚而悠久無疆也。又恐學者將「誠」字圇看,不得下手處,故碎他「誠」字,以爲「不貳」。蓋學之頭工,戒懼、愼獨只是不貳。知之知、仁之守、勇之強,只是不貳。事親、修身、治天下九經,只是不貳。有始有終,成己成物,只是不貳。不貳則實,貳則罔也。「不貳」二字,合三才、包萬物之大題目也。昭昭、一撮、一拳、一勺之多,而成許大物事,只是不貳故也。若貳則拳石轉而勺水渴矣。烏能成山海乎?此一節便照帶學知、困知、人百己千之工,其意甚妙。引而推極之,以天與文王結之。文王不貳而與天無間,學者不貳,則亦與文王無間矣。顔子一善服膺而幾於化,曾子寸積銖累而至於一貫,便是昭昭、一撮之多而爲天地也。天地、山海,本非積累而成。然學海者安得不集涓流也?學山者安得不累一簣也?天地、山海,卽生知也。集涓、累簣,學知以下也。就天地全體上討出學天地話頭,非子思心行躬得而達天德者,其孰能之?大禹之日孜孜,成湯之又日新,文王之緝煕,便是這「多」字義。

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爲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旣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上章旣言「天道不貳」,已築着文王身上,贊之以「純亦不已」,誠之極功,無以加矣。此章欲使學者,鼓舞而振作之,故直以「大哉」起頭,贊歎聖人之道。這「大哉」二字,自上章「於穆」之「於」字出來。自「洋洋乎」至「威儀三千」,萬物三百三千,費矣而其中有隱,故待其人而後凝而行。用《詩》頌體,欲使學者詠歎淫泆也。「待其人而行」,照九經章「其人」二字。其下將說如何而爲其人,故特下「故」字,而又下「曰」字,提說「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其丁寧已至矣,而德之浩浩,何修而至於至也?又着「故」字,方始詳說爲學工夫。其曰「德性」,天命本原之性也。「尊」字卽「率」字之章程,戒懼、愼獨之規範。「道問學」三字照帶修道之敎,爲自明誠之工夫。致廣大、極高明,則達於天道;盡精微、道中庸,則盡乎人道。溫故、敦厚,所以達天德;知新、崇禮,所以盡人道也。到此更無餘說,而特下「是故」二字,更提起一段。子思之意,便有無限義味。「居上不驕」卽大舜文王事也。「爲下不悖」卽獲乎上民可得而治之義也。「其言足以興邦」,卽夫子對哀公也。「其嘿足以容」,卽遯世無憫,素乎貧賤也。至於「旣明且哲,以保其身」,泛看似是冷句。然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是皇極之福,而君子全得之,便是大德必得位祿壽之義也。豈非子思回念吾家仲尼耶?子思自言可是千古快樂,學者讀之,不禁千古感淚。且究竟論之,則百年戰兢,只是保其身而已。天子之貴,四海之富,何曾與有於聖人分上哉?苟知此則君子之道無限快活,無限勝樂。詩人說得這一句,爲子思子感激風詠一助,此意可與知者。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子曰:「吾說禮,不足徵也;吾學禮,有存焉;吾學禮,今用之,吾從。」

此書將以傳道統於後世,而夫子不得位,後世恐莫之尊信。故此章另說不得位、不敢作之意,以明天生德於夫子,文不喪而在玆之義。且聖道不明,異端群起。荀卿性惡、禮僞,之差說仁義,愚而自用者也。之刑名,霸者之詐力,賤而自專者也。之無爲,生今而反古者也。自用、自專、反古,皆偏倚、過不及而不平常之道。這「自」字卽偏倚之骨子也。故歷擧而排闢之。「古之道」下,直說「災及其身」,文理亦成,而必着「如此者」三字,激起詞鋒,以致丁寧。「其身」之下無「者也」二字,文義亦圓,而必用「者也」字,兩「者」字相疊,有丁寧指「其人」之意,其闢異之辭,痛切明快矣。「今天下」之「今」字甚好。當時禮雖衰,九州十二國,皆是天下也。是以夫子之轍,可以之、之、之、之也。是豈非車同軌耶?聖賢文章,言近而意遠,擧一而該十,有如是夫。此一節便有「吾非斯民之徒與,其誰與」之義,又有「不易民而治,一變可至道」之義。其中蓋有無限感慨,無限痛惜。禮則最遠,故曰「吾說」。則近,故曰「吾學」。此一節便有夫子之得位者,損益三代之義,結之以「吾從」則之道,在夫子矣。不得位,亦何損於夫子哉?「災及其身」,上應「以保其身」而反之也。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徵,無徵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爲天下道,行而世爲天下法,言而世爲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

上章旣言有位無位,故此直提說「王天下三重焉」。若如下文所言,則至矣盡矣,而但云「寡過」卽「病諸」之義也。蓋之民,雖曰比屋可封,而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則果是寡過而已矣。旣言上焉者、下焉者、民皆不從,則其下不當以「故」字起文,而特着「故」字者,蓋曰夫子之得位者必如此也。這「故」字直接「寡過矣」看始得。是以下文特下「是故」二字,照到夫子身上,行而世爲天下法,文王也。言而世爲天下則,夫子也。「遠之有望,近之不厭」,其義甚大。「有望」卽《堯典》光被四表也。「不厭」卽《洪範》作民父母也。「以永終譽」,應上文「以保其身」,蓋夫子早有譽於天下,則夫子之道可知也。「本諸身」以下所道也。夫子之譽,通天下而亘萬古,則眞可謂永終矣。二帝三王之譽,待夫子而遂永,則此所謂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者也。夫譽者,名也。君子之道,本非爲名也。然有其實則名自暢。德有誠與不誠,故名有虛實。君子之名,德之光華也。誠有間斷,則德不純而名亦敗矣。名者,實之徵驗也。是以君子固愛名。其云「永」云「終」者,是愛而保之之義也。若有所偏倚、有過不及,不可常行而須臾離道,則安能在彼無惡,在此無斁哉?然則戒懼、愼獨,皆是永終譽之工夫也。且小人儒之爲學,皆爲人求名,古今之通患也。求名者終必敗,安能永終譽哉?此極言君子之道,而末乃結之「以永終譽」,其旨深矣。上章自用、自專、反古者,不務實於躬,而求諸外之速。故其心行有偏倚、過不及,皆不可常之道也。其初則失之於不愼獨,終至於悖天命。此小人求名而無所忌憚,不能愛惜其名者也。且「名」字在外,「譽」字切身,學者當深味此「譽」字。「庶幾夙夜」,譽之實也。「庶幾」二字,卽夕惕若厲无咎之意也。常存此心,雖欲無名,得乎?

仲尼祖述,憲章,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竝育而不相害,道竝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爲大也。

旣極敍君子之道,直向夫子身上結案。故直稱「仲尼」與爲一例。始以仲尼曰起頭,終之以仲尼則一部書,都是仲尼也,所謂集大成也。此竝稱、天地則集成,尤大於孟子所論。結之以天地,而必曰「所以爲大」,則直把仲尼爲天地也。是何等筆法!何等妙義!

唯天下至聖,爲能聰明叡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旣說上章則此二章不作亦可矣,而上章說仲尼同於天地,此是何人也?是卽聖人也。圇稱聖,亦沒滋味,卽碎「聖」字爲「聰明叡知」四字。蓋聖德之本,只是四字而已。史稱聞之聰明,擧舜於畝,豈非靠實文字?「足以有臨」,便有「惜哉無位」之意。旣言至聖、聰明、叡知,下學何以企及?故更就天命之性,道出性中所有仁義禮智,而又恐學者不知下手處,碎他四字爲十六,示學聖程課。「寬裕溫柔」,非全體之仁,而寬裕溫柔則仁可學也。他倣此。「剛、毅、木、訥近仁」,而與此相反,學者宜致思而自得焉。第二節以下,贊聖德全體,亦同《詩》頌體。使人鼓舞歆動,到凡有血氣莫不尊親,不覺手舞足蹈,便當學之不知肉味,於戱!盛哉!

唯天下至誠,爲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言有盡而意無窮,故就至聖上,又拈聖底胎骨而贊歎之。更緊照首章,以爲末章之蕾子。不直曰「無倚」,而倒說「焉有所倚」,是快一快丁寧之意。「苟不」之「不」字,宜用「非」字而用「不」字,其義極好。「不」字下又着「固」字尤好。諺解진짓殆聖於解者。「其孰能知之?」,只結一章,而其實總結章篇。苟非知聖,安能學聖?苟非知仲尼,安能用仲尼程氏兩夫子得於千載之下者,蓋以知此書故也。然則兩夫子,其亦子思乎!朱夫子又極深硏賾,以爲章句。前聖精神,子思心髓,掀翻剖劈,使傳授心法,煥如日星,其功反有賢於程氏者矣。學者宜盡心焉。肫肫、淵淵、浩浩三箇疊字與三箇「其」字,讀之有親見文王仲尼意思,興起感發。便是背負靑天,俯視野馬底氣象,不圖爲文之至於斯。

《詩》曰「衣錦尙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云:「相在爾室,尙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云:「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篇中說「誠」字已爛熳,今將會極于天命之性。若以兩箇全樸相輳着,沒些情味。如敎小兒初飯,直投全塊肉臠,如何喫得?細切如膏,使之濡唇細嚼,方始知肉味,可以馴得飽。此章亦細切「誠」字,末端上天之載,亦細切天命之性。首言務實而不詢外,次言愼獨之極工,次言愼獨之效,次言愼獨之極效。「篤恭而天下平」,與上「不動而敬」正相對。次因篤恭而說得不大聲色,反向「獨」字裏面去,幾至不聞不睹。色屬睹,聲屬聞。理達之文,自然輳着照着,有此天造地設之妙。但見其細如毛,諦看則非特無聲,亦復無臭,是何物?是天命之性也。凡八引《詩》皆分節,末三《詩》不分節,是朱子見本篇文勢及子思妙思。到末端會極處,意快語滑。輪渦水轉,初緩漸急,逐輪益駛,直到中央極盡處,回回急急,有不暇柰何者。故三引《詩》合爲一節,使其意逐逐磕着不失,子思本色十分也。且子思於上天之載,不暇稱「《詩》云」,朱子又何暇分節?好好好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與「文王之德之純」,不分節亦同。纔擧似聲色,則有偏倚、過不及;至如毛,則無偏倚、過不及,猶恐些有間斷。到無聲無臭,則說不出偏倚、過不及、間斷。全體都是實理,卽無極之眞、皇極之體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無極而太極也。若非「載」字,道爲空寂而不能爲萬化卽中散爲萬事。根本。若非「無」字,道爲一物而不足爲萬化根本。此周子所以作《太極圖說》,而朱子編《近思錄》以爲首章者也。蓋《近思錄》一書是《中庸》之衍義也。

太極之理都是實,判爲三才。天地以是實而不墮壞,人得是實而參天地,物得其實而各正性命。雖因氣稟而理有徧全,然得九分者九分實,得一分者一分實,故皆能自成而有終始。惟聖人者,得其實之全,而人物所得之實,原非別物,故吾得而盡之,而全吾之體,自無偏倚、過不及。若有一毫偏倚,則一邊虛而不實。若有一分過不及,則一頭虛而不實。全體無不實,則便是自在之中。天形傾南,故中移於近北極。地形偏西北,故中移於近東南。此所以維持全軆而無不實也。知此理然後可以識中。若忒把天尖地臍爲中,造化閼矣。是時中方爲中,子莫還偏矣。中故和,中而和,故平常而不可易。若失中,則人道罔而天地之化亦息矣。是以聖人載其中於心,以心相傳,斯謂之道統。統是中所在之號也。居一而摠萬,居中而主四旁之稱也。是篇將以明斯道、傳斯統,故首擧萬物之一元,以天命之性起頭,又提起費隱,以明萬事萬物各具一太極,而實理無不在,又提起誠明之誠,以明全體一太極,則合天地人都是實也。首章,「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也。費隱至九經章,「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也。誠明章以下,「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也。十一章以上,盡己工夫也。費隱以下,盡人、盡物事業也。苟非忠恕無以行,故提說出忠恕。忠者,恕之體;恕者,忠之用。忠則盡己,恕則盡人物。然非是忠於己而却去人物上各盡恕也。譬如燈火極明於此,則四方萬物也自明。若以暗燈纔去照東,又去照西,有間斷、有偏倚矣。是以盡心於此,則遇父爲孝,遇君爲忠,遇子爲慈,遇朋友爲信,遇物爲愛。若心不盡於此,則勉力孝於父,而或不能慈於子,勉力信於朋友,而或不能孝於父,此皆非實孝實信也。雖然苟非自誠明之聖人,亦不能不勉而中,泛應曲當。是以不直曰「忠恕是道」,而乃曰「違道不遠」。泥看則似忠恕在此,道在彼,其間有多小去處,其實忠恕是道也。蓋使學者望道而進也。

蓋誠是人之合於天,忠是天之在於人,恕是合天人而推之物。盡乎恕,則天地萬物,全於吾體而成是箇一團誠。故復提誠而極言之,且周公必以孝提頭,九經章亦必本之事親。蓋其體旣實,其用亦實。靠實而行,莫大於事親,其故何也?與《西銘》參看。天以實理賦之吾親,吾親以是生吾身,吾卽受之於心,以主吾身,則吾身與吾親與上天,一理無間。喘息呼吸,三連一通,《詩》「昊天曰明,及爾出王」。至公無私,世之不孝者,以親爲私,故誠不屬。其能養者,亦只以私愛,故其孝無終。或似順於親而身不修,悖於人,暴於物,則其愛親皆僞也。故其後不昌。至正無邪,細思嘿念,自有至誠惻怛之意。雖顔子其或三月違仁之時,便是違親逆天,痛心刻骨,若針刺肌。是以欲修其身者,必養其心,欲盡其心者,必安其親,能知事親者,必謹事天。乃若親歿,則吾所以盡心者,祭祀而已。旣亡而如存,旣遠而如近,推而上之,至於禘、嘗,又推而極之,至於郊、社,其實一而已。若能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則天下可無爲而治矣。季氏之《雍》徹,旅泰山,牲糦非不豐縟,而其心已僞,故弑父與君,斯無忌憚矣。末章所引《詩》「奏假無言,時靡有爭」,卽十七ㆍ八ㆍ九章之證案也。韓子《原道》言「郊而天神格,廟而人鬼享」,其亦有見也。子厚以下文章士,何曾說到此?是以不知道者,亦不可爲眞文章。但明君子之道而已,不必擧小人。然若無小人,君子亦無所懲警以變氣質。見小人之反中庸、無忌憚,則我卽反小人而擇中庸、有忌憚。見小人行險徼幸,則我卽居易竢命。見小人的然日亡,則我卽闇然日章。豈小人反不爲君子師乎?三人行,必有我師。攻玉以他山之石成至寶,則天地之間,石不必無也。鍊頑石亦可除築,此之所以用四凶也。然八元八凱竝進之後,正是群玉山也。何必用革面之他山物乎?此之罪四凶也。小人之事,亦多端矣,而其本原則無忌憚也,行事則行險徼幸也,心術證效,則的然日亡也。故此書始末及中,三擧而盡之。其細節由君子反之則皆是也,不必汚筆舌矣。《大學》兩擧小人,亦猶是也。凡讀聖賢書,若但就文句上解釋過一句卽一句、一節卽一節,終不得其至妙。必平心定氣,設以身處其地,切己而審思之始得。若然則《中庸》一篇,是全體四書六經,四書六經,各是《中庸》一篇。蓋道無二致,事物一理故也。如此讀得,然後自能感發,懲刱身心,不期然而自有開益,爲進德之基。若讀書卷,依舊是人,何取於讀書也?世儒非特不能,亦初不爲。是皆尋摘之學、科擧之習,誤之也。哀哉!至如朱子註,註《論》、《孟》,則如親見而受其說;註《庸》、《學》,如親見而受其說,皆出於躬行心得之餘。雖語助一字,無閑下冷着。旨遠則天地十二聖之道,包在一言半句,意到則身體、言語、飮食、動止、草木、鳥獸之情,不能外是。苟非眞得道統之傳,不能如是也。且以《中庸章句》論之,儘是活子思爲之,正所謂之徒,不能贊一辭者也。但子思本文,如伏羲之畫,章句如文王周公孔子之《繫辭》。其下小註諸說,有似《傳》ㆍ《義》而亦有得有不得,終不能該貫如《傳》ㆍ《義》之精緊洞快。然學者熟讀本文,兼玩章句,以小註助之,則可以得其旨矣,而終是逐章讀過,不復通貫思索,《中庸》書遂無所用矣。余因尋摘之工,粗窺大意。然每觀序文石氏及諸子說不盡善之語,恒恐謬悖,不敢自信。朱子《或問》則少涉獵於一日之間,不復得見。《輯略》則未始見之也。只把《章句》一冊,熟複而愛玩之,其應於心而自得者如此,誠未知大旨果如許否也。故今只就本文餘意,互相貫穿,義理次第,爲《讀書箚義》如此。只爲讀者起例,俾毋悠泛忽看而已。乃若《章句》之極深硏賾,旣如彼。至其分章妙旨,尤非夷所思,雖百世以俟,宜不惑矣,而近時東儒有敢輕議者,是非特心術之僭妄,元是不文之致也。若達於文,則自然心悅誠服,奚暇容其妄喙哉?四大節爲綱,誠是十分精確。雙峯六大節已是剩解,況下者乎?揚雄豈不是才士也?其擬《易》作《玄》,全是不文之致也。火極熱、水極寒,火水之外,豈有兩火水哉?欲更作火水以擬之,由不眞知火水故也。生於朱子之後,欲擬朱子者,是亦小人而無忌憚也。《章句》末端,結以「學者其可不盡心乎」,盡心者誠也,其旨深矣。學者當玩味也。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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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道大本在孝,能養可矣,而猶是孝之䟽節也。不能事天者,不能事親。是以心有一毫自欺,處一事,不得其理;處一物,不得其所。視聽言動,一節非禮,皆不能事天、事親者也。是以大舜自器不苦寙,喜亦喜,至不傳商均,都是事天也。文王自在視寒暖,溫溫懿恭,至伐,三分事,都是事天也。周公自背負成王,赤舃几几,至留後東國,都是事天也。武王自不解帶養,至俟天休命,都是事天,斯皆所以爲大孝也。若使周公推無窮之心,追王太王以上,孔子無臣而有臣,士無故而殺鷄豚,庶人渴澤而漁,皆不孝也。識此則可以知孝矣。

無不是底父母,是十分恰好說。然本義謂父母之不我愛,皆吾罪也,父母豈不是哉云?非父母爲盜竊,子卽以爲無不是也。世人錯認,而增其不孝者多矣。

不能蓋父之愆,遺親者也。逢親之惡者,簒弑之徒也。不知蓋愆之義者,有如曰「喪祭從先祖」者矣。從似孝矣,不蓋則先惡著矣。

父母之愛,有公有私。公愛者天地之正理也。「酒食先生饌」皆實也。《易》所謂「西鄰之禴祭」也。私愛者雖斷指割股,未免自欺欺天也。

夫孝於親者,宜妻、慈子、友兄弟、睦宗族、信朋友、和鄕鄰。不敢無故而殺禽獸,不敢無故而伐草木。不取不義,不狎不善。日夕戰戰兢兢,苟極其道,卽所謂放諸東海而準,放諸西海而準,放諸南海北海而準者也。「治天下可運之掌上也」,孝豈可易言哉?雖然,孝美名也。世或有掠之者,吾誰欺?欺天乎?

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然盡心之謂忠,初學者安得當下便得忠?只是主忠信,而工夫則強行恕,恕熟則忠自至,忠至則恕自達。忠盡於內,而恕極達於外則君子也。是以《小學》始敎也,習恕自事親始。灑掃應對、請衽問向,皆恕也。敬抑搔之,非強爲恭遜也。以己之疾痛,體父母之疾痛,自然痛癢無間,雖欲重抑而猛爬之,痛在吾身,而手自敬、爪自柔,此便天德之恕也。以此推認,則文王之視民如傷可知也。曲禮三千,威儀三百,無非恕也。主人迎客於門外以入也,敬對款接之心,盈於中。至兩階,若主人先左足於東階,則轉身背客;客先右足於西階,則轉身背主人。人情天理,間斷於一息之頃,故東先右足,西先左足。溫然藹然之間,上帝臨汝矣,此是位天地、育萬物之發足處也。雖然,禮非爲此人情,而強作此不當理之事也。東階左也,而左之用在右;西階右也,而右之用在左。故將由東升者,入門自然由右;由西升者,自然由左。有不易之序,而自然不亂。其終自合於相接之情款,則可知恕非人所強行也,是天理當然之則也。且如授坐不立,授立不跪,是恕也,而亦非曲徇人情也。「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木不下垂,葛何得攀?葛不仰翹,木何得援?天理本如此也,三千三百,體訒莫不如此。恕者,天地之全德也。天地之生物,物各付物,故能覆載而統萬若一。一爲我私物,而生長之,安能成如許造化哉?物各付物,故遏惡揚善,而無所偏倚。處蛇虎於藪澤而不爲怨,養麟鳳於珠丘而非私惠,斯其所以爲大也。是以君子之道,造次必於是,無頃刻間斷。故終能配天,小人反是而亡身禍世也。「竝坐不橫肱」,放勳所以協和萬邦也。「辟咡掩口對」,文王所以其命維新也。共飯求飽,異日之李林甫南衮也。居欲主奧,他辰之董卓桓溫也。是以《小學》之敎,謹之於其初也。不能恕,全由人我之心勝也,我重者,雖欲,恕不能也。物各付物,人亦我,我亦人,不期恕而自恕。若獨能推於合我者,似恕矣,全不管於違我者,已偏矣。如此者擧天地萬物,都歸我私。畢竟披翼之鷃弄天地,獻桃之瑕亂國政,理所必然也。「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乎豈欺我乎?

小人之反中庸,全是我也。我重者,知慧日昏,視聽日固。在人則覓記絲毫之過,而不見丘山之善。在我則機數一得之善,自信聖智,亡身敗家之惡,至死不悟。君子日䟽,小人日暱,過日積而成惡,善日喪於文非,始於爲我,終於敗我。面諂者進,而不覺盧杞之姦,告過者遠,而無救李赤之廁,此仲尼所以無我,而諸子所以觀聖者,以此贊聖,記此言者,其必子貢以上之徒乎!余嘗於村會,得一魚炙,將以遺稚孫,而不付之其父,自袖而歸。心知其不可,而沽恩之意重,故竟遂之。此微生高乞醯之心也。父子之間,猶掠惠之自出,祖孫之間,猶欲惠以爲市,況於其他乎。啗孫親我,宜無不可,而是祖孫情薄之原也。無是心,故周公輔孺子王,桓公有是心,故豎刁亂五公子。聖人必欲克己者,豈不愛己哉?愛己之眞,故克己以全己也。

小人之反中庸,全由於自欺。不自欺,難知亦難能也。眞實用工於爲己之學,敬以直內,戒愼於念慮毫忽閑者,方能知之,知之眞、行之力。以「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朝聞道夕死可矣」之訓,拳拳服膺,誓不一刻幸生者,方始能之。苟以生爲樂,而不恥幸生者,小人之甚者,以幸免尤以自樂。終不知不能也。所謂「無愧屋漏,內省不疚」,非謂大過大惡,現於作爲者也。文王獨寤闔眼之時,若有一念攀援歆羡之意,是自欺,而上帝已厭之矣。自讓國、叩馬,至餓死,若有一念聊且爲之之意,鬼神已絶之矣。是以受一金之念,纔起於暮夜無知之際,他日白晝攫金。枉尺直尋之念,纔萌於半夜獨寤之際,他日舐痔於權姦。是以君子愼之於獨,一念纔起之際,猛省而痛絶之。當下便斷,不使頃刻遲擬,以至於計較利害之境,此所謂誠意也。然平時無持敬涵養之工,而直到意發時着工,終不能以義勝,竟至於攫金、舐痔。必戒愼於不睹不聞,然後意發處已是善多而惡微,其工自易。若復自信吾已戒愼,大本已立,而不加省於意發,則前工皆棄矣。此豈無忌憚者所可及哉?其不欺之現於外,則席不正不坐,夫子之不欺也。受處守之金,孟子之不欺也。與狐貉者立而不恥,子路之不欺也。乃若自欺之甚,則父子兄弟爲路人。故細而證父攘羊,大而弑逆。鄙夫自欺者,競錙銖於買賣,自欺者私重,見己、不見人。莫知其苗之碩。自欺者心蔽,故目昏於見我。極則穿窬而不知恥也。發言擧顔,有一分巧令,不可與論於不欺也。

小人之無忌憚,全是私重,故天地之間、萬物之中,只有吾一身,而不見其他。雖父子夫妻兄弟,皆不管於吾,而人間好衣、好食、可喜、可樂之事,皆我獨有之意,弸心塞胷,限死求之。故不畏天命,不畏聖賢,不畏人言。非惟不畏也,自不悟可畏。苟吾心所出,無所不爲,故亡身亡國,亦不知畏也。甚者是也。故其民化之。有張網四面而祝之者,之解網,非愛禽獸也,惡其無忌憚也。之行,人皆知惡,猶不知病根是無忌憚也。吳起之殺妻,豎刁之自宮,易牙之殺子,唐宗之殺兄弟而妻弟婦,之弑父,皆由一心之欲窮富貴也。其初積一念之差而禍至於此。故自以下十二聖之道,皆戰戰兢兢,誠意謹獨,夕惕若,庶幾無咎,至死而後知免者也。不知此而獲免者,幸免也。君子不以爲免也。《書》曰「文王敬忌」,君子之所以生也。

四書箚義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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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噫嘻!科學之溺人心、陷世道,一至於此哉!曩時爲科文者,亦有讀《詩》、《書》、《論》、《孟》,以爲資者,尙云可矣。陵遲至於近年,童稚纔解字音,未了《通》、《史》,已摛章掇句,刻燭擊鉢。便以二十前擸取大、小科爲期,業詩者未暇讀,業賦者未暇讀《楚辭》。所謂疑義,尤爲無俚。只讀《風》、《騷》、香山詩數篇,《歸去來》、《登樓賦》數什,《岳陽樓》、《養竹記》數十行,不患不足於塲屋之用。夾帒珍藏,皆以方寸短楮,蠅頭細字,記錄數十年來科作。佔呻歆誦,以爲功名富貴之根基。本業虞夏之方策,之簡篇,不曾發於夢囈,而奔走京鄰,盱靑睨紫,載千金於敗瓠,凌萬頃而競渡。中流敗溺者,空笑而自沒。僥倖攀楂者,號天於斷岸。鑑在前,萬千相望,而妄火燻眸,不見浮尸之蔽江,誰知淸河古渡,春水方生,艨衝鬪艦,無人而自橫哉?於是乃有以理氣心性之論,格致、誠正之學,對人昌說,不啻大都市平天冠者。非癲則妄也。愚不佞固知善讀聖賢書,治心養性,則發爲文章,不期美而自美。科第之得、不得,身命兩全,達可爲楨國之名士,窮不至於失其身。以十二萬年一度之身,得免虛生,庶其在此。然實志不立,浮氣懦殘,半生塲屋,斲喪孺心,白頭紙窓,黃卷靦顔。但平生所窺,管中之一斑,猶不忍竝萎於野草山木。漫爲箚記,非敢以橧巢血咀,請易華堂之膾炙。只爲服而尙賓於王國者,庶幾采蕘於發例,悅豢於讀書。硏賾經訓,體得義理,審知精粗一理,體用雙全,則始悟經傳亦爲科文之宗祖,而聖賢本意,未始禁人不富貴也。故節節以文章、科文爲言,下字綴文處,尤爲致詳,以爲納約之牖,而文法不全用先儒註疏體,雜以俚諺、稗語,欲觀者之不厭而玩索也,其情則誠慽矣。但有一言以蔽者,孟夫子所謂「修己以竢天」五字,是千古聖賢相傳之妙訣也。請爲世之君子獻焉。

崇禎三甲寅淸和上弦,桂巷耘民伯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