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更化 宋史紀事本末
宣仁之誣
洛蜀黨議 

○宣仁之誣

神宗元豐八年春正月戊戌,帝不豫。

二月癸巳,帝疾甚,三省樞密院入見,請立皇太子及請皇太后高氏權同聽政。許之。

三月甲午朔,立延安郡王傭爲皇太子,賜名煦。先是,岐王顥、嘉王頵日問起居,高太后既垂簾,命二王母輒入,且陰敕中人樑惟簡妻制十歲兒一黃袍,懷以來,蓋密爲踐祚倉卒備也。初,太子之未立也,職方員外郎邢恕與蔡確成謀,密語太后之侄高公繪、公紀曰:「上疾不可諱,延安幼衝,宜早有定論。岐、嘉皆賢王也。」公繪驚曰:「此何言。君欲禍吾家耶?」恕知計不行,反宣言太后屬意岐王,而與王珪表裏,導確約珪入問疾,陽鉤致珪語,使知開封府蔡京伏劍士於外,須珪小持異,則執而誅之。既而珪言:「上自有子。」定議立延安,恕益無所施。及太子已立,猶與確自謂有定策功,傳播其語於朝。

庚子,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

甲寅,羣臣請帝同太皇太后聽政。蔡確思求媚於太后以自固,太后從父高遵裕坐西征失律抵罪,因上言乞復遵裕官。後曰:「遵裕靈武之役,塗炭百萬,先帝中夜得報,起,環榻而行,徹旦不能寐,自是驚悸,馴致大故。禍由遵裕,得免刑誅,幸矣。先帝肉未冷,吾何敢顧私恩,而違天下公議乎?」確悚慄而退。

哲宗元祐元年春正月丙辰,立神宗原廟。太皇太后詔曰:「原廟之立,所從來久矣。前日神宗皇帝初即祠宮,並建寢殿以崇嚴祖考,其孝可謂至矣。今神宗既已升祔,於故事當營館御以奉神靈。而宮垣之東密接民裏,欲加開展則懼成煩擾,欲採縉紳之議,皆合帝后爲一殿,則慮無以稱神宗欽奉祖考之意。聞治隆殿後有園池,以後殿推之,本留以待未亡人也,可即其地立神宗原廟。吾萬歲之後,當從英宗皇帝於治隆,上以寧神明,中以成吾子之志,下以安民之心,不亦善乎?」

二年三月,神宗既祥,太皇太后詔曰:「祥禫既終,典策告具,而有司遵用章獻明肅皇后故事,謂予當受冊於文德殿。雖皇帝盡孝養之意,務極尊崇,而朝廷有損益之文,各從宜稱。仰惟章獻明肅皇后輔佐真廟,擁佑仁宗,茂業豐功,宜見隆異。顧予涼薄,敢企徽音。稽用舊儀,實有慚德。將來受冊,可止就崇政殿。」又諭執政曰:「母后臨朝,非國家盛事,文德殿天子正衙,豈女主所當御哉。」

三年八月,邢恕爲太后侄公繪作書上太后,乞尊禮高氏。太后怒,罷恕。

閏十二月甲寅,太皇太后詔曰:「官冗之患,所從來尚矣。流弊之極,實萃於今,上有久閒失職之吏,則下有受害無告之民。故命大臣考求其本,苟非裁損入流之數,無以澄清取士之原。吾今自以渺身率先天下,永惟臨御之始,嘗敕有司,蔭補私親,舊無定限,自惟薄德,敢配前人。已詔家庭之恩,止從母后之比,今當又損,以示必行。夫以先帝顧託之深,天下責望之重,苟有利於社稷,吾無愛於髮膚。矧此恩私,實同毫末,忠義之士,當識此誠,各忘內顧之恩,共成節約之制。今後每遇聖節、大禮、生辰,合得親屬恩澤,並四分減一。皇太后、皇太妃准此。」

四年五月,安置蔡確於新州。確失勢已久,遂懷怨望,在安州,嘗遊車蓋亭,賦詩十章。知漢陽軍吳處厚與確有隙,因解釋其語以爲謗訕,且論其用郝處俊上元間諫高宗欲傳位武后事,指斥東朝,上之中書。於是臺諫言確怨謗,乞正其罪。詔確具析,確自辨甚悉。右正言劉安世等又言:「確罪狀著明,何待具析。此乃大臣曲爲之地耳。」乃貶確光祿卿,分司南京。臺諫論之不置,而諫議大夫範祖禹亦言:「確之罪惡天下不容,尚以列卿分務留京,未厭衆論。」執政議置確於法,範純仁、王存以爲不可,爭之未決。文彥博欲貶確嶺嶠,純仁聞之,謂呂大防曰:「此路幹興以來荊棘近七十年,吾輩開之,恐自不免。」大防乃不復言。越六日,再貶確英州別駕,新州安置。純仁又言於太后曰:「聖朝宜務寬厚,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過,竄誅大臣。今舉動宜爲將來法,此事甚不可開端也。且以重刑除惡如以猛藥治病,其過也不能無損焉。」不聽。時,中丞李常、中書舍人彭汝礪、侍御史盛陶皆言:「以詩罪確,非所以厚風俗。」常坐貶知鄧州。中書舍人彭汝礪曰:「此羅織之漸也。」封還詞頭。汝礪坐貶知徐州。侍御史盛陶言:「不可長告訐之風。」亦坐貶知汝州。初,確之具析未上也,樑燾自潞州召爲諫議大夫,過河陽,邢恕極論確有策立勳。燾至,奏之。太后諭三省曰:「帝是先帝長子,子繼父業,其分當然,確有何策立勳耶。若使確他日復來,欺罔上下,豈不爲朝廷害。恐帝年少,制御不得,故今因其自敗,如此行遣,蓋爲社稷也。」

六月甲辰,範純仁罷。呂大防言:「蔡確黨盛,不可不治。」純仁言:「朋黨難辨,恐誤及善人。」司諫吳安詩、正言劉安世、因論純仁黨確,純仁亦力求罷政,乃出知潁昌府。傅堯俞言於太后曰:「蔡確之黨,其尤者固宜逐,餘可一切置之。以陛下盛德,何所不容。確詞縱涉謗訕,願聽之,如蚊蝱過耳,無使有纖芥之忤,以奸太和之氣。事至,以無心應之,聖人所以養至誠而御遐福也。」

六年十一月乙酉,劉摯罷。摯與呂大防同位,國家大事多決於大防,惟進退士大夫實執其柄,然持心少恕,勇於去惡,竟爲朋讒奇中,遂與大防有隙。先是,蔡確之貶,邢恕亦謫監永州酒稅,以書抵摯。摯故與恕善,答其書,有「永州佳處,第往以俟休復。」之語。排岸官茹東濟,傾險人也,有求於摯不得,見其書,陰錄以示中丞鄭雍、殿中侍御史楊畏。二人方附呂大防,因箋釋其語,上之,曰:「休復者,語出《周易》。以俟休復者,俟他日太皇太后復子明辟也。」又章惇諸子故與摯子游,摯亦間與之接。雍、畏謂摯延見接納,爲牢籠之計以覬後福,且論王巖叟、樑燾、劉安世、朱光庭等三十人皆其死。友太后於是面諭摯曰:「言者謂卿交通匪人,爲異日地。卿當一心王室。若章惇者,雖以宰相處之,未必樂也。」摯惶恐退,上章自辨,而樑燾、王巖叟果上疏論救之。太后曰:「垂簾之初,摯斥排奸邪,實爲忠直。但此二事,非所當爲也。」遂罷知鄆州。給事中朱光庭駁之曰:「摯忠義自奮,朝廷擢之大位,一旦以疑而罷,天下不見其過。」言者以光庭爲黨,亦罷知亳州。

八年九月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初,太后不豫,呂大防、範純仁等問疾,太后曰:「老身受神宗顧託,同官家御殿聽斷。卿等試言,九年間曾施恩高氏否。只爲至公,一男、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見。」言訖泣下。又曰:「先帝追悔往事,至於泣下,此事官家宜深知之。老身沒後,必多有調戲官家者,宜勿聽。公等亦宜早退,令官家別用一番人。」乃呼左右賜社飯,曰:「明年社飯時,思量老身也。」太后聽政,召用故老名臣,罷廢新法苛政,於是宇內復安。遼主戒其臣下,勿生事於疆場,曰:「南朝盡行仁宗之政矣。」臨朝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定,力行故事,抑絕外傢俬恩,人以爲女中堯、舜。

十二月乙巳,範純仁乞罷政,不許。初,太皇太后寢疾,召純仁曰:「卿父仲淹可謂忠臣,在明肅垂簾時,惟勸明肅盡母道。明肅上賓,惟勸仁宗儘子道,卿當似之。」純仁泣曰:「敢不盡忠。」及帝親政,純仁乞避位,帝語呂大防曰:「純仁有時望,不宜去,可爲朕留之。」旦輒入覲。帝問「先朝行青苗法如何。」純仁對曰:「先帝愛民之意本深,但王安石立法過甚,激以賞罰,故官吏急切,以致民害。」退而上疏其要,以爲青苗非所當行,行之終不免擾民也。時羣小力排太后時事,純仁奏曰:「太后保佑聖躬,功烈誠心,幽明共鑑。議者不恤國是,一何薄哉。」因以仁宗禁言明肅垂簾時事詔書上之,曰:「望陛下稽放而行,以戒薄俗。」韓忠彥亦言於帝曰:「昔仁宗始政,羣臣亦多言章獻之非,仁宗惡其持情近薄,下詔戒飭。陛下能法仁祖則善矣。」給事中呂陶復進曰:「太后保佑九年,陛下尊而報之,惟恐不盡。萬一有奸邪不正之人,謂某人宜復用,某事宜復行,此乃治亂安危之機,不可不察。」

哲宗紹聖元年三月乙亥,呂大防罷。大防,宣仁時懇乞避位,後曰:「上富於春秋,公未可即去,少須歲月,吾亦就東朝矣。」及後崩,大防爲山陵使。殿中侍御史來之邵逆探時旨,首劾大防,而大防亦自求去,帝從之。

十一月壬子,特追復蔡確觀文殿大學士。

四年冬十月,以邢恕爲御史中丞,追貶王珪爲萬安軍司戶參軍。初,恕久斥外,心懷憤恨,自河陽間道謁蔡確於鄧州,將緒成太后、王珪廢立事,以明確與已定策功。謀已定而無左驗,會司馬光子康赴闕過河陽,恕乃紿康手書稱確功。既而樑燾以諫議召,過河陽,恕復頌確功於燾,且出康書爲證。既而恕帥中山,置酒誘高遵裕之子士京曰:「公知元祐間獨不與先公推恩否。」士京曰:「不知。」又問「有兄弟無。」曰:「有兄士充,已死。」恕曰:「此乃傳王珪語言之人也。當時王珪爲相,欲立岐王,遣士充傳道語言于禁中。公知否。」士京曰:「不知。」恕因啗以官爵曰:「不可言不知,爲公作此事,第勿以語人。」士京庸闇,從之。至是,章惇、蔡卞將甘心元祐諸人,引恕自助,遂召還,三遷爲中丞。恕遂以北齊婁太后宮名宣訓,嘗廢孫少帝立子演,設爲司馬光語。範祖禹曰:「方今主少國疑,宣訓事尤可慮。」又令王棫爲高士京作奏,言父遵裕臨死,屏左右謂士京曰:「神宗彌留之際,王珪遣士充來問曰:不知皇太后欲立誰。我叱士充去之,事遂已。」會給事中葉祖洽亦以王珪於冊立時有異論,於是詔追貶珪,而贈遵裕奉國軍節度使。

元符元年三月,下文及甫於同文館獄。及甫,彥博之子也。初,劉摯嘗論列及甫,又嘗論其父彥博不可爲三省長官,故止爲平章事。彥博既致仕,及甫自權侍郎以修撰補外。父母喪將除,摯與呂大防猶當國,及甫恐不得京官,抵書邢恕曰:「改月遂除,入朝之計未可必。當途猜忌於鷹揚者益深,其徒實繁。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又濟之以粉昆,朋類錯立,必欲以眇躬爲甘心快意之地,可爲寒心。」其謂司馬昭者,指呂大防獨當國久。粉昆,世謂駙馬都尉爲粉侯,韓嘉彥尚主,其兄忠彥則粉昆也。恕以書示蔡確之弟碩。至是,恕令確子渭上書,訟摯等陷其父陰圖不軌,謀危宗社,引及甫書爲證。章惇、蔡卞因是欲殺摯及樑燾、王巖叟等,以爲摯有廢立意,遂置獄於同文館,令蔡京、安惇雜治,逮問及甫。及甫詭言其父彥博稱摯爲司馬昭,粉則以王巖叟面白,昆則樑燾字況之。況猶兄也。京、惇因組織萬端,將陷諸人以族罪,奏劉摯等大逆不道,死有餘責,不治無以示天下。帝曰:「元祐人果如是乎?」京、惇對曰:「誠有是心,特反形未具耳。」會劉摯、樑燾已貶死,京等奏上,不及考驗,乃下詔禁錮摯、燾子孫於嶺南,勒停王巖叟、朱光庭諸子官職。蔡京覬求執政,故治獄極意羅織元祐諸賢。既成,而曾布忌京,密言於帝曰:「蔡卞備位丞轄,京不可以同升。」遂止進承旨。京、布由是有隙。

章惇、蔡卞恐元祐諸臣一日復起,日夜與邢恕等謀,且結內侍郝隨爲助,媒櫱宣仁嘗欲危帝之事。既貶王珪,又起同文館獄,又誣司馬光、劉摯、樑燾、呂大防等結主宣仁閣內侍陳衍謀廢立。時衍已先得罪,配朱崖。又以內侍張士良嘗與衍同主後閣,自郴州召還,使蔡京、安惇雜治之,以實其說。京等列鼎、鑊、刀、鋸於前,謂之曰:「言有,即還舊職。無則就刑。」士良仰天大哭曰:「太皇太后不可誣,天地神祇不可欺,乞就戮。」京等鍜煉無所得,乃奏「衍疏隔兩宮,斥隨龍內侍劉瑗等於外,以剪除人主腹心羽翼,爲大逆不道,處死。」帝頗惑之。至是,惇、卞自作詔書,請廢宣仁爲庶人。皇太后方寢,聞之遽起,謂帝曰:「吾日侍崇慶,天日在上,此語曷從出。且帝必如此,亦何有於我。」帝感悟,取惇、卞奏,就燭焚之。郝隨覘知之,密語惇、卞。明日,惇、卞再具狀,堅請施行。帝怒曰:「卿等不欲朕入英宗廟乎?」抵其奏於地。事得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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