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紀事本末/卷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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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天聖六年五月,夏王德明使其子元昊襲回鶻甘州,取之。元昊,小字嵬理,性雄毅,多大略,善繪畫,圓面高準,曉浮圖學,通蕃、漢文字。德明雖臣事中國及契丹,然自帝其國。至是,以元昊襲破回鶻奪甘州,遂立爲皇太子。
明道元年十一月,夏王德明卒,遣使立其子元昊爲西平王。初,元昊數諫其父勿臣宋,德明輒戒之曰:「吾用兵久疲矣。吾族三十年衣錦綺,此宋恩也,不可負。」元昊曰:「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英雄之生,當帝王耳,何錦綺爲!」旣襲封,明號令,以兵法勒諸部。凡六日、九日則見官屬,倣中國置文武班,立蕃、漢學,自中書令、宰相、樞密使以下,分命蕃、漢人爲之,以衣冠采色別士庶貴賤。每舉兵,必率部長與獵,有獲則下馬環坐而飲,割鮮而食,各問所見,擇取其長。因避父諱,改明道爲顯道,稱於國中。
景祐元年秋七月,慶州柔遠砦蕃部巡檢嵬通攻元昊後橋諸堡,破之。元昊遂寇慶州,緣邊都巡檢楊遵與戰,敗績。環慶都監齊宗矩援之,次節義峯,伏發,被執;旣而放還,下詔約束之。元昊雖常奉貢,然車服僭擬,改元開運,或言石晉敗亡之號也,更曰廣運。初,華州有二生張、吳者,俱困場屋,薄遊不得志,聞元昊有意窺中國,遂叛往,以策干之,元昊大悅,日尊寵用事。凡夏人立國規模,入寇方略,多二人敎之。
三年冬,元昊攻回鶻瓜、沙、肅州,克之。元昊旣悉有夏、銀、綏、宥、靜、靈、鹽、會、勝、甘、涼,又取瓜、沙、肅州,而洪、定、威、龍皆卽堡、鎭號爲州,仍居興州,阻河依賀蘭山爲固,地方萬里。改元大慶,設十六司以總庶務,置十二監軍司,委酋豪分統其衆。河北置七萬人,以備契丹;河南鹽州路五萬人,以備環慶、鎭戎、原州;左廂宥州路五萬人,以備鄜延、麟府;右廂甘州路三萬人,以備吐蕃、回紇;餘兵駐賀蘭、靈州、興州,興慶府爲鎭守,總(十)五[十]〈據《宋史》四八五《夏國傳》改。〉萬人。選豪族善弓馬五千人迭直,號「六班直」。分鐵騎三千爲十部。元昊自製蕃書,形體頗類八分,以敎國人紀事。
寶元元年冬十月,元昊僭稱帝,建國號曰大夏。先是,元昊遣使詣五臺供佛,以窺河東道路。旣還,與諸酋歃血,約先攻鄜延,欲自靖德、塞門砦、赤城路三道並入。其叔父山遇數勸元昊勿反,不聽,山遇遂挈妻子來降。知延州郭勸執還元昊,元昊殺之,遂反。遣使奉表,略曰:「臣祖宗本出帝胄,當東晉之末運,創後魏之初基。遠袓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祖繼遷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舉義旗,悉降諸部,臨河五郡不旋踵而歸,沿邊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從朝命。臣偶以狂斐,制小番文字,改大漢衣冠。衣冠旣就,文字旣行,禮樂旣張,器用旣備,吐蕃、塔塔、張掖、交河,莫不從服。稱王則不喜,朝帝則是從。輻輳屢期,山呼齊舉,伏願一垓之疆土,建萬乘之邦家。再讓靡遑,羣集又迫,事不得已,顯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壇備禮,爲世祖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國號大夏,建元天授。伏望許以西郊之地,册爲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歡好。」
二年六月,詔削元昊賜姓官爵。初,元昊表至,宰相張士遜卽議絕和問罪,羣臣皆曰:「元昊小醜也,請出師討之,旋卽誅滅矣。」諫官吳育獨進曰:「元昊雖稱藩臣,尺賦斗租不入縣官,且叛服不常。請置之,示不足責。且彼已僭輿服,勢必不能自削,宜援國初江南故事,稍易其名,可以順附而收之。」又上言:「姑許其所求,彼將無詞。然後陰敕邊臣,密修戰備。使年歲之間,戰守之計立,則元昊雖欲妄作,不能爲深害矣。」奏入,士遜笑之。至是,下詔削奪元昊官爵,絕互市,揭榜於邊,募能擒元昊若斬首獻者,卽授定難節鉞。已而元昊又遣賀永年齎嫚書,納旌節及所授勅誥,置神明匣,留歸孃族而去。
七月戊午,夏竦移知涇州,與范雍各加兼經略使、馬步軍都總管。又命天章閣待制龐籍體量陝西,詔籍就竦計事。竦上奏曰:「繼遷當太宗時,遁逃窮䠞,而累歲不能剿滅。先帝惟戒疆吏,謹烽候,嚴卒乘,來卽逐之,去無追捕。然自靈武陷沒,銀、綏割棄以來,假朝廷威靈,其所役屬者不過河外小羌耳。況德明、元昊相繼猖獗,以繼遷窮蹙比元昊富實,勢可知也;以先朝累勝之士較當今關東之兵,勇怯可知也;以興國習戰之帥方今沿邊未試之將,工拙可知也;繼遷竄伏平夏,元昊窟穴河池,地勢可知也。若分兵深入,糗糧不支,進則賊避其鋒,退則敵躡其後,老師費糧,深可虞也。若窮其巢穴,須涉大河,長舟鉅艦,非倉卒可具。若浮囊挽綆,聯絡而進,我師半濟,賊乘勢掩擊,未知何謀可以捍禦!臣以爲不較主客之利,不計攻守之便,而議追討者,非良策也。」因條上十事:一,敎習强弩以爲奇兵;二,羈縻屬羌以爲藩籬;三,詔唃廝囉并力破賊;四,度地勢險易遠近,砦栅多少,而增減屯兵;五,詔諸路互相應援;六,募土人爲兵,以代東兵;七,增置弓手、壯丁,以備城守;八,併並邊小砦,以完兵力;九,聽關中民入粟贖罪,以贍邊計;十,損並邊宂兵、宂官,以紓饋餉。朝廷多采用之。然是時邊臣多議征討,反以竦爲怯。吳育又上言:「天下久安,務因循而厭生事,政令紀綱,邊防機要,置不復修,一有邊警則倉皇莫知所爲,逮稍安靜則又無敢輒言者。若政令修,紀綱肅,財用富,恩信洽,賞罰明,將帥練習,士卒精銳,則四夷望風,自無他志。若一不備,則乘間而起矣。」又曰:「漢通西域諸國,斷匈奴右臂,諸戎內附,雖有桀黠,不敢獨叛。唐太宗嘗賜回鶻可汗并其相手書,納其貢奉,厚以金帛。眞宗命潘羅支攻殺李繼遷,而德明乃降。元昊第見朝廷比年與西域諸戎不通朝貢,乃得以利啗鄰境,固其巢穴,無肘腋之患,跳梁猖獗,彼得以肆而不顧矣。請募士諭唃廝囉及他番部,離散其黨與,使併力以攻,而均其恩賜,此伐謀之要也。」因錄上眞宗時通西域諸番事迹。
十一月,夏人寇保安軍,巡檢指揮使狄青擊敗之。青初以善騎射爲騎御散直,從西征,戰安遠諸砦,皆克捷。臨敵被髮,帶銅面具,出入賊中,皆披靡莫敢當。至是,元昊寇保安軍,鈐轄盧守懃使青擊走之,以功加秦州刺史。帝欲召見,問以方略,會賊寇渭州,命圖形以進。
康定元年春正月,元昊寇延州。延州當夏人出入之衝,地闊砦疎,土兵寡弱,又無宿將。知延州范雍聞元昊且至,懼甚。元昊詐遣人通款於雍,雍信之,不設備。旣而元昊盛兵攻保安軍,鄜延副總管劉平、石元孫屯慶州,雍以書召之,平與元孫趨土門。元昊旣破金明砦,執都監李士彬父子,破安遠、塞門、永平諸砦,乘勝至延州城下,雍閉門堅守。平、元孫聞之,督騎兵晝夜倍道而前,明日,至萬安鎭。平先發,步兵繼進,夜至三川口西十里,止營,遣騎兵先趨延州爭門。時鄜延都監黃德和、巡檢万俟政、郭遵分屯外境,雍皆召還爲援。平與之合步騎萬餘,結陣東行五里許,遇賊。平與賊皆爲偃月陣,相向有頃,賊兵涉水爲橫陣,遵擊退之。賊覆蔽盾爲陣,官軍復擊卻之,奪盾,殺獲及溺死者近千人。平中流矢。日暮,賊以輕兵薄戰,官軍小卻。黃德和居陣後,望見軍卻,率麾下走保西南山,衆從之,皆潰。平遣其子宜孫馳追德和,執轡語曰:「當勒兵還,并力拒賊,奈何先奔!」德和不從,驟馬遁赴甘泉。平遣軍校杖劍遮留,得千餘人,轉鬬三日,賊退還水東。平率餘衆保西南山,立七栅自固。夜四鼓,賊環營呼曰:「如許殘兵,不降何待!」平旦,賊酋舉鞭麾騎,自山四出,合擊,絕官軍爲二,平遂與元孫等皆沒於賊。會大雪,賊解去,延州得不陷。詔殿中侍御史文彥博卽河中置獄問狀,黃德和坐腰斬,范雍貶知安州,贈平、元孫官。雍爲治尚恕,好謀而少成,故及於敗。
帝因劉平、石元孫之敗,問所以禦邊,判太常禮院丁度奏曰:「今士氣傷沮,若復追窮巢穴,饋糧千里,輕用人命,以快一朝之意,非計之得也。唐都長安,天寶後,河湟覆沒,涇州西門不開,京師距寇境不及五百里,屯重兵,嚴烽火,雖常有侵軼,然卒無事。太祖時,疆埸之任不用節將,但審擇材器,豐其廩賜,信其賞罸,方陲輯寧幾二十年。爲今之策,莫若謹亭障,遠斥堠,控扼要害,爲制禦之全計。」因條上十策,名曰《備邊要覽》。時西疆未寧,一府三司雖旬休不廢務,度言:「苻堅以百萬師寇晉,謝安命駕出遊以安人心。請給假如故,無使外夷窺朝廷淺深。」從之。
二月丁亥,以夏守贇爲陝西經略安撫招討使,內侍王守忠爲都鈐轄。知諫院富弼言:「唐之衰,以內臣監軍,取敗非一。今守忠爲鈐轄,與監軍無異。昨用夏守贇,已失人望。願罷守忠勿遣。」不聽。
時西事日擾,括畿內、京東、西、淮南馬。詔樞密同宰臣議邊事,出內藏緡錢八十萬於陝西糴軍儲,訪知邊事者,釋寇所至州縣罪。
命知制誥韓琦安撫陝西。初,琦使蜀歸,論西師形勢甚悉,卽命安撫陝西。琦言:「范雍節制無狀,宜召知越州范仲淹委任之。方陛下焦勞之際,臣豈敢避形跡不言!若涉朋比,誤國家,當族。」帝從之,召仲淹知永興軍。
三月丙辰,詔大臣條陝西攻守策。
戊寅,王鬷、陳執中、張觀罷。初,天聖中,鬷使河北,過眞定,時曹瑋爲總管,鬷見之,瑋謂曰:「君異日當柄用,願留意邊防。」鬷曰:「何以敎之?」瑋曰:「吾聞趙德明嘗使人以馬榷易漢物,不如意,欲殺之,其少子元昊年方十餘,諫曰:『我戎人,本從事鞍馬,而以資鄰國易不急之物,已爲非策,又從而殺之,失衆心矣。』德明從之。吾嘗使人覘元昊,狀貌異常,他日必爲邊患。」鬷未以爲然。比再入樞密,元昊果反。帝數問邊事,鬷不能對。及劉平敗,議刺鄉兵,久未決,帝怒,遂與執中、觀同罷。鬷始歎瑋之明識。
夏五月壬辰,張士遜罷,以呂夷簡同平章事。時軍興,機務塡委,士遜位首相,無所補,諫官以爲言,遂罷士遜而用夷簡。
戊寅,以夏竦爲陝西經略安撫使,范仲淹爲陝西都轉運使。夏守贇庸怯,寡方略,召與王守忠俱還。范仲淹言:「今邊城之備十有五七,關中之備十無二三,若昊賊深入,乘關中之虛,東阻潼關,隔兩川貢賦,則朝廷不得安枕矣。爲今之計,宜嚴戒邊城,使持久可守,實關內,使無虛可乘。若寇至邊城,清野不與大戰,關中稍實,豈敢深入?二三年間,彼自困弱,此上策也。今邊城請五路入討,臣恐承平歲久,無宿將精兵,一旦興深入之謀,國之安危,未可知也。」是月,元昊陷塞門諸砦,執砦主高延德以去。又陷安遠、承平砦。時著作郎張方平上《平戎十策》,其略以爲「宜屯重兵河東,示以形勢。賊入寇必自延、渭,而興州巢穴之守必虛,我師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謂攻其所必救,形格禁之道也。」宰相呂夷簡見而韙之。
秋七月己卯,除范仲淹龍圖閣直學士,與韓琦並爲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初,范仲淹與呂夷簡有隙,及議加職,夷簡請超遷之。上悅,以夷簡爲長者。旣而仲淹入謝,上諭使釋前憾,仲淹頓首曰:「臣向所論蓋國事,於夷簡何憾也!」
八月,詔范仲淹兼知延州。先是,詔分邊兵總管領萬人,鈐轄領五千人,都監領三千人,寇至禦之則官卑者先出。仲淹曰:「將不擇人,以官爲序,取敗之道也。」於是大閱州兵,得萬八千人,分六將領之,日夜訓練,量賊衆寡,使更出禦。敵人聞之,相戒曰:「無以延州爲意,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數萬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大范,蓋指雍也。仲淹以民遠輸勞苦,請建鄜城爲軍,以河中府、同、華州中下戶租稅就輸之,春夏徙兵就食,可省糴十之三,他所減不與。詔以爲康定軍。仲淹又修承平、永平等砦,稍招還流亡,定堡障,通斥堠,城十二砦,於是羌、漢之民相踵歸業。
九月,元昊寇三川砦,都巡檢楊保吉死之,連陷乾溝、乾福、趙福三堡。韓琦使環慶副總管任福等領兵七千,聲言巡邊,部分諸將,夜趨七十里,至白豹城,平明,克之,破四十一族,焚其積聚而還。
時塞門諸砦旣陷,鄜州判官种世衡言:「延安東北二百里有故寬州,請因廢壘而興之,以當寇衝,右可固延安之勢,左可致河東之粟,北可圖銀、夏之舊。」朝廷從之。命世衡董其役。夏人屢來爭,世衡且戰且城。然處險無泉,議不可守。鑿地百五十尺,遇石橫亙,工徒曰:「是不可井矣。」世衡曰:「過石而下,將無泉邪?爾其屑而出之。」凡屑石一畚,定償百錢,工乃致力,過石數重,泉果沛發。城成,賜名青澗,以世衡知城事。世衡開營田,募商賈,通貨利,城遂富實。敎民習射,以銀爲的,中者與之;或爭徭役,亦使之射,中者優免;有過失者,亦使之射,中則釋之。由是人人能射。
十二月癸未,出內藏絹一萬,助糴邊儲。
戊申,鑄當十錢,以助邊費。
慶曆元年春正月,帝以元昊勢益猖獗,遣翰林學士晁宗慤卽陝西問攻守之策,夏竦等具二說,令副使韓琦、判官尹洙詣闕奏之。帝取攻策,執政以爲難,杜衍亦曰:「徼倖成功,非萬全計。」帝不聽,詔鄜延、涇原會兵,期以正月進討。范仲淹言:「正月塞外大寒,我師暴露。不如俟春深,賊馬瘦人飢,其勢易制。且鄜延密邇靈、夏,西羌必由之地,第按兵不動,以觀其釁,許臣稍以恩信招徠之。不然,情意阻絕,臣恐偃兵無期矣。乞留鄜延一路,以備招納。或擇利進城廢砦,以牽制元昊。」帝從之。仍詔仲淹與琦等同謀,可以應機乘便,卽仍出師。琦亦奏言:「兩路協力,尚懼未能大剉黠虜,若鄜延以牽制爲名,則是委涇原孤軍嘗於賊手,非計之得。乞督令鄜延進兵同入。」帝以奏示仲淹,仲淹言:「臣與琦等皆一心,非有怯弱。但戰者危事,當自謹守以觀其變,未可輕兵深入。」琦又令尹洙至延州議,仲淹堅執不可。洙歎曰︰「公於此不及韓公也。韓公曰:『大凡用兵,當置勝敗於度外。』」琦復上奏曰:「仲淹意在招納,使朝廷强之,終非己謀,將佐聞之,必無銳志。臣以賊昊傾國入寇,不過四五萬,老弱婦女,舉族而行。吾逐路重兵自守,勢分力弱,故遇敵不支。若大軍併出,鼓行而前,乘賊驕惰,破之必矣。今中外不究此故,遂乃待賊太過。屯二十萬重兵,只守界壕,中夏之弱,自古未有。臣恐邊障日虛,士氣日喪,經費益蹙,師老思歸,賊乘此有吞陝右之心。乞別命近臣以觀賊隙,如何進討,斷在不疑。」朝廷終難之。
時元昊遣高延德還延州與范仲淹約和,仲淹自爲書貽元昊,備陳利害。韓琦聞之曰:「無約而請和者,謀也。」命諸將戒嚴而自行邊。
二月,韓琦行邊至高平,元昊果遣衆寇渭州,逼懷遠城。琦乃趨鎭戎軍,盡出其兵,又募勇士萬八千人,命環慶副總管任福將之,以耿傅參軍事,涇原都監桑懌爲先鋒,朱觀、武英、王珪各以所部從福。將行,琦令福併兵自懷遠趨德勝砦,至羊牧隆城,出敵之後。諸砦相距纔四十里,道遠,糧餉便,度勢未可戰,卽據險置伏,要其歸路。戒之再三,且曰:「苟違節制,有功亦斬。」福引輕騎數千趨懷遠捺龍川,遇鎭戎西路巡檢常鼎、劉肅,與敵戰於張家堡南,斬首數百。敵棄馬羊、橐駝,佯北,桑懌引騎趨之,福踵其後。諜傳敵兵少,福等因易之。薄暮,與懌合軍,屯好水川,觀、英屯籠絡川,相距五里,約明日會兵川口,必使夏人匹騎無還,然不知已陷其伏中矣。路旣遠,芻餉不繼,士馬乏食者三日。時元昊自將精兵十萬,營於川口,候者言夏人有砦不多。明日,福與懌循好水川西行,出六盤山下,距羊牧隆城五里,與夏軍遇。諸將方知墮計,勢不可留,遂前格戰。懌於道旁得數銀泥合,封襲謹密,中有動躍聲,疑莫敢發。福至,發之,乃懸哨家鴿百餘,自中起,盤飛軍上,於是夏兵四合。懌馳犯其鋒,福陣未成列,賊縱鐵騎突之,自辰至午,陣(衆)動。[衆]〈據《宋史》三二五《任福傳》、《續綱目》、薛《鑑》改。〉欲據勝地,忽夏人陣中樹鮑老旗,懌等莫測。旣而旗左麾,左伏兵起;右麾,右伏兵起,自山背下擊,士卒多墜崖塹相覆壓,懌、肅戰死。敵分兵數千斷官軍後,福力戰,身被十餘矢。有小校劉進勸福自免,福曰:「吾爲大將,兵敗,以死報國耳!」揮四刃鐵簡,挺身決鬬,槍中左頰,絕其喉而死。子懷亮亦死之。敵乃併兵攻觀、英。戰旣合,珪自羊牧隆城引屯兵四千五百陣於觀軍之西,渭川駐泊都監趙津將瓦亭騎兵二千繼至。珪屢出略陣,陣堅不可破。英被重傷,不能視軍。敵兵益至,官軍大潰,英、津、珪、傅皆死,士卒死者萬三百人。惟觀以兵千餘保民垣,四向縱射,會暮,敵引去,得還。關右大震。時元昊傾國入寇,福臨敵受命,所統皆非素撫之兵,又分出趨利,故至甚敗。琦還至半途,陣亡者之父兄妻子數千人號於馬首,持故衣紙錢,招魂而哭曰:「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亦能從招討以歸乎?」哀慟之聲震天地,琦掩泣駐馬不能進。范仲淹聞之,歎曰︰「當是時難置勝負於度外也!」奏至,帝震悼,爲之旰食。宋庠請修潼關以備衝突。夏竦使人收散兵,得琦檄於福衣帶間,言罪不在琦。琦亦上章自劾,猶奪一官。當時言者又謂,福之敗由參軍耿傅督戰太急。後得傅書,乃戒福使持重,毋輕進。經略判官尹洙以傅文吏,無軍責而死於行陣,又爲時所誣,爲作《憫忠》、《辨誣》二篇。
三月,元昊答范仲淹書,語極悖慢,仲淹對來使焚之。呂夷簡語宋庠曰:「人臣無外交,希文乃擅與元昊書,得其書又焚不奏,他人敢爾邪!」時朝廷命仲淹陳對,仲淹奏曰:「臣始聞虜有悔過之意,故以書誘諭之。會任福敗,虜勢益張,故復書悖慢。臣以爲使朝廷見之而不能討,則辱在朝廷,乃對官屬焚之,使若朝廷初不知者,則辱專在臣矣,故不敢上聞。」奏下兩府共議,宋庠遽曰:「仲淹可斬!」杜衍曰:「仲淹志在招叛,蓋忠於朝廷也,何可深罪!」爭之甚力。宋庠謂夷簡必有言助己,而夷簡默無一語。上顧問夷簡何如,夷簡曰:「杜衍之言是也,止可薄責而已。」乃降仲淹知耀州。
夏四月,以陳執中同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時夏竦判永興軍,執中知軍事,議多異同,故分命竦屯鄜州,執中屯涇州。竦雅意在朝廷,及任以西事,頗依違顧避。嘗出巡邊,置侍婢軍中,幾至兵變。元昊命募得竦首與錢三千,其見輕侮如此。
六月壬辰,詔陝西諸路總管司嚴邊備,「毋輒入賊界,賊至則禦之。」
秋七月,元昊寇麟、府州,折繼閔敗之。
八月,元昊寇金明砦,破寧遠砦,砦主王世亶、兵馬監押王顯死之。進圍豐州,孤城無援,遂陷,知州王餘慶、兵馬監押孫吉死之。
時元昊遣兵分屯要害,以絕麟州餉道。楊偕請棄河外,保合河津,帝不許。會管勾麟府軍馬事張亢擊賊琉璃堡,破之。又戰於柏子砦及兔毛川,皆敗之。遂築建寧等五堡十餘栅,河外始固。
冬十月,夏竦、陳執中罷。時知諫院張方平言:「竦爲統帥,三歲於茲,師惟不出,出則喪敗,寇惟不來,來則殘傷,安用爲統帥也!今將校被斥而帥不加罪,非刑賞之公。」乃改竦判河中,執中知陝州。
分秦鳳、涇原、環慶、鄜延爲四路,以韓琦知秦州,王沿知渭州,范仲淹知慶州,龐籍知延州,各兼經略安撫招討使,詔分領之。張方平言:「涇原最當賊衝,王沿未愜人望,不當與琦等同列。」不報。
琦上言:「請於鄜、慶、滑三州各更益兵三萬人,拔用有勇略將帥,統領訓練,預分部曲,遠斥候,於西賊舉動之時,先據要害,來則命駐劄之兵觀利整陣,併力擊之。又於西賊未集之時,出三州已整之兵,淺入大掠,或破其和市,招其種落,築壘拓地,別立經制。朝廷節儉省費,傾內帑三分之一分助邊用,使行間覘賊。如此則二三年間,賊力漸屈,平定有期矣。」
自元昊叛,延州城砦焚掠殆盡,籍至,稍葺治之。戍兵十萬,無壁壘,皆散處城中,畏籍莫敢犯法。籍命部將狄青將萬人,築招安砦於橋子谷傍,以斷寇出入之路。又使周美襲取承平砦,王信築龍安砦,悉復所亡地,築十一城,延民以安。
初,元昊陰誘屬羌爲助,而環慶酋長六百餘人約爲鄉導。事尋露。仲淹以其反覆不常,至部,卽奏行邊,以詔書犒賞諸羌,閱其人馬,爲立條約,諸羌皆受命,自是爲中國用,羌人親愛之,呼爲「龍圖老子」。
仲淹以慶州西北馬鋪砦當後橋川口,在賊腹中,欲城之,度賊必爭,密遣其子純佑與蕃將趙明先據其地,引兵隨之。諸將不知所向,行至柔遠,版築皆具,旬日城成,卽大順城也。賊覺,以三萬騎來戰,佯北,仲淹戒勿追,已而果有伏。大順旣成,而白豹、金湯皆不敢犯,環慶自此寇盜益少。
仲淹在邊,純佑年方冠,與將卒錯處,鉤深摘隱,得其材否。由是仲淹任人無失,所向有功。
自西方用兵,帝爲旰食,然元昊亦困弊,漸有自悔之意。知諫院張方平言曰:「陛下猶天地父母也,豈與犬豕豺狼較乎!願因郊赦,引咎示信,開其自新之路。」帝喜曰:「是吾心也。」命方平以疏付中書,呂夷簡讀之,拱手曰:「公言及此,社稷之福也。」
二年閏九月,知延州龐籍言:「夏境鼠食稼,且旱,元昊思納款。」詔命知保安軍劉拯諭元昊親信野利剛浪(唆)[㖫]、〈據《宋史》三三五《种世衡傳》、《續綱目》、薛《鑑》改,下同。〉遇乞兄弟,言:「公方持靈、夏兵,儻內附,當以西平茅土分册之。」剛浪(唆)[㖫]令浪埋、賞乞、媚娘三人詣种世衡乞降。又使其敎練使李文貴至青澗報世衡,言:「用兵以來,資用困乏,人情便於和。」世衡與籍咸疑其詐,乃屯兵青澗,留文貴不遣。已而元昊果大舉入寇,攻鎭戎軍。王沿使副總管葛懷敏督諸砦兵禦之,分諸將爲四路,趨定(州)[川]砦。〈據《宋史》二八九《葛懷敏傳》、又三一四《范仲淹傳》改。〉賊毀橋,斷其歸路,四面圍之。懷敏突圍走,由是大潰。懷敏馳至長城濠,路已斷,遂及將校十四人死焉。餘軍九千四百,馬六百,皆爲敵所得。元昊乘勝直抵渭州,焚蕩廬舍,屠掠民畜。自涇、汾以東,皆閉壘自守。范仲淹自將慶州蕃、漢兵援之,元昊乃還。議者欲以金繒啗契丹,使攻元昊。命御史中丞賈昌朝往使,昌朝力辭使命,且上疏曰:「太祖收方鎭之權,以爲萬世利。及太宗時,將帥率多舊人,猶能仗威靈,所向有功。近歲因西羌之叛,驟擇將領,而士不練習,以屢易之將,馭不練之士,故戰則必敗,此削方鎭太過之弊也。況今武臣多親舊恩倖,出卽爲將,素不知兵,一旦付以千萬人之命,是驅之死地矣,此用親舊恩倖之弊也。請自今方鎭守臣無數更易,刺史以上宜愼所授,以待有功。且命將之時,去疑貳,推恩惠,務責以大効,使一切便宜從事,庶得馭將之道。」帝嘉納之。
冬十月戊午,發定州禁軍二萬二千人屯涇原。庚申,詔恤將校陣亡其妻女無依者,養之宮中。
十一月壬申,黑氣貫北斗。辛巳,以韓琦、范仲淹、龐籍爲陝西安撫經略招討使,置司涇州。初,翰林學士王堯臣體量安撫陝西歸,上疏論兵,因言韓琦、范仲淹皆忠義智勇,不當置之散地。及葛懷敏敗死,中外震懼,帝思堯臣之言。會仲淹附王懷德入奏:「乞與韓琦同經略涇原,并駐涇州,琦兼秦鳳,臣兼環慶。涇原有警,臣與琦合,秦鳳、環慶之兵掎角而進。若秦鳳、環慶有警,亦可率涇原之師爲援。臣當與琦練兵選將,漸復橫山,以斷賊臂,不數年間,可期平定。願詔龐籍兼領環慶,以成首尾之勢。秦州委文彥博,慶州用滕宗諒總之,渭州一武臣足矣。」帝采用其策,於是復置陝西路經略安撫招討使,總四路之事,置府涇州,益屯兵三萬,以琦、仲淹、籍分領之。復以堯臣爲體量安撫使,徙彥博帥秦,宗諒帥慶,張亢帥渭州。堯臣復言:「琦等旣爲陝西四路招討等使,則四路當禀節制,不當復帶使名,各置司行事,使所禀不一。」於是諸路並罷經略使。琦與仲淹在兵間久,名重一時,人心歸之,朝廷倚以爲重。二人號令嚴明,愛撫士卒,諸羌來者,推誠撫接,咸感恩畏威,不敢輒犯邊境。人爲之謠曰:「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
三年春正月,詔陝西沿邊招討使韓琦、范仲淹、龐籍,「凡軍期申覆不及,皆便宜從事」。用安撫使王堯臣請也。
癸巳,元昊上書請和。時西鄙用兵日久,帝心厭之。會契丹使至,亦言元昊欲歸款,乃密詔龐籍招納之。籍遣李文貴還以通意。元昊聞之大喜,仍使文貴至延州議和,然猶倔强,不肯削僭號,且云:「如日方中,止可順天西行,安可逆天東下?」籍以其言未服,乃令自請。詔籍復書許之。元昊知朝廷許和有緒,乃遣其六宅使賀從勗與文貴至延州上書,自稱「男邦泥定國兀卒,上書父大宋皇帝」。更名囊霄而不稱臣。兀卒卽吾祖也,如可汗號。籍言:「名體未正,不敢以聞。」從勗曰:「子事父,猶臣事君也。若得至京師,天子不許,更歸議之。」籍送使者闕下,因陳便宜,言:「羌久不通和市,國人愁怨。今辭理寖順,必有改事中國之心,請遣使諭之。」
契丹使來,請勿納元昊。朝廷未知所答,禮部郎中吳育因上疏曰:「契丹受恩,爲日已久,不可納一叛羌,失繼世兄弟之歡。今二蕃自鬬,鬬久不解,可觀形勢,乘機立功。萬一過計亟納元昊,臣恐契丹窺兵趙、魏,朝廷不得元昊毫髮之助,而太行東西且有烟塵之警矣。宜使人諭元昊曰:『契丹,汝世姻,一旦自絕,力屈而歸我,我所疑也。若無他者,當順契丹如故,然後許汝歸款。』告契丹曰:『已詔元昊,如能投謝轅門,卽聽內附。若猶堅拒,當爲討之。』如此則彼皆不能歸罪我矣。」於是詔兩制,出契丹書,令兩制同上對,不異育議。
范仲淹巡邊,知環州屬羌多密與元昊相通,以种世衡素得屬羌心,而青澗城已完,乃奏徙世衡知環州以鎭撫之。有牛奴訛素倔强,未嘗出見州官,聞世衡至,乃來郊迎。世衡與約,明日當至其帳,慰勞部落。是夕,雪深三尺。左右曰:「奴訛凶詐難信,且道險不可行。」世衡曰:「吾方以信結諸胡,可失期邪?」遂冒雪而往。旣至,奴訛大驚曰:「吾世居此山,漢官無敢至者。公了不我疑耶?」帥部落羅拜,皆感激心服。
夏四月癸卯,賀從勗至京師。帝用龐籍言,命著作佐郎邵良佐如夏州,許册封元昊爲夏國主,歲賜絹十萬匹,茶三萬斤。富弼言:「元昊臣契丹而不臣我朝,則是謂契丹無敵於天下矣。須令稱臣,乃可許和。」蔡襄亦言:「元昊自稱兀卒,旣又譯爲吾祖,特以侮慢朝廷。使朝廷賜之詔而亦曰吾祖,是何等語邪!不可許其請。」帝皆不聽。良佐至夏州,元昊亦遣如定聿捨、張延壽等來議和及歲幣。甲辰,朝廷以元昊請和,遂詔韓琦、范仲淹爲樞密副使,命知永興軍鄭戩代之。富弼言:「西羌未殄,亦須藉材,若二人俱來,或恐闕事。願召一人使處於內,一人就授副樞,且令在邊,表裏相濟,事無不集。」不聽。時元昊倚契丹,邀索無厭,晏殊等厭兵,將一切從之,琦力陳其不便,帝嘉納之。
四年五月,元昊復遣使上誓表,言:「兩失和好,遂歷七年,立誓自今,願藏盟府。其前日所掠將校、民戶,各不復還。自此有邊人逃亡,亦毋得襲逐。臣近以本國城砦進納朝廷,其栲栳、鐮刀、南安、承平故地及他邊境番、漢所居,乞畫中爲界,於內聽築城堡。凡歲賜銀、綺、絹、茶二十五萬五千,乞如常數。臣不復以他相干。乞頒誓詔,蓋欲世世遵守,永以爲好。儻君親之義不存,或臣子之心渝變,當使宗祚不永,子孫罹殃!」帝遣使賜元昊詔,從之。
十二月,遣尚書員外郎張子奭充册禮使,册元昊爲夏國主。仍賜對衣、黃金帶、銀鞍勒馬、銀二萬兩、絹二萬匹、茶三萬斤。册以漆書竹册,藉以錦,金塗銀印。文曰:「夏國主印。」約稱臣,奉正朔,改所賜勅書爲詔而不名。許自置官屬。使至京,就驛貿賣,宴坐朶殿。使至其國,相見用賓客禮。置榷場於保安軍及高平砦,第不通青鹽。命國子博士高良夫等會夏人畫疆界。然朝廷使往,止留館宥州,終不復至興、靈,而元昊帝其國中自若也。
五年夏四月,夏人歸石元孫。諫官御史奏元孫軍敗不死,爲國辱,請斬於塞下,以示西人。賈昌朝曰:「《春秋》,晉、楚戰於邲,楚獲晉知罃,晉獲楚公子谷臣,旣而晉歸谷臣以求知罃,楚人許之,各全其生。請如故事赦之。」因入對,又袖出《魏‧于禁傳》以奏曰:「前代將臣覆沒而還,多不加罪。」帝乃貸元孫,編管全州,子弟嘗授陣亡恩澤者,並奪追之。
八年春,元昊死,時年四十六。子諒祚方期歲,沒藏氏所生也,養於母族訛龐,訛龐因與三大將分治國政。諡元昊曰武烈皇帝,廟號景宗,尊沒藏氏爲皇太后。
- 李燾曰:元昊初娶遇乞從女野利氏,生甯令哥,特愛之,以爲太子。旣而欲爲甯令哥納沒移氏爲妻,見其美,自取之。甯令哥憤,殺元昊,不死,劓其鼻而去,匿訛龐家,爲訛龐所殺。元昊因鼻創死。
夏四月,册諒祚爲夏國主。先是,夏遣使來告哀,朝廷及契丹皆遣使慰奠。議者請因諒祚幼弱,母族專國,以節鉞啗其三大將,使各有所部分,以披其勢,可以得志。陝西安撫使程琳曰:「幸人之喪,非所以柔遠人,不如因而撫之。」帝乃遣使册諒祚爲夏國主。議者深惜朝廷之失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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